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尼罗河系列三部曲之二》 天狼之眼 by 水心沙

(2007-08-23 22:14:26) 下一个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但我坚信,这世界上,一定有┅┅那种东西。
*** ***
小时候我家人常看到我一个人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那可能是每个幼儿的通病,所以当时也没引起格外的注意。七岁时小学老师拎著我的耳朵把我狠狠教育了一个小时,终於让我承认她身後的是块黑板,而不是一位无精打采的叔叔。从那天起,我被怀疑的不止是精神问题,还包括智商。小学六年同学总是躲著我,因为有时候,当我在很高兴地和夥伴聊天或者做游戏时,他们常常会莫名其妙号啕大哭┅┅後来,终於渐渐意识到,有时候我所看到的一些事,一些物,是旁人所看不到的┅┅上了年纪的人,隐晦地称它们为‘那种东西’,我不知道该怎麽定位,因为人都说那叫迷信,所以慢慢的,我也跟著他们,在心下称它们为——那种东西。
就此,我有了轻度的自闭症。
我喜静。即使在非常热闹的环境里,总可以找一片属於自己的世界。就仿佛舞台中央被射灯指著的角色,除了他和他身周那圈小小的光晕,别的都是暗淡的。
十五岁以前我竭力向别人证明著我所看到的一切,而因此,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并被迫吞进大把大把抗抑郁的药。十五岁以後我学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看著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人群中徘徊,低语,偶然的,对我露出一些奇特的表情┅┅然後,保持沈默。
高中毕业後我没有继续读大学,虽然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直到现在都还被我压在玻璃板下,经年不变的簇新。那年我看到家里经常漂浮著一些雪花般的东西,同年,父母在出外购物时出了车祸。据说当时连带撞翻一辆运送纸张的小货车,漫天飞著白纸,仿佛天降大雪。
楼下的阿森是去年搬进来的住户,也是整幢楼唯一和我有交集的人。据他说那天是准备搬了望远镜上顶楼看流星雨来著,没想到让他拯救了一个试图跳楼自杀的白痴女人。事实上那天我正坐在露台边,和小芊述说著第二十八回面试失败的惨痛过程(小芊自从十年前从这里跳下去後就长年驻守在这里了,为此她经常叹息不已,也为此这整个六楼,除了我家外再没有别的住户。),结果被他搅得兴致全无。
到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介绍自己时的话∶小姐你好,我叫——吴永森,不是吴宇森。
据阿森说,他长得很帅,如果头发颜色代表一个人好看程度的话,阿森确实挺帅,因为同一种颜色从没在他脑袋上停留超过两个月,正如他女朋友更换的频率。有次他在顶楼喝啤酒,喝到第十瓶的时候对我说∶优,电视里讲,一个女人的保质期是一星期,那真他妈是放屁。简直是侮辱女人。
我正准备赞同地对他点点头,结果他咧嘴一笑,单手指天大声道∶一周怎麽够,怎麽著也得存上一个月。
不知道阿森说完那句话後是不是觉得有些冷,因为我看到一双没有血色的手,在他喝得通红的脸旁悄然出现,轻轻拍了拍他脑袋。
阿森平时吊而郎当一副小混混模样,或许谁都猜不出来,他是在市博物馆做管理工作的,甚至还有著属於自己的汽车。我总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白领为什麽会搬来我们这幢老旧的公寓。可他说∶你懂不,那叫气质。
说真的,除了陈年的湿气,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破楼有啥‘气质’。
当我第三十二次面试失败坐在顶楼吹风时,他对我说∶优,我们馆急需一名员工,你来帮忙吧。
於是,我成了一名市博物馆——所属小卖部招待员。
和博物馆其他员工不一样,阿森张扬的发色和日新月异的服装同整个博物馆相当不协调,这也是让我想不透他能在这里工作的原因之一。後来我才知道,阿森的爸爸似乎有著很大的来头,所以就算他整天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也是没人会来管他的。
不过,阿森倒也不尽是一无是处的在这里混。至少他交际面很广,能给博物馆联系来一定的业务。比如说,最近这两周里几乎让人疯狂的古埃及国宝展。
不要问我他是怎麽做到的,他似乎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能力,只是我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一街头颓废浪子┅┅哦,不,那叫‘气质’。而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都是从博物馆里那些家夥这里听来的。比如楼兰女尸,这位很喜欢从隔壁自然博物馆跑来串门的小姐常常说,阿森是她在整个博物馆见到的,最不像古董的古董。
\'最不像古董的古董’,这句话是什麽意思,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说到古埃及国宝展,不免让我为那些人的狂热而感叹。百元一张门票,只是为了参观那些已经死了的外国古物,听说,门口的队天天都能排满一条街。
所谓死了的古物,就是因为年代过久,或者东西本身太普通不具备灵气,以致上面没有灵魂覆盖保护的古物。埃及运来的这批展品几乎看不到任何灵魂的痕迹,唯一有灵性的,怕只有那四尊雕著荷鲁斯四子的雪膏石罐子,以及一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乃伊。
我能理解最近博物馆里怨气冲天的原因,也理解鱼肠剑的灵魂对那把古埃及修指甲刀叫嚷著∶“和我比?和我比?‘时的心情。不过同情归同情,不争的事实是——月亮总是外国的圆,更何况,人家那还是已经消失了的文明┅┅
“黎优,黎优!黎优!!”
主管突如其来的叫声把我从沈思状态猛地吓醒。
不知不觉中又在工作时间神游太虚了,这毛病┅┅估计下班前少不得挨一顿训。最近小卖部生意奇好,所以上头又给增添了一名人手,这让主管的领导感觉相当好,所以你能从我们这小小四人‘部门’里充分体会到,大酒店的种种管理方针。
三号台客人走了,快去收拾收拾!”
“好的。”
卫晴,五号台可乐,快点!”
“哦。”
精神点,都没睡醒啊?”
哎┅┅这里还有谁能精神得过她。
集中精力忙了一阵,不久听到头顶响起催促客人离去的广播。抬头看看锺,差不多到下班时候了。
昨晚没吃药,结果一整夜没睡好,弄得今天一天好象在梦游。所以我决定在下班前去趟盥洗室,好好冲把脸。
冰冷的水打在脸上,很奇怪,非但没有让我清醒,反而让我觉得更加浑浑噩噩。刚才还只是头有点晕,而现在,却真的头重脚轻起来。
有点不对劲┅┅
扶著墙,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小间在马桶上坐下,我发觉自己的腿抖得厉害。窗口飘进一道影子,在我面前停顿了一下,急急忙忙就消失了。於是我用力一脚把厕所门踢上,头靠著门板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怎麽的,坐著坐著,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床对面是窗,一排四尊灰白色的罐子整整齐齐立在窗台上,每个罐子上一张脸,没有星光的夜幕下,好象在冲我嬉笑。
罐子上的脸,很熟悉,在博物馆最近几天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闭著眼睛我都能念出它们的名字∶艾谢特、哈比、杜米特夫、奎本汉穆夫,统称——荷鲁斯四子,保护死人肝、肺、胃、肠的四位神祗。
似乎几分钟前我还在博物馆的盥洗室,眼睛张开怎麽会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明明这些罐子应该在博物馆舒适安全的温室里,怎麽一眨眼就跑到了我家的窗台┅┅迷茫中,我看到小芊苍白的脸,在那些罐子背後慌里慌张出现了一下,一闪即逝。如果没有看错,她模糊的面孔上,有种叫做‘恐惧’的东西。
我承认我经常吃药,安眠药,抗抑郁药,维生素ABCDE等等能让我吃了後会有精神的药┅┅但我从来没嗑过迷药。
生平头一次,我想说一声∶见鬼了。
在把那四个罐子从窗台上取下的时候,我脑子一刻没有停过。虽然到目前为止人都还迷糊著,但我肯定自己遇上麻烦了。这四样东西是从埃及运来的展品中少有的价值极高的物品,从它们身上散发的气就能感觉得出。而现在它们被从博物馆带到我家,虽然绝对不可能是我自己干的,但,关系也是绝对摆脱不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没法说明从下班到现在这段时间我究竟是怎麽从博物馆盥洗室跑回自己家,最重要的,物证堂而皇之在我房间里待著。
盗窃外国国宝,不知道会是什麽罪名,不过用脚指头想想也不会和普通盗窃划上等号。
所以最後我决定去找阿森,因为除了他,我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还能够去找谁。
阿森不在家。坐在他房门口等著,我不知不觉就睡著了。说来奇怪,我好象经常能在非正常状态下熟睡,而失眠,似乎永远只是对安乐躺在床上数星星的人才有效。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才睁开眼,我便看到阿森那张略带苍白的脸,由模糊到清晰。
不知道在我面前站了多久,他看著我的神情有点古怪。身後跟著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有著一头柔软乾净的发,那颜色,让我想起哥伦比亚咖啡。女的短发如火,长得很像某位电影明星,不过,本该妩媚的眼眸却敏锐而犀利┅┅她让我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优,“伸手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阿森对我说∶”这位是罗扬少校,这位是展琳警官,从公安总局来的。“
总算明白为什麽现在银幕里的新星们会一个比一个难看。原来真正的帅哥美女,都跑去当国家公务员了┅┅不过现在让我不明白的是,接受审讯时,为什麽我脑子里想到的居然会是这个。
黎小姐,能不能回忆一下你昨天下班前都干了些什麽。“
我去盥洗室洗脸,後来觉得头有点晕,所以在里面坐了会儿。“
有没有见到过什麽人。“
没有。“见到过一次流浪的魂魄,不知道算不算。
之後你干了些什麽。“
换衣服,回家。“
有没有碰到过谁。“
没有。“
那位姓展的女警官手里的笔忽然停了停,抬头,她扫了我一眼∶“据我所知博物馆员工更衣室是非独立的,下班时间,怎麽会一个人都没碰到过。”
我也不知道,进去的时候一个人都没。“天晓得到底有没有人。
据当天值班的门卫说,他们没有看到过你离开博物馆。“
嗯┅┅“我点点头∶”我离开时好象也没看到他们,挺奇怪的。“隔壁楼死於煤气中毒的心理学研究生曾对我说过,要让别人相信你的谎言,首先你得不认为自己说的是谎言。
屋子里沈默了片刻。两人似乎对望了一眼,然後,我听到那位罗扬少校乾净柔和的声音∶
黎小姐,听说你经常服用大量的药物。“
是的,抗抑郁的,助睡眠的┅┅“
好,谢谢你的合作,“说话间,两人站了起来。当然,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著。
等你的血样报告出来後我们可能还会再见面,“女警官走过来搭著我的肩膀带我出门,忽然发现,她收敛了锋芒的眼,看上去相当可爱∶”今天就这样吧,我们以後见。“
好的,再见。“和她伸出的手握了握,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相信他们既然会来找我,必然不会放过我那不足四十平方的小窝。既然问了那麽一大堆问题却没有点到最重要的物证上,可见,他们应该并没从我房间的桌子底下发现那四个东西。不知道为什麽会没有发现,那样一目了然的地方。或者,归功於幸运好了。
是的,我很幸运。
出警局大门时,望著天,我不由自主轻轻吸了口气。
今年秋天似乎格外多雨,刚才太阳还在张扬著夏末秋初的辉煌,转眼间就横风斜雨,让人从骨子里随著那锅灰色的天空生出股寒意来。
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计程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躲避不及,被它从坑里溅起的脏水泼了一身。我就此呆了呆,却并非是因为这个原因。回过神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是喇叭身一片,四周行人对我指指点点,急急忙忙跑上人行道,心存疑惑地再朝刚才引得自己蓦然呆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风大雨大,车忙人忙┅┅一切,似乎没什麽两样。
但我发誓刚才看到了什麽异样的东西,就在那辆车经过身边令脏水溅了我一身的瞬间。
空气里忽然溢出一种奇特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不舒服。低头,手臂上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在路上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坐车经过博物馆,那里停了好几辆警车。
我见到了阿森,和一外国人不知道在说些什麽。转弯时,隔著车窗瞥见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
借审讯为由我请了一天的假,并非偷懒,只是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
家里果然被翻得彻底。当然,绝对不是因为满屋被翻得狼籍,而是因为,房间里太过乾净,比我自己平时收拾得要乾净许多┅┅此外,昨晚出门时窗是开著的,但现在却关著,估计是他们离开时已经在下雨,所以顺便帮我把窗给关了。
很细心,也很有职业道德的一群人。
可是┅┅
为什麽经过了如此缜密的搜查,却没人能够发现我桌子底下的四个罐子?那些脚一踢就能够著的东西┅┅蹲下身,我在那些圆滑的罐身上摸了摸。这还是第一次能亲手触摸到几千年前的东西,略带粗糙的手感,每一寸都仿佛历史在轻舔著我的手心,告诉我它们是如此实实在在的存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为什麽他们居然会没发现。
灰白的罐身在黑暗里似乎无声散发著层淡淡的光,那颜色,让人觉得有些冷。
古埃及人把尸体里的重要器官取下,经过处理後放在荷鲁斯四子守护的瓶罐里密闭保存,目的只有一个——复活。长时间以来,他们执著於此,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确实重生了,籍由这些古老的器具。
只是这令时间都为之折服的东西,在吃饭的时候观赏,实在是比较煞风景。
虽然泡面的味道够香,香得一房间都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那浓郁的气味。不过,这些罐头总不失时宜地能在我过於敏感的大脑里,勾勒出一幅幅乾瘪内脏的画面。於是,牛肉汤熏人的香气中┅┅不知不觉掺上了一点点腐味。
盯著罐子看了足有一个下午,其实脑子里只在考虑一个问题——博物馆消失的文物在我家,这事实究竟对阿森说还是不说。
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听到他汽车驶进小区的声音,然後是脚步声。他今天的步子听上去挺沈,满腹心事的沈。阿森住在五楼,和我家一层楼板相隔。记得他曾经说∶“优,如果有强盗闯你家,你拿根棍子捅捅地板我一定能收到你的电报。‘
脚步声到了五楼却没有消失。我听到他停顿了片刻,然後,继续朝著六楼方向走来。不到片刻,如我所料,门被敲响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有种贼被捉赃的感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把那些罐子一骨脑撸到了床底下,换睡衣,穿拖鞋,最後,才磨蹭著去把门打开。
这期间,敲门声不断。不怎麽响,有节奏,并且耐心。
“有事?”
阿森侧倚在门框单举右手一直不停在敲,门开的瞬间,差点一个暴栗敲在我脑袋上。被我突然的声音给吓了一跳,他举著的手有些尴尬地缩回,转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能进去坐坐不?”
难得今天会看到他一身正经打扮,有点像商务楼跑出来的小K了。衬衣领带西裤,一头金红色的发服服帖帖梳向脑後,还扎了根小马尾。真是,装正经还弄得像黑社会。
看他一脸颓废样,想来今天麻烦不少,我有些心虚地瞥著他点了点头,把他让进屋里∶“不许乱碰东西,不许抽烟,如果有不轨企图我会喊非礼。”
靠,就你那小样┅┅”
“怎麽!”
没怎麽,大姐说得是。”
别给我装嫩。”
......
晚饭吃的泡面,还红烧牛肉的。”不得不承认某人的鼻子和狗一样敏感,傍晚五点吃的面,到十一点他居然还能嗅得出。丢给他一罐可乐,我没理他。
老吃这种东西对胃不好,下次我请你。”
“必胜客。”
你还真不客气。”
客气能吃吗?”
