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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惘然》之四

(2008-01-04 12:53:16) 下一个

 

 Party结束后,刘韶东让我送王琳回去,Nancy站在一旁坏笑。我知道这是她的“阳谋”,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装作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的样子和王琳相偕而去。

在车上,我从后照镜里打量正琳,她明显很局促,诺大一排后座,她还蜷缩着身子把自已挤在门上.

我问她为什么不买辆车,她说有车太麻烦了,要过户,要办牌照、驾照,要验车,要买保险,还要担心车祸,烦死了。

我本来还打算侃一通车经,眼下也只好住嘴不语。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我一抽烟,她就说,抽烟会致癌,吸二手烟危害更大,特别是在通风不畅的车厢里。我忙不迭地把才抽了几口的烟扔出窗外。

还好,她宿舍不远,否则我闷头闷脑开车,她闷头闷脑坐车,实在比蹲大狱还难受。临下车,她说,谢谢!我说不谢。

她扶住车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把闸推到停车档,启发性地看着她。

她果然开口了,你车子的空调坏了。

我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是坏了。

挺热的,要不要去喝点饮料?她启发性地看着我.

我熄掉火,就跟她进屋了。

房间里乱得惊心动魄,我一动步,使有纸张在脚下浮动飘起,伴随着还有让人心虚的碎裂声。我赶紧就近找个凳子坐下,生怕踩坏了什么,刚坐下,就听到“喀嚓”一声。我被硌得生疼,伸手摸出一支断成两截的铅笔来。我拿着两截笔,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放下。

王琳拿着饮料走过来,见怪不怪地说,给我。

我接过饮料的同时把断笔递给她,说,对不起。

有没有戳破,王琳问,话音刚落她的脸突然变红。

没没没没有,我严重口吃起来,仰着脖子往嘴里倾倒饮料,代替下面的话。

喝完饮料,我发觉更是热得难受,浑身不自在,想上厕所都不好意思开口,就没话找话说,你那台PC不错?什么时候买的?买这么好的机子干吗?在学校还没用够?

为我自己方便,有时不去学校,就可以在家里编程序,它比486运行快多了。王琳开始自然起来,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机子的性能,镜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挡住了她的眼睛,那时我觉得她象个机器人。

你可太厉害了,一天要在实验室泡上十二小时,回家还没完没了地编程序,好精力,你简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噢,对了,你有没有跟犹太佬提毕业的事?我也开始自然起来了,我没必要在机器人面前腼腆。

没有,让我毕业就毕业呗,我懒得提,毕业后我还不知道去哪里哩,其实在学校呆着也不坏,衣食无虑,搞搞课题,倒也省心。

王琳无比超然。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没料她呆到这种地步!在学校呆着也不坏?你都多大年纪了,经得住拖吗?搞什么课题呀,出成果可没你的份。

你呢?你有没有问老板什么时候让你毕业?她问我。

我叹了口气,别提了,被枪毙了三次。

我指望她温言安慰我几句,她却只是淡然一笑,像犹太佬的新闻发言人似地说,我相信你有充分毕业的理由,但他好歹比我们多几十年的经验,看问题也许深些,他不让你毕业,大概也有他的理由。

深个屁!我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没看过他的论文吗?不都是我们替他作的衣裳?你缝袖子,我加衣领,就是Tony也没少缝扣子,让他自个做件象样衣服看看,没法见人,根本就!

王琳捂着嘴笑起来,过一会恢复正常了,又细水长流地说,你那么急着毕业干吗?想早点找工作吗?我们这个专业的PH·D好像不大好找工作,想赚钱最好不要学这个专业。我觉得学校里的学术环境蛮好,多搞些课题我相信对将来的个人研究有益处。有些东西失去之后,才会觉得可惜,你信不信?她又画蛇添足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今后你很难找到学校里这样好的学术条件.

