雨点无数没带伞

这个童话说现在只有在远处有一块小小的岛,岛上开着最后一朵玫瑰,是最后一个夏天的最后的浪漫。岛上只有最后一个园丁,最后一个种玫瑰的男人。
正文

天堂岛(续)

(2011-06-03 08:14:56) 下一个

十一

自从路易斯的派对回来,雨恬跟失踪了似的,好些日子没来蹭饭吃,也不打电话。雨菲有些担心,周六傍晚便到学生楼找她,敲敲自己曾非常熟悉的宿舍门,雨恬即刻来开了,说她正要去洗澡。雨菲看她穿着长袖牛仔衣,胸前背后红红绿绿,布满了各色斑点,吓了一跳,忙问她出什么事了,弄得披头散发,还一身泥点子。雨恬大笑,脱下衣服给她看胳膊和肩上青一快紫一块的。雨菲摇晃着雨恬的肩追问她到底搞什么名堂去了。雨恬红着脸,依然非常兴奋,告诉雨菲她跟费利克斯及他的朋友们上山玩“GOTCHA”去了。GOTCHA是一种射击游戏,“敌我”双方以彩色泥巴作为子弹玩实地打仗。雨菲怀疑地问他们难道玩了一个星期的GOTCHA?雨恬低下头别扭了半天,然后告诉雨菲说她爱上费利克斯了,准备搬出宿舍楼跟他一起住。雨菲十分吃惊,问她国内的男朋友怎么办,他们也相处多年了。雨恬抿着唇,咬着指甲想了一会,说那头就放弃了,相隔遥遥,保持关系不容易。雨菲坦白地问他们是不是认真的,不能因为他是公民,看中绿卡机会而跟他好。雨恬似乎受了污辱,脸涨得通红抗议。然后描述费利克斯如何爱她,早上看着她睡醒,还在她背上学中文写她的名字。雨菲听得脸红,把她推到床上挠她的胳肢窝骂她“小坏蛋”。姐妹俩互相挠着,雨恬忽然停止,四仰八达躺着,望着天花板问;

“你跟杨尘宇如何?”

雨菲一时似乎没反应过来。雨恬等了好一会儿,扭过头对着雨菲的眼睛:

“到底怎样嘛?”

雨菲扭开脸,用枕头蒙住眼睛:

“我们老夫老妻,自然没有你们浪漫!”

“说什么老嘛!”雨恬掀掉雨菲的枕头,“我看你还满年轻漂亮的。”

“想夸你自己呀?”

雨菲站起来要回家,雨恬还死追着问:

“老夫老妻又怎样嘛?”

雨菲握着门把,回过头来:

“老夫老妻嘛,就象亲人,总有牵挂在那儿,就象我对你一样,特别是在这异国他乡。”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情和性,如何?”

“你再问?我让你杨哥甭给你做好吃的!”

“那你对伊凡感觉如何?”雨恬突然攻击,让雨菲措不及防。

“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在圣诞节为谁哭?”雨恬不想放过姐姐。

“我跟你说过是为人天生的原罪而哭!”

“你真伟大!”雨恬嘲笑道。“那你为什么又不敢去教堂了?”

“你没有权利审判我!你自己又如何?”

“我至少对自己诚实。”

“你这叫任性!你以为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点责任都不用负?”

雨菲重新关起门,两人激烈地吵了起来。最后弄得雨菲抱着雨恬大哭,雨恬道谦不迭,发誓不再过问她的事情。

雨菲回家告诉杨沉宇雨恬没事,跟上次派对上认识的费利克斯浪漫去了,还要搬出宿舍楼。杨沉宇不无担心:

“听说波多黎各男人只会浪漫,不会负责任的。”

“甭以为就你会负责任!何况浪漫是一种挺快乐的过程。”

“跟你的化学反应一样,过程完了就变成了另一种物质?”

“也许吧。随她去好了。”

杨尘宇只叹气惋惜,说励勤这样一个刻苦勤劳会过日子的同胞她看不上,却去跟搞不清来龙去脉的外国男人疯,自己小心为妙。雨菲听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两人顺着话题说起以前谈恋爱时从圆明园一直走到什刹海,手相互握得发热也不愿分开,鞋走破了,脚也肿了,还有唱不完的歌,吻不完的吻。杨沉雨看着妻子梦幻般的双眼,觉得那个爱挂在他肩上的小女孩又回来了,情不自禁深深地拥吻雨菲。

一夜温存缠缅。

早上杨沉宇不象往常一醒来就去做早饭,而是赖在雨菲身边,似乎闻不够她的发香。他把头埋在雨菲的长发里,温柔地提议:

“咱们可以要个小孩了吧?”

雨菲的后背忽然象冰一样凝结冻僵。她正过身来,仰面朝上,却依然闭着眼:

“我不觉得想要小孩。”

“为什么?”杨沉宇干着嗓子问。

“我们这样不稳定,这么忙,怎样养一个小孩?”

杨沉宇无话,顿时觉得沉重和压迫。两人一齐仰面朝天,干瞪着天花板。雨菲拍拍杨尘宇,握住他的一只手,哑着声说:

“对不起。都是我闹的,好好的要到这儿来,让你吃苦。你后悔不?”

“我不觉得苦。也不后悔。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

“你觉的我们的日子如何?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满足嘛?”

“昨夜我百分之百满足。”杨沉宇又嘻皮笑脸起来。

雨菲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

“我要跟你玩一个游戏,你要好好对待!”

杨沉宇也坐起来:

“玩游戏还这么认真?说吧,怎样玩?”

“咱们给我们的婚姻打分:爱情满分40,性满分40,亲情满分20。总共一百分。看我们能得多少分。有什么意见?”

“我认为爱情满分40还行,性应该提高到起码50,亲情10分就够了。”

雨菲微微一笑,想了想,说:

“先按我的标准打分吧!”

雨菲跳下床,去拿了纸和笔。两人分别填写,象是小学生考试,想偷看别人的,但不许别人偷看自己的。

“昨夜算不算?”杨沉宇把笔夹在耳朵上,笑嘻嘻地问。

“老实点!我是认真的,多少分就多少分,苦的不许说甜,哭的不能假装笑。”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结果公布:杨沉宇给爱情打30分,性20分,亲情10分,共六十分;雨菲给爱情打20分,性20分,亲情20分满分,共也是60分。两人交卷,默默无语,雨菲最后勉强微笑总结:

“知足吧。至少我们的婚姻是及格的!”

十一

果然,雨恬搬出去和费利克斯住在一起不久,她的“浪漫报告”渐渐变成了“滑稽笑话”,最后成了“怨妇喊屈”。她受不了在饭店吃饭时亲亲我我,付帐时却各自掏钱包。费利克斯抱怨她做饭老放姜,一不小心咬一口辣得他直跳。雨恬责怪费利克斯狐朋狗友一大群,经常酒醉回家,还不带她一起玩。费利克斯指责雨恬好时髦买贵东西却付不清她的一半房租。雨恬则恨他买两把手枪加入射击俱乐部却连生日礼物都不给她买。两人经常生气,然后一个往姐姐家跑,另一个便跟朋友一起玩得忘乎所以,几日不打电话。雨菲天天听她东一边西一头诉说不停,便劝她分手算了。雨恬又舍不开还有的一分浪漫和心动,试图用柔情来改变费利克斯,把他塑造成自己的白马王子。那知费利克斯红酒喝了,玫瑰花闻了,烛光里爱也做得惊心动魄,却依然要分手。雨恬无奈,只好自己在别处找便宜的房子,因为学生宿舍楼只允许二年级以下的学生住。没过一个月的一个深夜,雨菲和杨沉宇正睡得香,忽然电话铃声大作,雨菲一边嘟哝谁神经有毛病,半夜三更打电话,一边起来接了。刚一贴近耳朵,就听雨恬哭着喊姐姐,要她立刻到她那儿去。雨菲立刻梦醒,慌里慌张问她出什么事了。雨恬却不告诉,要见着她再说,还不许杨沉宇一块去。杨沉宇倒不以为然,说不过是雨恬要一个人听她哭诉失恋的痛苦,这也不是第一次打电话哭,劝雨菲别惯着她,让她自己独立。雨菲总放不开,只好打着哈欠,开了十几分钟车到雨恬租住的地方。雨恬穿着睡衣正坐在床上哽咽,看见雨菲便哭得更厉害了。雨菲见她毫发未损,先放下心来,坐到雨恬身边问她究竟怎么了。雨恬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站起来,拿了个小条条给雨菲看。雨菲看是个怀孕测试纸,一道红杠清楚显示阳性结果。雨菲捂着嘴轻轻“哦”了一声:

“你怀孕了?”

雨恬泪如雨下,抿着嘴点点头。雨菲抱着雨恬安慰半天,说没事的,明天就陪她去“女士中心”做人流。她跟杨尘宇曾经想过要一个孩子,只是当时她还是学生,想集中精力毕业,所以最后下决心,终止了怀孕。雨恬一半为自己发愁,一半生气:

“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

“你知道我,不爱说事情的。”

“我知道。鬼才知道你肚子里装着多少秘密!”

“秘密倒没有。只有一肚子糊涂。”雨菲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

第二天,雨菲请了假和雨恬一起到“女士中心”。侯诊室里等着几位女士,其中一位黑女士怀里抱着个婴儿,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在哭着撒娇。波多里各人口密度很大,据说在纽约的波多黎各人口比在本岛的人口还多。穷人按孩子人头数领救济金,所以越穷的家庭孩子越多。雨菲雨恬两人正等着,来了两个西服革礼的大个子,后来明白是来检查设施卫生情况的。终于叫到雨恬的名字了,她却坐着不动。雨菲捅捅她:

“该你了。别怕。疼一会儿就好了。”

雨恬依旧不动,想了好一会儿,对雨菲说:

“咱们回家吧!”

“什么?”

“我想留住这个孩子!”

‘你疯啊?费利克斯刚刚把你蹬了,你还记得吧?”

雨恬却眼里闪着光:

“你看着吧。我会让他做一个好爸爸的!”

雨恬解释了一通说她如何觉得生活空洞无奈,没有目标,没有责任可负,这个小孩应该是上帝的旨意,一定会给她带来生活的意义和目标。雨菲自愧没有她的勇气和冒险精神,况且她从来说不过雨恬,听她说得这样头头是道,理直气壮,便和她一起回去了。

雨恬给费利克斯打了好几次手机都没人接。只好擦干了眼泪,尽量用平静的声音给他留言说确实有重要事情要见他。费利克斯在一家制药厂做技术人员,平时倒挺忙。他回电话说周末在她住房旁边的BURGER KING快餐店相见。雨恬已经习惯他从来不跟她一起去很高级的饭店,倒没太介意。看见费利克斯依然是一幅随意潇洒的样子,雨恬觉得仍然对这个男人很动心,更坚定他是她要的梦想。于是她先让他做好听一个重大消息的准备,听完五分中内不许逃之夭夭。费利克斯早熟悉了雨恬爱小题大作,无事生非的脾气,所以一边喝咖啡一边嚼薯条,看雨恬又有什么新鲜名堂。雨恬看着他的眼睛说她怀孕了,想看清楚他的真实反应。费利克斯停止咀嚼薯条,却慢慢地微笑了,握着雨恬的手说他们会一起处理这个事情。晚上雨恬给雨菲打电话,声音里藏不住的兴奋,说费利克斯还是很有男人气度的,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还说要“一起处理这个事情”。雨菲还是担心,问怎样“一起处理”,又如何“处理”。雨恬说没认真讨论,她不想一上来就把他吓跑。费利克斯却有好几天没有音信,电话总是不接,雨恬解释说她很理解,他是在思想斗争,其实他并不成熟,慢慢地他会回到她身边的。雨恬几乎每天都要雨菲去陪她或打电话。电话可能在任何时候响,不论凌晨或深夜:有时候甜蜜美丽让雨菲嫉妒;有时侯哭哭啼啼让雨菲厌烦;有时候充满未来让雨菲憧憬。如此日久,雨菲有种受“折磨”的感觉,所以后来雨恬要她去找费利克斯谈,便同意了。雨菲并不熟悉费利克斯,只听杨沉宇和别的朋友们说过这个男人潇洒随意,用中国古话说,可为朋友两肋插刀讲哥们义气的那种人。雨菲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做什么打算。费利克斯倒一下就认出雨菲来,跟她十分客气,谢了她对雨恬的关照,至于孩子,虽然他是基督教家庭出身,按理不能堕胎,但是全由雨恬决定,如果孩子出生,他会尽力抚养,但是他不喜欢雨恬的性格,暂时没法搬回去一起住。雨菲回头跟雨恬如实“禀告”,让她自己郑重做决定。雨恬一边哭一边重复:

“他这样重义气的人,能为朋友做任何事情,我不相信他不能为我做些什么,他不会忘记曾经的甜蜜美丽的。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只是他现在害怕,是不是?是不是?”

谁说得清?