呵呵┅┅”他忽然咧嘴一笑∶“优,你是不是饿了。”
胃咕哝了一声代替我的回答。六个小时,一袋泡面哪儿够消化的。
肩膀上被重重一搭,他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走,我请客。”
哦,谢谢了。”不要以为我脸皮很厚,阿森请吃的东西,无非小区外头五块一碗的馄饨而已。阿森的大方从来只对他有兴趣想泡的马子,而我只是他邻居。
虽然已近半夜,馄饨店的生意还是不错。一群学生模样的几乎承包了整个店,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这里的馄饨馅儿不多,但汤料极鲜,入口醇醇的,从舌尖到舌根的诱惑。
我和阿森选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吃得淅沥哗啦。确切的说,是我吃得淅沥哗啦。阿森在馄饨端来後只象徵性舀了两勺,之後便是用调羹虐待馄饨的全过程,直到馄饨皮在汤里被搅和成一团稀粥。
他看著身旁的玻璃窗,窗上折射著我的脸。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也知道他有话想说。
可我心虚。
优,”终於还是开口,声音里似乎透著种疲惫。我的手不由自主一抖。
我碰上麻烦了,优。”他丢开汤勺,身子後仰懒懒伸了个腰∶“大麻烦┅┅”
麻烦?为了那四个失踪的罐子?”我低著头,鲜美的汤在嘴里已经品不出一点滋味。继续心虚。
罐子?”他轻轻地笑,伸手在我微卷的发上揉了揉∶“不是。是木乃伊。”
木乃伊?”我想起了那口石棺里,被一层层在我看来似乎是还比较新的亚麻布,密密包裹得连形状都基本看不出来的尸体。
木乃伊,今天晚上突然失踪,就在我们刚摆平那几个罐子问题的时候。
失踪?怎麽可能?”古埃及盛装内脏的容器被盗,令博物馆几乎处在全面戒备的状态——临时停展,警察值勤┅┅是谁能在不声不响的情况下於目睽睽中把一具木乃伊偷走?又不是能揣在兜里的东西。
别瞪著我,我也认为不可能。到处都是警察,离上次被盗只隔一天,我实在猜不出有谁会有那麽大的胆子和本事二度偷窃,偷的还是这麽大一具木乃伊。可,这是事实。”点燃了烟,阿森的脸在一片淡淡的烟雾中忽隐忽现。
我胃里忽然有种想吐的感觉∶“阿森,我们回去吧┅┅”
“好。”
阿森没有跟去我家,他说他累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有睡过觉。
我一个人回房。
开门的时候,扑面一阵风,吹在身上觉得有些寒。
可能是窗没关的缘故。不到天冷,我总也没有关窗的习惯。
摸索著走进屋里。门厅里的灯好象坏了,进门打开时亮了一下,随即就没了反应。风在漆黑的厅里穿梭,窗帘一起一伏晃著,有点像电影里的鬼影,不过也没啥好怕的。单身住在这层楼,我不怕黑,不怕鬼,只怕强盗和小偷。
走到房间开灯,灯同样闪了一下立刻就灭。床头灯,厕所灯┅┅挨个试下来,都是如此。奇了怪了,没见过灯泡说坏一起坏的,难道是电压不稳?
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照明的东西,眼睛倒是已经适应了黑暗。房间里很冷,我不得不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在外头倒也没觉得冷,为什麽屋里反而冷过外头?
坐在床上轻轻哈了口气,夜色中,悄然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吃药了。
蓬!蓬蓬!!”起身倒水的时候,窗玻璃突然颤抖起来,仿佛有谁正攀著窗框,使劲摇撼著。
沈闷急促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突兀得让人吃惊。
我紧盯著窗,呆呆站在原地。
半晌,窗外疯狂摇撼的树枝才让我渐渐明白,原来是风。记得回来时路上风就不小,距地六层楼,那力道想来也被扩张得更猛了。慢慢的有种类似呜咽的声音在窗外一波波流窜,看来,过会儿逃不掉一场大雨。
感觉血液又重新流回到了腿上,我走过去抬手把窗帘拉拢。然而回过身准备到茶几上取杯子时,抬头瞥见的景象,再次让我吃了一惊。
窗帘上大块的花纹在对面墙上映射出一片片扭曲 乱的影子,被窗缝吹进的风摇晃著,微微起伏。而那大块大快的黑影中,赫然勾勒著一片巨大的阴霾,如同一苹低垂审视的头颅,一动不动将我僵立於墙面看上去模糊而渺小的影子笼罩其间。
窗外没有阳台,一通到底的楼墙┅┅这阴影到底会是什麽。不可能是小区里那些孤魂搞的花样,这些年来他们那套把戏用得早就烂到不能再烂,而且┅┅我望著那随风蠕动的影子,轻轻咽了咽唾沫∶任谁都知道,那东西,它们是凝不出影子的。
我想我现在应该像只兔子一样逃出家门。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两苹手已经一边一个将窗帘扯得大开。
我看到窗,它依然被风吹得噗嗤嗤颤动,上头划著一丝丝银亮的水线。楼群间凄厉的呜咽声不绝於耳,楼下树影群魔乱舞般张扬┅┅开始下雨了。
窗口处是空空荡荡的,只有风缠著雨丝,旋转出一层层半透明的白幕。
回头望去,墙上除了我站立在窗前的投影,什麽都没有。
难道和刚才从嘴里呵出的白气一样,一切只是幻觉┅┅
看来,真的必须得吃药了。
 ┅┅”轻轻的剥啄声,在我放下窗帘重新转身去拿杯子的时候,不紧不慢滑入我的耳膜。
虽然再次吃惊了一下,不过随即释然。通常附近有车辆经过时就会这样,轻微震动引发家具与地面的摩擦,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刚走到中门,又是一下。我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微凉。
有别於家具挤压出的声音,那更像是一种关节爆裂时发出的呻吟。不大,却也并不小,如同一苹小小的爪子,在我急促跳动起来的心脏间,轻轻撩拨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无法挪动步子了。
并非我神经过敏,实在是那声音来源的地方,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动静。
 ┅┅”我眼皮一跳。
这次确认了,那时断时续的轻响┅┅真的来自——我睡床被床单遮盖著的底部。
我轻轻吸了口气。床底下除了四尊盛放著古埃及木乃伊内脏的石罐以外┅┅别无它物。


第二章 行尸
突然很希望这会儿能有谁陪在我身边,哪怕是一苹鬼。
手里拽著把扫帚,竹柄的,很古老的那种。阿森说这好,比塑胶柄的环保,比塑胶柄的耐打。问他耐打啥?他说当然是打人,如果不幸有贼光顾,你至少还能拿它抵挡一阵等人过来救。他还说,别看它细,抽人疼著呢。
那为什麽不乾脆买把不锈钢柄的。我不以为然地问他。
结果他比我更不以为然∶怕被贼抢去了抽你。
想到这里时忽然有点想笑,可是现实的状况又有点让我想哭。扫把被我抓得像把枪杆子,我拿它直指著不远处的床底。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我觉得床单在微微抖动。
半透明蕾丝边扫著地面,一起一伏,仿佛里头真的潜藏著某种东西,在细微而有节奏地呼吸┅┅望望手里的竹柄,它随著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著。忽然有些担心起它纤细的身体┅┅
细长的柄小心翼翼捅向床单,我在心里暗暗祈祷里头藏著的是鬼,而不是个贼。一直期望这只是小芊或者隔壁楼某个被煤气熏死的灵魂在和我开玩笑,虽然知道那基本没有可能,因为除了能让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他们发不出其他任何声音。
轰——”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闷雷。我的手一抖,在接近床单四分之一距离的地方,扫把停了下来。
被狂风卷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顷刻间变得更为急促起来,筛豆般声音掩盖了我浑浊的呼吸。
我觉得手脚有些僵硬。
轰——”
紧接著又是一阵闷雷,头顶的灯忽闪了一下,突然亮了。
而我的手脚几乎是立刻间恢复了知觉。眼睛刚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手里的扫帚柄已先於大脑的指令,朝著床底用力捅去。
一戳,一挑。随即,我缩小的瞳孔张开,垂下手,缓缓松了口气。
出乎意料,亦在情理之中,漆黑的床底下除了被我匆忙塞入的那四尊石罐,别无它物。
空洞的床底无声咧著嘴,仿佛在嘲笑我过於敏感的神经。
不知道为啥,有点失落,我抓著扫帚 空挥了一下,把它轻轻丢到一边。
吃了药,熄了灯,我把自己丢到床上,随手打开CD.里面小声吟唱著佛音《大悲咒》,安静而柔缓,我喜欢在临睡前听上一会儿,那会让我头脑冷静。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很多,只是风依旧张扬,在楼群间发出咿咿呜呜的悲鸣。这声音让我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小芊时的情形,那时我刚满十八岁,也是头一回,除了游魂外,我能够看到厉鬼。
小芊从六楼跳下而亡,死状凄惨,浑身有著化解不去的戾气,她是厉鬼。
忘了从什麽时候开始她由凄厉的魂变成我倾吐不快的忠实听,只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她一身红衣,半边脸凹陷,鲜血淋漓地朝我走来。
那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头一天。
我看著她,她直勾勾瞪著我,朝我走┅┅哦,是飘来。当时我也没太多想法,只是在她离我不到一米距离时,轻轻按下了CD机的PLAY键。
後来某一天她满脸幽怨地对我说,那天突然响起的《大悲咒》几乎让她魂飞魄散,如果她就那麽消失了,看以後还有哪个鬼会那麽倒楣听我的唠叨。而她也时常在被我骚扰得无奈时摇头叹息∶优,你的心理医生建议你经常聊聊天是没错,但那是让你找人,而不是找鬼。
我眼皮渐渐发沈,风声不再显得那麽刺耳,床也变得柔软无比┅┅想来,是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了。翻了个身,我停止了混乱而奔腾的思维。
 !”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突然扎进一道轻而尖锐的声音,令我原本松弛的四肢,皮筋似的抽了一抽。
眼睛睁开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盖著毯子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愣愣看著眼前一小团一小团氤氲的白气,那是从我口里吐出的急促的呼吸┅┅
 !”又是一声剥啄,把我以为是幻听的念头击得粉碎。紧贴著後脑勺,那关节爆裂般的响声不是传自床底的正下方,又能来自哪里。
床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我刚才查看得相当仔细,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只除了┅┅四个盛装著木乃伊内脏的——雪花石膏瓶罐。
我觉得背後似乎有著无数蚂蚁在脊梁上啃噬,平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一动不动。
CD机里还在反复哼唱著同一首歌,但却不是百听不腻的《大悲咒》。
一串连著一串的外文,有点类似某种咒语般的吟唱┅┅没有起伏,也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在这样的夜晚,有条不紊得让人心惊。
而伴随这沈缓逼人的声音,我真切感受到,床底那轻微的剥啄声,正朝著床外逐渐移动┅┅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寒,而我的脸哆嗦得几近痉挛。
喝醉酒同服用了安眠药感官上有什麽本质性的区别,我不知道。但想来,对於抑制脑神经的活跃,起的作用应该是类似的。所以此刻我虽然真切感觉到了恐惧,但头脑依然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就好象喝醉了酒总是难以彻底聚集起意志一般。於是我下意识坐了起来,探出身,朝床下看去。
觉著有点像酒後壮胆。
如果刚才我的大脑在药的作用下还不够清醒,那麽此刻我看到的东西,足够让我清醒至极。
那应该是个人。
瘦到皮包骨头似乎还不足以形容他的体形。焦黑皱裂的皮裹著嶙峋的骨。从床底一点一点爬出时,他背上清晰的脊椎,随著肢体的动作,缓缓挤出一声声爆裂般的脆音。
 ┅┅”似乎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粘著几簇枯草般发丝的头颅僵持了一下,随後,似乎有些吃力地对著我的方向,慢慢回转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对著一具包裹在皱巴巴的皮囊里,冲自己微笑的骷髅,我不知道该用什麽表情去面对。
它甚至似乎在对我笑,用那唇与牙床粘连在一起的嘴。一些不知道是土,还是别的什麽东西,从它右颊上铜钱大小的裂口中簌簌掉落下来,在它抬手搭住我的床沿,朝我一点一点靠近的时候。
只差一步,也许这整幢楼就要被我不可抑制的尖叫给震塌了。只差一步。
那疯狂的声音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一苹乾枯的手牢而精准地捂住了我的嘴,如果那称得上是只手的话。
然後我看到那‘人’左眼的眼帘突然破裂出一苹空洞,无声无息地对著我。
路灯投射出它的影子,漆黑,醒目。游移在地板上,清晰真实到让我绝望。鬼是没影子的,但人如果长成它这副样子,那差不多跟鬼也没什麽区别。
不是鬼,又不是人,它究竟是什麽东西。
浓烈的异味糅合著松脂的气息,充斥著我在它指缝间每一寸可以呼吸的地方。那异味到底像什麽,说不上来,有点酸,有点像干肉腐败的味道┅┅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刺激著我刚才吃的那些馄饨,在喉咙与胃之间,来回打转。
而我的目光更无处遁行。它枯柴般的手,给人一折即断的感觉,却不费吹灰之力地钳制著我的头颅对准它左眼上的窟窿。那窟窿里没有眼球,我却能清晰感受到它咄咄逼人的视线。
咯┅┅”半晌,一种奇怪的声音沿著它的喉管从他齿缝里挤出,随即它突然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颚。
无数细微的爆裂声,从它下颚乾裂褶皱的皮肤中冲了出来。片刻,那些死皮从攀附著的骨骼上一片一片剥落,逐渐褪显出里头褐黄色的枯骨。
我用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在它乾瘪的胸腔上,我看到一苹深陷其间的黑亮甲虫在慢慢蠕动┅┅或者说挣扎,似乎竭力的,想从那些松软的褶皱中脱身而出。渐渐,随著它的动作,四周焦碳般的皮肤渗出一丝丝浑浊的黏液┅┅
呕┅┅”我终於没能控制住胃里残留的馄饨,通过嘴巴,从那怪物半张的指缝间喷了出去。
“βθμ ρτθι νωφψστ!”
头顶模糊的声音,如果不是错觉,那就一定是这僵尸一样的怪物在说话。模糊,沙哑,听不清楚一个位组。但可以肯定那些 乱的声音潜伏著某种语气。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窗外的风雨声,静止了。
“ρτμφ θτριψσ τνωφ τρ!”
又是一阵模糊的话语。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嘴巴上有些痒。湿润而粘腻,仿佛有什麽东西取代了那怪物坚硬的指,在我脸上蠕动,膨胀。伴随耳边噗嗤噗嗤细微的声响,一股浓烈的腥味,在我鼻间迅速扩散开来。
怎麽回事┅┅
僵直著身体,顾不上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和脸上冰冷滑腻的不适,我慢慢掀开眼帘。
我曾以为我刚才已经见到了今晚最恐怖的东西,我相信,不论眼前再出现什麽,也不可能会比之前更为糟糕。
只可惜,我却错了。
不声不响撞进我眼底的,是大块大块的暗褐色的皮,连著干硬残存的肉从那怪物身上慢慢脱落,仿佛软化了的巧克力。色泽发黑的骨头上不断渗出一种淡黄色的黏液,所经之处,一团团粉色的肉从骨骼中花朵般绽放出来,每开一朵,便从里头溢出艳红的血液,将那些粉色‘花朵’迅速浸没。
当整个身体如同上了一层油漆般发出暗红色光泽时,血流停止了,然後一道道透明颤抖著的筋,从它头颅顶部呈辐射状向全身延伸┅┅
整个过程,那怪物似乎非常痛苦,全身痉挛,咬牙蜷缩著半跪在我的床边。可即便是这样,它钳制著我嘴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我觉得它的手仿佛在融化。
唔┅┅呕┅┅”泪水模糊了眼睛,在那生筋长肉著的手掌中挣扎出沈闷的哼哼,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干呕起来。
ωφψσ ......恍惚中,耳边似乎又传来那怪物的声音,但感觉和刚才不太一样。只是呕得昏天黑地的,我没怎麽去注意。
渐渐的,腥涩的空气被一种松脂淡淡的芬芳所替代,嘴巴上覆盖著的手爪,似乎也没有刚才那样粘湿冰冷得厉害了。心脏得到了某种方面的松弛,於是,我的恶心感变得不再那麽强烈。
鼻息间有股暗涌的薰香味,极细,却有种植入骨髓般的深沈。下意识扭了扭头颅,意外的,竟从那由始至终牢牢钳制著我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
然後我听到一声低沈的撞击。
透过尚且被干呕出来的泪花迷蒙住的眼睛,依稀辩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闷哼了一声,仰天栽倒在地。
*** ***
“阿森!!阿森!!!”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跑出门的,只知道在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阿森家的门口,对著他家那道漆黑色的铁门拍到手指发麻。
三楼那家的小京巴扯著嗓子吠个不停,大概是被吓到了。
阿森开门出来的时候人迷迷糊糊的,还带著一脸被突然吵醒的怨气,不过这股怨气很快被一种吞了死耗子一样的表情取代∶“你吃人了?”
