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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吃中国公款 zt :-) I post both good and bad :-)

(2010-03-15 07:27:27) 下一个
我写《赴宴者》的初衷简单极了,简单到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通过写它实现我最后一部分的“美国梦”,尽管这个所有留学生都怀有的大梦在二十年里我一边实现,一边幻灭。二十年前,我在走进课堂的第一天,坐在一群用英文写小说的同学中,就不太当真地想过,哪一天,我会用英文小说去挣生计就好了。挣生计对一个客居他国的人来说,是最严肃最沉重的命题,而用别人的语言经营文学去解决这个大命题,对于当时的我,比梦还要虚幻。好在我是一个稍得从容就做白日梦的人,日子越是从容,越是梦魇缠身,唯一破除它的办法,就是把它当实事去做,要么实现,要么死了这条心。住在非洲的两年,似乎给了我最大程度的从容,钱和时间都花不出去,容我不切实际,容我尝试各种从没做过的事物,比如种菜园、磨豆腐、学法语、写英文小说。

于是就面临题材的选择。什么题材作为我的第一本英文小说写作的故事?最开始我还有做梦者的自不量力,铺开纸就写下“史屯有九个年轻寡妇……”, 写了一百多页,我才意识到,用英文写这么一部人物众多,年度跨度巨大的题材,是自己跟自己太过不去了。转而去检索自己多年来的题材库,十分钟后我决定写“宴会虫”。因为它篇幅不会太长,写砸了投入也不会太大。

故事是我的好朋友陈冲发现的。1999年,她在北京偶然看到电视上对一个“宴会虫”的访谈,之后她建议我找关系从中央电视台把录像带拿来看,作为一个黑色幽默的喜剧电影素材看,也作为对国内社会的荒诞西洋镜看。我相信,只有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才会对这类故事的妙处彻底领略。因为中国的变化之快,变化之大,我们这些一次次离去又一次次归来的人看得最清楚。就像地铁口兜售发票和证件的人,让自己的佣人一星期工作七天而在外大做慈善家的富家主妇,一切我国内朋友见怪不惊、而令我瞠目结舌的事物一样。也就像一切美国人认为正常的事物,也会引起我们这些寄居的外族人啼笑皆非一样……

对于宴会虫现象的瞠目结舌之后是后怕。怕在此处当担忧讲。一个民族对于吃痴迷至此,可以以吃包装、交换、完成一切交易,这是个什么民族?这种上山下海的吃,刁钻古怪的吃,吃得生态恶变,身心受损,道德混沌的吃到底要吃向何方?吃出什么结局?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荒诞事件,也关于吃。十多年前,我先生用中文给一个中国商业代表团授课,几天后他们请他晚宴。又过了一天,他们又来邀请,这次是邀请我午宴。我觉得受之有愧,自认没有那么大的名气让一帮经商的人把我当主宾。宴席上我果然发现他们对我的作品连一个字都没读过,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听我先生说我是写小说的。餐间听到了散碎抱怨,说他们下榻的旅店伙食如饲料。一直到很久以后,当我知道“吃公款”这回事,才明白那顿饭我并没有白吃,那是我自己挣来的;作为东道主们巧立的名目挣来的。没有我这个主宾,他们找公家报账时就无法理直气壮。

宴会虫现象的荒诞还在于:中国食物的确被全世界公认为美食之最;一个经历了几千年战乱饥荒、对食物匮乏有着集体潜意识的一国人却能有如此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穷尽资源,发明创造,中国人在吃上体现的智慧和美感,让任何一个民族叹服。可惜如此的美食艺术被利用,被赋予太多的功利目的,被拿来作为暗箱的台面,台面上美食的价格、规格、刁钻程度,决定暗箱内交易的成功率。用我书中主人公——宴会虫董丹来看,美食的功利效用使美食的美被白白糟蹋了:专注于台面下暗箱行为的人,一定缺乏对美食的审美胃口。这就是董丹一路吃下来所发现并为之遗憾,为之愤愤不平,甚至化自己行为的不耻为正义的原因。

和其他赴宴者相比,主人公董丹是唯一一个真正的赴宴者,厨师们的心血和技艺,在他那里一点一滴都没有浪费,并且,他没有冠冕堂皇的赴宴目的;他只想踏踏实实地吃,谁也别打搅他,让他达到这个卑小但诚实的愿望。他至少没有吃完了去粉饰罪恶,去鼓吹假货,去赞扬虚伪,去延伸和扩大腐败。在这一点上,我完全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立场,和他一样卑贱,仅仅做个美食文明的膜拜者。(文/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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