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 博客访问:
归档
正文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汪曾祺

(2016-03-17 02:32:00) 下一个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汪曾祺

     沈先生逝世后,傅汉斯、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一幅挽辞。字是晋人小楷,一看就
知道是张充和写的。词想必也是她拟的。只有四句: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这是嵌字格,但是非常贴切,把沈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这位四妹对三姐夫沈
二哥真是非常了解。——荒芜同志编了一本《我所认识的沈从文》,写得最好的一篇,
我以为也应该是张充和写的《三姐夫沈二哥》。

  沈先生的血管里有少数民族的血液。他在填履历表时,“民族”一栏里填土家族或
苗族都可以,可以由他自由选择。湘西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人大都有一股蛮劲,狠劲,做
什么都要做出一个名堂。黄永玉就是这样的人。沈先生瘦瘦小小(晚年发胖了),但是
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少年当兵,漂泊转徙,很少连续几晚睡在同一张床上。吃的东西,最好的不过是
切成四方的大块猪肉(煮在豆芽菜汤里)。行军、拉船,锻炼出一副极富耐力的体魄。

  二十岁冒冒失失地闯到北平来,举目无亲。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就想用手中一支
笔打出一个天下。经常为弄不到一点东西“消化消化”而发愁。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
被子围起来,还是不停地写。

  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因为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他写信把我大骂了一顿,说:
“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
笔,怕什么!”他在信里说了一些他刚到北京时的情形。——同时又叫三姐从苏州写了
一封很长的信安慰我。他真的用一支笔打出了一个天下了。

  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而且积累了那么多的学问,真是一个奇
迹。

    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他应当算是个
天才),只是耐烦。他对别人的称赞,也常说“要算耐烦”。看见儿子小虎搞机床设计
时,说“要算耐烦”。看见孙女小红做作业时,也说“要算耐烦”。他的“耐烦”,意
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

  一个时期,沈先生每个月都要发表几篇小说,每年都要出几本书,被称为“多产作
家”,但是写东西不是很快的,从来不是一挥而就。他年轻时常常日以继夜地写。他常
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来不易止住,很怕人。有时夜间写作,竟致晕倒,伏在
自己的一摊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我就亲眼看到过他的带有鼻血痕迹的手稿。他
后来还常流鼻血,不过不那么厉害了。他自己知道,并不惊慌。很奇怪,他连续感冒几
天,一流鼻血,感冒就好了。

  他的作品看起来很轻松自如,若不经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来的。

  《边城》一共不到七万字,他告诉我,写了半年。他这篇小说是《国闻周报》上连
载的,每期一章。小说共二十一章,21×7=147,我算了算,差不多正是半年。这篇东
西是他新婚之后写的,那时他住在达子营。巴金住在他那里。他们每天写,巴老在屋里
写,沈先生搬个小桌子,在院子里树阴下写。巴老写了一个长篇,沈先生写了《边城》。

  他称他的小说为“习作”,并不完全是谦虚。有些小说是为了教创作课给学生示范
而写的,因此试验了各种方法。为了教学生写对话,有的小说通篇都用对话组成,如《
若墨医生》;有的,一句对话也没有。《月下小景》确是为了履行许给张家小五的诺言
“写故事给你看”而写的。同时,当然是为了试验一下“讲故事”的方法(这一组“故
事”明显地看得出受了《十日谈》和《一千零一夜》的影响)。同时,也为了试验一下
把六朝译经和口语结合的文体。这种试验,后来形成一种他自己说是“文白夹杂”的独
特的沈从文体,在四十年代的文字(如《烛虚》)中尤为成熟。他的亲戚,语言学家周
有光曾说“你的语言是古英语”,甚至是拉丁文。

  沈先生讲创作,不大爱说“结构”,他说是“组织”。我也比较喜欢“组织”这个
词。“结构”过于理智,“组织”更带感情,较多作者的主观。他曾把一篇小说一条一
条地裁开,用不同方法组织,看看哪一种形式更为合适。