“我家有怪物。”
他的眼神好象在看外星人。
片刻,揉了揉自己满头乱发,他有些暧昧地看著我∶“下雨天确实让人比较冲动,优,想我就直说,用不著化妆成这个样子。”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求助物件了。揪著他的衣领,我二话不说把他往楼上拖。
屋子和我逃出时一样,漆黑,安静。
当我带著他走进里屋的时候,窗户大开著。不大却密集的雨丝源源不断从外头灌进来,把窗帘和地板打得透湿。
床上还残留著我的呕吐物,但地板上却很乾净。确切的说,是被雨水冲刷得很乾净。刚才噩梦般的经历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连一点异样的味道都没有,空气充斥著雨天的湿腥,冰冷,却非常清冽。
僵尸般的怪物早已不知去向,之前所有经历,竟恍若南柯一梦。
我傻站著,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阿森什麽都没说。只是开了灯,把窗户关上,然後捡起地上的扫帚把积水往外擗。一眼看到他靠近床的时候,我本想阻止,却在见到他乾净利落地把床单掀起,然後用力将床底的积水清扫出来之後,喉咙仿佛被什麽东西给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床底下很乾净,除了一滩亮汪汪的水迹,什麽都没有,包括那四苹罐子。
恍惚中我听从阿森的话跑去洗脸,他说∶你难不难受,半张脸都是巧克力酱,吃太多吐了吧,那玩意儿不消化。
镜子照出我的脸,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下半张脸上爬著斑斑干了许久的血迹,乍一看,还真有点巧克力酱的感觉┅┅我把头浸在水里,用力搓洗。
洗完脸我走到床边收拾我的呕吐物,阿森已经扫完了水,正蹲在地上用一大块破布吸著残留的水渍∶“优,记得买根拖把。咱不是日本人,老这样擦地板那是受罪。”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用力把脏了的床单从席梦司上扯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的关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本来是把人找来看怪物的,不知为啥就变成了帮我义务清理房间。虽然阿森嘴上没有说什麽,但不知道他心里会怎样看我┅┅想著,脸突然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结果一条床单扯了十分钟还没有被我扯下来。
直到阿森无聊了边擦边哼起《太委屈》,那怪腔怪调的嗓音才让我心态渐渐恢复正常——对於这种脑袋里少根筋的家夥,是不用想太多的。
外头雨还在下,悉悉琐琐砸在窗上,和刚才一个人听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拿阿森的话来说,那叫诗意,不过人家听雨听著听著往书桌上跑——诗兴大发,他少爷听著听著就往床上倒——睡兴大发。
所以当我把床单塞进洗衣机,放好水和洗衣粉从卫生间出来後,见到他已经趴在饭厅的沙发上睡著了。睡得跟头猪似的,嘴里发出轻轻的鼾声,连我给他盖上毯子都浑然不觉。偷偷用手指搅了搅他的发,有几缕顺势滑落到脸侧,软软的,金灿灿,让我想起苏格兰牧羊犬┅┅
关灯後回房间躺到床上,在那之前我再次将床底仔仔细细查了个遍,什麽都没有,连点灰尘都没。重新笼罩在黑暗里,回忆著那场噩梦,不过却并不觉得害怕,外头多一个人,心境,自然也就两样了。只是瞪眼直直望著天花板,反复思考著那令人恶心的东西到底是什麽。从小到大,这是头一次那样实实在在地触摸到恐惧,它离我仅仅半步之遥。这怪物怎麽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底,而博物馆的那四个展品又是怎麽到我家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它们会不会真的是被我带回来,因为那天至少有三个小时以上,我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头隐隐疼痛起来,这是与安眠药对抗的後果。翻身用力伸了个懒腰,我合上双眼。
既然这会儿脑子乱得像团糨糊,不如还是睡吧。
早晨搭了阿森的顺风车去上班。
他仍旧把头发後梳扎起,金红的发,配著纯白的衣服,看上去很精神的样子,不过这精神是靠三杯黑咖啡来维持的。他说今天会接待一些相当麻烦的人物,可不想因为脑子混乱把话给说砸了。
博物馆事件受影响最直接的就是阿森,即使他有个了不起的老爸,也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看著他开车时认真的侧影,我忽然觉得有点同情他。
博物馆门口的警车更多了,好事的人远远站在马路对面,一脸兴奋和期待的表情,对著这边指指点点。听说窃案已经见报,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今天依旧闭馆,而我们作为内部工作人员,必须天天报到以配合警方调查。
到更衣室换衣服时,一起在小卖部工作的同事告诉我,原定为期三周的古埃及文物展,恐怕会提早闭幕。
一楼几个重要展厅拉著黄色警戒线,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严肃。路过木乃伊展示厅外时,我没想到会碰见熟人,就是昨天才见过面的红头发女警官,应该是叫展琳。穿著浅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邻家女孩似的站在一堆制服男中间,指著边上那具已经没有木乃伊了的空棺,同一名中年男子在说些什麽。
我故意走得慢,在门口这里磨蹭著。门口背光,没有人注意到我。
应该是酸吧。”展厅里人少,一点声音马上就能扩散开来,而空旷高大的建筑样式又起著扩音的作用。所以不太费力的,我听清了里头的谈话。
没错,”那中年男子用套著手套的指在棺壁上轻轻刮了刮,抬手,对著光凝视∶“是酸。”
怎麽会从内部开始腐蚀的。”
唯一可能是尸体分泌出来的,但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石棺外六米处我们采到了类似的分泌物,构成的形状似乎是┅┅”两人对望了一眼,而展琳警官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了我。她似乎吃了一惊,侧头低声和那男子说了句什麽,随後,朝著我的方向笑吟吟走来∶“黎小姐,又见面了。”
我一时有些失措。虽然她微笑著,但那眼神始终让人觉得忐忑。可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应∶“你好啊,警官。”
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
是,我常会失眠。”
这可不是好习惯。”很随意地搭住我的肩,她带著我从门口处离开∶“你应该多做做运动,对睡眠会有帮助。”
点点头,我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她朝前走著。
喜欢埃及吗。”
有点像闲聊,不过在这种时候忽然问起,却让我感到有些突兀。喜欢埃及?这国家对我来说遥远而陌生,除了金字塔和木乃伊。因此,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吧∶“一般。就是这次展览让我对它了解得多了一点。”
知不知道古埃及人把内脏保存起来的用途是什麽?”
听说是为了复活。”
呵呵,把内脏从尸体里挖出,期望有一天能通过这方式让被掏空了的尸体复活,是不是挺可笑。”
是挺可笑,不过┅┅”不知为什麽,脑子里忽然映出昨天晚上那僵尸般的怪物。它的突然出现,它的生筋长肉∶“不过他们执著了几千年,这习俗应该有被执著的理由吧。”
也许,”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吃了一惊,紧跟著停下,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什麽?”
也许吧。”她眼睛带著微微的笑,不动声色看著我,猫儿一般,晶亮而深邃。猫是种敏感,并且难以付出信任的动物,展琳现在给我的,便是这种感觉。
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琳!”不远处一名警官对著我俩的方向招手。
展琳应了一声,拍拍我的肩∶“有人找,下次聊。”
好的,再见。”我点点头,求之不得。
直到她身影消失,我心里头莫名出现的沈重感这才消失。不知为什麽,她总能挑起我的压力,虽然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
径直走向二楼,我们小卖部就设在二楼休息区。虽然闭馆,但主管大人并没有闲著的意思,她说今天要开会,具体内容,应该是增强警惕感和防范意识吧。虽然我实在想不出,在小卖部干活我们需要警惕些什麽东西。
一整天很快就在浑浑噩噩中过去了,回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我不喜欢这样的天,天没精神,人也没有精神。
去车站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说来那人怪可悲,绿灯的时候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发什麽呆,跳红灯时,他突然间就冲了出去。
於是一切就这麽发生了。
车子紧急刹车阻止不了它前进的势头,一阵尖啸,一声闷响,转眼间,整个身体已卷入车底。四周一片刹车声,当人群从震惊中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一滩暗红浓稠的液体,从那辆情急中撞到岗亭的汽车底部蔓延而出。
片刻间,这条本还畅通的大道堵塞得寸步难行。
有人叹息,有人摇头┅┅而我则在人群外呆站著,半张著嘴,因著别人所看不到的那幕景象。
我看到那死去的男子从车底慢慢爬出,一身的血。他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到他,忽然,他将头转向我。
那颗被车轮碾得变形的脸,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
他就那样愣愣的看著我,片刻,突然号啕大哭,虽然那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水。他哭得绝望,绝望到让我揪心,然後,拖著残破的身体,他朝著我的方向一点一点挪动过来。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种强烈的预感,这男子似乎有什麽话想告诉我。他眼底除了绝望还隐藏著别的什麽东西,而我,亦试图从他不断蠕动著的嘴唇中,辨别出些什麽来。
突然,我整个人猛地一颤。
就在他离我不到两米远的距离,就在我眼前,就在这青天白日下,这新死的鬼魂突然裂开了!仿佛从腰部中间被什麽东西一口咬断,他整个儿被掀至半空,生生裂成两半。
我条件反射般抬起手想挡住可能飞溅而下的鲜血,因著那太过真实的画面。可是什麽都没有落下┅┅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半空中什麽都没了,死魂,血迹┅┅
只有纷扬的雨丝,在暗沈浓厚的云层间静静撒落。冰冷,剔透,如同那魂魄绝望而凄哀的泪┅┅
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些灯泡,还有够一周吃的蛋糕和咖啡。与‘僵尸’在半夜的‘亲密接触’ 以及今天碰到的血淋淋的车祸场面,让我对咸鲜的东西再提不起任何胃口,只想用些甜点把胃塞饱了事。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苍白的路灯反射著被雨淋湿的地面,森冷而漠然。偶然风吹过小区花园,那些已有十多岁寿命的植物,不甘寂寞地撒出淅沥沥的叹息,给这片被林立新楼所包围住的老楼区内,悄然添进那麽一点点的生气。
上楼时正碰上三楼那家下来溜狗,那只高傲的,有著肥大屁股的小京巴迈著四条几乎看不见尺寸的短腿,雪球似的一路从楼上‘滚’下来。扭过我身边时,它抬头轻轻斜瞄了我一眼。
难得,这可是头一回被咱楼里的宝贝心肝(这栋楼里的阿姨们每次狠狠亲吻它小脑袋时,都爱这麽叫它。)给注意到。当下,我弯下腰对它报之以最亲切的笑容。
嗷————”一声惨叫,这只明显营养过剩的肥狗居然在我玉指亲昵接近它的一刹,突然爆发出一声有史以来最凄惨的哀鸣,逃了。
贝贝!”紧跟而来不亚於那声哀鸣的尖叫,来自在二楼它那正同邻居扯著如何保养皮肤的主人。从二楼直冲下来,她的表情就像只受惊了的老母鸡。有些恼怒地瞥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做了什麽非礼她宝贝的举动,然後,凄凄哀哀追著那疯狂窜出楼道的肥胖身影,一路大呼小叫著朝外跑去。
我叹气┅┅
站在家门口的时候犹豫了半天,因为不知道推门进去的瞬间会看到些什麽。六楼的感应灯早八百年前就已经坏了,黑漆漆的楼道,靠著下面的路灯才勉强得以保持那麽一点光线。以前对此没什麽感觉,而现在,一个人站在这里时空洞的感觉让我有点不安。
进门後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并且把感觉上随时会断灯丝的灯泡逐一拆下来换了新买的。这麽折腾过後身上觉得暖和起来,而橙色的灯光也让心情好了很多,关上所有窗户後,我拆开了装食物的袋子,开始享受我的晚餐。
牛奶纯白的颜色让我想起街上不愉快的经历,於是撕开一袋速溶咖啡,把它倒进牛奶杯。看著一缕啡色丝绸般缠绕进牛奶的白,那感觉很温柔,连带那些不愉快的片段,在记忆里随著这纠缠的画面渐渐融化殆尽┅┅一袋咖啡尽数没入乳液中後,想搅拌时才发现忘了拿调羹,於是叼著蛋糕走进厨房。
仅有的三苹不锈钢调羹这会儿正躺在水槽里,和一堆碗筷一起泡在水里瞪著天花板发呆。忽然想起好像已经有好些天没刷洗过碗了,我果然是懒得可以┅┅
拧开水笼头,随手捞起三把调羹放在水里冲洗。嘴里唾液分泌得难受,我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蛋糕从嘴上拿开,准备朝边上的垃圾筒里扔。然而才转身弯下腰,我便发现自己大脑里的血液蓦地凝固住了,在看清楚那体积占了大半个角落的垃圾桶,它里头所装的东西的时候。
四苹灰白色的雪花石膏罐子,错落有秩地堆放在这只因为我懒,所以特意挑选的大号深蓝色垃圾桶内。几乎摆放不下,最上头那只,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头,而罐子上那双冰冷呆滞的眼睛,似乎带著某种情绪,越过瓶身直直注视著我┅┅
我的心似乎找不到跳动的感觉了。
铃铃┅┅铃铃铃┅┅”不知过了多久,一连串刺耳的电话铃突然间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令我从窒息般的僵滞中猛地清醒过来。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水池里的脏水已经快漫溢出水槽。手一颤,调羹重新掉进水槽,发出一连串扑扑水声。把蛋糕用力砸在那双眼睛上,我关了水龙头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喂。”
优,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低沈柔和的声音,让我跳得几欲裂开的心脏稍稍平稳了下来∶
林医生┅┅”林医生,大名林翔,就是隔壁楼那位不幸死於煤气泄露的心理学研究生。他喜欢别人叫他医生,因为他生前在学校待得太久,到死都没有能够当上真正的医生。
而我,是这位无照医生的唯一病人。
他喜欢用电话的方式对我进行心理治疗,因为他不太喜欢与活人的接触,阳气会让他疼痛。他不比小芊,小芊作为厉鬼对阳气有著比较高的免疫力。
很久没来看你,最近好吗。”
听著他的声音,想起他的脸,白净清秀,高挺的鼻梁上架著双无边眼镜。他的眼神很深,即使隔著层镜片,都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挺好,只是老忘了吃药。”
吃药得有规律,不过如果状态还行的话,那些药还是尽量别吃的好。”
最近舒乐安定对我起的作用小很多。”
你从什麽时候开始必须靠它入睡?”
“一年前。”
话筒对面沈默了片刻,然後,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优,你对它太依赖了,你才21岁,这不好。”
我有什麽办法,没有它,我睡不著,那感觉很难受的┅┅而且┅┅”
“而且什麽?”
林医生,人真的会出现很真实的幻觉吗?”
会,当病情严重到一定程度时,人会出现幻觉,包括视觉上,听觉上,嗅觉上。严重的话,会导致人精神错乱。”
幻觉会不会非常真实,我是说┅┅眼睛能看到,皮肤能接触到,耳朵里能听到,鼻子里能闻到┅┅这几点集中在一起,就好象┅┅现实一样。”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然後缓缓道∶“如果是幻觉,那说明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捏著话筒,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是直直看著厨房的门,一言不发。
“优,”
“优?”
“优!”
什麽?”我被他突然加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作为鬼魂,他可以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近在我的身边,因此吓得我险些把手里的话筒给丢出去。
发什麽呆?
没,在想事。”
你没事吧。”
没事。”饭厅里的灯忽然暗了一暗,仅仅一秒的忽闪,却让我心都几乎揪起来了∶
林医生┅┅”
优┅┅”我们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而他立刻选择沈默∶“说。”
我最近好象产生了许多幻觉,很真实。事实上┅┅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我只知道那感觉很真,气味,声音,触觉┅┅没法说那是幻觉,可是一转头,它又不见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口气急急说著,尽我所能表达出来的语言。
直到我声音停止了很久,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任何回应。
鬼没有呼吸,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还是不在。许久仍不见他回话,我试探著轻轻问了一声∶“喂?林医生?”
优,”终於开口,那声音却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这些天你有没有觉得有什麽不同,比如说,你看到过小芊没。”
小芊?”经他这麽一提,我才想起来,似乎是有很久都没见到她了,以往,她总喜欢在露台和窗边闲晃的∶“最近两天确实没见到她,好象┅┅最近楼里没见到过任何鬼魂┅┅”
优,你们楼里有┅┅”电话里突然一阵嘈杂,就在他刚说到那几个字时,电话突然挂断了。无止境的盲音回荡在我耳边,仿佛一串跳跃而呆板的音符。
我们楼里有?有什麽,他想告诉我什麽?不晓得┅┅盲盲中有一苹手掐断了他的声音,却也抓出了我强烈的好奇。林翔,他到底想告诉我的是什麽。
後来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守在电话边,期待著那通来自冥界的未完的电话。可是直到 晨,林翔却没有再拨过一通电话过来。
好奇心渐渐敌不过身体的疲乏,我倒了杯水,坐到床前吞下几片安定,然後对自己说,这是最後一次靠它睡觉,以後,我要学著靠自己。
夜很静,连风声都几乎听不见,我睡得很平静,大约过了半小时不到,便已经感受到了倦意的光顾,之後便陷入昏沈状态。看来,睡觉时留盏灯亮著确实对睡眠有好处┅┅
朦胧中,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似乎有风钻进了房间,在我身边不安份地游走。闭著眼,我将头往毯子里缩了缩。 依旧很凉,这次是额头。一丝一丝的凉风起伏在我额头上,痒痒的,冰冷而顽固。半醒半睡间,我不耐烦地抬手遮在额头,以遮挡住那恼人的风。
可风依旧猖獗,这次吹的是我的手心。
虽然极细,对於我这样神经系统特别敏感的人来说,却足以达到无法继续成眠。
我突然有些恼了,好睡时被弄醒,那是种很痛苦的事情,更何况我是那样不容易睡熟的人。可是,房间里为什麽会有风,难道窗没被我关紧?皱著眉,我无奈而吃力地慢慢睁开眼睛。
片刻,眼睛从微眯,勃然变成铜铃!