费利克斯偶尔会去帮雨恬把衣服送到洗衣店或扛五加伦饮用水之类的重活,但也就仅此而已。如果雨恬让他坐下要好好谈谈,计划将来,费利克斯多半会借口忙,拔腿而逃,惟恐跑得太慢。雨恬很生气,让雨菲陪着第一次去医院做B超,没打电话通知费利克斯。B超显示将是一个男孩。雨恬十分高兴,回来一遍又一遍放B超录相带,一边解说这个是心脏,那个是小手。直到雨菲杨尘宇觉得忍无可忍地无聊,她才停止,打了电话给费利克斯,éé说希望他们的男孩将来和他一样踢足球。费利克斯却依旧不肯搬家和雨恬一起。雨恬觉得寂寞,便在街上捡了一只流浪的小猫,给收拾了一番,养在家里作伴。过了一阵,听人说猫对婴儿有坏影响,只好割爱送给了雨菲。

十二

在波多黎各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有一大半是把这个学校当成“跳板”,以便可以飞越加勒比海,着陆美国。博士后们也一样,来的来,去的去,刚认识还没来得急成为同胞朋友就要开欢送会,所以仅有几个“坚守阵地”的老学生们关系非常亲密,但也在寻寻觅觅找机会溜之乎也。大伙儿都要走,跟国内大家都想出国一样,从美国回波多黎各“探亲”的朋友们都受到额外的尊敬和羡慕,甚至从美国旅游回来的人都觉得自豪。雨菲也随大群,觉得“赖”在这个岛上太久了。久而久直,患了一种“波多黎各综合症”:贪恋美景和松散的生活节奏,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埋怨岛太小觉得窒息却下不了决心弃岛而去,拿了博士学位最多觉得自己镀了一层铜而不是金光闪闪。雨菲学了一阵制药,觉得又辛苦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走这一条路,况且就算以后在什么公司干活,还有被裁员的危险。雨菲便大海捞鱼般往美国大陆学校发了十几份求职简历。两个星期以后,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教授们的回信。答复得快的一般都回绝,说目前没有多余的科研基金,但都很客气。其中MIT(麻省理工学院)一位物化专业的泰斗还正儿八经回了一封正式的信说很欣赏她的大胆和勇气申请到他那儿做博士后,但很抱歉没有基金。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一个波多黎各毕业的博士,居然想去大名鼎鼎的MIT,真是“贼胆包天”。雨菲给他写信申请的原因是他曾经来过埃德温的实验室视察,当时觉得如此大名的教授却非常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不象雨菲在国内的导师,架子十足,不可亲近,还“嘿嘿”嘲笑她去波多黎各的选择。原来呢,在这位MIT教授的心目中,“级别”是如此明显不过。雨菲看完信后觉得有些“赖蛤蟆”的感觉,自我解嘲想:不就是找机会罢了,自然想往高处爬,人之本性也。雨菲每天打开计算机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有没有教授回E-mail,每天都只有失望。杨沉宇看雨菲突然迫不急待要走,又不知道往哪儿走,便也撒网申请美国大学要转学。雨菲不置可否,让他自己做决定。杨沉宇十分失望,有种感觉雨菲是要“逃离”他。雨恬却认为雨菲要“逃离”她。雨菲解释说只是想要提高自己,况且谁都明白这儿不会是最终归宿。等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宾西法尼亚大学的一位女教授和波士顿大学的也是一位女教授表示对她感兴趣。雨菲怀疑是否因为她是个女性,年纪又三十有余,男教授们怕她有丈夫孩子拖后腿,不会尽力工作,所以回绝。虽然一般情况下,雇主不能问雇员有无丈夫孩子,但许多教授会考虑这种事情。宾大的盖勒教授告诉雨菲,她的新科研基金要过了圣诞才能到位,她从简历上知道雨菲九月份要到纽约开ACS(美国化学协会)举办的会议,提议开完会乘机到费城去面试。雨菲十分开心。宾西法尼亚大学跟波士顿大学相比,自然选择前者。宾大属于美国排名前十位大学,可巧的是,校长是一位有钱有势的女人。

杨沉宇便挑了美国东部的学校申请,指望能和雨菲在一起或至少离得近点。他没敢申请宾大,让他的话说,这叫“识趣”。宾大旁边有个叫Drexel的大学,并不太次的学校,据说江泽民当主席前他的某位公子曾在那儿就学。杨沉宇非常自信自己能到Drexel。他在波多黎各大学的成绩是全A,算是优秀学生了。他后来找着了导师,并对他十分欣赏。雨菲对杨沉宇努力要找跟宾大离得近的学校并没表示十分欣赏,自然也没反对,只采取了淡然的态度。杨尘宇已习惯她的“淡然”和“冷然”,常常觉得无可奈何,只好自己做打算。

十三

纽约九月的天空显得遥远开阔。傍晚站在帝国大厦上可欣赏落日把西边烧红,自由女神黑幽幽的轮廓开始变得有些孤独,然后夜幕降临,整个城市却成了明亮的海洋。在RAMADA宾馆十九楼一个精巧的房间里,雨菲正对着手提电脑绘声绘色演习她明天要到宾大作的科研报告。杨沉宇坐在床上,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偶而加点意见。为期一个星期的ACS会议已经开了两天。雨菲白天去听报告,杨沉宇便自己到处乱逛,坐一日游艇绕着麦迪逊河转了一圈,拍了无数照片。

第三天早上雨菲早早起来赶坐AMTRACK火车到费城。这种火车非常贵,豪华车厢里设有咖啡厅,许多人坐在里头一边喝咖啡一边开着手提电脑上网或工作。反正盖勒教授说她会给报销面试旅程费,雨菲也不在乎了。中午雨菲到了费城市场街三十号火车站,打了出租,只五分钟就到了宾大化学楼。盖勒教授曾在四年前到过波多黎各开光化学会议,雨菲对她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而盖勒教授对雨菲除了她的简历外,一无所知。所以当雨菲敲开她的办公室,盖勒教授把雨菲从头到脚着实打量了一番,还幽默地解释说由于雨菲以前认得她,她需好好了解雨菲才能扯平。雨菲倒不记得盖勒教授如此高瘦,眼眸凌厉,说话比一般人快速麻利,而且声若宏钟,离得近了,震得人耳朵发麻。盖勒教授在物化界光化学里头是数一数二的知名教授,何况在这一科学界里女教授廖廖无几。雨菲只集中精神听她问什么和回答什么,对她的个人性格并没注意,反而盖勒教授在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拍雨菲的肩表示喜欢她的性格。然后盖勒教授领着她到一个会议室,里头已坐着七八个人。盖勒教授一一作了介绍,有些是博士后,有些是学生,还有一个访问教授,一概都是美国白人,不象在埃德温的实验室里,有白,有黑,有黄,来自俄国,哥伦比亚,中国各个国家。盖勒教授本人是在费城犹太教家庭出生长大,在纽约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拿的博士。而雨菲一开始并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还以为她去过哥伦比亚国家呢,问她会不会说西班亚语,闹了个尴尬的笑话。雨菲花了一个小时作完科研报告,大家问了些问题,然后一起在会议室吃了简单的三明治午餐。盖勒教授连连夸奖她作的报告很成功。下午雨菲参观了实验室,再到学校周围转了一圈。宾大并没有明显的“校园”,各个楼建在街上,弄不清楚是哪个部门的,只有早期建的图书馆,艺术院看起来颇有古风。

傍晚雨菲乘火车回到纽约,告诉杨沉宇面试看起来非常成功。两人非常高兴,坐地铁到法拉盛一个四川饭馆着实鲜辣了一番。走出饭馆,又看见有卖新鲜豆付脑,杨沉宇早就吵吵怀念北京小街上的豆付脑,无奈肚子已经撑得鼓涨,徘徊半天,只好作罢。夜里俩人为了消食,又到宾馆旁边的百老汇大街跟人群摩肩接踵了一通,才回去消歇。

第二天是纽约世贸大厦九·一一周年纪念日,雨菲没去参加化学会议,倒和杨沉宇去了大厦旧址看人们如何纪念这一灾难。从地铁里钻出来,街道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夷为平地的Ground Zero飘着许多国旗,死难者家属正在里头开纪念会,广播电台正一个个依次念死难者的名字。看看四周,许多建筑被罩上安全网,依然可见黑迹斑斑。雨菲和杨沉宇觉得不好意思摄像,只迅速拍了些墙上贴的照片和对联,诸如“上帝保佑美国!”“严惩屠杀者!”“不忘国难!”之类。走了两个多小时,又累又饿,便坐地铁到中国城一家上海饭店吃雨菲最好的蟹肉小笼包。

会议还没开完,杨沉宇夫妇和另一对中国夫妇便离开纽约准备一起开车去千岛湖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去租车的路上雨菲把装着手机,钱包和护照的包给忘在火车上了,急得直跳脚。杨尘宇对雨菲经常如此丢三拉四,心不在焉,白日做梦的行为十分烦恼,又不敢多指责,怕影响大家旅游的兴致。他赶忙打雨菲的手机,一位声音甜美的女士立即接了,说她是火车上的列车员,让他们在火车站等着,她会乘下一般列车把包送回来。等了二十来分钟,果然从列车上下来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孩,拿着雨菲的包,朝人群挥手。杨沉宇接过包,拥抱了一下那女孩表示十分感谢,又握着她的手说“上帝保佑美国!”

旅行中,雨恬总打电话“搔扰”,埋怨他们在美国四处游玩开心,落下她一人憋在岛上苦闷。雨菲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这可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告诉雨恬说面试很成功,看起来三个月后她就会去费城。雨恬在电话那头酸溜溜地恭喜雨菲,然后话题又转向婴儿和费利克斯。

十四

从纽约回来,为了“补偿”雨恬,雨菲和杨沉宇决定陪她一整天到雨林和沙滩去散心。两人坐在车里,等雨恬忙乎半天收拾打扮才上车。刚开出十几分钟,雨恬“哎呀”一声说觉得不对劲,好像羊水破了,肚子往下沉。雨恬的预产期应该在两个月后。这一下大家都有些慌张,杨尘宇赶忙掉转车头开往医院,雨菲一边先给雨恬的妇产科医生打电话说明情况,回头又给费利克斯打电话让他立即到医院去。幸而二十分钟后就到了医院,熟门熟路到妇产科,护士很快把雨恬送到诊断室,给她换上灰色的病人服。杨沉宇和雨菲正坐在诊断室门口忐忑不安地等着,费利克斯气喘吁吁跑来,跟护士说明他的身份,立即被允许进诊断室看雨恬。结果是雨恬将早产,产期就在两天之后。她的养水并没有破,只是产前的一种反应。费利克斯留在医院里帮着把雨恬搬到病房里,杨沉宇雨菲回家帮拿衣服和洗漱用品。费利克斯给公司请了两天假在医院里陪雨恬。雨菲试着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法接通,医院里不许开手机,反正也没信号,不过知道费利克斯一直陪在医院里,也就放了心。三天后的傍晚,费利克斯才打电话来说雨恬刨腹产生下一个男孩,母子俩都需要住一阵医院才能回家,他们可以去探望了。雨菲和杨沉宇买了一大束百合到医院去探望雨恬。到了病房,只见雨恬和费利克斯,却不见婴儿。费利克斯解释说婴儿暂时放在育婴箱里,不过他们可以去看。杨沉宇雨菲分别拥抱费利克斯和雨恬表示恭喜,还偷偷让雨恬喝了家里煨的鸡汤  医院不让给病人带任何吃的东西。然后雨恬和费利克斯领着雨菲杨沉宇到育婴房。护士给雨菲杨沉宇登记,填写了与婴儿的关系,然后让他们穿上防菌服,手套和面罩,才允许他们进去,还嘱咐不许说话。四人捏手捏脚进了育婴房。里头一片白静,四周挨着墙摆着许多透明的育婴箱。护士每次只允许一个婴儿被探视,室内异常安静,一眼望去,箱里的婴儿们都在睡觉,皮肤深的浅的,白的黑的都有。雨恬的婴儿皮肤非常白,头上和小胳膊上插着针管,眼睛紧闭着,小肚子一起一伏正睡得安稳。雨菲回头看看雨恬。雨恬紧挨着费利克斯,显得虚弱却非常骄傲幸福。雨菲指指婴儿,作天使熟睡壮,然后对雨恬微笑。雨恬拉着费利克斯的手,会心地点点头。

一个星期以后,雨恬带着婴儿回家。朋友们都来探望,带来各式礼物,小衣服小袜子和玩具之类。费利克斯给婴儿起名托尼。小托尼非常爱哭,但哭声并不嘹亮,所以邻居倒不觉干扰。费利克斯每天下班后来帮雨恬哄儿子,给托尼洗澡,偶而留下来过夜。一个月后,雨菲准备开一个派对庆祝托尼满月。她让费利克斯去采购东西。托尼正在摇车里熟睡,雨恬跟费利克斯坐着过目她列的人名单和食品单。雨菲正用铅笔点着单子说“我们需要这个,我们需要那个”,费利克斯突然不耐烦了,把单子推开:

“请别用‘我们’,你就说‘我’需要这个,‘我’需要那个好了。你明白这是‘你’的派对,不是‘我’要开的派对!是‘你’要庆祝一个月的小孩,我们这儿只庆祝生日。”

雨恬怔怔地瞪着费利克斯好一会儿,然后把他往门外推,让他尽快滚蛋,不要再回来看他的儿子。两人推推搡搡,把托尼吵醒了,开始哭,刚喝下不久的奶给吐了出来,呛得直咳嗽,小脸憋得通红。雨恬赶忙撇下费利克斯去抱托尼,哄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安静下来,回头看费利克斯果真跑得早没影了,连门都没关,门帘正随风轻舞。