王琳这人就是这点差劲,永远讲不出一句稍带诗意的话,即使一不小心讲出点有意味的话,也跟写学术论文一样不忘加上注解。凭心而论,她长得并不难看,虽无花容月貌,亦不至于对不起观众,人很爽直,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看她痛击Tony真是痛快,她若是男人,我们一定是好朋友。可惜了。

我一连喝了三罐饮料,腹如鼓涨,情况非常不妙,可莫名其妙的是我不好意思用她的厕所。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刻告辞,我神情严肃地说,我要走了,明天见。我动作很快,冲到门口了,王琳才来得及说“再见”。

回去的路上,我想李琪应该回来了吧。

她的确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正在卫生间洗澡,莲蓬哗哗的下雨声勾起了我无限的遐思和充满诗意的想象。她忘乎所以地唱着一支歌,歌词和旋律在水声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我知道那是一支格调不高、“哥呀妹呀”什么的民间小调。

我忽然强烈地想尿尿,尿意越来越浓,并彻底战胜诗意。王琳的饮料真把我害惨了,我捂着腹部勾着腰,象只虾米竖在屋中央,还是煮熟的虾米,脸涨得通红,什么都不想,只眼巴巴地盼着“芝麻芝麻快开门”。

好不容易挨到“雨”停,接着我听到浴巾与身体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似蚕咀嚼桑叶。再接下来,吹风机又呼呼地响了,我的天,鬼才知道那个听起来有点漏风的吹风机何时才能把她那一头瀑布长发吹干!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表情怪异地大力敲门,不,应该说是砸门。

吹风机嘎然而止,我听到“哐啷“一声巨响,显然她失手将吹风机摔到洗手池的瓷面上。她的声音异常脆弱,刚才肆无忌惮地抒情的风采不知哪里去了,腔调曲里拐弯、九曲回肠、绕梁不绝,谁~~~~~~呀?

我象个无赖似地喊,声音也有点曲曲折折,我说我~~我,我要用厕所,拜托你,快~~快点开门。

我话音未落,门愤怒地大开。李琪裹着浴巾,披头散发,母夜叉似地当门而立,大有“一妇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我顿时气短,不敢看她脸色,低眉搭眼地说“Excuse me”,侧身闪了进去。李琪不得不拿下“当关”的架子,乖巧地避出,还顺手体贴地把门带上。

我永远怀念那一次淋漓尽致的倾泻,原来快乐无处不在,原来能够自由地撒尿就是一种快乐。我幸福得不知身在何处,忘了蹲马步,我想那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声音一定很好地证明了我的情况危急到什么程度。

 出来后,我并未发觉她有不悦的暗示,相反,她脸上挂着随时可能扩大化的笑容。她已换上了睡衣,头发依旧乱,上面还挂着不少五颜六色的小发卷,她说,你这人可真够阴险的,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老实讲,你有没有偷听?

用得着偷听吗?直往耳朵里钻。我死不改悔、先声令人,其实是为了掩饰适才的窘迫。

她继续吹风,风也吹到我脸上,丝丝热意由表及里,让人暖洋洋的。我倚着门问,一大早你跑哪去了?

我又不是你老婆,你管我去哪!她看了我一眼就扭过头去。

她狗咬吕洞宾的口气使我极为不快,我扭身毅然决然地奔向厨房,看她有没有为我留点好吃的。我前脚离开卫生间,她后脚就进去了,我注意到她没有关门。

微波炉旁放着两碟菜,一个是凉拌海带丝,里面浓郁的大蒜味刺激得我鼻腔发潮;另一个看上去很可疑,黑黑的,低头细看,只认出其中有细细的红萝卜丝,味道不错,大概是鱼香肉丝之类的花样。吃了几口菜,我好受了些,开始有了点自我批评的意识。大家在异国他乡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今天可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正需要安慰,你却抄家似地乱砸门,形象多么恶劣,影响多么不好。

我捧着碗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乱七八糟的发圈不见了,头发半干半湿,披肩而下,模样比片刻之前妩媚多了。她拿着梳子,不时一仰身,在头发上划拉一下,说,菜好吃吗?你跑哪鬼混去了,搞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嗫嚅道,同学家有个Party,吃是吃过了,但没吃饱,确切地说看见你做的菜又食欲大开。你要是开家餐馆,生意肯定红火。

她笑嘻嘻地说,行了,别拍马屁,快点吃吧,菜凉了。

你莫非也有Party?我一边往嘴里塞一筷子菜,一边含糊其词、不着痕迹地探问她的行踪。

没你那么好命,我打工去了。她边说边梳头,边梳头边说,可能头发有结,她用力拽梳子,拽得龇牙咧嘴。

打工呀!我不明白我干嘛那么高兴,那三个字几乎是欢呼。我怕自己还会说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话来,赶紧低头吃饭,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我放下碗,看见李琪诧异地注视着我。我竭力装得无比随便,漫不经心地说,打什么工?做“委屈死”(Waitress)?