我看到一缕漆黑色的发,如同一层薄雾,轻轻萦绕在我眼前┅┅发下是道浅色的身影,模糊,却又无比实在地端坐在咫尺之间。
空气中流动著一种冷冷的薰香味,似有若无,淡雅而熟悉┅┅不知为什麽却让我的胃抽搐起来,整个人条件反射般恐惧到手脚僵硬。一动不动,耳朵里脉搏的跳动声清晰密集得排山倒海。
恍惚间,眼前的身影渐渐被一团团半透明的薄雾所笼罩,那是从我嘴中喷出的,急促的喘息。
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第三章 幻境还是真实

房间里没有灯光,虽然我清楚临睡前是留著灯的。全部的光源来自窗外淡淡的路灯,惨白色的光,斜射在近在咫尺那道身影上,折射著它漆黑冗长的毛发,很亮。
我努力睁大眼,试图透过被自己呼出的白气所制造的薄雾,看清对方的面目。可办不到,它的脸始终隐在一团阴影里,仿佛一苹无底的黑洞,无声无息对著我的方向。
曾听人说过,如果睡觉时碰上鬼压床,试著让自己身体挪动一下或者从最里发出点声音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慢慢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我不知道现在面临的算不算是鬼压床,但身体丝毫不能动弹那是真的,所以我努力动著嘴唇,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来。
渐渐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就好象鸭子垂死挣扎时被人掐在喉咙里的嘶鸣。可是手脚依然不听大脑的指挥,而眼前的身影,也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恰恰相反,它还稍稍动了动。
柳絮般的发丝随著它下俯的头颅轻扬,就在靠近我的瞬间,我盖在胸前的手背上,忽然滴到一点冰凉湿润的东西。
ωφψσ ......低沈浑浊的声音从黑洞中缓缓吐出,随著呼吸喷在我的脸上,顷刻间似乎起了一层薄霜,僵硬而刺痛。
θτριψσ τνωφ ρτμφ......这模糊的话语相当耳熟。因为就在昨天晚上,同一个地方,差不多相同的状态下,曾经听一苹不人不鬼的怪物念叨过┅┅
我的心在下沈。
ρτθι νωφψστ......又一滴冰冷的液体,随著它的声音滴落下来,这次是掉在我的脸庞。一丝似有若无的腥味在薰香四溢的空气中化开,不声不响钻入我的鼻尖,与此同时,我听到那近在咫尺却一片混沌的脸,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辆卡车在小区外经过,吨位不小,震得地板一阵颤抖。
那身影似乎愣了愣,不再朝我继续逼近,它直起上身,将脸转向窗口。
我依旧看不清那张脸的五官,即使窗外投进来的灯光将它侧脸的轮廓勾勒清晰无比。而我也在瞬间,明白了始终看不清楚它五官的原因——它整张脸是暗色的,与发丝和黑夜几乎溶为一体,只在被光线染到的地方,微微透出丝红。
上了层清漆般的亮红。
细密的肌理在它脸上划出刀刻般的曲线,缝隙间,隐隐流动著一些深色浓稠的液体┅┅我想起手上和脸上滴到的东西,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
它鼻梁很挺,确切的说,是它的鼻骨很挺。没有鼻翼,没有表皮,如同半座尖锐的山峰,孤零零耸立在光亮、微微有些不平的面孔上。脸颊上方是个漆黑的窟窿,巨大,深邃┅┅那种仅靠一点微弱的路灯,是无论如何都贯穿不进去的深邃。
如云的长发披散在这样的脸侧,丝绸般妖娆,随著它的胸膛的起伏轻轻摇曳。它的胸膛赤裸著,一半散发著健康肌肤蜜糖般色泽;一半同那张脸一样,肌理分明,脉络清楚,虽然表面有些不平,却光可鉴人,仿佛上了一层暗色的漆┅┅
它突然猛地将脸转向我,在我看它看得连呼吸是什麽都快忘记了的时候。
我的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因为在它转过头来的瞬间,我看到那原本黑洞般的眼眶内,两苹雪白的眼球撕裂乾枯的皮层,从里头一翻而出。
而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终於晕倒了。
*** ***
醒来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刚才的经历只是场噩梦。
床边小灯吐著柔柔的光,将一室黑暗尽数阻隔在窗外。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楼下花园里风吹夹竹桃飒飒的轻响。
一切,和我刚睡下时没有任何两样。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和林翔好好谈谈了,或者┅┅去医院找个正牌医生看看。可是从小,那些医生逼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鬼魂只是种幻觉或者梦境,直到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了,他们才渐渐放过我,我不信任他们。
还是去找林翔的好。
身上的暖意让我感觉嘴里有些干苦。坐起身准备倒点开水润润舌,却被起身时太阳穴突然间迸发出的疼痛,逼得蜷缩回去。
我眦著牙用力按住後脑勺,那部位的神经和太阳穴一起痛得突突乱跳。看来安眠药果然是不能再多吃了,几乎每次只要醒得早,脑袋都会受到这样的折磨。长此以往,只怕不用等我年纪大,脑子就已经无法正常使用了。 过了会儿,渐渐适应了头部的不适,我掀开毯子准备下地。目光不经意落在床沿上,而那只按在後脑勺上的手,却再也落不下来了。
床沿上有个浅浅的坑,形状和皱褶无一不在告诉我,曾有人在这上面坐过。
仿佛是回应我的想法,刚才没有注意到的薰香味,此时如同暗涌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将我再次包围。虽然它极淡,淡到如果不用心,绝对感觉不出来。但它又是那麽清晰,清晰到能让辨别得出它的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一阵寒意,从指尖,迅速直透我的背脊。
突然想起了什麽,我飞快抬起右手,不出所料,那上头一点暗红,在不亮的灯光下对我闪烁著幽亮的光芒。虽早已干透,一丝淡淡的腥,依然执著而清晰地渗入我的鼻内┅┅
然後我再次见到了那道身影,通过眼角的馀光。
它静静伫立在敞开著的房门口,半身融於外室的暗,一动不动。而我不知道这阴魂不散的家夥到底想干什麽,所以,亦一动不动。
时间在我俩这种类似僵窒的状态中几乎凝固了,我瞥见床边的电子钟, 晨2点。
真是见鬼的好时间。
嗒┅┅”赤足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把锤子,在我心脏上狠狠砸了一下。似乎沈默够了,它打破了寂静,朝著我的方向缓缓踏出一步。
我机械地转动脖子,两眼盯著这移动的足踝。至少那个部位,是血肉丰满并且还包裹著一层富有弹性的皮囊的。
“嗒┅┅”又是一步。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得仿佛要冲破耳膜。
“嗒┅┅”第三步。
虽然经过控制,我的呼吸依然混乱得像刚跑完八百米。
“嗒┅┅”第四步。
落在眼底的,已不单是它(他)的足踝,沿足踝而上,那线条优雅的小腿,在灯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泽。我的视线就此打住。因为我不希望看到,在这样的腿上,连接著一苹没有表皮,只有森森白骨的膝盖。
“嗒┅┅”第五步。
全身毛孔无一不在紧张地耸立,我下意识脚尖点地,做好了随时逃开的准备。
可是就在离我三步之遥的距离,那脚步声却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
有人来了!我的心一阵急跳。
抬起头望向房门口的瞬间,却惊觉那抹明明近在眼前的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触目所及只有那扇半?的房门对我张著漆黑安静的嘴,在一片还未散尽的薰香味中,无声嘲笑我的紧张和怯懦。
手心里滑腻而冰冷,不知不觉中,刚才被我掐出了一手的冷汗。坐在床沿上,我有些懵了∶这到底是怎麽回事?难道又是幻觉?!
笃笃┅┅笃笃笃┅┅”外屋的大门依然被不紧不慢地敲响著,似乎门外那人有著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在等候我的开门接迎。
 晨两点,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站在门口不依不饶敲著我家大门的人,颇为让人意外的竟然会是展琳。见我开门出来,这位年轻的女警官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後对我微微一笑∶“早上好。”
纵使意外,只是今晚意外不少,所以多她一个,不多。
面对一纸搜查令以及数名对我炯炯注视的警官,我所能做的唯一回应是点点头,随後配合地将他们让进屋。
就在两天前他们刚到我家做过彻底的搜查,可是一无所获。两天後的现在他们再次赶来,并且是在这种时间段┅┅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展琳,而她正巧也朝我这边看过来,那张娟秀的脸庞上,清晰写著两个字——\' 自信‘。
不出五分钟,其中一名警察从厨房里出来,一脸肃容地朝展琳招招手。之後的半小时内,我被他们请进了警局,连同厨房垃圾桶里那四尊雪花石膏罐子。
原来最近所遇到的事不尽然是我的幻觉,至少这四苹罐子,它们是真实的。
审讯是立即进行的,这是我头一次踏进警察局的审讯室。同这里相比,上次受审问的地方更像是间休息室,因此当我一脚踏入这个充满抑郁的房间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成了一名罪犯。
依旧是展琳审问我,上次那名英俊的少校不在。室内一张桌子两把椅,边上还有台电视机和影碟机。灯光下,她拈起碟片放入影碟机,随後看向我,目光淡淡的,却隐著层冷静和犀利∶“黎优,看完片子後,我希望你能用最诚恳的态度与我们合作。”
影片不长,几分钟的片段可以看出是安装在博物馆的摄像头所捕捉的内容。时间是夜晚,地点是博物馆一楼三号展示厅,也就是四尊被盗的雪花石膏罐子原先所在的大厅。几盏射灯是里面唯一光源,照射在安置那一具具沈睡了千年的死物上,鬼火般妖异。
片刻,我看到一道长长的影子从镜头外移了进来,随後是一角长发,在浅黄色的灯光下闪烁著柔亮的蓝┅┅
我微微一怔。
从读书时候起,就有不少人羡慕我的发,长而柔软,在阳光下还会泛出隐隐的蓝色,比纯黑的活跃,比染出来的自然。这种颜色,只有在洗发水广告里被刻意的灯光渲染出来的女明星头发上才能看见,我引以为傲的发色,怎麽会出现在这段录像里┅┅
而当那头发的主人在镜头里露出大半个身体後,我彻底惊呆了。
不可能,这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在那种时候出现在博物馆的展示厅,旁若无人地四处闲晃?!
没错,那头发在射灯下泛著蓝光的人影是我,那个瞪大双眼,面无表情走在展示厅里的人影居然是我。
画面播放到这里的时候,整个萤幕突然跳动了一下,继而,被一片雪花所代替。
啪。”展琳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这是盛放木乃伊内脏的四个罐子被盗当天,我们从保安处取来的录像,也就是因为它我们找上了你。只是画面到这里时被干扰了,所以,希望你可以作出解释。”
原来,不但物证在,文物被盗那天,我竟然真的在现场出现过┅┅沈思许久,我觉得应该为自己争取些什麽,毕竟无论怎麽样说,我是绝对不可能,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偷什麽埃及古文物的。当下,我低下头,拿捏著缓缓开口∶“那天下班,我其实在盥洗室失去了意识,”
哦?”不置可否,她轻轻挑了挑眉。
我也不知道那种情况持续了有多久,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我正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那四个罐子,并排放在我房间的窗台┅┅”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敢去看展琳的眼,她的眼神,此刻仿佛在看著个无可救药的骗子。可这确实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相,虽然听上去,它更像是一种狡辩∶“从博物馆到家,那段时间我记忆一片空白,所以当中的经历,我不知道,无可奉告┅┅”
展琳没有说话,手中的笔在本子上轻轻扣出一下下 乱的声响,不知道她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麽。
屋子里因此而格外安静,静得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为什麽上次问你的时候,你没有实说。” 许久,她终於打破沈默。声音淡淡的,猜不透她的情绪。
我考虑了片刻,将手心里的汗在牛仔裤上轻轻抹乾,决定实话实说∶“你们不会相信,而我,也不想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能不能告诉我,第一次搜查你房间时,你把那些罐子藏在了哪里。知不知道,即使它们不是你偷的,窝藏赃物,也足以给你定罪。”
我没藏!”血气因著她那番话而猛地涌到我的脸上,抬起头,我紧紧望向她的眼∶“一直以来它们被我放在房间的桌子底下,为什麽你们会没有查到,我都觉得很—好—奇!”
展琳静静看著我的眼,不语。
片刻,她默默将手里的笔记整理起来,一言不发经过我身边,朝审讯室外走去。
我想,我是惹她生气了。
接下来的四天时间,我是在警察局暂押处度过的。平生头一回坐牢,那滋味,真的很糟糕。
後来接替展琳审问我的人告诉我,其实从那天审问我之後,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我的监视,而最近在我家里观察到的一些奇怪现象,迫使他们提前作出了行动。至於是什麽奇怪的现象,他们没有告诉我,我也懒得去问。那些不知道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东西,如果能被他们看到,倒也去了我一块心病。可是心里非常不舒服,因为之前的两天,我竟是没有隐私的。
叔叔给我请的律师对我说,这案子让他有些为难。虽然血样报告能够证实我确实经常服用一些治疗精神上疾病的药,但一来我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二来赃物确实是从我家里找到的,因此可以说,我基本处於百口莫辨的境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案子定在属於动机性作案,还是非动机性、纯粹出於精神上的病因而诱使作案而已。
送走他之後,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床铺上对著冰冷的墙壁发呆。周围已经时常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该大哭一场,还是对著他们傻笑。
第五天清晨,我再次见到了展琳,一个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头一次,在这位向来自信而镇定的女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黎优,”打开牢门,她漆黑色的眸有些异样地看著我,不过,语气还是一如即往的淡然∶“你可以走了。最近这几天,我们很抱歉┅┅”
我一时有些摸不著头脑。
可能看到我在发愣,她勉强笑了笑∶“博物馆再次失窃,这次被盗的是奥拉西斯时期一枚纯金护身符。”
听到这,我的心不禁轻轻一跳。再次失窃,那是不是说明,盗窃者另有其人了┅┅
作案手法和前两次一样,有效,无声无息。整个博物馆埋伏了几十名探员都拿他没有办法┅┅”把手一招,她示意我跟她出来。边朝著通往外界的门走著,边自顾自道∶“你知道吗,那枚护身符甚至已经随同其他展品一起打包装进了集装箱。呵,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办到的,我必须承认,我们遇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劲的对手。所以┅┅”说话间我们已经站到了门口处,她轻轻吸了口气,侧身,为我让出一条道∶“你自由了。”
清晨的街道撒著淡淡的金,空气微冷,清新得有些发甜。乍从暂押处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几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才关了这麽几天就有这样的感触了,不晓得那些关了三年五载甚至以上的囚犯们,他们从里头出来的一霎会是什麽样的心情和感觉。
出警察局没走多少步,手机响了,是婶婶打来的。她不太放心我,想让我搬去她那里住一阵子。
\'女孩子单身在外头住本来就很不方便,何况最近又横生出这样的事儿。我们家优优这麽好的姑娘怎麽会去偷什麽古董,那些警察简直是在胡来。’婶婶如是说。想起她弯眉细目的慈祥,心里不由得一阵暖和。但随即想到了叔叔,这弃文从商不到十年便成了大款的男子,於是我不假思索拒绝了婶婶的好意。
打从他们搬进了市中心一寸土地一寸金的豪宅内後,我们两家几乎就不再有什麽往来了,逢年过节也是差人送点礼来,感觉就跟领导慰问下属一般。这样的亲戚,咱高攀不起,若不是父母双亡婶婶执意照应,怕是连有我这麽个亲戚都早已忘得乾净了。
婶婶在那边声音有些无奈,我在这边碰上红灯,笑著安抚她几句,把手机掐断了。
记得小时候最爱去他们家,叔叔好学问,温文儒雅,不像别的叔伯舅舅只知道欺负我玩。而婶婶美丽温柔,总是微笑著给我这个那个点心,看著我同她女儿玩耍。那个时候的记忆是金黄色的,就像一张老照片,陈旧,却温暖。而自从几年前叔叔为了一个女子同婶婶闹离婚後,那样温柔的笑容极少能从她脸上找到了,她怕他,如同老鼠怕见猫,只是一味顺著他,怕他有天一开口,便再提到‘离婚’二字。
有些心情,有些心态,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是再也回不去了┅┅
红灯跳黄,周围人蠢蠢欲动,於是我跟著一同朝马路对面跨了出去。
脚落地,却是一足的松软。似乎踏著的不是坚硬光洁的柏油马路,而是┅┅沙滩?