雨恬哭着给雨菲打电话让她立即来。雨菲正吃晚饭,杨沉宇让她吃完了再去,不用总慌慌张张地去替雨恬看小孩。雨菲没答理杨沉宇,扔了筷子出门,开车一溜烟跑了。留下杨沉宇自己也没意思吃饭,一推碗碟坐到计算机前玩起了台球游戏。雨恬哭哭啼啼诉说了跟费利克斯闹翻的经过,雨菲倒不以为然,让雨恬取消派对就是了。再说,自己的孩子象个宝似的,想向大家显示他如何漂亮可人;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忙,来开派对也就是吃吃喝喝聊聊天,并不会太在意别人的儿子可不可爱。雨恬不爱听这话,报怨雨菲一点情趣都没有,实际得吓人,还站到费利克斯一边说她爱显摆。雨菲不爱拌嘴,说不过雨恬就闭嘴,让她自己一个人发牢骚去。雨菲看躺在摇车里的托尼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突起,呼吸十分沉重,问雨恬是怎么回事。雨恬说是刚才她跟费利克斯吵架给小家伙吓的。雨菲总觉得这个小孩哪儿有些不对劲,也不敢多嘴。雨恬总在她面前夸托尼长得漂亮,灰蓝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充满灵气。后来不知雨恬怎样又把费利克斯哄高兴了,还是在院子里开了一个小型派对。大家带了小礼物,首先夸托尼长得漂亮,显得聪明,然后各自找了朋友聊天,临别时再夸一通,女士门则再亲亲托尼。雨恬和费利克斯站在一起送客人,显得心满意足。

雨菲在埃德温实验室的最后两个月十分忙,想要完成一年前开始的科研项目,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导师对她多年来的支持和欣赏。一日早上,雨菲正在教一个新学生调试激光,雨恬打电话来,一接,照常是还没喊姐姐就先哭。雨菲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所以一边听一边仍微笑着对新学生打手势让他继续工作。雨恬告诉说早上她带托尼去体检办医疗保险。医生从他的血样诊断出托尼得了肺炎,但并不确定严重程度,所以明天还要到正式医院去。雨菲问肺炎对小孩有怎样的危险。雨恬说也许没事,也许很严重,得看是哪种肺炎。雨菲让她别着急,也许属于没大问题的那种。雨菲告诉雨恬她明天没空开车带她去医院,杨沉宇也要用车去上课和打工,让雨恬给费利克斯打电话,他是父亲,应该会答应带自己的儿子上医院,只是雨恬不要再使脾气,跟他吵架,把他气跑。雨恬很不高兴,责怪雨菲跟别人一样不在乎她的孩子,不用雨菲指挥她该怎样对待费利克斯,她自己会解决自己的问题,还没听雨菲多解释,把电话挂了。回头雨菲确定费利克斯会跟雨恬一起去医院才放了心。看来是雨恬小题大作,托尼只是吹多了电扇,偶感风寒发烧而已。

为了尽早熟悉新科研项目,盖勒教授从费城给雨菲寄来一大包学术文章和实验技术材料让她先阅读,并让雨菲圣诞以后尽快到她实验室工作。雨菲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看那些材料。一方面很着急想离开这个让她迷惑失落的海岛,另一方面又恋恋不舍这块让她梦幻甚至萎靡的天堂。她一直还没有机会告诉伊凡她将离开波多黎各。每次她从实验室出来看见伊凡在大门口抽烟,便拐到另一个出口回家。她受不了伊凡的微笑和问好。

十五

每逢中秋节,赵玛丽和路易斯都会邀请亲近的朋友们一聚。聚会的方式更倾向中国传统。大家坐到一起吃玛丽做的中国菜,客人们尽量使用精致的竹筷子。伊凡坐在雨菲和杨尘宇的对过,正笨拙地试图夹一个水饺。雨菲看着又想笑又想哭。玛丽忽然用英语问雨菲:

“到费城的机票订了吗?”

雨菲看看伊凡,他正聚精会神地对付那个水饺,似乎没注意她们的对话。雨菲摇摇头说还没有。玛丽拍拍她的肩说费城冬天会很冷,要开始准备许多衣服,有空可以陪她到郊区的OUTLET去采购一通。雨菲注意到伊凡飞快地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好不容易夹起来的饺子又落回盘里。

饭后玛丽开始弹钢琴,大家举着酒杯或坐或站。而路易斯在客厅的另一角兴致勃勃地跟客人们玩他的看手相把戏,卖弄他新学的风水阴阳学。伊凡找了一个机会走近雨菲,问她去费城是怎么回事。雨菲尽量平静地告诉他说自己在宾大得到了一个博士后机会。伊凡摊摊手,说那么从此以后就没有机会看见她了。雨菲使劲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笑说可以打电话,反正他们都使用Springt PCS,之间打电话多长时间都免费。伊凡一把饮尽杯中的酒,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也许在波多黎各呆的时间太久了,开始烦恼曾经认为是他的幸运地方。雨菲说那他也可以走的。伊凡说他的H-1 工作签证快过期了,正在申请“优秀人才”绿卡,一时还不想走。他不想再做另一个博士后,要拿到绿卡找到正式助理教授职位后才知道往哪儿去。只是在纽约的九·一一之后,绿卡申请办理得很慢,被拒的比率也急速升高。雨菲正要祝愿他好运,雨恬跑过来,悄声笑道:

“这会我可捉住你们了!”

两人本能地分开。雨恬搂住雨菲对伊凡说:

“别紧张。我不会告诉杨沉宇的。”

雨菲脸一红,半恼半羞把雨恬的手打开:

“胡说八道!要干什么?”

“帮我看着托尼,我要让路易斯给看手相。”

雨菲跟伊凡道歉,跑开去照看小推车里的托尼。而费利克斯正跟一群朋友津津有味地谈射击经验。杨尘宇却跟励勤和方亮等中国朋友们聚精会神坐在电视前看中秋晚会。

雨恬坐到路易斯身边,假装一幅严肃的样子伸手给路易斯看。路易斯一边研究她的手一边翻书,过了许久,才推开书,看着雨恬问:

“要我说实话吗?”

“自然要说实话。”

“首先说你的人生终结。你会有一个很平衡的结局。”

“什么叫平衡,不是平和吗?”

“不知道是不是平和,得看你自己的心境,这个我看不出来。平衡,是说你付出的和得到的相抵消,天平就等重了。”

OK!”雨恬瞧了瞧正眉飞色舞的费利克斯,回头对路易斯说:

“接着说吧,还有什么?”

“说实话的?”

“说实话!”

“你一辈子不会有孩子!”

雨恬跳起来:

“什么?托尼是谁生的?”

路易斯扭头看看正抱着托尼的雨菲,迷惑地问:

“你是雨恬?”

“是啊!你这算命的瞎说八道哇!”

路易斯赶紧道歉不迭,说错以为她是雨菲,不论如何,都是瞎说八道,不要当真。雨恬气哼哼地跑开了,连谢字都懒得说。

也许是因为旧城的海风大,小托尼又给吹得发烧了。幸好他有政府医疗保险。雨恬还是学生,拿的奖学金低于岛上的平均生活水平,所以她的孩子享有政府免费全套医疗保险。这次发烧一直不退,给托尼作诊断的医生迷惑不解,建议把他送到岛上最好的心脏中心医院去做检查。费利克斯又请了假跟雨恬一起把托尼送到医院去。情况似乎比较复杂,好几天都得不出结果。三日后的傍晚,雨菲和杨沉宇正在吃晚饭,雨恬和费利克斯突然双双来访。自从他们俩分手将近一年来,这是第一次两人一齐来访。雨恬看起来十分憔悴,嘴唇干裂,眼圈发黑。费利克斯满脸胡茬,眼睛布满血丝。雨菲杨沉宇觉气氛不妙,放下饭碗,却不敢问托尼的情况。费利克斯跟杨尘宇要了一根烟,大口吸了几下,才开始解释:托尼的心脏两个心室之间有一个裂口,连着心脏的动脉异乎寻常地窄小。而正是这个裂口挽救了他的生命,否则心脏泵出的血压太高,细窄的动脉随时会破裂而导致即时的生命终止。雨恬伏在饭桌上,浑身发抖。费利克斯一手抽烟,另一手拍着雨恬的肩,安慰她说既然医生说会想办法,说明还很有希望,不用太悲观。雨菲过去坐在雨恬身边,搂住她的双肩,跟她一起流泪。杨沉宇皱着眉,跟费利克斯一起猛劲吸烟。费利克斯说医院心脏病专家们正成立一个小组设计托尼的治疗程序。一位从纽约过来的专家将会主持他的手术。这种手术将会十分复杂:如果单单把心室之间的裂缝缝上,那么过高的血压将会胀裂细小的动脉;而扩张如此细窄的动脉目前似乎没有可能。不论如何,必须先把托尼的肺炎和由此引起的发烧先控制住。

雨菲杨尘宇住的地方离医院比较近,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接送雨恬到医院去看守托尼。可怜的小家伙又被放回特殊的育婴箱,鼻子里一直插着喂消炎药的橡皮管,脚趾头上束着监控心率的传感器。他的哭声非常微弱,但每一声哼哼都让雨恬惊跳起来去看他究竟有什么变化。

一个星期后专家们终于决定了托尼的治疗过程:首先把心室之间的裂缝缝上一部分,切掉紧接心脏的细窄动脉,连接上粗一些的部分,然后观察心脏的愈合和动脉的成长,如果计算精确并且顺利的话,这两个过程恰好使动脉承受得住心脏泵出的血压。随着身体的发育,心脏最终会完全愈合,而动脉也就扩张成熟。如果到了一定年龄心脏仍不能愈合或动脉扩张没能和心脏愈合协调,也许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手术。雨菲从没听过雨恬如此认真如此清楚地说一件事或一个过程,并且不哭也不笑,也不指手划脚。费利克斯在雨恬的要求下,答应暂时和她住到一起。很多情形都是如此:逆境下人们会放下许多敏感和细节,愿意团结在一起挣扎。雨菲便省了些时间和精力,不用送雨恬去医院了,只每天打电话问什么时候那位心脏专家能给托尼做手术。雨恬说他们已经见过了那位医生,看起来还满年轻,但一幅成熟自信的样子,很让人信任。托尼的肺炎已经基本消除,医生决定再观察一日,便可以动手术。雨菲和杨沉宇不禁替雨恬他们紧张,手术前一个晚上给他们打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俩人十分担心,一起到雨恬家去看究竟怎么回事。却见雨恬家门紧闭,黑灯瞎火。俩人认定他们还在医院,把手机关了,所以无法接通。杨沉宇正重新起动了车要掉头回去,雨恬的家门突然开了。车灯正照在雨恬身上,她一手扶门一手遮住眼睛,披头散发,裙子皱巴巴贴在身上,光着脚站在那儿,象个不能描述清楚的冤魂。雨菲差点出声惊叫,杨沉宇赶紧把车熄了火。雨菲下了车连声问出什么事了,雨恬把手往空中无力地挥挥,摇摇头让他们进屋再说。杨沉宇打开灯,俩人一看都傻眼了。屋里象个刚刚停火的战场:桌子歪到在地,花瓶碎片四散,一大束枯玫瑰却完整无损,电话线耷拉着,话筒不知去向;卧室里满地婴儿的衣服,袜子,尿布,奶瓶和照片。雨恬蜷缩在沙发里,一声不吭,象是半夜里被人突然吵醒,还有些迷惑。雨菲坐到雨恬身边,让杨尘宇打开冰箱给雨恬弄点什么喝的。杨沉宇打开冰箱,里头全是婴儿食品罐头,只有一瓶玻璃罐子装的水看来可以给成人喝,其实这是雨恬给托尼留着的凉开水。雨菲让雨恬慢慢喝水,别着急告诉他们出什么事了。雨恬喝了几口,重重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哑着嗓子说:

“你看来是对的,我是个十足的白痴!”

雨菲莫名其妙,搂住雨恬的肩,柔声说:

“我没说过你是白痴呀!”

“不论如何,你心里认为我是白痴的。”

“你不是白痴。我心里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没脑子的人都很勇敢。”

杨沉宇沉不住气了,问雨恬到底又闹什么名堂。雨恬说这几天费利克斯一直住在这儿,早晚接送她去医院,还跟她一起在托尼的手术计划单上签了名字。看他也是满脸憔悴焦虑,到底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傍晚费利克斯正在洗澡,雨恬想要给托尼的护士打电话。电话号码存在费利克斯的手机里,她打开他的包拿手机,看见一个大信封,以为是医院給的什么材料,就打开了仔细阅读。却发现是一份人寿保险单,表上填写的保人是托尼,受益人是费利克斯和雨恬。 保费每月三十美元,如果被保人丧失生命,受益费十万美元。雨恬气得浑身发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费利克斯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看雨恬坐在床上,旁边放着打开的包,刚要张口解释,雨恬拿起手机朝他砸过去,费利克斯本能低头躲过,手机砸在门把上“咣噹”一声。雨恬抓过不论任何物件,朝费利克斯一阵猛扔,一边骂他不是人。费利克斯却躲却退,到客厅里,把卧室门给关上了。雨恬从床上跳起来开门,费利克斯拉着门把不让她出来。雨恬在里头依旧骂,费利克斯在门另一面回骂,指责她没有教养,偷看他包里的东西。雨恬把保险单撕得粉碎,让费利克斯即刻滚蛋,越远越好。在费利克斯穿衣服的间隙,雨恬拉开们出去,俩人又推推搡搡扭打了一番,各自捡了认为让人生气的物件往地上猛砸。费利克斯骂雨恬是疯子,不可论理,要把她送到神经病院去。费利克斯走后,雨恬心灰意冷,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

雨菲听完雨恬的诉说,一时不知作何评论或安慰,她看看杨沉宇,问:

“你说,是不是因为男人和女人看事情和做事情不一样?”