  沈先生爱改自己的文章。他的原稿,一改再改,天头地脚页边,都是修改的字迹,
蜘蛛网似的,这里牵出一条,那里牵出一条。作品发表了,改。成书了,改。看到自己
的文章,总要改。有时改了多次,反而不如原来的,以至三姐后来不许他改了(三姐是
沈先生文集的一个极其细心,极其认真的义务责任编辑)。沈先生的作品写得最快,最
顺畅,改得最少的,只有一本《从文自传》。这本自传没有经过冥思苦想,只用了三个
星期,一气呵成。

  他不大用稿纸写作。在昆明写东西,是用毛笔写在当地出产的竹纸上的,自己折
出印子。他也用钢笔,蘸水钢笔。他抓钢笔的手势有点像抓毛笔(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不
是洋学堂出身)。《长河》就是用钢笔写的,写在一个硬面的练习簿上,直行,两面写
。他的原稿的字很清楚,不潦草,但写的是行书。不熟悉他的字体的排字工人是会感到
困难的。他晚年写信写文章爱用秃笔淡墨。用秃笔写那样小的字,不但清楚,而且顿挫
有致,真是一个功夫。

  他很爱他的家乡。他的《湘西》、《湘行散记》和许多篇小说可以作证。他不止一
次和我谈起棉花坡,谈起枫树坳——一到秋天满城落了枫树的红叶。一说起来,不胜神
往。

  黄永玉画过一张凤凰沈家门外的小巷,屋顶墙壁颇零乱,有大朵大朵的红花——不
知是不是夹竹桃,画面颜色很浓,水气泱泱。沈先生很喜欢这张画,说:“就是这样!”

  八十岁那年,和三姐一同回了一次凤凰,领着她看了他小说中所写的各处,都还没
有大变样。家乡人闻知沈从文回来了,简直不知怎样招待才好。他说:“他们为我捉了
一只锦鸡!”锦鸡毛羽很好看,他很爱那只锦鸡,还抱着它照了一张相,后来知道竟作
了他的盘中餐,对三姐说“真煞风景!”锦鸡肉并不怎么好吃。沈先生说及时大笑,但
也表现出对乡人的殷勤十分感激。他在家乡听了傩戏,这是一种古调犹存的很老的弋阳
腔。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对年轻人打鼓失去旧范很不以为然。沈先生听了
,说:“这是楚声,楚声!”他动情地听着“楚声”,泪流满面。
……

  沈先生很好客,朋友很多。老一辈的有林宰平、徐志摩。沈先生提及他们时充满感
情。没有他们的提挈,沈先生也许就会当了警察,或者在马路旁边“瘪了”。

  我认识他后,他经常来往的有杨振声、张奚若、金岳霖、朱光潜诸先生、梁思成林
徽因夫妇。

  他们的交往真是君子之交,既无朋党色彩,也无酒食征逐。清茶一杯,闲谈片刻。

  杨先生有一次托沈先生带信,让我到南锣鼓巷他的住处去,我以为有什么事。去了
,只是他亲自给我煮一杯咖啡,让我看一本他收藏的姚茫父的册页。这册页的芯子只有
火柴盒那样大,横的,是山水,用极富金石味的墨线勾轮廓,设极重的青绿,真是妙品
。杨先生对待我这个初露头角的学生如此,则其接待沈先生的情形可知。杨先生和沈先
生夫妇曾在颐和园住过一个时期,想来也不过是清晨或黄昏到后山谐趣园一带走走,看
看湖里的金丝莲,或写出一张得意的字来,互相欣赏欣赏,其余时间各自在屋里读书做
事,如此而已。

  沈先生对青年的帮助真是不遗余力。他曾经自己出钱为一个诗人出了第一本诗集。
一九四七年,诗人柯原的父亲故去,家中拉了一笔债,沈先生提出卖字来帮助他。《益
世报》登出了沈从文卖字的启事,买字的可定出规格,而将价款直接寄给诗人。柯原一
九八○年去看沈先生,沈先生才记起有这回事。