我微微一愣。
只是那样片刻的迟疑,眼前的景物,却面目全非了。
熙攘的闹市流水般化成一片沙海,触目所及一片金色。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沙浪。原本清晨温文和煦的太阳一改谦和,张扬得急於将一身光芒四射的滚烫抖撒给大地,刚才还因衣衫单薄而微微有些发颤,此刻,我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热浪,沿著足底,朝整个身体缠绕上来┅┅
远处传来悠扬的驼铃声,伴著如风的呜咽,那是蜿蜒在沙海中连绵起伏的笛音。曲调有种说不出的耳熟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天晓得,我是连流行音乐都很少去听的那种人,怎麽可能会对这种单调的民族乐产生熟悉感。
不等我细想,耳边随著笛声隐隐响起的天籁般诵语,让我不由自住地┅┅哆嗦了一下。
眼前辽阔无际的大漠中忽然黑压压跪满了大片大片的人,白色的衣,黝黑的肤。他们无比虔诚地朝著我的方向膜拜著什麽,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懂他们在诵读著什麽,那声音,同他们的脸庞一样,暧昧而模糊。
我的头突然疼起来,就好象服了安眠药,却迟迟不肯入睡後脑神经给予的抗议。太阳穴突突跳著,我整个人摇摇欲坠┅┅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一阵杂乱尖锐的嚣叫,而我的眼前,波浪般一旋,一片就在片刻之前被莫名吞没了的世界,突然间铺天盖地般朝我倾泻下来!
建筑,马路,车辆,人流┅┅四周汽车喇叭声呼啸而过,示威般在与我插肩而过的瞬间叫嚣。
喂!要叫你多少遍啊?还在那里站著不动!就你!喂!”发出这样愤怒的吼声的,是正从远处横眉竖目朝我走来的交警。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和变调,看来,真如他所言,叫了我有半天了。
知道什麽叫作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吗?当你梦醒睁开双眼,看到自己站在车流滚滚的马路中心时,就会知道了。
我的头皮冰凉,逃一般窜上人行道,对著警察抱歉地直点头。
不晓得撞上什麽邪了,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产生幻觉,十字路口的中央,车水马龙的中心。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优?”
就在我对著马路为自己行为发怔的当口,一辆漆黑色尼桑无声无息停泊在我的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张熟悉的脸庞,以及一头金红闪耀的发。
阿森┅┅”见到他的头一个反应,我是想逃的。涉嫌了博物馆文物失窃案,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可惜晚了点,在我转身的同时,他已经将後车门打开,恰好挡住我的去路。然後用那种平时根本极少会见到的,他谈公事时的淡然眼神扫了我一眼∶
进来。”
我很没骨气地坐上了他的车。
不是我懦弱。有些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悠闲散漫,一旦对你较真,那种压迫感,平常没事就板著脸装酷的人,是学不到其中那万中之一的。
阿森的尼桑是辆二手车,给他从发动机开始零拆重组了一遍,现在据他所说已经有了宾士的性能。我曾开玩笑地问他老爸那麽有钱为啥不乾脆让他买辆宾士,他颇为自负地对我说∶你不懂了,关系,现在要靠老爸发展,钱,却不能用老爸的。
一度我曾厚颜萌发过想每天搭他顺风车去上班的念头,毕竟我们住同一幢楼,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结果,同样一句话,被他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对我演绎了一遍∶优,你又不懂了。论关系,我们是好邻居,我们常常互相照应。论当司机,却不能白当,那是要等价交换的。
说这句话时,他看著我咪咪笑,一脸很纯真的样子。
於是,做了他那麽久的邻居,搭他顺风车上班的念头,我从此不再有过。
而现在,我很端正地坐在他的车里,那排很舒适的座位上,忐忑不安。
後视镜映出他的脸,安静,一丝不苟注视著前方。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能呆呆看著窗外的风景,从眼前一道道划过。
许久,我看到他嘴唇似乎动了动,而边上恰好一辆卡车急驰而过,巨大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嗓音。条件反射般的,我应了一句∶“不是我干的。” 什麽?”他眉峰挑了挑,透过後视镜,飞快瞥了我一眼。
不是我干的,那些文物被盗,不是我干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些什麽,只是直直望著窗外,一次次重复著那句话∶“不是我干的。”
他不语,依旧专心开他的车。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这平时马虎大意经常被我随便欺负的男孩,他此时同那些警察一样,在不信任著我。我有些著急,坐起身,搭著他的椅背∶“真的不是我干的!”
阿森的嘴角忽然轻轻一牵,笑了∶“优,干吗呢?发急了?”
你干吗一点声音都不肯吱一下!”
“吱什麽吱啊,我又不是耗子。”
你好歹回句话啊,我在跟你坦白交代你倒是听见了没有!”
还抗拒从严呢。听见了,你想要我说些啥?嗯?优。”後视镜里,他一双漆黑的眼笑得像只睡懒觉的猫∶“我都还没开始审呢就有人来不及要坦白了,这麽笨的罪犯不晓得上哪儿去找。”
我一把揪住他那条滑溜溜的小马尾∶“老说我笨,你没搬来之前我可聪明了,从你搬来後就被你越说越笨。”
大姐,我指名道姓了没?别没事老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啥事都很光荣的。”
你还说!”
手下留情啊大姐,一会儿我还得接客去。”
呸你!还接客呢,”我松开手,忍不住笑了。刚才那些尴尬和不安,不知不觉中,竟一点点都找不著了∶“让你客户听见不气死才怪。”
气死才好,他们不气死,我得先被他们累死。”
笑容在脸上一凝,我靠回椅背,将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听说博物馆最近又失窃了。”
没错,估计运回埃及之前,那些文物得都让贼给搬空。”
你还乐。”
这事一辈子可碰不上几回,还挺有意思不是吗。”在说这句话时,阿森的语气淡淡的,让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
送我到楼下,阿森开著车离开了,他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办。如果不是凑巧经过那条街看到我站在马路中央发呆,只怕现在早已在客户那里了。看著他的车卷著尘土远去,我有点感动,这个阿森,虽然有时候嘴很坏,品性也吊儿郎当,但,他人真的不坏┅┅
抬头看著自己家这幢楼,几天没回来,不知道为什麽,它给我的感觉有些陌生。
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鬼魂在附近游荡,也因为是上班时间,楼里楼外格外安静,只有一两声小孩的嬉笑,在远处时不时飘来荡去。我在楼梯间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挖出钥匙,朝楼上走去。
看到自己家门的瞬间我有点好笑,这广告还真是无孔不入,才几天没人看家,门上就被各种广告给塞满了。
费了点时间把那些广告弄下来,我随手揉成一团,打开门走了进去。把包丢在沙发上,走进卫生间洗手,洗脸。镜子照出我的脸庞,真没想到,几天牢狱生活,倒让我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还真别说,在那里,每天早早就睡下了,别说幻觉,连个噩梦都没做过。
连脑神经都害怕警察吗?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後冲它做了个鬼脸。
把脸擦乾净後,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桌子上找到遥控器正要对准电视摁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床,而随即,那视线再也挪不开了。
床上竟然靠著一个人,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我僵在了原地,捏著遥控器,半侧著身体。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
一头柔软冗长的黑发近乎奢华地披散在他身旁,发间掺杂著几缕银丝,在那浓重的黑中,闪烁著璀璨的光泽。
他的五官惊人的美丽。
那是一种天赋的丽质同与生具来的高贵气质胶柔而成的完美,一种美丽到虚幻的美丽。如果不是因为裹著他身体的白色床单上那触目惊心的艳红色血迹,我几乎以为,有个天使躺在了我的床上┅┅
大片大片鲜红色的血,散发著若隐若现的淡腥,在雪白的床单上怒放出一朵朵瑰丽无比的大波斯菊。对比他恬静迷人的脸庞,绝美中隐著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是谁,是谁把这样一个人杀死并放在我的床上,是谁?!
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窗关得很紧,房间仅有的几件家具没有可供人容身的馀地,除了血腥味,我感觉不出丝毫有陌生人存在的气息。
平缓了一下心跳,手摸到靠墙放著的扫把,捏在手中,我试探著朝那尸体跨出一步。
尸体静静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个睡美人。
於是我再次朝他的方向跨出一步。
他是个外国人,没有欧洲人那麽白,也不像非洲人那麽黑,而混淆性别的细腻五官又让人辨别不出他的国籍┅┅国际人士在我家里被杀,我不由得考虑,等会儿报案时,我该对警察怎麽样说才算最好。
不知不觉中,我朝他的方向跨出了第三步。
也就在这一步刚刚落地的刹那,我整个人蓦地一抖,手不由自主松开,任凭扫帚‘啪’的一声脆响跌倒在地。
因为那尸体突然动了动,甚至,轻轻发出一声呻吟。
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一声尖叫险些从喉咙里冲出的刹那。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静躺在床上死尸般的男子,原本紧合著的双眸,慢慢掀了开来。我似乎看到一缕蓝光从那眼帘底下一闪而逝,然後,那双眼睛睁开了,疲倦而安静,对著我的方向,轻轻眨了眨。
他的瞳孔是漆黑色的,圆润剔透,夜空般深邃的黑。
片刻,我听到他略带沙哑和无奈的声音,从那薄削优雅的双唇中,低低溢了出来∶“你来了,西芮丝┅┅”


第四章 美丽到虚幻的美丽

??“你来了,西芮丝┅┅”
??我脑子里把这人的话再次过滤了一遍,没错,这外国人对我说的是中文,并且,还很利索。
??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不断有暗红色的花在裹著他身体的白床单上漾开┅┅他嘴里叫的是西芮丝。
??如果我有英文名,我想我会叫薇薇安、辛西娅、辛蒂、玛丽┅┅但决不可能是西芮丝,因为它的发音,让我想起天狼星——Sirius.
??男孩子用更合适吧,这样的名字。
??许久,见我没有动静,那人支起身坐了起来。腿挪下床的瞬间,松垮在他身上的床单软软滑了下来,盘横在腰际,露出他赤裸的上身。
??他的身体很漂亮,同他那张脸一样,可以说是种艺术美的极致体现,当然,这得排除从肋骨到小腹,那个深得可以看到後背的血洞之外。
??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内脏缓缓的蠕动中泌出,他不得不一直用手小心按著腹部,以防止身体内某些器官,因为他的这种姿势而从血洞内滑出┅┅
??我的腿一软,直直跪倒在了地上。
??死死瞪著他的身体,却又被他用一种近乎是悲悯的眼神,静静注视著我自己。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点点因为伤口而痛苦的痕迹,而我光是看著,都觉得身体和他伤口相同的那个部位,隐隐痛得蚀骨。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手用力捏紧,努力克制著反胃的冲动。
??半晌,他挪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沾满了血迹的床单滑落到地上,他似乎没有什麽感觉,只是蹙著眉,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伤口已经不再需要他仔细留心了,就在刚才我俩对峙的那点时间,伤口边缘用著肉眼能够辨别得出的速度,一分一分地愈合起来,似乎有一苹看不见的手,在那大张著的黑洞上,灵巧而轻快地编织缝补著。
??这情形似曾相识。
??我曾亲眼看到一苹全身乾瘪的僵尸当著我的面脱落死皮,生筋长骨┅┅那时候我以为是我的幻觉。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短短几分钟内身上几乎是开膛破肚般的伤口迅速愈合,不借助其他任何一种力量┅┅如果我们把一切我们认为不可思议的现象称之为神迹,如果我们把能创造一切神迹行为者称之为神,那麽┅┅它是什麽,他,又是什麽?
??我怔怔看著他的伤口,他静静看著我的眼。
??就这样沈默著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伤口在我眼前合并成一条细线,又在不出几秒的时间化作一丝红晕隐去後,他伸手抓住我的下颚,迫我看向他的眼睛。
??“你怎麽会成了这个样子。”他的眼神是悲伤的,带著种淡淡的失望。似乎相比之下更能令他疼痛的,不是刚才他身上巨大的伤口,而是现在,我惊恐得有些发抖的神情。
??“放开我!”被血液濡得冰冷湿滑的指一个激灵,我回过神的同时身体後仰,轻易挣脱了他的钳制∶“你到底是什麽东西!”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从乾涩的喉咙里冲出的声音,尖锐,刺耳,有些走调。
??他嘴角牵了牵,片刻,蹲下身,意味深长地看著我∶“西芮丝,为什麽不问问你自己,你,又到底是什麽东西。”
??“嗖!”扫帚柄从地上旋出一道弧度,直抽向那人毫无防备的脸庞!
??我相信这个不屑於我的惊惶的男子,他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种时候想到去把地上的扫把抓在手里,然後在他最接近我和最不设防的时候攻击他。
??可是我却错了。
??他两指拈著扫帚细长的身体,美丽的眼睛里失望更深∶“我没想到,成了人,你学会了人所有的愚蠢和无能。”
??话音落,他的手轻轻一松,而我随即失去重心,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我听到他似乎轻轻冷哼了一声。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撕下窗帘,代替床单包裹在了自己的身上。窗帘是纯白织花的,缠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上,分外飘逸动人。
??他真的美丽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可是,我却并不想花力气赞美这样一个对我满眼都是轻视的神。
??“西芮丝,”
??“这里没人叫西芮丝。”他的声音漠然而沈静,所以我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为漠然和沈静。
??或许我的语气让他有些意外,怔了怔,他微微一笑∶“一直叫惯了,也没想过你会不会接受这个名字,那麽,现在的你,我该怎麽称呼?”
??一下子高傲,转眼间却又变得温和有礼,倒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正不晓得该怎麽回答,房门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砸响了。
??“砰!砰砰!砰砰!”
??“优!在不在!是我!”
??我认出了阿森的声音。他不是去见客户的吗,怎麽那麽快就回来了。
??才迟疑了片刻,身旁忽然响起淡淡的话语∶“优,还不快去开门。”
??回过头,我嘴巴张了张,不晓得说什麽好。
??那男子背靠著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窗不知道什麽时候被他打开了,冷冷的风扑面贯进来,吹走一室血腥,吹起他的发,像漫天温柔的柳丝。
??门开,阿森微微急促的喘息,夹杂著身上尚未褪尽的阳光余温,朝我扑面而来。
??我有些惊讶於他的神情,带著某种不安和焦躁∶“阿森,什麽事┅┅”
??他没有回答我。
??平息了呼吸,他的目光从我头顶越过,一动不动注视著我的身後。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在看什麽。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他从背後隐隐传来的体温,近在咫尺。
??突然间我的後背猛地一痛。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整个人已跌倒在身後那名男子散发著淡淡薰香的怀里。
??与此同时,有两道声音,用著不同的温度,同一时刻在我耳边响起∶“他很危险。”
??相同的话,在同一时间从两张不同的嘴里吐出,令我不得不惊讶於两人间的默契。我抬头看看把我牢牢抓在怀中的男子,再望望对面的阿森。??阿森平日里向来温柔散漫的眼神此刻一点点都找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过这样的神情,陌生,犀利,冰冷,如同两把磨尖了的刀,直直对著我身後的男子。
??而那男子的眼神也是冰冷的。虽然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没在他眼中找到过多少温度,但现在这样的目光,让我心寒┅┅
??我的牙关忽然控制不住地打起架来。冷┅┅很冷┅┅这两个人的目光让我好冷┅┅抬头看著天花板,惨白惨白的,和我身周的空气一样,森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觉得自己身体抖得厉害。
??身後禁锢著我的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他手上的力气加大了,我觉得後背很痛,他要把我的背扯裂了┅┅厌恶这种感觉,厌恶!
??不加任何思索,我咬紧牙,抬脚朝他齿裸的脚背上狠狠跺了下去!