杨沉宇摇摇头:

“照理费利克斯也无可指责。我不好说,要我可能一时想不到保险的事情上去。”

“就是。”雨恬仍然气忿难平。“他简直就不是人!”

“你也说得他太严重了!他只不过是能够把情和理分得非常清楚罢了,而我们却不能够。”雨菲为费利克斯辩护了一句。

“你总护着他!我看你快要和他一样无情了。”雨恬忽然很委屈地哭起来。雨菲无可奈何叹口气,连连说自己看错人了,费利克斯确实是个超级混蛋。不论如何,明天托尼要动手术,还是和费利克斯言归于好,一起去医院才是。雨恬却说现在想想他这个人就觉得不吉祥,不要他去医院,要雨菲明天和她一起去。雨菲只好跟老板请了一天假。托尼的手术安排在下午四点钟,雨恬却要雨菲早上就和她一起去医院。托尼已被移到一个特殊的小病床上,四周罩着透明的塑料布,顶上通着氧气和消菌药管子。他鼻子上的橡皮管被摘掉了,看起来气色不错,灰蓝的眼睛有时睁开着,显得十分可爱。雨恬在塑料布顶上挂着几个颜色灿烂的小动物玩具,并坚持说托尼已经会看那些玩具了,不然他一个人总看着无色的塑料布会十分无聊。雨菲和雨恬戴着过滤口罩,一起逗小托尼,每当他有些微笑意,雨恬都要拍拍雨菲的肩让她看托尼笑了。护士告诉他们主刀医生中午会来查看托尼的情况,他现在正在做一个心脏移植手术。雨菲听护士轻描淡写,就象说“他正在商店里买一包烟,一会就回来”。而雨恬却仍是目不转睛看着托尼。睡着的婴儿有时嘴角稍稍牵动,雨恬会让雨菲注意观看,然后问她是哭还是笑。如此三番,不厌其烦。雨菲被雨恬搅得跟着心慌,每次都勉强微笑回答说婴儿是在笑,在做美丽的梦。中午主持医生和两个助理一快来查看托尼。他似乎有些吃惊看见雨菲,对着她们微笑问:

“哈!可爱的双包胎女士们,请问哪位是小家伙的妈妈?”

雨恬神经质地紧握着雨菲的一只手,向医生介绍了她。雨菲深深地和医生对视了几秒钟。医生依然镇定地朝她微微一笑,然后用轻快的语气说:

OK。让我们来看看勇敢的小家伙情况如何。”

医生们查看了护士的记录,再看了看托尼,说情况不错,按计划进行手术,他要去吃午饭,让她们也去吃午饭放松放松。雨菲正跟雨恬商量出去买两份麦当老当午餐,费利克斯来了,他只跟雨菲点点头问好,没理雨恬,径直去看托尼。雨恬绷着脸一声不吭。雨菲打破沉默向费利克斯解释说医生已来过,情况很好,手术按计划进行。费利克斯点点头谢过雨菲,大家一时默默无话。雨菲想了想说她要走,祝愿托尼顺利。费利克斯再次谢过,和雨菲拥抱告别。雨菲紧紧拥搂雨恬的肩,安慰她一切都会顺利的,不用担心,再隔着塑料布看了看托尼,才走。

雨菲回到实验室,试图集中精神处理数据,心里却在一直挂念医院那头,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依然没有消息。跟杨沉宇胡乱吃过晚饭,一直等到九点钟,费利克斯才打电话来说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医生说一切顺利,婴儿还没有苏醒,他和雨恬还在等着见托尼。雨菲问要不要给他们送些晚饭,费利克斯说没有必要,他们也只能看托尼一眼,然后就回家。

十六

三个星期后,小托尼回家,朋友们送来各式礼物祝贺。从来不乐意陪雨恬逛街的费利克斯破例跟她一起去买了一张小孩床,放在雨恬的卧室里,又在墙上贴了许多托尼的照片,整个卧室显得十分温馨甜蜜。费利克斯第一次邀请雨菲和杨沉宇随同雨恬抱着托尼去拜访他的父母和兄弟。他出生的地方在岛的西边尽头,一个叫RINCON的镇。整个镇建在一座山包的斜坡上,大部分都是两层小楼,前院有个小游泳池。每家都面临大海。这一片海滩是波多黎各理想的冲浪地点。许多来自美国大陆的冲浪爱好者慕名而来。游客们一般租住镇上的家庭式小宾馆;傍晚躺在阳台上的吊床上,喝着啤酒,听着SALSA,欣赏开阔的天边被夕阳染红,直到金光灿烂被大海收尽。费利克斯的父母也经营着这样的家庭式宾馆,自己则住在紧挨着的一座两层小楼里。他的哥哥携着妻儿前来相聚,上高中的弟弟也放弃了一个和同学们疯闹的周末。

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波多黎各传统的红豆豆米饭,炸香蕉,考小猪和香芋汤。费利克斯的母亲花了大半天准备了这一顿丰盛的午餐,雨恬十分感激。费利克斯在父母家却变得不善言语,费了好大精神才替雨恬问他母亲能不能帮看小孩,好让雨恬继续完成学业。没想到他母亲非常乐意地答应了,还连连夸托尼漂亮可爱,十分欢喜。雨菲的西班亚语稍有长进,听雨恬和费利克斯的母亲一起津津有味的评论托尼,竟有些嫉妒起来。而杨尘宇和别的男人们则坐在电视机前狂呼大喊为赛马加油。

RINCON离圣胡安一百多哩。波多黎各的高速路大都盘山绕水,路况也不十分平整,开车去一趟就要两个小时。雨恬试着把托尼留在费利克斯父母家,准备每星期去看一次。托尼还需继续用药,雨恬嘱咐得详详细细,又把喂药时间,药名和药量写在一张纸条上,贴在冰箱上才恋恋不舍吻别了熟睡的托尼。

雨恬已经两个多月没去做助教了。数学系找了人代替,却仍然发给她每月一千美元的助教费。不过系主任已给她信箱里放了封非正式的信让她尽量想办法去系里,每星期坐八个小时办公室给学生答疑。雨恬经过这一番梦想不到的折腾,早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根本记不清什么时候用什么公式,弄得好不狼狈。幸好大家也知道她的事情,学生们也不计较。雨菲开始作离开波多黎各的准备工作,把旧Pointiac给了雨恬。反正这辆旧车被雨恬以前学车时一会儿电线杆一会儿道路角撞得凹凸不平;前面的挡风玻璃裂了个长缝,后盖打开时会很难过地呻吟,只有车内的顶蓬依旧如新。雨菲开车时经常仰头看看这唯一如新的顶蓬,听着音响并不美丽的CD机,回顾伊凡拿着嵌子改锥装修车蓬和CD机的样子。“波多黎各还是我幸运的地方。”雨菲最后抚摸着车蓬对自己说。

还不到雨恬周末去看托尼,费利克斯的母亲打电话来说托尼发烧了,喂什么都吐回来。雨恬等不及费利克斯从公司下班,叫上杨沉宇和雨菲开着新NISSAN紧赶路到RINCON。托尼正啼哭不止,又喘不匀气息,憋得小脸通红,刚长出的绒发湿漉漉贴在额上。雨恬一看这情形,心疼如绞,抱过来跟着哭起来,一边跺着脚连声问怎么办。杨沉宇拍拍雨恬的肩说没时间哭,赶紧给心脏中心医院打电话问有什么建议,一边让雨菲收拾了托尼的瓶瓶罐罐,让雨恬抱着托尼坐在车后座,飞也似的往圣胡安开。医生在电话里建议把车空调开凉一些,尽快把孩子送到医院。杨尘宇从来都好开快车,已吃过好几次罚款单了。这回开了八十多哩,不一会儿就被“埋伏”在弯路上的警车“咬住”了。杨尘宇只好停车,警察过来敬了礼,慢悠悠说先生你开得太快了,干嘛这么着急。杨尘宇指指后座说有一个小孩在车里着急要赶医院。警察似信非信让打开后门看。一看果然是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人抱着一个瞒脸通红的婴儿。他让杨尘宇稍等,然后对着对讲机叽哩呱啦一通,不到五分钟,来了两个开摩托车的警察。第一个警察让杨沉宇跟着他的警车和摩托车,呼啸着警灯,风也似的朝医院开去。

医生解释说由于托尼的血液依然氧分不足,肺工作量太大,导致抵抗力薄弱,继而引起高烧。此时他的血小板含量异常低微,必需立即输入才能控制住更大的危险。但血库到明天早上才会有新鲜的供给。杨成宇立即站出来让医生用他的血好了。医生得知他今天还没来得及吃任何东西,赶紧测试他的血型,结果合格可行。雨菲回顾杨尘宇在大学里喝啤酒到深夜故意不睡觉以逃过献血测试的经过,面对此时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他,不禁双眼发涩。

看来托尼的这种情形会持续一断时间,直到他的心脏和动脉成长得强壮一些,并配合协调。这样的康复过程在心脏中心医院花费非常大,第一天就花了五百美元。过了几天,托尼的保险公司派来了职员作调查,跟雨恬商量把托尼转到一般的康复中心。雨恬答应把托尼转到离她家走路可及的一家综合医院儿童康复中心。费利克斯一开始几乎天天去看托尼,跟雨恬轮班值夜,好让雨恬有空回家洗个澡,偶尔睡个好觉。雨菲经常送饭到医院跟雨恬坐在康复中心外院的花园里一起吃,每每提醒她要跟费利克斯理顺关系。人说患难见真情,费利克斯看来并不是绝情之人。说真的, 费利克斯将会是她的唯一支柱,因为雨菲和杨尘宇都将离开波多黎各,而所有这些事情,国内父母是一无所知。雨恬含着泪含着饭听,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说真想回家,真想父母。雨菲说象托尼这样的情形,以她们国内的家庭生活水平,恐怕没有托尼的生存条件。雨恬点头同意,求雨菲可不可以不要去费城。雨菲握着雨恬的手让她挺过去,等托尼康复就一切都好了。

时间从来不管你是松是忙,是快乐还是伤悲,它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你不能评论它是有情还是无情。圣诞节快到了,连医院都可以感觉到节日的气氛。邻床的小女孩因为差点在游泳池淹死而导致脑迟钝,说话结巴,却还记得跟她父亲要圣诞礼物。内疚的父亲已开始给她带来各式礼物,花花绿绿摆了一床。小女孩总要转送雨恬她的礼物,要给还不会说话的托尼玩。雨恬一直想要到儿童商店去一趟,无奈费利克斯连周末都没空替她,每次都让她失望得要摔电话。好不容易一日费利克斯不“请”自来,雨恬十分欢喜,吩咐他一通如何换消炎药,几时喂营养液等等,然后说要去系里看看,让费利克斯务必待她回来。雨恬这一去好几个小时,托尼时不时哼哼唧唧地哭,无奈鼻孔插着橡皮管,总也哭不痛快。费利克斯快要把头皮都挠破了雨恬才回来,背着抱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纸袋。她说快过圣诞了,要给许多关心过疼爱过托尼的人们一份感谢。费利克斯耐着性子听她一个人一个人地数。雨恬最后说也没有忘记他的,给他和自己买了一套情侣表,还有颜色相配,分别给他,自己和托尼的“家庭套服”。雨恬嘲笑自己说暴露礼物了,不过还是要用彩纸包裹起来,放在圣诞树下才有意思。费利克斯抱着手看她一件一件往外拿,冷冷地说道:

“你又忙什么呢?圣诞并不是你的节日!”

雨恬正要发作,想想雨菲的话,忍住了,强作微笑说:

“那总是托尼的节日吧?”

“谁知道呢!”费利克斯眼睛看着窗外,心不在焉。

“你想干什么呢?”雨恬尽量压低声音。托尼好不容易睡着了。

费利克斯依然看着窗外,脸上好无表情。许久,他回头对雨恬说:

“把你的信用卡给我!”

雨恬明白费利克斯指的是给她使用的副卡,正卡在他自己手里。

“给你干嘛?”

“我要把它剪碎了!”

费利克斯伸手去拿雨恬扔在地上的包。雨恬立即讥笑道:

“你没教养,翻我的包!”

费利克斯倖倖地缩回手,说:

“反正我能取消你的信用卡,你等着瞧!”