  他对学生的作品细心修改,寄给相熟的报刊,尽量争取发表。他这辈子为学生寄稿
的邮费,加起来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抗战时期,通货膨胀,邮费也不断涨,往往寄
一封信,信封正面反面都得贴满邮票。为了省一点邮费,沈先生总是把稿纸的天头地脚
页边都裁去,只留一个稿芯,这样分量轻一点。稿子发表了,稿费寄来,他必为亲自送
去。李霖灿在丽江画玉龙雪山,他的画都是寄到昆明,由沈先生代为出手的。我在昆明
写的稿子,几乎无一篇不是他寄出去的。一九四六年,郑振铎、李健吾先生在上海创办
《文艺复兴》,沈先生把我的《小学校的钟声》和《复仇》寄去。这两篇稿子写出已经
有几年,当时无地方可发表。稿子是用毛笔楷书写在学生作文的绿格本上的,郑先生收
到,发现稿纸上已经叫蠹虫蛀了好些洞,使他大为激动。

  沈先生对我这个学生是很喜欢的。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空袭,他们全家有一阵住在呈
贡新街,后迁跑马山桃源新村。沈先生有课时进城住两三天。他进城时,我都去看他,
交稿子,看他收藏的宝贝,借书。

  沈先生的书是为了自己看,也为了借给别人看的。“借书一痴,还书一痴”,借书
的痴子不少,还书的痴子可不多。有些书借出去一去无踪。

  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
,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到他住处,灌了好些酽茶,我才醒过
来。

  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沈先生开了门,一看,一句话没说,出
去买了几个大橘子抱着回来了。

  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家庭,随时都在亲切和谐气氛中。两个儿子,小龙
小虎,兄弟怡怡。他们都很高尚清白,无丝毫庸俗习气,无一句粗鄙言语,——他们都
很幽默,但幽默得很温雅。一家人于钱上都看得很淡。《沈从文文集》的稿费寄到,九
千多元,大概开过家庭会议,又从存款中取出几百元,凑成一万,寄到家乡办学。

  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痛苦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
,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
。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
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笑。

    沈先生五十年代后放下写小说散文的笔(偶然还写一点,笔下仍极活泼,如写纪念
陈翔鹤文章,实写得极好),改业钻研文物,而且钻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国人、外
国人都很奇怪。实不奇怪。沈先生很早就对历史文物有很大兴趣。

  他写的关于展子虔游春图的文章,我以为是一篇重要文章,从人物服装颜色式样考
订图画的年代的真伪,是别的鉴赏家所未注意的方法。

  他关于书法的文章,特别是对宋四家的看法,很有见地。

  在昆明,我陪他去遛街,总要看看市招,到裱画店看看字画。昆明市政府对面有一
堵大照壁,写满了一壁字(内容已不记得,大概不外是总理遗训),字有七八寸见方大
,用二爨掺一点北魏造像题记笔意,白墙蓝字,是一位无名书家写的,写得实在好。我
们每次经过,都要去看看。

  昆明有一位书法家叫吴忠荩,字写得极多,很多人家都有他的字,家家裱画店都有
他的刚刚裱好的字。字写得很熟练,行书,只是用笔枯扁,结体少变化。沈先生还去看
过他,说“这位老先生写了一辈子字”!意思颇为他水平受到限制而惋惜。

  昆明碰碰撞撞都可见到黑漆金字抱柱楹联上钱南园的四方大颜字,也还值得一看。

  沈先生到北京后即喜欢搜集瓷器。有一个时期,他家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贵的旧瓷器
,只是不配套,因为是一件一件买回来的。他一度专门搜集青花瓷。买到手,过一阵就
送人。西南联大好几位助教、研究生结婚时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或酒杯。
沈先生对陶瓷赏鉴极精,一眼就知是什么朝代的。一个朋友送我一个梨皮色釉的粗瓷盒
子,我拿去给他看,他说:“元朝东西,民间窑!”