??我喜欢穿大头皮鞋,有著厚厚的橡胶底,每只都轮斤来算的。就算他再能忍痛,也一定防备不了我这一下突如其来的重袭。
??我猜对了。
??吃痛,他的手一松。
??而我立刻从他身边直窜出去。扑到阿森面前时,我看到他嘴巴动了动,说了些什麽,我没听见,也不想去听。我一把推开了他,几乎把他撞倒在地,然後发疯似的奔下楼,仿佛後头追著一群猛兽。
??可能从小到现在,我都没有跑得那麽快过。
??快到一楼时,被突出的扶手撞了一下,我整个人朝楼梯下滚去。幸好不是直跌下去,因为在下坠时我的手朝扶手上牵了一下,牵掉一层皮,却也因此,让身体像皮球一样滚落到地面,痛归痛,尚不至於头撞地。
??落地的瞬间其实我什麽感觉都没的,被磨破皮的手如此,一路滚到底的身体也如此。耳朵里只听见楼上飞速而下的脚步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小区外奔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什麽。他们两人间互相交汇的冰冷目光,并非是对著我,可我却疯狂地想逃。到底是为什麽,我不知道。
??一直到头顶的阳光开始让我觉得晃眼,一直到面前大道上大量出现的车流让我觉得混乱,我身上的疼痛,这才一并开始发作。
??我跑不动了。
??坐在马路边上,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气。浑身上下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手心里的血随著钻心的疼滋滋往外冒,我抱著自己的膝盖,突然哭了。
??已经很久,没有哭得那麽痛快过,只觉得那些泉涌的泪,坏了的水笼头般怎麽样关都关不住。
??不知道到底为什麽会这样伤心,就跟刚才突然无缘无故朝外逃一样,那原因,根本不知道。
??随手抹抹泪,烈日当空,车来人往,时不时的有人朝我这边东张西望指指点点。手接触到脸的时候,一阵胀痛。抬起手心,才发现刚才鲜血淋漓的表面,此时已经红肿一片了。膝盖和手臂倒是不疼,可是一块连著一块的淤青,看著有些糁人。
??我吸了吸鼻子,用红肿的手摸摸淤青的腿,眼眶一热,泪,竟然又涌出来了。
??肚子有点饿,可是钱包在家里,我一口气跑出那麽远,不叫车,我真不知道这种样子该怎麽回家。原来冲动和吗啡是一样的,一旦消失了,那支援和麻痹著人神经的力量,也就消失乾净了。
??我低头枕住膝盖,肚子里叽里咕噜。
??该死的┅┅
??“看风景吗?”一道身影,在我眼前遮挡住一片阳光,晃了晃,紧挨著我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而随即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把头埋得更低,我不打算理他。
??“下次想跳楼跟我说一声,给你找个替身。”
??“我哪有跳楼!”刚开口,我就後悔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是挺笨的。
??阿森笑得挺开心,因为我总算抬头看他了。然後他笑得幸灾乐祸,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两苹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
??我想伸手给他一巴掌,可在看到手心亮晃晃的肿块时,急忙缩了起来。
??“笨蛋。”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轻轻骂了一声∶“你干吗呢,逃得跟赶投胎似的。”
??“你乌鸦嘴啊!就没听你说过一句好话!”我恨恨地抽回手,力气大了点,疼得我一咧嘴。
??阿森没言语,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支,低头点燃。
??闻到烟味,我用眼角的馀光瞥了瞥他。不喜欢闻烟味,但我喜欢看他抽烟的姿势,优雅,很好看,即使是坐在大马路边。
??“他从哪儿来的。”许久,从口中缓缓喷出一缕薄烟,阿森望著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漫不经心地问。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家那个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怪物。可他到底是从什麽地方钻出来的,又怎麽会好巧不巧地出现在我家,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不知道,上午一回到家,就看到他了。”
??“听上去你好像不认识他。”
??“从没见过。”
??他把烟掐灭,随手弹入边上的垃圾桶∶“那为什麽让他进门。”
??“阿森,你在审问我?!”我用力站起身,可膝盖上好象缠了两块厚重的湿布,硬是让我重新跌坐回了地上。
??“那叫关心你。”
??“你少来!”
??“好吧我在审问你。”
??“你去死吧!!”
??“死之前让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他微笑著朝我伸出手,一副英雄救美的臭屁样子,我很窝火。
??阿森的个子很高,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他的肩膀很宽,趴在上头,随著步子一摇一晃很舒服,让我想起故去的父亲┅┅嘴里忽然落进几缕发,我这才留意到,他那总是很神气地束著的发,可能在追我出来时散落了。长长的,软软披散在脑後,不时被风吹起,拂在我脸上,带著种绒毛般的温柔和一丝浅浅的洗发水清香。
??“阿森,”
??“干吗。”
??“那个人不是我放进屋的,进去时他已经在我屋里,我都不晓得他是怎麽进来的。”
??“哦。”
??“哦什麽哦,就知道你不会信。”其实,如果换个人同我这麽说,我也不会信。何况是他。
??“信,为什麽不信,辛辛苦苦把牛吹得满天飞,总得有个人给捧捧场是不。”
??我无语。
??反正,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听得多了,他信或者不信,无所谓。
??“喂,可别睡著了,本来就沈,一睡著你会比猪还沈。”
??“死黄毛!再乱说话我把你头上的毛都拔光!!”
??“怕了你了大姐,别乱动,我这可是在穿马路。”
??很快,我们已经回到居住的那栋楼。
??一路无语,偶然碰上一两个认识的邻居,冲著我们点点头,有些暧昧地一笑而过。
??“优,”背著我朝六楼爬的阿森,在一个转弯过後,忽然开口∶“为什麽会突然逃出去,像疯了一样,我都来不及拽住你。”
??我愣了愣。为什麽,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想知道。可是,有一个问题现在却更让我想知道∶“那你先告诉我,你说他危险,为什麽。”
??沈默。
??他背著我,又上了一层楼,然後我听见他轻轻笑了笑∶“当然,看到个陌生人在你家,而且还披著条窗帘,怎麽著都感觉不像是个安全的人。”
??“那他为什麽说你危险。”
??我感觉身体下他的步子顿了顿。只是片刻的滞缓,不用心,几乎感觉不出来。
??“呵呵,我哪儿知道,这你得去问他。”
??“你认为他现在还会在我屋里?”
??“优,你当我是先知?”
??说话间,他已带著我站在我家的门外。轻轻放我下地,他看看我∶“要进去?”
??“这是我的家,不进去还能去哪儿。”我一瘸一拐蹭到门前掏钥匙。
??“如果他还在里头┅┅”
??“那就撵他走。”
??“我陪你进去。”
??“不要。”很乾脆地拒绝了他,我用身体阻挡在他和门之间。那个出现在我房里的男子凭直觉,有著某种不为人所知的能力,如果他存心要害我,阿森跟我一起进去的话,两个一道死在屋里烂到发臭还不一定会有人知道∶“你在门口等,我两分钟里不出来,你就报警。”
??“我们像不像在拍电影。”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他会很英勇地来一句∶“你在这里等著,我进去。‘可惜没有,这个没心没肺的,就知道不能指望他。
??“有点那意思,感觉还不错。”门开,没有回头,我走了进去。
??我的家成了一滩沼泽,这是我走进去的霎那所没有想到的。
??除了脚下半米开外还维持著那麽一点乾燥,其馀部位无不是波光粼粼,只差没有鱼在里头蹦达了。幸好没有淹到插座,而且家里电器比较少,没有拖在地上的电线。
??我趟著水朝水势比较严重的房间里走去。这房子建造结构有些问题,房间的地势比客厅矮,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洪水’的汇合地。在房门口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什麽潜在的危险後,我迈开步子朝里走进。
??不出所料,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并没有离开我的家。而满地的积水,想必就是他的杰作了,因为我看到他满头的长发湿漉漉的,纠缠在他裹著窗帘布的身体上。
??他抱膝坐在窗台,眺望著窗外。正午的阳光洋洋洒在他微微泛著金属色光泽的肌肤上,他的身体很乾净,已经找不到一丁点血渍。
??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真的很暇意,暖暖的太阳,柔柔的风┅┅暇意到连我进来,他都似乎充耳未闻。
??我用力在积水上踩了一脚。
??“啪!”水溅在我裸在七分裤外的小腿上,冰凉的。而他眉峰轻挑,随即朝我转过头来。
??“优,回来了?这麽快。”头枕著窗棂,他冲我微笑,懒懒的,不妩自媚。我忽然觉得相比之下,他倒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蠕了蠕嘴,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是冷冷看著他,然後将手指向门外。
??他眯了眯眼,然後对我摇摇头。
??“出去。”我开始隐忍不住。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从窗台外的盆栽中折下一支太阳花,拈在指间轻轻转动。
??“那只能请警察送你走了。”我走向梳妆台,那上头摆放著电话机。
??“警察?”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就是神,也不行。”
??话音未落,我的手已抓向电话机。
??谁知道指尖还没有碰到它光滑的表面,这台暗蓝色的电话,忽然如同长了脚般,朝後一挪。
??我狠狠吃了一惊!
??有没有搞错,电话自个儿移动?!我飞快朝那人坐的方向瞥了一眼,他转头对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麽东西。目光再次移向那部电话机,仔细看了看。它很安静地摆放在那里,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移动过的痕迹。
??我抿了抿唇,把手重新伸了过去。
??不到一公分的距离,那电话居然又後退了!这次我看得真切分明。好象我的手同那部电话安装了同极的磁石,只要靠近,它就会朝後倒退。
??怎麽回事?!不死心,我又一次朝它抓去。
??这次它不但倒退,还灵巧地转了个弯,因为差几厘米远的地方,就是梳妆台的边缘了。
??我懵了,呆呆看著它,而它表面那排半月状的提示灯,似乎一张大大咧开的嘴巴,正对著我发出讥讽的笑。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也来了。”风送来那人淡淡的声音,以及一丝似有若无的烟味。
??很熟悉的烟味。
??我迅速拉回了神智,急回头,一眼看到了本该在门外等我的阿森,嘴里叼著支烟,斜斜倚门而立。他漆黑的眸在烟雾中微眯著,对著那靠窗静坐的男子方向。
??“阿森┅┅”本能的,我朝他走去,却见他一抬手,一串闪著银光的东西,不偏不倚朝我飞来。
??伸手接住,摊开掌心,一串钥匙静静躺在我的手心。我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向他看了看。
??“去我家坐会儿,现在。”他直起身走到我身边,搭住我的肩膀,只是一个转身间,已把我带出了房门外。
??我几乎是身不由己。
??有些愣愣地看著他,他已经回过头,朝坐在窗台上的男子那里走去。那男子气定神闲地看著他,侧著头,嘴里叼著样东西,阳光下,闪烁出金色的光泽。
??“快去。”阿森忽然又转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暖暖的,似乎隐著某种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他对我笑了笑∶“我和他得单独聊会儿。”
??我朝後退了一步。在准备离开的瞬间,我看到窗台上那精灵般美丽的男子,抬起头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脑中忽然一个激灵。
??这次看清楚了,他口中所叼的东西,形状是只展翅的雄鹰,那是古埃及人所惯以佩带的护身符┅┅
??“博物馆再次失窃,这次被盗的是奥拉西斯时期一枚纯金护身符。”我想起临出看守所之前,那位女警官展琳,她是同我这麽说的┅┅
??*** ***
??阿森的家格局同我家一样,一厅一室一厨一卫,但是装修比起我家,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我头晕目眩地在他光线充足,贴满落地镜的浴室里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险些找不到门。
??房间的色调冷冷的,黑与白的搭配,之间缀著一种烈烈的红,红的枕头,红的沙发靠垫,红而柔软的地毯┅┅乾净整洁,整洁得纤尘不染,整洁得几乎没有一丝人住的气息。一个懒散随便的单身男人居然有著这样一丝不苟的窝,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茶几上的玻璃罐里盛著满满嫩黄色爆米花和五颜六色的怪味豆,想来不是阿森的癖好,必然是给他某个女朋友所准备的。肚子里一阵鼓噪,想起从早上到现在都没碰过吃的,於是窝进沙发,随手从里头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玻璃厚度的关系,阿森的房间很安静,听不到楼下行人或者自行车经过时的声音,也听不到每栋楼里时刻都会发生、却普遍得不再会让人注意的嘈杂。
??整个房间像个小小的隔音室。
??仅有的一点声音来自那间明亮的卫生间,有些渗水的抽水马桶轻轻淌著水,一滴,一滴┅┅
??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寂寞到有点点惶然。
??“呵呵┅┅”
??隐约听到有谁在笑,细细的,淡淡的,似乎来自客厅,又似乎,近在耳畔┅┅
??我下意识咀嚼著口中的怪味豆,很用力,用力到耳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笑声不见了,我轻轻舒了口气,原来是听错了。
??再次抓起一把米花,一古脑塞进自己的嘴里。浓郁的清香,伴著耳根吱吱咯咯的声音,让房间显得不再那麽死寂。
??死寂?是的,死寂。我想不出为什麽,那样阳光灿烂的一个男孩,他的房间为什麽让我感到死寂。
??“呵呵┅┅”
??又是一阵笑声,比刚才甚至还清晰了几分,在我刚把一口米花咽进肚里的时候。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房间中央。这个角度能让我一览无馀地看遍房间每个角落,包括门外的客厅。
??“呵呵┅┅”
??笑声再次响起,来自头顶。我没有抬头,眼睛直直注视著边上那张宽大的床,头皮冰凉。
??白底黑格纹理的床褥,缀著艳红似火的枕头,枕头上并排靠著两个少女,漆黑的发,暗红的衣。她俩在对我笑,只是笑声,传自我的头顶。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我听到无数蚕食般的细小声音从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里溢出,与头顶低低的浅笑声纠缠在一起,似有若无,铺天盖地。仿佛站在某个大会堂中央我努力表演著一幕哑剧,而底下观不知所云窃窃低语。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突然觉得脚底下柔软的地毯在浮动。
??鲜红张扬的地毯,浪一般,一波一波地涌动,下陷,再涌动。我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这一切,床上那两个女孩子蓦然消失了。
??“呵呵呵┅┅”我听见她们消失的瞬间,馀音绕梁般流转在天花板上的笑声。
??脚踝上猛地一阵冰冷的刺痛!低下头,只见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死死抓在我的脚脖子上,而我的脚,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已经齐根抹入这血浪般起伏著的地毯之中!
??“啊————!!!”
??尖叫声刚一出口,我整个人突然猛地下坠,就仿佛承载著我和这一室家具的地板,突然之间崩塌了。
??我疯狂地抓住了拖在地板上的床单,血色的地毯含住了我大半个身体。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失去意识前,我看见房间在扭曲,黑与白,白与红,红与黑┅┅然後它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身子再次一沈,这一次,我的脚底再没有触到任何障碍。
??无底深渊。
??“啊————啊————啊————!!!”
??“你的祭司黎明出迎,以欢笑洗心,神圣的风带著音乐,吹过你黄金的琴弦,在日落时分,他们拥抱你,犹如每一片云┅┅”
??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耳边有人在低低哼唱著某种调子古怪的歌谣。虽然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那柔和的嗓音依然让我清晰辨别得出,歌声里每一个流畅简洁的词句∶“你的光照亮每一张脸,却无人知晓,千年万年,你是新的生命热切的根源,时间在你的脚下卷起尘土,而你永远不变┅┅”
??我缓慢而费力地睁开眼,一片混沌而刺目的光线。我努力分辨著周围的景物,想从中看出,我被地毯究竟吞到了哪里。
??视力逐渐清楚了。
??我看到一张简单雪白的天花板,除了陈旧的定角线,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一盏圆形的吸顶灯孤单地盘横在上头,静静吐著柔和的橙黄色光芒。
??那麽多年每次醒来後一成不变的景色,我的房间。我怎麽会躺在我的房间,阿森的房间去哪儿了,那间会发出奇怪笑声的房间,那些会扭曲变形的色彩,那块会把人整个儿吞没的地毯┅┅难道只是场梦┅┅
??我眨了眨眼,耳边似有若无的低吟声却终止了。片刻,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朝我的方向过来。
??“醒了?”低低的声音,如同刚才的吟唱,乾净而柔和。
??然後我看到一张天使般美丽的脸,带著优雅温和的笑,静静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我不知道该称他是神还是魔的男子,那个即使微笑著,漂亮的眼睛里也找不出多少温度的男子。
??我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我才辨别出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我怎麽在这里┅┅”
??“你在他家睡著了,我把你搬了回来。”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视著他的眼睛,正如他同样一眨不眨地注视著我,他的眼睛很黑很深,深得仿佛┅┅我被阿森家的地毯吞没时,感觉自己坠向的无底深渊。
??“阿森在哪儿。”我坐了起来。他离我太近,近得让我觉得呼吸有些压抑。
??“他,”似乎意识到我的不适,他後退半步,轻轻掠了掠自己的长发∶“回去休息了,已经很晚了。”说话间,他转头看了看窗。
??遁著他的目光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外头一团漆黑,连路灯的灯光都感觉不到的黑。
??听阿森的话去他家时才中午一两点锺的样子,而现在,是深夜了。
??我竟不知不觉在他家里睡了那麽长的时间。回头看看那名自说自话在我家里待到现在的男子,他不再看我,自顾自坐到了桌子边。他坐下的时候样子很仔细,似乎在感觉著什麽,又仿佛在回味著什麽。我似乎听到他在坐下的一瞬,嘴里发出的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在我国被称做为什麽。”下床,我打算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毕竟,现在是深夜,我不认识他,而他在我的房间。
??他看了看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个怪物,然後他摇摇头。
??“那叫不速之客。”
??他点点头,再摇摇头。
??“你没有偷我家里的东西,也没做出什麽强盗行为,所以我就不去报警了,”我指指外头的大门∶“请你离开我的家,我既往不咎。”
??他似乎终於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笑笑,那笑容让我背脊发冷∶“办不到。”
??“请你出去。”
??“优,”他似乎对我难看的脸色不太引以为然,依然一副不温不火的淡然德行∶“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现在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
??“你神经病!”我终於忍不住冲著他吼起来∶“这是我的家!你这叫侵犯人权!你这叫侵犯隐私!我可以告你非法入侵!给你三秒钟时间给我滚出去!马上!!”叽里呱啦一通话,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喊些啥,只知道这麽叫出来,很痛快。
??不知道阿森一下午的时间都跟他在谈些什麽,非但没让他从我家滚蛋,还让他把我带回自己的房间。不会是乘机会把我给卖掉了吧,那个家夥,很难说的。
??我恨恨地瞪著这个男人,连带阿森的份。
??他依然不温不火,只是眉头,不经意间微微皱了皱∶“其实你不用说得那麽大声。”
??“那你出去!”