雨恬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猝不及防给了费利克斯一个大耳光。费利克斯一把揪住她的手把她往椅子上按,雨恬另一只手朝他脸上乱抓一通。这时候托尼醒了,立刻哭起来,有一声没一声的,上气不接下气。邻床的女孩则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看着。雨恬却疯了一般并不理会,费利克斯边躲边退,到门边偷空按了紧急铃。一会儿两个护士着急忙慌跑来,看见这情形一时目瞪口呆,然后大声喝斥他们停手,否则要叫警察,一边骂他们不成体统,一边赶紧去照看托尼。

雨菲去医院送饭,看见雨恬正没精打彩坐在一堆礼物中间发呆,问她怎么回事。雨恬苦笑着说老掉牙了,又跟费利克斯打了一架。雨菲张口正要劝说,雨恬嘘声让她住嘴,然后抿抿唇,自己倒嘿嘿笑起来。雨菲吓了一跳,以为她真的疯了。雨恬说没有,只是想着费利克斯不敢动她的包,又吓得要按紧急铃求救,十分狼狈可笑。雨菲认为他们俩都是神经病,为一两句话就动拳脚。雨恬说不知道为什么,费利克斯只要一两句话,就能让她气得上火。

十七

盖勒教授发e-mail告诉雨菲她的H-1签证已经下来了。雨菲定好机票,准备新年后立即动身。杨沉宇还没收到任何学校的消息,反正过年后这儿也不立即开课,便跟雨菲一起定了机票要送她去,帮忙安家。学生们已经放假了,博士后们大都还去实验室,但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许多实验室门上给糊裱上彩色的礼物纸,还挂着一个大袜子,打扮得象个大礼包,周围撒满白色闪亮的人造雪。大家举着咖啡站在走廊里聊天的时间也长了。雨菲收拾好她的书籍材料等,装了好几个纸箱。她双手抱着一个轻点的,要搬到停在外面的车里去。到大门口,正用一边肩膀想要推开弹簧门,门却自动打开了,雨菲一个趔趄差些没摔倒。伊凡一把扶住她,连声说“Sorry”。雨菲手一软,纸箱落到地上,CD,软盘,笔筒各色物什散了一地。俩人慌忙蹲下去捡,同时伸手向一张光盘。雨菲赶忙往回缩,伊凡一把握住,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但愿一秒钟如一千年。

“怎么啦?”有人打破沉默。是杨沉宇。他来帮雨菲搬箱子。

两只手迅速分开。伊凡顺手捡了笔筒站起来,朝杨沉宇点点头问好。

“箱子给撒了。”雨菲并不抬头,一边忙着把东西放回箱里。杨尘宇对伊凡笑笑说:

“甭看她是博士,其实挺笨的!”

伊凡勉强笑笑,扔给杨沉宇一支烟,又给点上火。两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随便东拉西扯聊聊NBA篮球之类。末了,杨沉宇出其不意笑道:

“这么多年了,离开让人挺难过的,是吧?”

“什么?”伊凡惊讶地看着他。

“没什么!”杨沉宇扔掉烟头,使劲踩熄了。“再见。我得帮她搬东西去。”

圣诞那天,雨菲照例送午饭到医院。雨恬让新认识的儿童吞咽理疗医生莫尼卡帮着照看托尼,自己和雨菲坐在花园里吃饭。莫尼卡非常疼爱托尼,经常替雨恬照看他。雨恬便得以有宽松的时间和雨菲多聊天。话题从费利克斯渐渐偏向雨菲的离别。雨菲重复了一千遍让雨恬要和费利克斯处好关系,不能再在小孩面前打架。雨恬却说很奇怪的是,她依然对费利克斯心动,觉得他只是现在非常懵懂,被意料不到的现实弄得发昏,其实每次打架只是对现实的沉重发泄一翻而已。他们曾经有过的共鸣和吸引一定依然存在。她一边自我剖析,一边问雨菲对不对。雨菲不忍伤她,总一个劲点头。俩人聊了快要两个小时才收拾饭盒走出花园,经过停车场时出乎意料碰见费利克斯。他说他刚去看过托尼了,现在要回父母家。雨恬用责怪的语气问难道他就不能在圣诞夜和他的儿子呆在一起?费利克斯回答说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和他呆在一起毫无意义。雨恬说那难道就不能和他孩子的母亲呆在一起吗?费利克斯嘴角浮起一丝讥笑,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过分强调这个不属于她的节日。雨菲第一次亲耳听两人拌嘴,果然费利克斯一句话就象一块石头,一砸一个坑,结结实实伤人。费利克斯正晃着车钥匙,心不在焉对付雨恬。雨恬乘机一把夺过钥匙,让他走路回家。费利克斯追了几步让雨恬还钥匙,见雨菲在一边冷冷地盯着他,心虚地停住脚,果真走出了停车场。雨恬看着费利克斯远去的背影,哭着问雨菲:

“你看我还有希望吗?”

雨菲躲开雨恬的眼睛,不知作何回答。雨恬靠着费利克斯的Path Finder车又自我矛盾自我解嘲自我安慰了一通,然后问雨菲要不要开开费利克斯的大车,应该挺威风的。雨菲觉得别扭极了,非常心痛,摇摇头说没有意思,不想开他的车。雨恬说她要耍耍威风,费利克斯总不让她开这辆车,一直让她心痒。雨菲拧不过她,只好跟她一起上了车。雨恬象孩童一般高兴起来,点着了车,调好空调,还要放他们以前一起爱听的Mark Anthony的歌。雨恬打开车座间的盒子找CD,一摸吓了一跳。雨菲听她轻呼一声,扭头看雨恬从盒里拎出一把枪来。

哈哈!这个傻帽把枪落在车里了,他肯定刚从射击俱乐部回来。”

看雨菲瞪着大眼,一副又害怕又好奇的样子,雨恬神气张扬起来:

“别害怕。上了保险的。你看,这样一拉,才能真正发射。知道吧?这是美国0.44英寸鲁格红鹰转轮手枪,他自己用的。”

雨恬又从盒子里拎出另一支小巧玲珑的手枪,继续解释:

“这是美国9mm BDA-380勃郎宁联动手枪,原本给我买的,我不喜欢玩这种游戏,就算了,没想到他还留着。”

雨恬的语气竟然甜蜜起来。雨菲连连催她放回去。雨恬对雨菲吐着舌头做了几个吓人的鬼脸,正要把枪放回盒里,又看见了什么,伸手从盒里拎出来,晃着给雨菲看,一边用十分惊讶的语气问:

“这是什么?”

雨菲十分不解:

“只不过是冰琪淋包装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冰琪淋包装纸!在车里?”雨恬的音调提高了八度,简直走了腔。

“男人邋里邋遢,在车里扔点垃圾有什么奇怪?”雨菲实在不明白雨恬为什么这样歇斯底里。

“他从来不吃冰琪淋的!”

雨恬从包装纸里取出木签,仔细检查一番,又给雨菲看:

“你说,这是不是口红?”

雨菲恍然大悟,接过木签看了看,摇摇头肯定地说:

“不是口红,是草莓汁!”

“费利克斯最讨厌草莓味!”

雨菲狠不得搧自己一个大耳光。雨恬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喇叭大叫起来。雨菲一时不知所措,两把枪还在雨恬怀里,急得握着双手求雨恬安静下来,要不一会儿医院保卫跑来就麻烦了。雨恬抬起头来,苦笑着自我解嘲:

“是我神经病。照说,我们也没有名正言顺在一起,他有权利见任何女孩,甭说吃冰琪淋,就说在车里做爱我又能怎样?”

雨菲让雨恬别不着边际地瞎联想。捕风捉影的事,不能下什么结论,也许是他朋友借车去开,朋友的女朋友吃了一块冰琪淋呢?别老小题大作,一惊一诈吓自己。雨恬乖乖听了,把枪放回盒里,把冰琪淋纸还依旧放了回去。开车的兴致早被一扫而光,姐妹俩下车回医院,雨菲抚着胸口偷偷松了口气。莫尼卡还在耐心地守护着托尼。雨恬谢了她,让她回家过圣诞去。莫尼卡说她可以跟她们呆在一起,反正她就自己一个人。雨菲便提出要回家去弄点好东西来,大家在病房里过圣诞夜好了。说话结巴的小女孩回家了,她转送给托尼的礼物堆在小床上。托尼正醒着,雨菲去亲他,小家伙出乎意料出声笑了笑。雨恬看着雨菲说:

“他认为你是妈妈,看来不需要我了。”

“你真是,就这还吃醋?”

“不不不!我根本不是吃醋,我很高兴他还有另一个妈妈。”

莫尼卡倒酸起来:

“真是甜蜜,不能跟我分享一些?”

雨恬赶忙夸张地拥抱莫尼卡:

“自然你也是他的好妈妈。”

雨菲要走,说一会儿就回来,也许还能偷带点酒来。雨恬装模作样按波多黎各风俗拥抱她再见。杨尘宇在厨房里已经忙了一会儿了,指望雨菲回来和他一起吃顿美餐。听雨菲回来说费利克斯并没陪雨恬过圣诞,要把他们家的美餐搬到医院去。杨尘宇一向跟费利克斯还算投缘,这回终于骂了他一句“猪”。俩人收拾好饭菜和碗碟,开着NISSAN去医院。在停车场只看见给了雨恬的旧Pontiac,却不见了费利克斯 Path Finder。雨菲心想八成是费利克斯回来给开走了。俩人到病房,却只见莫尼卡坐在床边上打磕睡。雨菲问她雨恬哪儿去了。莫尼卡说雨恬去帮他们拿东西,难道他们没见着她?雨菲顿时心一阵乱跳,跺着脚原地转了好几圈,让杨沉宇立即放下碗碟,跟她开车到RINCON去。杨沉宇抱怨大节日的,开这么远,天又暗了,有必要么?雨恬不会这么疯吧?要不再等等,说不定路上错过了,她正开着费利克斯的大车兜风呢。说着自己也不信,跟雨菲一起慌张起来,一边下楼一边给费利克斯打手机,却没人接,又不知道她父母家的电话号码。雨菲断定费利克斯的手机在车里,就一个劲打,又给雨恬留言,尽量婉转劝她不要发傻,直到对方把手机关了。杨沉宇问要不要报警,雨菲摇头说一时还搞不清楚雨恬要干什么,她刚走不久,开车技术又面,应该还赶得上,或许她真的只是出去兜风散心呢。

幸亏节日车少,警察也放松了巡查。杨沉宇聚精会神开车,雨菲戴着眼镜往外盯着看是否有可能追上那辆深绿色的Path Finder。杨沉宇开始埋怨雨菲也许是无事生非。雨菲认为不可大意。一点芝麻大点的事都要张扬的雨恬,不可能一声不吭出去兜风。好不容易开到RINCON,整个镇华灯闪烁,费利克斯父母家院子里摆着彩灯造型的“耶稣诞生”。雨菲贴着门听听,音乐声太大,什么也听不清。杨尘宇要敲门,雨菲嘘声让他别敲。她指指开着一个小缝的车库门  也许是给他们家小狗留的, 要爬进去。杨尘宇个大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等着。雨菲躺到地上,连挤带拱进了车库,一时顾不了后背被铁钩刮得生疼,站起身来一看,费利克斯的Path Finder果然挤在里头,一摸车头还发热。她蹑手蹑脚从车库走到厨房里,依然只听见音乐,并没人声,探头往餐厅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费利克斯全家老小围坐在铺着白布的长桌边,桌上整齐地摆着盛着美味的盘碟,两只巨大的白蜡烛正火苗摇曳。大家一声不吭,也不敢动刀叉。雨恬背对着她站在众人面前,同样一声不吭,耷拉着两只胳膊,一手拎着一支枪。雨菲深吸一口气,走进餐厅,大声用西班牙语说:

“大家圣诞快乐!”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望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雨菲。雨恬转过身来,看了雨菲一眼,开始发抖。似乎两支枪太沉重拎不住,雨恬把它们抱在怀里,低着头,却并不挪动半步。雨菲走到她跟前,很容易地从她怀里取出两支枪,飞快瞄了一眼,大块头的那把居然开着保险。雨菲把保险按了回去,抬头看着费利克斯说:

“你把枪落在车里了,很不安全。拿回去放好!”

费利克斯迟疑地站起身,慢步走过来。雨菲把枪递给他,回过身来拥扶住雨恬:

“咱们回去吧!”

费利克斯在旁边对雨菲说:

“谢谢你救我的命!”

雨菲冷冷回答:

“也许是我犯了一个错误!”

费利克斯问她们要不要留下来共用晚餐,雨菲让他不必客气,如果他能帮开门让她们走,就很感谢了。

雨菲把雨恬扶上后车座,自己跟着也坐在后面。杨沉宇只轻轻问了一句“没事吧?”便不再多话。一路上,三人并不言语。雨恬靠在雨菲肩上,困倦地闭着眼。雨菲一手搂住她,黑暗中,悄悄泪流满面。

雨恬从圣诞夜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雨菲一直在她家陪着。杨沉宇到医院去看托尼,告诉莫尼卡雨恬得了重感冒,需要她帮忙照看孩子几天。莫尼卡要去看雨恬,杨沉宇婉言谢绝,说怕感染她,否则就没人照看孩子了。雨恬醒来,看见雨菲坐在床边,慢慢坐起来,揉着眼,嘶哑着声问:

“几点啦?”

雨菲双眼发润,抿嘴微微笑着:

“一顿好觉吧?”

雨恬看着雨菲,伸出一只手扯扯她的头发,也微笑着:

“好笑得很,你居然跟我说的话完全一样。”

“什么话?”

“你把枪落在车里了,很不安全。拿回去放好!”

“你只是要还枪?”

“对。只不过他过来拿枪时我还要他的命!”

“。。。。。。”

“然后我就开始犯困,搞不清身在何处,累得不得了的不得了。”

“。。。。。。”

“现在倒好,好像我真的把他杀了,他并不存在了。”

“那就别说他了。”

“你不会再听我说这个人了。”

“这样最好。”

令人安慰的是, 托尼康复情况日渐好转。摘除橡皮管后,莫尼卡一直很认真给托尼做吞咽障碍理疗。几星期之后,托尼已经可以吞下少量婴儿食品,余下的训练可以在家由雨恬自己做。雨菲把机票改成二月初,盖勒教授十分不乐意,写e-mail说她真的对此不快,希望雨菲不要因此而丢失她的机会。雨菲磕磕巴巴解释说确实有私人事件要处理,请她原谅。

十八

好大的雪! 自从离开北京将近六年,雨菲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得发抖”的概念了。刚推开机场大门,一口寒气把她呛得立即泪流满面,赶紧退回门内。杨尘宇拉着箱子也跟着回去,跺着脚笑骂了一句正宗国骂:

XXX,这么冷!”