她一甩头,头发哗啦啦地散开来,宛如一片黑色的漩涡,说,“委屈死”能赚几个钱?我给一个律师做housekeeper 不瞒你说,我一周干三两天,就够我一个月生活费了。

我搞不清女侍与女管家之间的收入差,听她说来,我都有点眼红这样低工作量高报酬的活了,我说你在哪寻到这份美差?你主人是老美还是老中?

当然是老美,老中一个个精明如猴,哪肯pay我这么高工资?告诉你吧,他还准备给我办绿卡哩!她兴致勃勃地说,一脸“盼星星盼月亮”的憧憬之色。

我怪声怪气地说,你本事真不小!你那英文能跟人家沟通吗?

她让梳子挂在头发上,双手比划,上衣不时被撩起,露出一段白,我幻想那里面一定是真空。她说,老中就是不行,见不得人家好,你还别挤兑我,你PH·D就了不起?你那破口语可真差劲,跟沂蒙山老乡说北京话似的。

我给她说用心虚,我知道自己的口语流利有余,但“中国特色”太重,可我并不服气:能比你差吗?幸亏这句话没出口,后来我听她讲英文,彻底地震住了,她的功课一塌糊涂,英文却不可思议地棒。

她老是编排老中的不是,使我火起,我像义和团般愤怒地说,你不是中国人吗?就算你拿到绿卡,入了美国籍你还是黄皮肤!还是中国人!还……还照样做中国菜吃中国菜!

她到底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我如此犀利的言辞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把梳子从头上摘下来,在手心拍拍打打,机关枪般地扫了我一梭子:中国人就不能指出中国人的劣根性吗?柏杨还写了《丑陋的中国人》哩!所谓爱之深,责之初嘛!狭隘的爱国主义早就过时了,书呆子!

我们的言语对峙并未持久,应归功于我方的主动撤退,我自知在辩论方面绝不是她对手,就象在厨艺方面一样。何况好男不和女斗,特别是跟李琪斗,我能得到什么好?

我咕哝了一句,我不是书呆子。我看到她的眼睛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不太正经地往上翘了翘。

就这么输了我又有点不太甘心,总想能捞回点面子,我话锋落到她嘴唇上,嘿!这么晚了还擦口红。我原来是要唱句赞美诗的,歌颂她嘴唇美丽,可是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她脸一红,把嘴唇往里抿了抿,我知道她要开始狡辩了,然后就听她说,不是啦,人家是早上擦的,还没来得及去掉嘛!

我不知道自己是冥顽不化还是有戳穿别人言语漏洞的嗜好,逻辑性十足地指出,刚才那一场莲蓬雨还没把口红冲掉,你的口红质量真好,跟你的衣服一样都是名牌的吗?

她的睑更红了,红中带紫,我刚才憋着尿时脸上大概就是这种颜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后面那句并无恶意的话反应如此剧烈,就算是害羞表情也不至于如此可怕,何况她并不是个害羞的人。

她手指差点落到我鼻子上说,说你阴险真不冤枉你!我不在家,你去我房间乱翻什么?一脑子的小农意识,还读博士!

我真是抱石头砸了自己脚,那一刻,我支支吾吾,狼狈不堪。

她气乎乎地转身而去,马上又转身而回,一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另一只拿梳子的手在不锈钢小暖瓶上犹豫。我瞧她没有第三只手,就好心说,我帮你拿暖瓶吧。她“哼”了一声,抬手把梳子挂在头发上,然后抓了暖瓶便走,腰还一扭一扭的,得意得很。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接着听到门锁刺耳地“喀啦”一声从里面锁上了。

君子当慎言,这话是不是孔夫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一定是他老人家说的了,他老人家恐怕吃过女人的大亏。若是女子与小人碰到一起,那就更加鸡飞狗跳了。在这件事上,我是个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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