  有一阵搜集旧纸,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多是染过色的,瓷青的、豆绿的、水红的,
触手细腻到像煮熟的鸡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极了。至于茧纸、高丽发笺,那是凡品了
(他搜集旧纸,但自己舍不得用来写字。晚年写字用糊窗户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
值三分钱”)。

    在昆明,搜集了一阵耿马漆盒。这种漆盒昆明的地摊上很容易买到,且不贵。沈先
生搜集器物的原则是“人弃我取”。其实这种竹胎的,涂红黑两色漆,刮出极繁复而奇
异的花纹的圆盒是很美的。装点心,装花生米,装邮票杂物均合适,放在桌上也是个摆
设。这种漆盒也都陆续送人了。客人来,坐一阵,临走时大都能带走一个漆盒。

  有一阵研究中国丝绸,弄到许多大藏经的封面,各种颜色都有:宝蓝的、茶褐的、
肉色的,花纹也是各式各样。沈先生后来写了一本《中国丝绸图案》。

  有一阵研究刺绣。除了衣服、裙子,弄了好多扇套、眼镜盒、香袋。不知他是从哪
里“寻摸”来的。这些绣品的针法真是多种多样。我只记得有一种绣法叫“打子”,是
用一个一个丝线疙瘩缀出来的。他给我看一种绣品,叫“七色晕”,用七种颜色的绒绣
成一个团花,看了真叫人发晕。

  他搜集、研究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消遣,是从发现、证实中国历史文化的优越这个
角度出发的,研究时充满感情。我在他八十岁生日写给他的诗里有一联:
    玩物从来非丧志,
    著书老去为抒情。
这全是记实。沈先生提及某种文物时常是赞叹不已。

  马王堆那副不到一两重的纱衣,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刺绣用的金线原来是盲人用一
把刀,全凭手感,就金箔上切割出来的。他说起时非常感动。

  有一个木俑(大概是楚俑)一尺多高,衣服非常特别:上衣的一半(连同袖子)是
黑色,一半是红的;下裳正好相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黑的。沈先生说:“这真是现
代派!”如果照这样式(一点不用修改)做一件时装,拿到巴黎去,由一个长身细腰的
模特儿穿起来,到表演台上转那么一转,准能把全巴黎都“镇”了!

  他平生搜集的文物,在他生前全都分别捐给了几个博物馆、工艺美术院校和工艺美
术工厂,连收条都不要一个。

  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从不讲究。

  他在《湘行散记》里说他穿了一件细毛料的长衫,这件长衫我可没见过。我见他时
总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夹着一摞书,匆匆忙忙地走。解放后是蓝卡其布或涤
卡的干部服,黑灯芯绒的“懒汉鞋”。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记得是从房东手里买
的一件旧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线呢面),他穿在身上,说是很暖和,高兴得像一个孩子。

  吃得很清淡。我没见他下过一次馆子。

  在昆明,我到文林街二十号他的宿舍去看他,到吃饭时总是到对面米线铺吃一碗一
角三分钱的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超不过两角五分。

  三姐是会做菜的,会做八宝糯米鸭,炖在一个大砂锅里,但不常做。他们住在中老
胡同时,有时张充和骑自行车到前门月盛斋买一包烧羊肉回来,就算加了菜了。

  在小羊宜宾胡同时,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头,炒茨菇。沈先生爱吃茨菇,说“
这个好,比土豆‘格’高”。

  他在《自传》中说他很会炖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没见他炖过一次。

  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亚蓉家去,先来看看我(王亚蓉住在我们家马路对面,——
他七十多了,血压高到二百多,还常为了一点研究资料上的小事到处跑),我让他过一
会来吃饭。他带来一卷画,是古代马戏图的摹本,实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问我的
女儿:“精彩吧?”那天我给他做了一只烧羊腿,一条鱼。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称道:“
真好吃。”他经常吃的荤菜是:猪头肉。

  他的丧事十分简单。

  他凡事不喜张扬,最反对搞个人的纪念活动。反对“办生做寿”。

  他生前累次嘱咐家人,他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但火化之前,总要
有一点仪式。

  新华社消息的标题是沈从文告别亲友和读者,是合适的。只通知少数亲友。——有
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

  不收花圈,只有约二十多个布满鲜花的花篮,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
、菖兰。

  参加仪式的人也不戴纸制的白花,但每人发给一枝半开的月季,行礼后放在遗体边。

  不放哀乐,放沈先生生前喜爱的音乐,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等。

  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
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
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人民文学》1988年第七期)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