雨菲放下挎在肩上的宠物旅行包,打开看缩在里头的猫咪毛都竖起来了,赶紧给它裹上小绒毯。杨沉宇弯下腰来对猫说:

“咪咪,冻死了吧?都是你娘给折腾的。来这里冻死!”

雨菲白了他一眼,紧紧自己的衣领:

“咪咪,咱勇敢,咱不怕冷!”

杨沉宇拦住她,让她守着猫和行李,他去取在机场旁边Orbitz租的车,回头来接她。第一次在下雪天开车,杨沉宇格外小心。在波多黎各只会嫌空调不够冷,现在开着暖气,感觉车轮碾辗雪地,倒也新鲜刺激。杨尘宇接上雨菲,又折腾了一番装上在波多黎各买的GPSGlobal Position System)。雨菲埋怨他花七百多美元买这新鲜玩艺,一本美国地图才不到二十美元,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杨尘宇笑她虽是做科研的,在生活上一点都跟不上时代,到底是女人,就会傻节约。首先,买GPS用的是信用卡;其次,一个月之内可以退货。退货理由?原来不知道波多黎各没在GPS地图系统里。谁知道你在费城用这玩艺?雨菲笑他是只老狐狸。当GPS语音提示到了费城西城BALTIMORE街四十一号他们租的楼房面前,雨菲不由地喜欢上这玩艺儿了  真是方便。他们到租赁办公室签合同,取钥匙,还给咪咪照相做记录,交管理费。一通折腾,已经是黄昏。两人饿得肚子咕咕叫,还是忍耐着把行李搬上三楼。雨菲首先在浴室里布置沙子让咪咪“放松”,又在厨房里给它放上食物。杨沉宇放下最后一个箱子,喘着气笑道:

“咪咪,我现在正在积德,指望下辈子可以和你交换命运。”

雨菲也累得满脸通红,腿一软坐到地毯上,有气无力地问:

“下一步做什么?”

杨尘宇环顾空荡荡的房间,把大衣脱了:

“首先,让本四爷抽根烟。然后,去找个地方喂饱肚子,然后,去买张床。”

他掏出烟和打火机,看看紧闭的门窗,再看看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嘟哝着要找个地方抽烟。这楼房没有阳台。杨沉宇转了一圈,发现厨房里有个门,打开门是一条狭长的通道,接到楼背后的紧急逃难楼梯。这个通道就成了杨沉宇经常抽烟的地方,现在正铺满闪亮的积雪。

杨沉宇往GPS输入“中国餐馆”,顺着它的“指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最近的中国小餐馆。两人吃完饭后,同样很容易就找到一家家具店。杨尘宇发现这家私人商店可以讲价,立即展开他的利舌讨价还价一通。结果不仅买了床,还有桌椅柜子之类,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全搬上三楼。雨菲个小,在楼梯上面拖,杨尘宇个大,在后面推。他尽量使劲好让雨菲省些力气。最后,雨菲还是直挺挺躺在地上喊腰疼,怎么也不肯起来。可是他们事先说好当天去新泽西一位朋友家过夜的。杨沉宇哄半天,答应让她在车里睡觉,他凭着GPS的指点开车。雨菲要把咪咪带上,怕它在新环境里觉得害怕孤独。杨沉宇连叫“祖奶奶”,求她先考虑人。那朋友家有个小孩,再说,明天还得从他们家拉沙发之类的旧家具回来,车里哪有猫的空间?雨菲只好作罢。两人连夜开车到新泽西,幸亏有GPS,否则黑天雪夜,哪里分得清哪儿是哪儿?雨菲自然没敢睡觉,一直帮着确认方向,跟杨沉宇说话,怕他累得要睡着。

杨沉宇帮雨菲安排妥当,又多留了一个星期帮她熟悉这个城市。两人在大雪天里开着车满城乱转。 去了市中心当初发表〈独立宣言〉的展览厅,参观那个裂了个缝的自由钟,还有FRANKLIN总统展览厅。每进一道门都要经过安全检查,大衣一会儿脱一会儿穿,有些烦人。最后两人去中国城一家香港海鲜酒家吃晚饭。费城的中国城虽不如纽约的大,但也在市中心的东北角占据四五条街,有五家以上大超市,包括新鲜货干货,样样尽有,还比美国超市的平均价格便宜。雨菲最好的是十几美元一只的巨大青壳蟹,张牙舞爪地鲜活,回家蒸了下酒,美妙无比。打电话告诉雨恬,令她羡慕不已,强调让杨沉宇捆两只运回波多黎各。这听起来有些奇怪,波多黎各四周是海,怎么吃不着螃蟹?波多黎各是有螃蟹,但没人去弄来放在市场上卖。只有一两家中国店有时从纽约运回波多黎各卖,但总被一抢而空。若是不怕蚊虫叮咬,倒是可以自己深更半夜去捉。杨沉宇跟他的打工朋友们去捉过一两回,觉得熬一晚上再加忍无可忍的臊痒实在是不值当。其实,杨沉宇本人对海鲜并不嗜好,只是每次看雨菲津津有味品尝,觉得自己也满足。

从机场回来,雨菲觉得杨沉宇回波多黎各是“回家”,而她自己则被留在一个陌生城市,除了她熟悉的猫以外,一切都是未知。盖勒教授在宾西法尼亚大学化学系有两个实验室,有五个研究生,加上她两个博士后,还有一个访问教授。雨菲在埃德温实验室一直几乎是自己做实验,很少机会和别的学生或博士后交流。就连跟埃德温本人,也是两个礼拜才谈一次工作情况。在波多黎各大学,大部分学生和教授都用英语交流,但对大部分人,英语并不是母语,所以互相之间反而非常耐心,试图去解释或去聆听明白。在盖勒教授研究组里,同事之间互相交流学习,每星期一次组会,大家滔滔不绝,展示自己的学问,每次都象智力竞赛。这让雨菲十分吃力。除了她之外,大家都在讲自己的母语,说话逻辑清楚,速度又快,正合盖勒教授的要求。虽然盖勒教授在她面试时赞扬她的英语流利,那是因为她当时在讲自己做了五年的科学报告,平时已练习了不下十次,自然脱口出秀,流利非常。而现在新的科研方向,加上她的理论背景不如著名学校毕业的博士门强,常常磕磕巴巴,说不清楚问题。雨菲一向要强,想要克服困难,提高自己。这回不知为何,竟提不起动力来。每日忙忙叨叨,做完盖勒教授吩咐的事情,走回家,已是累得头昏眼花,踢了鞋,脱了大衣扔在地上,坐在电视机前,懒得做饭。咪咪这时候总赶紧过来问侯,要求跟它玩。雨菲只好趴在地上,随便扔几个乒乓球让它去追。

盖勒教授告诉她要自己设计实验,跟两个新的研究生黛拉和保罗一起工作,作为训练项目。这个项目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完成,最多不能超过半年。黛拉漂亮聪明,脑筋快,领悟能力强,又能说会道。每次汇报工作,当雨菲开始磕巴,黛拉便会替她向盖勒教授解释。渐渐地,盖勒教授便直接让黛拉汇报工作,雨菲倒成了旁听者。不久,又有一个从瑞典来的交换学生加入雨菲的项目。盖勒教授说不用这么多人一起挤在实验室,既然黛拉已经会做实验,就由她带领大家,雨菲可以脱开身多花时间在办公室设计新实验,计划下一个项目。一切都安排得很紧凑,雨菲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没空管自己的情感之类的闲事。她跟雨恬几乎每日都通电话。在以前,十之有九都是雨恬在哭诉。渐渐地,雨恬并不多话了,每次倒是她提出要挂电话,因为要给托尼喂药或要哄他睡觉。有时候电话是莫尼卡接的,她的英语说得不好,而雨菲的西班牙语又蹩脚,两人谈不起来。杨沉宇回去后开始上课,大都是他主动打电话问她新生活如何。雨菲总跟他抱怨工作紧张,让他在波多黎各尽情享受。杨沉宇却着急要走,让雨菲去宾大旁边的Drexel大学去问录取情况。雨菲去了,也问不出所以然,说是录取还未结束,不能定论。

积雪熔化,依然春寒炓峭。一日,雨菲正在修理仪器,黛拉跑来说有她的电话。雨菲十分奇怪,杨沉宇和雨恬一般都打她的手机,所以她从来不接办公室的电话。雨菲摘掉手套,在实验室接了电话分机。对方“Hi”了一声问侯,雨菲没听出是谁来,实验室激光啦真空泵啦吵死人。雨菲“Excuse me”了好几声让对方能不能大点声,抱歉她听不清楚。对方只好大声嚷着说他是伊凡,现在在宾洲大学的书店,问她有没有空去见他。雨菲一时无法说话,眼泪夺眶而出,又怕别人看见,赶紧用衣袖捂住,憋了半天才说“OK”。挂了电话,雨菲低着头镇静了好一会儿。她告诉黛拉有个同学来要去见面,让她自己先做着,如果盖勒教授问起,就如实告诉,说她一会儿就回来。黛拉笑说她看起来似乎很激动。雨菲解释说是一位十年不见的同学,黛拉点头表示明白。

雨菲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湿漉漉的雪泥往书店走,一边后悔自己昨夜犯懒没有洗头发,有些油腻贴在头皮上,不能象干净时那样长发飘逸。她真不愿意让伊凡看见她满脸疲倦,眼圈发黑。雨菲走进书店,四处一瞄,看见伊凡站在小说书架边,穿着大衣,围巾敞着,挂在脖子上。她从未见过伊凡这幅打扮,觉得陌生和滑稽,又觉得他这个样子好象老了许多,不由心头发抽,使劲忍住才没有再流泪。伊凡笑眯眯地看她走近,张开双臂拥抱她。雨菲半日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他怀里仰起头来“Hi”了一句问好。伊凡也重新问了好,依然笑眯眯地仔细端详她。雨菲已经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的微笑了,瞬间仿佛回到六年前,懵懵懂懂信任一个这样微笑的男士,让他看着行李,自己到处乱跑办理入学手续。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儿,雨菲才记起问他为什么到费城来。伊凡说到华盛顿开会,会议完后,坐AMTRACK火车,一个小时就到费城。他事先在宾大的网上找到她实验室的电话,猜她一定会在做实验。雨菲松了口气,也许是叹了口气,对伊凡笑笑,问他想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波多黎各。伊凡说明天回去,今晚要请她吃晚饭。雨菲说这儿她是主人,她请他。伊凡笑说他忘了她已经不是学生了,不是那个随便信任别人的女孩,而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了。雨菲抗议说她讨厌“女人”这个词,不让再说她是“女人”。伊凡只好尊令,叫以前给她的绰号“小鼻子”  对应雨菲给他的绰号“大鼻子”。

雨菲看看表,说她要赶紧回实验室,问伊凡在哪儿等她。伊凡说他到楼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小说。雨菲掂着脚吻了一下他的脸,匆匆回到化学楼。上楼时正好碰见盖勒教授抱着一大堆材料下楼。雨菲有些尴尬,正不知说什么好,盖勒教授倒没问什么,让她帮忙把材料复印一份,回头送到她办公室去。雨菲和两个学生一直忙到八点钟才做完。她收拾好工具,换上靴子,紧赶着到书店二楼。伊凡耐心地坐在咖啡厅里看小说,见她到来,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开玩笑说:

“我以为你不敢再见我,逃跑回家了。”

雨菲坐下来歇口气,解释说如果没做完,明天周末还得来。伊凡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忙。雨菲说十之有九如此,除了偶尔老板去开会大伙早点回家晚点来偷偷懒。伊凡让雨菲推荐饭店去吃晚饭,雨菲带他去学校旁边一家墨西哥口味餐厅,里头设有酒巴。宾洲对酒的控制比较严格,一般食品商店买不到酒。酒巴门卫认真查看伊凡的波多黎各驾照,说这不是美国的洲,属于外国,要看他的护照。伊凡没带护照,费了半天口舌解释说波多黎各是美国托管国,居民都是美国公民,都交联邦税。那门卫显然见识短浅还固执己见,就是不让伊凡进。两人无法,只好另找饭店。雨菲又累又饿,又冷又不知所措,走在伊凡旁边,不时打哆唆。经过一家档次很高,看起来挺贵的饭店,看里面烛光摇曳,显得温暖和祥,顾客们都西装革礼,举止文雅,伊凡建议就上哪儿好了。雨菲穿着牛仔裤,还粘了许多机油,自觉邋遢。伊凡笑她自我意识太强,谁管她穿得如何,只要能付帐,没人会介意的。雨菲强迫自己洒脱起来,跟伊凡进了那家饭店。喝了几口酒,暖和了,雨菲才觉得发紧的头皮放松下来,跟伊凡聊起了许多旧时光。最近几年他们很少说话,现在在这个湿漉漉冷冰冰的城市只有他们彼此真正认识,觉得亲切和放松。他们说起第一次雨菲跟朋友们去雨林,发现许多巨大的蜗牛,告诉伊凡这是一种法国大菜,结果伊凡抓来一只烤了让她吃,弄得她十分尴尬。第一次去萤光海,漆黑的深更半夜,五六个朋友租了一条小摩托艇,停在四顾无边的海上,伊凡为了让雨菲注意他,第一个勇敢地跳进大海,激起荧光闪烁,确实让雨菲印象深刻。(注:莹光海在波多黎各岛的尽西头。这一片海域含有一种特殊的水藻,一经搅动会发出荧光。最好观看荧光的时机是在在无月的黑夜,跳进海里游泳,浑身闪亮,惊动沉睡的鱼儿,跳出水面,象流星闪烁,感觉奇妙无比)两人都没提伊凡曾经求婚的事情,也没人说起杨沉宇。雨菲似乎年轻了六七岁,总捂着嘴笑,怕打扰别的客人。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杨沉宇每日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看她是否安全在家。雨菲接了电话,晕乎乎地问是谁。杨沉宇笑骂她连老公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是不是又喝酒了。雨菲回答说是在和实验室的同事们一起喝酒。杨沉宇知道雨菲经常跟同事们在老板出差时偷闲去酒巴,就开玩笑问是不是盖勒教授又去开会了。雨菲顺着说是。杨沉宇让她一定让人送她回家,晚了街上不安全。雨菲“嗯嗯”回答了,让他不用担心。雨菲挂了电话,抱歉地看着伊凡。 伊凡听她说中文,不用猜八成是杨沉宇。他拍拍雨菲的手让她不用觉得别扭。两人一时回到现在,不知说什么好。雨菲打破沉默问伊凡住哪儿。伊凡说他在华盛顿已跟宾馆结帐,在这儿没有定宾馆。雨菲按着额头没说话。伊凡问他是不是应该去找宾馆。雨菲抬起头摇摇,说他可以住到她家去,她有一个长沙发可以让他睡。伊凡坚持由他付帐。两人走出饭店,寒气袭人。雨菲想牵伊凡的手,觉得不妥,忍着把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缩着脖子各走各的。走了两条街,伊凡说不牵她的手反而十分别扭勉强。两人于是互相挽着胳膊回家。

