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上门查户口的美国老人

每隔十年，美国就要搞一次人口普查。只要是住在美国的居民，不管身份如何，都属于被普查之列。

根据以往的经验，人口普查局发出的统计表回复率只有60-70%左右。为了做好2010年美国人口普查的工作，上级来了个大胆的改革。美国人口普查局去年决定，雇用大批临时工登门到户查户口。

在我们这条街上，大约有近百户人家入住。也许是因为我家的房号比较特殊吧，在百余个住户中，我家成了被首选普查的四户人家之一。咱家能被人口普查局一眼相中，就好比是在一百人当中咱得了前四名。流年不利，如今能中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不管是啥，只要能中奖，都值得自豪。

初次登门来我家查户口的工作人员，是位长得慈眉善目的美国老头儿。那天，他咚咚咚敲门时，我正在辅导儿子做数学题。

刚刚学两位数除法的儿子，假如没有我帮忙解答，他肯定是要犯糊涂的。为了儿子的大业，我只好试着婉拒老人，“我正在忙，您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来？或者我通过电子邮件回答您？”

说实话，在积雪未融的寒冬，就这样拒绝一位老人，让我有点儿于心不忍。但四脚朝天等我帮助的儿子，又确实让我进退两难。

听了我的托辞，老人一脸安静。他带着善解人意的微笑，诚挚地回答道，“没问题呀。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忙。我可以换个时间再来。不过，我们不能通过电子邮件交流你们的私人信息”。

电子邮件怎么会不安全？我这个网络技术盲，虽然天天上网，却把网络是露天浴场这事给忘了。近日广西某地某局长的私人日记在网络被“冠希”了，让我再次恍然大悟。我要时时给自己打预防针，网络不安全，网络就是不安全。

来美国这么多年，我虽然早就拿了绿卡，但对这个国家内部运转的各类机器，坦率地说，我是比较冷漠的。我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非得接受美国人民的严厉批评不可。比如眼前的这个人口普查，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发生在月亮上的事情。月亮上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月亮人的一切对我来说太遥远。

在这样的心态支配下，上门查户口的美国老人离开我家后，我转身就把普查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两天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正要外出时，美国老人咚咚咚的敲门声又来了。

我估计美国的人口普查是有时间限制的。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得到足够的数据，应该是普查的最基本要求。上次我已经让老人空手而归了，无论如何，这次我不能再让老人为难。

遗憾的是，为了按时接二宝下体操课回家，我只有十几分钟的空闲时间。老人了解到我的难处之后，十分肯定地向我保证，“我最多只花你十分钟的时间”。

看到门外独立寒风中的老人，我不禁心生歉意。假如上次我能放弃一下小家庭的利益，老人也不至于再跑一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位老人就是个认真负责之人。

好，那就开始吧。我把老人请进屋，坐定，简单寒喧两句后，我和老人的紧急对话就这样开始了。他问我答，非常有趣。也许你会问，美国人口普查都问些什么问题呀？有什么可保密的，连用电子邮件交流都不行？

如同男女之间的云雨之作，看上去神神密密的东西，一旦解开谜底，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老人提出的几个问题分别是：你们家谁在工作？每星期这人要工作多长时间？暴风雪和经济危机是否影响了你的工作时间？你家里有几个孩子？他们是男是女？每个孩子的生日是什么？养家糊口者的工作单位是哪里？几个孩子都上几年级？

听完老人的提问，我不禁在心里笑出了声。就这几个简单的问题，有什么保密的呀。通过电子邮件回答咋就不行了？美国人真够死板认真了。

美国老人查完我家户口后，我一看表，我离接孩子不还有几分钟嘛。得，我也别闲着。就用这几分钟，我也来查查他的户口。

和美国人聊天儿，个人隐私是个要考虑的重要因素。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那是有讲究的。在美国混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摸索出了让美国人吐露隐私的秘诀。嘿嘿，这秘诀属于我个人的专利，我谁都不告诉。

在圣路易斯生活的前三年，我们和美国某退休公寓的老人们做过三年邻居。就在这三年之内，我磨炼了和美国老人聊天儿的技术。那时候，我们公寓楼住着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的美国老太太。每次看到我，她都会拉着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上几句。人老了，无论男女，孤独，爱唠叨，都特想和别人聊天儿。从这一点看，中美老人都差不多。

现在我来给这位美国老人画个像。他看上去有七十岁左右，白发，宽圆脸，高鼻梁，目光炯炯有神，不哈腰不驼背，身板笔直，带有军人气质。和他对视几秒钟之后，凭直觉，我觉得这是位有故事的老人。

经过我绕道迂回的交谈，这位美国老人终于开口向我说私事了：

高中毕业后，我没去上大学，而是参军当了八年飞行员。等我从部队退役回来后，我的同学们都已经大学毕业谋到高就了。而我，只能从头做起。

我二十多岁才开始上大学。之后，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子，退休。所有这些事情，我比我的同龄同学几乎都要晚八年。为了攒足退休金，五年前我才从美国银行退休，那年，我已经六十七岁了。为了这八年的军旅生涯，我比我的高中同学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我本是费城人，但我女儿一家就住在你们附近。女儿一家过得不错，唯一的遗憾是，我十岁的外孙不幸得了孤独症。这孩子，没有任何生活能力，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照顾。我和我太太不得不过来帮帮他。为了不让女儿感到内疚，我特意在此地找到一份临时工。每个月我大约工作45个小时，我已经做了近三年的临时工了。

上个月，我刚刚看完一部反映美国现代军人情感生活的好莱坞电影“亲爱的约翰”。眼前的这位老人，让我瞬间想起了电影中的约翰。年轻时的老人，一定和今天的约翰一样，既情感丰富又有爱国的使命感。对这份小小的人口普查工作，他尚能如此认真负责。可以想象，当他在蓝天翱翔，以及他退役后在美国银行就职时，他一定是位值得信赖的人。听其言而观其行。在形形色色不起眼的小事当中，可以找到人的总体素质中耐人寻味的方方面面。

短短的几分钟之内，老人彬彬有礼的仪表，不急不火的性情，认真工作的神态，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毫无疑问，这是一位让我尊敬的老人。

我从小崇拜军人。不管是哪个军种的，不管是哪国军人，他们都是我心中了不起的英雄。得知老人曾经是美国飞行员之后，我的崇拜之情由此可知。

在我怀着敬重之情和老人握手告别后的第三天，我意外收到他寄来的一封感谢信。在信中，老人真诚地感谢我的时间，感谢我对他工作的支持。

手中握着这张感谢卡，想起我第一次拒绝老人访谈时的不礼之行，我不禁心生惭愧。为了搞人口普查，这位七十二岁的老人于寒风大雪中两次光临寒舍，这又令我在惭愧之中心生感动。活到老，干到老，为人民服务永远不老。这样的境界，美国老人达到了。而我呢？当日暮西山时，我能达到他的这种境界吗？

这位美国老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人格中的不足，让我在惭愧之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人的一生到底该怎样渡过呀？

3/4/10  2：16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