??他忽然站了起来,低头,水漾般的眸朝我轻轻一转。而我紧跟著还没脱出口的话,竟硬生生给卡在了喉中,只是愣愣看著他转过身,走向窗边。
??“优,我们交换个条件吧。”伸手推开窗,冷冷的夜风扑面而入,将他一头丝绸般柔滑的发吹起,抖散。
??我看著他身上雪白的窗帘随风妖娆地舞动,无语。
??“让我留在这里的条件,”背对著我,他抬起手。指间一枚小巧的东西在灯光下折出一道光,金色的。
??我听到自己心脏‘扑通’用力跳了一下。
??那是枚纯金的鹰形护身符,精致,美丽。
??“我把它给你,你让我留在这里┅┅”後面他还说了些什麽,我没有听见,我只知道自己点著头,然後从他手中接过那枚尚且留著他体温的护身符。
??没有看错,虽然只在博物馆的陈列处见过它两三次,这精美奢华的样子我不可能记错的。
??我把它用力捏在手心,然後朝门外走去。??“优,你去哪儿?”我听到他在身後叫我。
??“出去走走。”找到阿森,说明一切,然後,警察自然会给你安排一个免费的住处。我在心里这麽盘算著,脚步变得有些急,以至於没有听清声後那个男子,他意味深长的话语∶
??“早去早回。”
??我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森家门口的,铁门半掩著,露出里头暗色的木门。窗户里黑洞洞,想来,他早就睡死了,这头猪。
??把铁门拉开,我手用力砸了上去∶“阿森┅┅”话音未落,我只在门上敲了一下的手,半空中蓦地滞住。
??门没有锁死,被我一掌拍上去,竟‘呀’的一声敞开了。
??走廊里游走的风从我僵立在门口的身体边打了个转,散开。空气很乾净,散发著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沈。
??“阿森┅┅”试探著喊了一嗓子,发出的声音却轻得连自己都不晓得在叫些什麽。四周突然一暗,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
??用力跺了一脚,响亮的声音再次让感应灯点亮,借助那些昏黄的光,我一步一步朝里头走了进去∶“阿森┅┅”
??声音穿过门廊,竟带著回音。我突然有种不怎麽好的预感∶“阿森┅┅”硬著头皮,我再次叫了一声,虽然隐隐感觉,不论我再怎麽叫,似乎都不再可能叫出那个高高大大,经常一脸坏笑的男孩了。
??我站立在客厅中央,客厅这会儿显得很大,窗外的路灯照射进来,一眼的冰冷和空旷。
??阿森家客厅高级的家具和装饰,竟然都消失了,消失得彻底。如果不是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高档的装潢还昭示著这里原本的华丽,我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走进了一个待卖的毛胚房┅┅
??‘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声音。我眼皮轻轻一跳,不假思索,几步朝那里奔了过去∶“阿森!”
??没有家具了之後的房间,原来是这麽宽敞的。光洁的地板上零星飘著几张纸,以及几团布,我认出来,这几团柔软洁白的布头,是原先悬挂在落地窗上,那些精致美丽的窗纱。而此刻,它们安安静静散摊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殉难的贵妇┅┅
??‘ ┅┅’又是一阵轻响,伴随清冷的夜风,在整个空旷的房间内回旋。於是我看清了,发出声音的东西,原来只是一扇半?的天窗,在风中颤抖著,发出细微的呻吟。
??我的脚底一软,直直跪倒在这被掏空了的屋子中央。
阿森在哪儿!”冲回自己家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无动於衷地闭目养神。我用力踢上门,站在通道口狠狠瞪著他。
??他似乎被关门声震醒了,懒懒扫了我一眼∶“他在哪儿,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今天一整个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你敢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撒谎!”他若无其事的淡然让我火气飙升。
??“你刚才说出去走走,就是为了找他?”
??话锋一转,倒让我微微一愣∶“这和你无关。”
??“没找著他?”身子一倾,他整个人斜靠入沙发,一手支著头,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我脑子有点发热,因此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说话从主动逐渐变成了被动∶“是的。”
??“也许和你一样,出去走走。”
??我的脸一红,不过随即恢复正常∶“他家里空掉了,什麽都没留下。我是说,他搬走了,就在今天。”
??“很突然。”他薄薄的唇含著笑,温宛而迷人。
??“是的很突然。”我紧紧注视著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黑夜般的色彩中找出些不同的东西,可是没有。他的眼睛漂亮温和,安静得无懈可击。
??我忽然有些气馁,连口气,都仿佛找不到了刚才义愤填膺的感觉∶“他到底去哪了,告诉我。”
??“你很在乎他。”话锋再次一转,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带著我的话绕弯。
??我不语。
??“他在乎你吗?”
??“这关你什麽事!”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八卦。
??他笑了,对我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和不耐不以为然∶“如果在乎,他必然不会什麽招呼都不打就悄悄搬走,最起码,也会有个暗示之类┅┅”用顺溜的中文,他轻描淡写地说著,那美丽的笑容在我眼里逐渐融化成一团模糊,唯有两片粉色的唇,清晰而缓慢地上下开合∶“而他走了,连个道别都没,足以证明你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既然他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地追问他的下落。”
??“你错了,他给我留过话。”
??似乎有些意外,他扬了扬眉,只是脸上依旧带著浅钱的笑,看著我。
??“他叫我在他家等著他。阿森这个人,当他让别人等的时候,必然不会让人空等。”我没有信口开河。阿森在今天给我的最後一个眼神,温暖而深远,那不是道别的目光。
??沙发上的男子忽然敛了笑容。
??静静看了我半晌,他垂下头叹了口气∶“你变得很奇怪,西┅┅优。”
??“别说得好象我们以前有多熟悉一样,他到底在哪儿。”
??“你似乎认定我知道他的下落。”站起身,他在厅里巴掌大的地方轻轻踱著,不时看看天花板,蹙眉∶“这地方真矮。”
??“他到底在哪儿。”
??“他在┅┅”他停下脚步,一个转身看向我,嘴角轻轻扬起∶“不知道。”
??我想我体会到了膛目结舌的感觉。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他的手忽然伸向我,毫无预警地托起我的下颚∶“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漆黑的眸子像个黑洞,深而氤氲┅┅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麽,当他问完那句话的时候,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正在努力找著自己那根忽然间变得有些不听话的舌头∶“┅┅不信。”
??“不信,”他点点头,朝我靠近了一点∶“你不信他会不辞而别,也不相信他的离开和我没有关系,是吗,优。”
??我眨了下眼,表示肯定。
??他笑了笑。而我却在刹那,似乎从这笑容中捕捉到一丝无奈,虽然,那表情稍纵即逝∶“那麽,我给个会让你相信的回答吧,”凑著我的耳,他声音轻轻的,带著点暗哑∶“我,确实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在哪里。”我一眨不眨看著他的眼。
??他的目光一凝,随即忽然化开了,如同一汪被微风吹皱的山泉,清透,却望不穿底∶“等哪天我心情好,没准会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的指已从我下颚松开,後退半步,略带戏侃地欣赏著我的脸,由苍白,勃然涨红到可以滴血。
??*** ***
??我失业了,在发现阿森突然搬走的第二天。也是在那一天,我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同他的联系。
??那天去博物馆报到,目的其实不是为了上班,而是抱著一丝希望,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他的踪迹。我想博物馆最近那麽多事,都和他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他懒散但做事向来负责,所以必然会在博物馆出现。
??可是我却错了。
??他们告诉我阿森不会再到博物馆上班了,至於他去了哪里,也许除了他的亲人,没有任何人知道。然後他们再告诉我,我被停薪留职,案子结束之前,都可以不用再来博物馆了。
??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只是一个人沿著博物馆外那条乾净的街道慢慢走著,走了整整一天。身後十米开外跟著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他身上套著我问邻居借来的衣裤。
??记忆中似乎从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我超过那个距离。
??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麽他忽然叫住了我,然後对我说,他叫俄塞利斯。他说如果你觉得脑子有点糊涂的时候就好好念念我的名字。然後他牵著我的手,把一脸不屑的我带过了马路。
??是的,现在,这位叫做俄塞利斯的怪人,他和我‘同居’了。
??如他所愿,我退步让他留在了我家。
??客厅已经俨然成了他的领地,他似乎对那张胖忽忽的沙发,格外感兴趣。於是每天看电视的时候,我只能靠边坐坐冷板凳。
??他不是一般的懒,甚至我觉得他还很有差遣人的天分。他总是窝在沙发里用最优美的姿势指挥我干这干那,擦这洗那,因为懒人有著同他懒惰成正比的洁癖,懒人的眼睛里和身体上容不得一点点不乾净。
??顺便说,他差遣女生给他干活的时候,脸上是从来找不到一丁点不好意思的。
??泡面头两天他用筷子盘著吃,吃得挺高兴,到第三天说什麽都不肯再吃了,他坚持要吃煮出来的食品,并且是带佐菜的那种。一周後我做菜手艺大增,不晓得是该感谢他,还是诅咒他。
??扫地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会想到灰姑娘,忽然发现自己几乎和她没啥两样,只是她的苦难来自後母,我的苦难┅┅来自那位把沙发当宝座的‘王子’。
??白白养著这尊活菩萨,洗衣烧饭拖地板不算,还得掏腰包给他买衣裳,甚至包括内衣裤。好在现在超市里有塑封的那种,和一堆东西混一起,买的时候好歹还不让我太过尴尬。
??每天每天我都他妈想咒死他,尤其是他跟在我身後去超市,一路吸引来大团大团惊艳忘形的目光的时候。但我又不得不忍,使劲的忍,只为了有一天他心情好了,能没准把阿森的下落告诉我。
??阿森,到底在哪里,我很想他。为什麽那麽想他,我却不知道。也许就像某个经年陪伴在你身边的物事,溶入你的生活几乎成了一种呼吸,一种习惯,在身旁时,几乎察觉不出它的所在。只是当有天它突然消失了,你会发觉自己没来由地失落,失落到发现自己原来竟非常想它,狠狠地想它┅┅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我一面用著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执著和毅力去捕捉阿森的消息,一面数著日历翻著报纸寻找著新的适合我的工作。
??常常会在报纸翻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看那个窝在沙发上猛看电视,有著怀旧名字的俄塞利斯大人。然後感叹一声∶当男人真命好,尤其是当个漂亮而恐怖的男人。
??和俄塞利斯逛商店是恐怖的。
??他喜欢买衣服,男式女式都买,色彩越张扬越丰富越好。我曾问他为什麽那麽喜欢色彩浓烈的衣服,他说,优,当你只有白色可以选择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丰富的色彩有多麽诱惑你的眼睛。
??可是往往到了最後,发觉总还是白色的衣服最适合他,我汗颜。不过恐怖的地方倒不是指这个,真正恐怖的地方是,每回逛完了,采购完了,拎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家,我总会发觉,我们在商场居然一分钱都没付。
??和俄塞利斯坐车是恐怖的。
??记得第一回和他一起坐地铁,开始他一直没言语,目光安静地望著窗外。过了大约十分钟後,他冲我说了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话∶“这麽窄的通道,前面的马跑著不挤吗?‘
??我正在周围无数怪异的目光中如若芒刺扎身时,他又来一句∶“其实我早想问你了,一路上那麽多车,怎麽就看不到一匹马,你们这里是怎麽安置那些马的?‘
??我只能当做不认识他。
??而最恐怖的,是接受俄塞利斯的房租。
??有句话叫‘不在沈默中爆发,就在沈默中消亡’,当白吃白住地供养著这麽个大少爷,却又每天还得被他时不时挑剔上几句时,我想如果再不爆发,自己就得消亡了。
??於是我跟他大谈特谈金融危机,失业几率。从暴发户,谈到小乞丐,从大老板,谈到下岗职工┅┅谈了足有大半夜,最後是俄塞利斯忍不住了,他静静看著我,然後说∶“优,你到底想表达什麽,乾脆一点。”
??於是我说∶“你是不是该考虑付个房租,你在这里的开销我负担不起。”
??他笑了,手按在桌子上,望著我的眼睛∶“好啊。”
??我没想到他那麽乾脆,早知道这样,何必浪费几个小时的口水。於是巴巴望著他的手,等他去掏钱。
??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乾净,指甲像半透明的水晶。从桌子上移开的时候,我看到桌面上闪烁了一下。
??看来,手靓,连个桌子都会因此而放光,并且还是金色的光。
??金色?
??我愣了愣。当不可置信的眼神与桌面上闪闪发光的东西再次对撞了一次之後,我懵住了。
??圆盘状,一厘米厚,五厘米长,上面有著细细的纹路和古朴醇厚的色泽,单纯的金,厚重的金┅┅那居然是块金饼。
??而一旁的电视不失时机地跟著来一句∶“老庙黄金,千足纯金┅┅”
??这块金子直到现在还被我好好收在卧室的抽屉里,因为他拒绝收回他送出的东西。我也不敢把它拿去换钱,因为我想起了和他一起时在商厦里从不付钱的采购。
??鬼知道这金子是不是被他从哪里偷梁换柱弄来的!
??日子就这麽一天天过去,我和俄塞利斯一点点熟悉,慢慢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并且给博物馆上交了辞呈。
??可是阿森依然消息全无,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後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衣服从T恤变成了长袖外套。已经习惯了无论走到哪里後面都有俄塞利斯跟著,十米开外的距离,如影随形。
??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近,是附近的麦当劳快餐厅,我在里头当收银员。从那里到我家,一直线,中间横著两条不算宽的马路。
??一路上种满梧桐。
??常听人说这座城市浪漫,也只有走在这条被梧桐枯黄色的落叶铺满地的街道上,我才深有同感。生活中常常会有那麽一点点小事,或者一点点小东西,能在不经意的一瞥间,让你体会到内心柔软的颤动,比如说,这随秋风四起而旋散开来的梧桐树叶┅┅
??漫天瑟瑟的轻响,漫天闪烁的金色。
??习惯性掏出手机,在这一片落英纷尘中,拨响那个已经被我快要拨烂了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
??必然的声音。也许这号早被废了吧,可不知道为什麽,总会每天时不时去尝试著拨打一下,仿佛非要听听看,才能够安心。
??苦笑著合上手机盖,我回过头,朝身後望了一眼。
??俄塞利斯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只是视线越过我的身体看著远处,不知道在观望著些什麽。
??遁著他的目光,我转头朝前面看去。
??远处慢慢走著一个熟悉背影,高高的个子,金红色柔软的长发掠在脑後,随著风,轻轻抖散┅┅
??“阿森!!”我惊叫,猛地加快速度朝那条背影冲过去∶“阿森!!”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叫声,依旧走得不疾不徐,而我立刻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衣服∶“阿森!你去┅┅”
??话音,消失在那人回过头来的刹那。
??有点惊讶,有点无措,虽然脸上还带著点微笑,却并非我熟悉的那个笑容。
??不是阿森┅┅
??“对不起┅┅”我松开手,而随即,一苹温暖厚实的掌心将我的肩膀揽住。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仿佛是香片残留在空气中最後一丝甜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揽住我的人,是俄塞利斯。
??被我突然抓住的年轻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看俄塞利斯,然後带著种奇特的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怔怔站在原地。鼻尖没来由地一酸,很快,一滴泪,突然从眼眶内,顺著脸颊冷冷滚落下来。
??*** ***
??三楼那家的狗死了。那只肥肥的短腿小京巴,在病了两周左右的时间,死於一个晴朗而安静的早晨。
??说起来,那只狗得的病有点奇怪。它的眼睛本来是纯黑色的,溜圆,因为突出所以总给人种斜眼看人的感觉,俗称——狗眼看人低。可是两周前它的瞳孔突然无缘无故变成了绿色,毫无瑕疵的绿,仿佛洁白的眼球上镶嵌了两颗绿宝石。
??听人传说的时候我还在想,绿眼睛就绿眼睛吧,波斯猫两个眼睛不同色还不是照样觉得它美吗,绿眼睛狗也未必就差,只要不是吃不下喝不动,这病也没什麽了不起的。
??可有天回来在楼道乍一看到它,我竟被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天白日当空,可它那对碧绿的眼睛,寒流般划过了我的心脏。一直以为它眼睛的绿会和波斯猫一样,玻璃般剔透,但没想到它的瞳孔居然会是绿到发亮的那种,就好象┅┅狼夜间觅食时发出来的光,
??它用那双眼睛一直一直看著我,蹲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动不动。直到俄塞利斯的脚步声在我身後轻轻响起,它才低哼了一声,转头跑开了。
??之後没多久就得知它死了。
??那天经过三楼时看到狗的男主人阴沈著脸拎著只沈淀淀的黑色垃圾袋走下楼,而女主人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口,搂著不断在她怀里抽泣著的女儿。
??这狗养了快四年,感情早已深得像一家人。
??可是我的脚步却再也挪不动了,在经过那位阿姨身边的时候。
??我看到她的额头有一块鲜红的血迹,顺著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淌。而她和她的女儿都浑然不觉。
??只是在半分钟後她有些不耐地瞥了我一眼,也许是因为我的目光太放肆,也在她脸上停留了太长时间。然後她拖著女儿转身朝屋里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她身影消失在我视野的同时,我听到俄塞利斯,在我身後轻轻叹了口气。
??三天後,那家的女主人暴毙,死因是意外事故。
??一大早她出去买菜,不知怎的,在楼梯上绊了一下,人就直直载了下去。二楼到一楼,我上次跌交的地方,只是她不幸,是头朝下撞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们说,抬起尸体的时候,她只有额头上一处伤痕,大股大股的血从那块洞里冒出来,顺著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不断往下淌┅┅
??他们还说,怎麽会这麽巧,头著地的地方,不偏不倚就有那麽一粒石头,正敲在她脑门心上,那洞好深┅┅
??我出门的时候尸体早已经被运走了,连地面上也被冲洗得乾乾净净,但楼道口依然涌著大批围观的人,有的叹息,有的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我却是无措的,站在二楼到一楼的梯阶上,欲下不能。因为我看到三楼那位阿姨,满脸的血,满脸的惊恐,手中抱著她那条雪白的京巴,一动不动地盯著我。
??“小优┅┅”我看到她嘴唇动了动。
??“小优你能看到我┅┅”她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期望。抱著她的狗,她似乎想靠近我。不料刚刚移动到台阶处,她似乎碰到了什麽滚烫的东西,惊跳著朝後一缩∶“啊!”