雨菲开门开灯,咪咪立即从床上跳下来,围着她的腿“喵喵”抱怨,然后去闻伊凡。屋里暖气太强,热气蒸人。雨菲让伊凡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自己去把暖气调低些,又忙着打开柜子找多余的绒毯。伊凡站在客厅里,看雨菲有些神经质地忙来忙去,问她能不能停下来。雨菲抱着绒毯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埋在绒毯里。伊凡知道她一定在无声地哭泣,十分心痛,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拥着她的肩让她放松。问她:

“你是不是在挣扎着想今晚要不要跟我做爱?”

雨菲挪开绒毯,看着他点点头。伊凡吻吻她的鼻子,笑着叫她“可怜的小鼻子”:

“你认为这是我来看你的目的?”

雨菲再看看他,摇摇头。

“你愿意跟我做爱吗?”

雨菲点点头。伊凡再吻吻她的鼻子:

“但是你有很大的阻力?”

雨菲又点点头。伊凡依然用一只手拥着她,另一只手找到电视摇控,开了电视机,一边说:

“你尽可完全放松。我不能带着压力跟一个我爱着的女人做爱。那就象往最上乘的美酒里头兑水。”

雨菲“噗嗤”一下乐了,一边吸着鼻子说:

“我倒是爱往红酒里头加冰。”

“那不是好习惯。”

既然谈开了,两人放松下来,相拥着坐在电视机前慢慢聊天。吃饱喝足的咪咪十分满意多了一个伙伴,绻在沙发一角打呼噜。雨菲问他这么些年自己过,会不会很孤独。伊凡回答说自然非常孤独,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但是他不愿意象几年前那样日日派对喝酒。也许是年纪大了些,不喜欢太闹,酒也喝不下许多,现在正想着要戒烟。雨菲直起身吻他,伊凡拥抱着她,然后轻轻推开她:

“不用同情我。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有时候我还会享受孤独呢。”

雨菲问他难道没有想去找别的女人吗?伊凡问她还记不记得以前大家一起玩的朋友娜塔莎。雨菲记得是一个俄国女士,跟波多黎各的丈夫离了婚,带着一个小男孩自己过。有一次在伊凡家开派对时雨菲撞见她在厨房里拉伊凡的手要吻他。回头伊凡跟她解释说她喝醉了,又碰上伤心事,所以失态。雨菲问伊凡为什么提起娜塔莎。伊凡告诉她这几年他们一直保持介于朋友和性伙伴的关系,但彼此清楚这只是“互惠互利”的一种“相互寄生”,没有什么爱情在里头。雨菲一时无话,盯着电视不吭声。

“你是不是在吃醋?”伊凡掰过雨菲的脸看她。雨菲掉下泪来:

“有些。我只是在想你这样过着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去争取,去奋斗,建立一个家庭之类,过一个正常的生活?

伊凡看雨菲有些激动,按按她的肩:

“这也是我爱你的一部分。你依然还有许多斗志,比我年轻。跟你在一起让我觉得还有许多路可走。告诉我,要我如何奋斗?”

“我也不知道。比如,自从我告诉你我有丈夫后你就不敢跟我说话了。难道你就不会劝说我跟丈夫离婚,为得到你爱的女人‘斗争’?”

伊凡不再微笑,仰头靠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问:

“你一直希望我这样做?”

雨菲赶紧摇摇头,说那是一个不适当的“奋斗”例子。让他自己去想怎样奋斗。

伊凡说他想过劝说她离婚,但是他不知道她和杨沉宇是怎样一份感情,只知道他们是多年的老同学,在一起很久很久。他从路易斯那儿学得中国人最讲“随缘”二字,凡事不能强迫为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跟玛丽如此和谐的缘故。雨菲点头说他是对的,抱歉说他没有斗志。也许很多事情,特别是“缘份”,不是可以“斗”来的。说起玛丽,雨菲问伊凡他们夫妇如何。伊凡告诉她他们家的老猫蒙蒙去世了,玛丽很伤心,自己也生病了,在住医院。雨菲问什么病这么严重要住医院。伊凡说他不知道具体病情,只知道她一直身体虚弱,也许这是他们一直没要小孩的原因。但他们相知相爱,一直很平静快乐,过着有情趣的生活,让人羡慕。

他们这样聊到凌晨,到后来两人困得睁不开眼,相拥着裹着绒毯在地毯上睡着了,电视一直开着。

十九

一日,雨恬打电话说费利克斯要跟她结婚。雨菲非常意外,问她难道费利克斯还爱着她?雨恬自我嘲笑起来,说雨菲尽想着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原来费利克斯要帮雨恬拿绿卡,但是跟雨恬说好不许用这个婚姻来纠缠他。雨恬问雨菲此事如何。问完了,又觉得无趣,说:

“问你这个干嘛。你一开始就不让我为绿卡而跟他好。”

雨菲沉默了一会:

“我倒认为他既然主动提出来,你可以跟他结婚。只是现在好像要保持婚姻四年,而且要他提出离婚,你的绿卡才能保持。难道这四年你保证不会碰上合适的男人,想要真正结婚?”

雨恬笑得更加厉害了,有些歇斯底里:

“你认为有男人想要跟我真正结婚吗?”

雨菲安慰她:

“谁说没有?你漂亮聪明,能说会道,抛几个有魅力的媚眼不就有了。”

雨恬“哈哈”直乐,说当她推着托尼在超市转,倒是有许多女人跑过来看,称赞小孩漂亮可爱。雨菲顺着开玩笑:

“女人也可以。现在有许多洲允许同性恋结婚。”

雨恬大乐,一边直“呸”雨菲让人恶心。雨恬问雨菲记不记得那个住在宿舍楼的何西。雨菲想起来是那个被雨恬称为“不可交流”的“共产主义者”。

“记得何西。为什么提他呢?”

“我今天跟他去沙滩了。还让他吻了我。”

雨菲惊跳起来,一不小心踩着正围着她脚边转的咪咪的尾巴。咪咪惨叫一声逃开了。雨菲连声说“对不起”。雨恬在电话另一头莫名其妙:

“你在跟谁说话?”

还有谁?我踩着咪咪的尾巴了。”

“我以为你在费城找了个男朋友呢。”

幸亏雨恬不在场,否则一定死死追问她为什么脸红。雨菲抱怨甭提男朋友,连个普通朋友都没找着。也许是因为雨菲总在实验室,不象做学生时可以在教室里找到同学朋友。她曾经参加宾大的新生晚会,跟一些中国学生聊天,但是学生们要不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有年龄代沟,留了号码,却从没人给她打电话。她仅有的娱乐是乘盖勒教授去出差,跟美国同事们去吃一顿两小时的午饭或早点下班去酒巴喝一通酒。但是美国同事们要不聊流行系列剧或电影,要不是橄榄球,一般集中在费城的Eagles球队赛事上。雨菲没装卫星电视,又不喜欢自己去看电影,对橄榄球更是一巧不通,只知道一堆壮汉连抢带扔一个球,直到Touch down。所以她一般只能当听众,插不上嘴说话,觉得十分无趣。只有在同事们开玩笑说大家都互相知道各人内裤的牌子她才能跟着逗乐。因为在实验室里,除了盖勒教授本人以外,每人都有机会大幅度弯腰去检查仪器,更换真空泵机油之类,旁边站着的同事便可以看见他或她内裤的牌子,女士们的Donna Karan, Calvin Klein, Victoria’s Secret和男士们的 Baskit, Zxist, Champion之类。她唯一能享受的是Baffalo Wings就啤酒,辣得舌头冒火,然后用啤酒浇灭,很象在国内时吃四川鸳鸯火锅。她怀念在波多黎各的朋友们,怀念大家在一起吃火锅的日子,甚至偶尔想念杨沉宇做的红烧肉,有些后悔离开。

雨恬听雨菲好一通抱怨,说她似乎变了个人,啰里啰嗦,只顾自己的感觉了。雨菲赶紧抱歉,问她托尼如何,她怎么又跟何西胡闹。雨恬说有一日去数学系时偶遇何西,聊起住在宿舍楼的趣事,他邀请她去出海。何西的叔叔有一条船,在海边还有一所度假楼房。雨恬不由心动,让莫尼卡帮她看一天小孩,跟何西和他的朋友们开船去钓鱼。在度假房里换泳衣时忘了锁房间,被何西无意间推开门撞了个正着。雨恬一整天里觉得别扭,无心钓鱼。自从发誓不见费利克斯后,她从未在别的男人面前裸体过。刚生下托尼后,身体不适,虽然有时费利克斯跟她住在一起,却从未有过性事。后来托尼遭遇大劫,一直住在医院里,雨恬每日神伤心碎,自然把男人忘在一边。现在托尼康复,雨恬的神经松懈下来。何西的“裸体事故”让她觉醒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肉体之爱了。

雨菲记得何西当时是个怪男孩: 长发披肩,大热天却戴个五角星帽,流着一字短胡;整日里目光忧郁,满脸沉思,大概在想着怎样从美国铁腕里“解放”波多黎各。何西曾经邀请雨菲去参加他出生所在镇的一个独立青年团的聚会。聚会场所设在一个山谷里的香蕉园里。除了演讲以外,还有当地和古巴的演出。纯粹的西班牙语,雨菲只能领略一二,无法跟激动的何西共鸣。雨菲更无法理解雨恬怎能跟他混在一起。料想这位“独立运动者”没有多少浪漫主义。雨恬虽天生活泼好闹,但猜她对解放波多黎各没有兴趣。在波岛呆着的中国人如果对它的命运关心的话,大都指望它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一个洲。

雨恬说何西的吻温柔又热烈,似乎很真诚渴望,感觉他是一个真正的自然的男人, 而不是个神经病了。雨菲笑骂她被情欲冲昏了头,别又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不论雨菲怎样劝阻,雨恬还是答应何西的邀请去参加他的高中同学聚会。聚会设在雨林东边一个同学开的旅馆里。这个旅馆建在山崖上,有个酒巴和饭厅,只有七八个房间,悬在空中的阳台上有一个大约二十米长的温水游泳池,在池里一仰头可以看见峡谷对面的瀑布。派对从下午四时开始,夕阳穿过从山崖伸到阳台的几棵水衫树,投影到窗户上。雨恬站在窗边,举着酒杯惊叹这梦镜一般的所在。一只小变色龙被她的惊叹吓得立即鼓起下巴,雨菲才注意到窗框上还停着这么一个小精灵。何西过来站在她身边一起逗小变色龙,一边温柔揽住她的腰,告诉她刚才灵感一来,给她写了首诗。诗自然是用西班亚语写的。何西一般不说英语。他把她比喻成一个在阳光下没有影子的自由女神。雨恬虽觉得那诗与她好无关系,但已被他出乎意料的浪漫给灌了个半醉。何西的同学们大都接近三十,比雨恬年轻不了一两岁;各色职业都有:跳舞的,打篮球的,制药的,在赌场发牌的,职业赌马的,等等。大家对何西带来的中国“女朋友”感到新鲜,对她特别亲热,挨个跟她跳舞,雨恬受宠若惊。夜里,何西又怂恿她换上泳衣,跟几个同学去泡游泳池。大家在水里举着酒杯聊高中趣事,一位打篮球的同学揭露说以前大伙都认为何西是同性恋者,今天看来他完全不是。众人看着雨恬大笑。雨恬恍然大悟何西为什么总要要显摆她。深夜里,同学们三五成群占领了房间,醉醺醺的挨个睡觉去了。只剩雨恬和何西在有一句没一句聊天。旅馆主人临走时扔给何西一把钥匙,说给他们留了一个房间,还对何西挤挤眼要他说谢谢。雨恬满脸发热,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何西倒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拥吻她到房间里。

第二天直到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床上,雨恬才醒来,一扭头看见枕边的何西,惊跳起来,意识到自己裸着全身,又缩回床上,一边连连问“我的电话在哪里?” 何西问她这么着急干什么,雨菲说让莫尼卡看小孩,当时没告诉她要在外面过夜的。她一定会很生气,又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给托尼喂药。何西安慰雨恬说莫尼卡是儿童医生,自然比她还懂,不用担心的。雨恬还是担心,没吃早饭就慌里慌张回去了。何西傍晚打电话问她是否一切都好。雨恬说莫尼卡确实很生气,追问她为什么没打电话回来通知。雨恬没有告诉她关于何西的昨夜,只说自己贪杯,喝多了不敢开车。

雨菲听了雨恬的“汇报”,并没有象雨恬意料的那样去劝说她要慎重对待跟男人的关系,而是问她为什么不跟何西结婚。如果他从雨恬住到宿舍楼的第一天就喜欢她,应改是有感情基础的。雨恬大笑雨菲天真,自己年纪轻轻结了婚,一直享受丈夫的关爱,以为女人不结婚就没法活。何西还没吻过她之前就宣布自己是单身主义者,他有比结婚生孩子更重要的事情。但是他直言告诉雨恬他很喜欢她的身体,喜欢跟她做爱,但他从没说爱她。雨恬认为何西这个人比费利克斯真诚,他们之间有一份简单的友情。她感觉满好,不想把事情弄复杂。雨菲对雨恬的“理论”不知做何回答。反正她从来没能在口舌上赢雨恬。

一个星期后雨恬和费利克斯要去法院办结婚登记。雨恬花了一个星期逛各家商店找合适礼服,最后在Banana Republic 商店看中一套三百来美元的长裙。这套礼服看起来颇象十八世纪的欧洲淑女穿上了坐着弹钢琴或跳舞的那种;只是收紧的下摆和镶边添了一些东方的精致和巧妙。雨恬当时囊中羞涩,又不愿往信用卡里头添帐,着实让她踌躇一通,最后让莫尼卡知道了,借给她五百美元,说什么时候还都行。雨恬让莫尼卡帮看小孩,自己再找了一位平时并不亲近的波多黎各同学做见证人。费利克斯给雨恬和他自己分别买了一个二百来美元的戒指,带着他的见证人,按约好的时间在法院门口和雨恬她们会面。雨恬后来告诉雨菲说她确实捕捉到费利克斯看见她时眼睛有一丝闪亮。四人如约到了法庭。有四位法管出席,主持的那位分别问费利克斯和雨菲一些问题。 当问到费利克斯最喜欢的颜色时,雨恬笑着回答说费利克斯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最喜欢的婴儿罐头,但她却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颜色。法官问费利克斯她说的对不对。费利克斯有些尴尬点点头。最后他们在法官们面前互相给对方戴上戒指,还接了吻,出来后各自回家,本来说好大家一起吃午饭的,后来觉得别扭,就给勉了。

二十

杨沉宇对Drexel大学没有录取他几乎觉得愤怒。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什么大学录取你改变很多,甚至一辈子。试想如果杨沉宇去了费城,跟雨菲团聚,那么是不是他们夫妻就从此可以生儿育女,日日相守呢?也不一定,因为雨菲只是在做博士后,宾大最多任命一个博士后三年。三年之后谁知道她又会去哪儿或能去哪儿。这样一想,杨沉宇就不应该再埋怨是因为他去了新泽西科技学院才导致以后的巨大变故。

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杨沉宇离开波多黎各,搬到费城。不到一个星期,杨沉宇嫌没车不方便,便天天看报找好交易。跟雨菲一商量,把在波多黎各卖车的钱付了首期买了一辆崭新的Toyota Solara。两人很高兴,开着新车去新泽西科技学院转了一圈熟悉环境,又去拜访了朋友林楠夫妇,让他们帮忙找房子,最好能跟别的学生合住。新泽西离费城大约二百哩,开车将近三个小时,杨尘宇不可能天天开车回费城,又不愿在租房上花太多钱,因为雨菲在费城租的一室一厅楼房已花掉她多于三分之一的工资。新泽西科技学院处于新泽西洲的NEWARK,一个并不安全的地方。如果你夜里开车停在红灯前,一定注意有没有莫名其妙的黑人向你趋近,随时准备大踩油门逃之夭夭。

来盖勒教授研究组里学习的荷兰学生快要回国了,雨菲提议到她家开一个告别派对。正好杨沉宇还在家度假,便准备了一个自助寿司晚餐。雨菲的同事门带了酒来参加,自己动手做寿司,温日本清酒,其乐融融。大家散去后,雨菲忙着收拾,杨沉宇一边上网一边滔滔不绝跟波多黎各的中外朋友打电话,一会儿英语夹西班亚语,一会儿纯北京国话夹国骂;波多黎各电话打完了又打国内长途;手机没电了一边充电一边接着说。雨菲收拾完了便歪在床上看书,或小说或学术文章,咪咪照常贴在她脚边心满意足打呼噜。看累了,雨菲便把书一扔,躺倒睡觉。杨尘宇调低电视音量,轻手轻脚进卧室关了台灯,掩上门,又回到客厅去看晚间新闻或NBA篮球。

周末雨菲依然保持睡到十二点的习惯。杨沉宇早些起来收拾脏衣服去洗衣房。下午两人去亚洲大超市购买食品。杨沉宇照例一定要给雨菲买几镑新鲜的有头虾,一打螃蟹,一盒北极贝,还有给她滋补身体的乌鸡,红枣,白木耳之类。他自己并不在乎,只要几张大饼,一袋馒头,大白菜就豆腐炖沙锅丸子便能让他心满意足。雨菲应该知道他需要的这样少是不正常的。她也许不该相信他说红烧肉比鲜虾好吃。她那时候太自我为中心,太沉迷于自己的感觉了。她跟在推着购物车的杨尘宇身边,心里却在想着Pink Floyd 的一首歌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伊凡曾在一次派对上说她应该在年轻时象钻石一样疯狂闪亮,老了人就犯懒,不再去追求闪光,安于所有,安于抱怨,安于沉默,安于死亡。难到她要吃鲜虾就比杨沉宇的白菜豆腐高级么?她就高于他,比他贵?这都是放屁!如果她知道追求闪光便是追求燃烧,结果是烟灰,她宁愿终身不再吃鲜虾,而愿和杨尘宇坐在煤油灯下吃热乎乎的白菜豆腐。或者不?

雨菲的同事默特从加洲科技学院毕业,比她早一年加入盖勒教授的研究组。雨菲非常佩服他的学识和为人,常常自愧不如他。默特的博士导师是物化理论上的泰斗,曾经写了一本书,在盖勒组里就象是一本圣经。雨菲试图读几页,非常深奥难懂,也就放弃了。默特到宾大做博士后大半是因为爱情。他在加洲科技学院结识他的未婚妻,毕业后随她从加洲搬到她的故乡费城。现在两人定在下周末举行婚礼,自然邀请了雨菲夫妇。星期日杨沉宇陪雨菲去Macy’s商店买礼服。雨菲看中一套宽摆的无袖长裙。可惜太长。掂着脚从试衣间里出来给杨沉宇看。杨沉宇先皱眉,然后逗笑说:

“你在哪儿呢?我只见裙子不见人。你被这累累赘赘,松松垮垮的衣料埋起来,只剩下个小脑袋,还不知道是不是在呼吸。”

雨菲退回试衣间,掂着脚在镜子前转了几圈。她放松肩膀,重垂的下摆把领口扯得更低,裸出一截胸来。雨菲放松掂着的脚,对镜垂头丧气吹了口气,雾蒙了的镜里显出一个五颜六色的扭曲了的怪影,极端不协调地披着长长的绫乱的黑发。雨菲褪下礼服,抱在怀里,坐在软椅上发呆,觉得累得很,似乎那礼服太沉,不堪其负重。忽听杨沉宇敲敲门说:

“试试这件吧。”

接着从试衣间上面递进来一件黑色短群。雨菲不情愿地穿上。紧袖紧领,长及膝盖。她理理乱发,走出试衣间。杨沉宇抱着手,欣赏道:

“这才合身。你娇小玲珑,短裙才能显出完整一个人来。你的同事们都是做科学的,你不能穿得太艳丽。再说,是别人的婚礼,你不用太抢眼。”

雨菲回头看看扔在一边的长裙,刚要说话,杨尘宇接着他的“衣服哲学”:

“我知道你喜欢那长裙,喜欢那种‘拖’的感觉,喜欢那种‘派对’的感觉,喜欢‘长裙’加‘高脚杯’的高雅。可是那不适合你。你穿高跟鞋走不了几步,你的黑发太直挽不了高花,你的黑眼睛配不了金黄色。可是,你穿这合身的裙子这么可爱。你知道为什么金发的女人爱穿宽摆长裙?因为她们大都有很宽的胯骨,很大的脑袋和脸庞,所以用这艳丽的长摆裙子遮掩。而你不用,你尽可以让衣服贴着你,显示你完整的真实的身体。”

雨菲同意穿黑裙去参加婚礼并不是因为她很满意杨沉宇的赞赏,只是一种放弃,最后觉得穿什么都不合适,穿什么都无所谓。正如杨沉宇说的,那不是她的婚礼。

默特的婚礼设在距费城约三十哩远的一个叫Doylestown的镇上。这个镇上有一个著名的建筑叫Fonthil,是一个叫Henry Mercer的人在1908年建的家,后来就成了一座历史古堡了。这座古堡的最前面部分恰似童话中有公主王子和老国王居住其里的那种;圆拱上冒尖顶,前面有个二层楼高的平台,原来可能是为护卫们站岗用的,现在成了给贵宾们服务鸡尾酒和展览新娘新郎家庭照片的地方。这对新人的双方家庭都保持完整。照片从祖父母到父母到他们的同年,少年,童子军,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博士毕业,相识相爱到现在的婚礼,完美无缺。这让雨菲极为感动。她原以为在美国,很难找到一个家庭中几代人没有离婚的。站在平台上,举着酒杯,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草原,侧边是一片树林,一条小溪不知从什么地方起源,蜿蜒伸向树林里去了。雨菲觉得腿有些凉,杨沉宇拥着她。雨菲埋怨说他的拥抱暖和不了她的腿,要是跟别的女宾一样穿着长裙就不会冷了。

仪式在小溪边举行。来宾们一排排坐在小溪的一边草地上;通过一架有扶拦的拱型木桥,小溪的另一面是树林。初夏微风,树上新叶迎着阳光摇曳闪烁。木桥边摆着几个鲜艳的花篮,从来宾们这一边可以清楚看见木桥,花蓝,乐队和树林的倒影。时辰一到,乐队开始演奏。来宾们稍微偏偏头,只见两个提花篮的小女童,打扮得象天使一般,后面跟着四个伴娘,四个伴郎,徐徐缓步从古堡里走出来。大家目随着这一行人走近,走过木桥,排成一排,在小溪对过面对大家站好。音乐改变了主题。大家再稍微扭头,只见新郎挽着母亲的胳膊,旁边跟着父亲,从古堡里走出来。雨菲从未看过默特穿过任何正式的礼服。他平时在实验室穿最普通的T恤配牛仔裤,有时上面有个洞或油斑他也不在乎。今日他穿着黑色燕尾礼服,胸前的白衬衣显目耀眼,挽着穿长裙的母亲的胳膊,看起来似乎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跟科学家毫无关系的英俊的男人。让来宾们轻轻嘘叹的是新娘和她父母的出现。音乐变成小提琴独奏,说不出的温柔深情。披着婚纱的新娘款款从古堡里“飘移”出来。着玫瑰红长裙的母亲和着黑色西服的父亲一左一右挽着她,缓步走在绿色的草地上。他们走近等在木桥边的新郎,把女儿交付给他。音乐停止。侯在一边的牧师开始主持交换戒指的仪式。当新娘新郎们相互亲吻时,雨菲听着大家轻呼一声,有许多女宾们流下眼泪来。雨菲紧握杨沉宇的手,也觉得喉舌生涩,想要哭。她这种想哭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宴席后的舞会。当新郎和新娘的母亲,新娘和新郎的父亲开始跳舞时,来宾们的情绪到了高潮,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参加”婚礼而不光是听众和观众了。杨沉宇不喜欢跳舞。雨菲跟他坐在餐桌前,强烈意识到他们在这大厅里是仅有的中国人。雨菲强拉了杨尘宇跳舞。浪漫的音乐和贵宾们的欢笑让雨菲觉得异样地孤独。她紧紧偎在杨沉宇的胸前,俩人不合调地摇晃着。雨菲一边摇晃一边羡慕这里所有生活在自己国土里的人们。他们有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有童年,少年,童子军,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和婚礼。他们脚踏实地,稳当地走在自己的国土上,摔倒了也是躺在自己母亲的怀里。而雨菲杨尘宇他们,则象在高空里走钢丝,努力保持稳定,害怕什么时候风太大会把他们吹倒。而他们自己和看杂技的观众,仍为他们的努力保持平衡而喝彩,鼓励。

后来盖勒教授在终止雨菲的科研合同时说:

“我知道你除了科学还有别的生活。你的丈夫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男人。我在默特的婚礼上看见你和他跳舞。但是,对我来说,科学就是我的生活。我要求我的职员也同样对待科学!”

(待续 第 二十一)

 

 

 

 

 

 

 

 

 

 

 

 

 

 

 

 (续上 第十章)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