??我忍不住朝下走,谁知刚举步,肩膀却被一苹手轻轻按住。
??“别动。”我听到身後俄塞利斯低低的声音,近似耳语。而就在同时,她怀里的狗忽然朝我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森冷的绿,仿佛夜间觅食的狼。它用这样的眼睛看著我,小巧的嘴巴微微张著,吐著舌头,一如过去天热时慵懒而急促地喘息。然後,那扁平的嘴,轻轻朝上扬起,弯出个大大的弧度。
??我的背脊一阵恶寒。
??狗在笑,这只狗居然在对我微笑?!
??不由自主的,我朝上退了一步。而就在这个瞬间,那只对我微笑的狗猛一回头,一口咬在了她主人毫无防备的脸庞上!
??她甚至连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怀里抱著那条狗,而整个上半身,却随著自己的头颅一点一点挤进了那只狗大张著的口中。
??那只狗仍然在微笑著,嘴巴像蟒蛇般随著吞噬的猎物体积大小而扩张和收缩,不超过十秒钟,那女子痉挛般抖动著的灵魂,整个儿被它吞了下去。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起来,和普通的狗几乎没有任何两样。然後它从半空跳落到地上,因为从那女子上半身被它吞掉之後,它就一直是悬挂在半空中的。
??抖了抖毛,撒开四条肥肥的短腿,它一颠一颠穿过周围围观议论著的人群,消失了。
??“优,”我感觉身後温热的气息,软软喷在我冰冷僵硬的脖颈上∶“上班要迟到了。”俄塞利斯轻声说著,揽著我的肩膀,带我朝楼下走去。
??之後的一整天,那狗的笑容时不时会在我眼前晃动,为客人结帐时如此,中午休息吃饭时,亦是如此。
??俄塞利斯依旧和往常一样坐在靠窗角落那个位子,那个位子是单座,有著隐蔽的独立,良好的视野,明媚的日光┅┅唯一的缺点,它是单座,这让不少情侣为之惋惜。而现在,它几乎成了俄塞利斯的专座。
??我不知道他为什麽总是跟著我,甚至包括上班时间。他不会影响我,不会干涉我,甚至可以把他当成空气,因为他总是安静得让人可以完全忽略他的存在,但和我相距的距离,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没有超越过十米。
??我曾问过他原因,那是在一次从公共厕所出来,然後看到他手插著口袋靠在女?所门口发呆的时候。怒气和质疑就那样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因为他让我深深感觉到,他比之前监视过我的那些警察,更加严重地妨碍了我的人身自由。
??“俄塞利斯,你到底为什麽老要这样跟著我?!”
??没有理会我的质问,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地越过我的肩膀,看著我身後某个地方。
??“你成天这样跟著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他依然没有理会,那双凝固在我身後的目光,变得更为专注了。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去看看到底是什麽东西如此吸引著他的目光。
??身後人来人往,最醒目的,是一辆停在路边的机车。通体艳红,张扬得如同一团火焰。
??“原来是这样┅┅”就在我有些气馁地想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我的心一动,以为他会对自己的行为解释些什麽,却不料他直起身,径自走到那辆机车前,对它看了看,然後点点头∶“你们这里的车果然不是用马来拖动的,”他指指机车,看著我∶“很显然,这麽小的壳子里根本装不下马,是不是,优。”说完他笑了,有些得意的样子,一口雪白的齿,阳光下折射著珍珠般的光泽。
??而我当时想的是,该用手里的包砸他的脸,还是他的脑壳。
??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去摆脱他这种跟随,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不管我是在人潮如海的商场突然发足狂奔,还是在街道纵横如蛛网的巷口玩失踪,每每当我气喘如牛地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一抬头,总能看见他不紧不慢地在十米开外若无其事地朝我走来。
??我明白我斗不过这个怪物,所以我只能选择妥协。因此现在,每一个漫漫长日里,只要经过我们这一带的麦当劳,你就会看见靠东角落那面乾净明亮的玻璃墙内,总是坐著个低头看书的长发男子。
??永远那麽安静,永远那麽优雅,即使手里头捧的是几块钱一杯的廉价咖啡,即使眼里头看的是破烂得连封面都没了的《三国演义》。当阳光穿过树叶跳跃在他脸上的时候,你甚至可以从他深得抓不到一点情感的眼里,辨别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他的指在字里行间静静游移,而阳光,在他脸庞起伏雅致的线条上静静游移┅┅
??下班後,同往常一样去菜市场逛一圈,这似乎已经成了种惯例,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和周围那些家庭主妇们看齐了┅┅自从家里来了这尊活菩萨之後,超市的速成食品已经被遗弃成了冰箱速冻柜的一部分,我正考虑准备到过年把它们整和整和做一锅杂烩汤吃。
??菜市场的大门俄塞利斯是坚决不会涉足的,他总是在门口处停下,然後一脸忧郁地看著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去。每当这时我都会有种错觉,仿佛我踏进的不是菜市场,而是刑场。
??其实俄塞利斯不肯进菜市场,并且打破平时不离我十米距离的惯例,那是有原因的,并且我知道那原因是什麽。记得第一次他跟我来到这里时,曾试图跟我一起进去。那时候天还比较热,里面的人又恰好比较多,所以在他走进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脸上几近呕吐的表情。
??後来他很含蓄地表示不陪我去市场了,然後很耐心地守在市场门口等我出来,不论多久。
??有时候我会刻意在里面逗留比较久的时间,因为一个人的自由,以及室内菜市场里面的昏暗和喧闹,能够让我酷爱神游的大脑,不受约束地恣意活动片刻。这是俄塞利斯在周围时所享受不到的,虽然他安静一如空气。
??在蔬菜摊位消磨了差不多半小时後,拎著一堆新鲜黄瓜和番茄,我决定去卖鸡的地方看看。俄塞利斯第一次喝鸡汤时,那种孩子般单纯而满足表情到现在都让我记忆犹新,於是每次买菜时都留了个心眼,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鸡卖。不过想想也满失败的,为个白吃白住的人一次满足的笑就那麽有成就感,男人骗女人下厨房,还真是简单┅┅
??走到禽畜类摊位的时候,周围空气开始让人不好受起来,当然比起鱼虾海鲜类的摊位还是要好上那麽一点点,但我的脚步绝对没有刚才那麽悠闲了。
??“这只鸡多少钱一斤啊?”
??“啥?这麽贵,宰人啊!便宜点不?”
??“嘿,你这人!人家便宜的多了,不肯还就不肯还,别的地方鸡有得是!”
??一路走,一路讨价还价声不断,在腥膻郁闷的空气中,嘈杂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过鸡倒是只只精神抖擞,肥肥壮壮的,拥挤在笼子里,用著精灵古怪的目光默然注视著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点面临宰杀的觉悟。
??都知道猫狗通人性,可是有时候我觉得,鸡,也是极通人性的。如果你仔细看它们的眼,你会发现,那里头有著遗传自老鹰的冷静和犀利。每天每天它们面对自己同类的死亡,等待著这样的时刻某一天,某一刻在自己的头上降临。它们安静而妥协,没有一丝挣扎,亦没有一点绝望,它们的眼睛清澈而认命,仔细看看他们的眼,一生一世在它们的眼底徘徊┅┅
??我忽然猛地一个激灵,为自己脑中涌现的这些奇怪突兀的想法。然後我摇了摇头,让自己被浓郁肮脏的空气熏得有点混乱的大脑重新集中起精神,走到其中一个摊位∶“阿姨,这鸡多少钱一斤?”
??那卖鸡的女人嘴巴似乎动了动,我却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麽,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她身後的东西给吸引住了。
??她身後是两排塞满了鸡的铁笼子,大大小小的母鸡在里头唧唧咕咕哼叫著,和四周所有笼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可是有一点不同,那是它们的目光,或许明白我是个将它们其中之一推向死亡的人,它们竟不约而同地都在盯著我看。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试过同时被几十苹母鸡盯著看的感觉,那滋味┅┅我只知道,脸被那些目光灼得生疼。
??有种冲动,转身立刻逃走的冲动。可脚却仿佛粘在了这满是垃圾的地面上,一步都挪不动,因为我发现,那些鸡不但在看著我,而且,还在对我微笑。
??我曾看到一苹死去的狗对我微笑,就在今天早晨。但那还不至於让我太过震惊,因为狗有宽宽的嘴巴,即使笑得古怪,却也不会让人太害怕。而此刻几十苹鸡,鼓起啄边较厚的那层角质对我展开一道奇特的笑容时,我的脚开始不受大脑控制地发软了┅┅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呵呵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耳边唧唧咕咕的鸡啼,逐渐被一种蜂鸣般的喧哗声所取代,那声音似曾相识,如同排山倒海般地把我吞没在其间∶“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呵呵┅┅是她是她是她┅┅”我努力想迈步,可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四周的人群依然拥挤,依然匆忙,却似乎模糊成了一团雾,一蓬烟,明明近在身边,却彻底漠视著我孤立无援的存在。
??渐渐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那些一浪一浪的轻笑和呢喃声中,清晰而混乱地在耳膜中撞击∶“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节奏,越来越明显的感觉,透过胸前那层肌肤,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疯狂的心脏,带著快要沸腾起来的鲜血,跳跃尖叫著想从胸腔内一窜而出!
??那些鸡看著我,笑得张扬。
??我看著那些鸡,想动,却僵硬到绝望。
??哪怕能动一个指头也好啊┅┅哪怕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也好┅┅身体冰冷,僵硬,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只有心脏的部位是滚烫的,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痛,好痛┅┅
??到底这一切是梦,是幻觉,还是真实┅┅谁来叫醒我,谁能来叫醒我?!
??“啪┅┅”一苹温暖的手,不知道从那里出现,轻轻扣在了我的腕上。在我几欲崩溃的瞬间。
??而就在霎那,伴著周围人潮由模糊到清晰,我发觉自己的手脚居然重新恢复知觉了,一股热量迅速通过手腕蔓延至全身。当耳朵里再次被一片讨价还价声所填满时,我甚至还感觉到了边上有人擦肩而过的当口,同我身体撞出的小小磨擦。
??鼻中淡淡飘过一丝细微的馨香,在这浑浊的空气中,清冽得有些突兀∶“走。”耳边传来低沈熟悉的声音,在我朝笼子里神情麻木地发出咕咕声的鸡群投去匆匆一瞥之後,那扣著我腕的手,微一用力,牵著我朝渗进阳光的大门口走去。
??“俄塞利斯┅┅”头靠著那人的肩膀,我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他拖著往外走。他的肩膀看上去消瘦,却结实有力。
??“以後买蔬菜就好,我喜欢吃蔬菜。”一直等到出了菜场外,他才开口,那声音因为憋了太久的气而显得有些微喘。
??“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抬起头,我看著他。阳光照耀著他的眼睛,折射出一层浅浅的琥珀色。
??“看见什麽。”他眯了眯眼,再睁开时,那里已又恢复成夜色般浓黑的一片。
??“那些鸡在对著我笑,早上的狗也是,那天在阿森家,也有人在笑,还不停地说,是她,是她,是她!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俄塞利斯,你看到没,听到没,回答我!”一口气把憋了许久的疑惑一古脑儿倒出来,我的脸很烫,因为激动,也因为他眼底流淌的安静和默然。
??“优,你看到了什麽,”抬手,他修长的指轻轻划过我失控扭曲的脸∶“我什麽都没看见。”
??斜阳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天际闪闪烁烁。而他的眸底,似乎也流动著种黯淡不明的东西,在我眼中闪闪烁烁┅┅那到底是什麽,在第一次这样直视著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有点无奈,有些忧伤┅┅就在我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的时候,身子却忽然一倾,转瞬间,跌进了他有些僵硬的怀抱中。
??随後,我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看不见,优,我看不见┅┅”


第六章 李梅
对面的那双白皙的手,拨弄著面前的杯子已经有十分钟之久。对於我的提问,她既没表示想回答,也没表示不想回答,只是懒懒巴著桌子,歪头目不转睛看著我。
一头金色长发顺著她柔软的脖子倾洒在桌面上,流水般,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
身下的椅子很柔软,那种一坐下去,整个人就会凹陷进去的柔软。只是深色椅套上斑驳零星的晦暗色痕迹,以及渗透表面触手可及的湿气,令它再如何舒服,也有了不可避免的肮脏。
我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耳边隐隐回荡著楼梯口男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压抑过後的张扬,和这幢老旧的楼一样阴郁和疯狂。
轻轻吸了口气,我试图用最平静的目光看著她,正如她不动声色地看著我。
她叫李梅,今天刚满20岁,是我目前唯一所能找到的,曾经同阿森走得最近的女人。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家有著漂亮磨砂玻璃门的小店时,阿森指著这一头金发漫不经心的女子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就在这家发廊工作。那时候我以为,除了灯光比别处漂亮,比别处暗,这里同那些普通的发廊美容院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後来我才渐渐知道,这种每到夜晚便亮出淡淡柔红色光芒的发廊,它们有个并不好听的统称——妓院。
阿森的感情生活相当随便,这我知道。但我从没想到过,他女朋友工作的地方,会在妓院。
李梅依然没有开口,虽然我相信过了一刻锺,她足以在我眼中读出隐匿著的不安和焦躁。但她似乎很享受,饶有兴致地看著我,不放过我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习惯性地看看身後,十米开外的距离,除了一堵涂料斑驳的墙静静伫立在昏暗中,别无它物。俄塞利斯不在,这个一直如影随形般跟随在我身後的男子,在一小时前,被我遗弃在了离这里几十公里远,位於市中心的东江畔。
如果今天没有出门逛街,如果逛街中没有碰到那位很久没见面了的女警官展琳,可能现在我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同李梅这样面对面的吧。她是我能够找到阿森的线索,但,也是我不想让俄塞利斯知道的一个线索。
遇到展琳,的确是件比较凑巧的事情。那时候正和俄塞利斯一前一後在江边大坝上闲逛,他对这里的港口和船苹很感兴趣,当然也包括周围的建筑、交通和运输。
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男子,白色风衣黑长的发,静静驻立在江边与灯火和夜色几乎溶为一体,你千万不要被他精灵般的风姿所迷惑,更不要为他沈静恬淡的表情所痴迷。因为这个时候的俄塞利斯,往往脑子里盘算著的东西,会让你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江底下去。
优,铁,好大一堆铁。”
那是钢┅┅”
这种金属为什麽会那麽泛滥┅┅用银子来做垃圾桶,浪费┅┅”
那叫不锈钢┅┅”
优,现在黄金和铁的比价是多少?”
“我怎麽知道,不能比的好不好!”
铁贵还是金子贵。”
你说呢。”
这挺难判断,上次我给了你足够一般人开销半年的金子,可你过得还是那麽吝啬。或者说,你们这里纸比较贵,因为我总是看见你用一些小小的纸片做交易┅┅”
俄塞利斯!”我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却在看到他表情时,愣了愣。
他有些僵硬地站在我的身後,脸色微微苍白,那双漆黑色的眸子,有一瞬几乎可以称做失魂落魄。
追随著他的目光,很快我见到了展琳,她一头飘逸的红发,即使在夜晚,都醒目得像团烈火。身边并肩走著那位曾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少校罗扬,低头同她说著些什麽,温和而认真的样子。隔著一条街,两人有说有笑走进了对面一家咖啡店,嵌著方格玻璃的木门在他们身後轻轻合上的一刹,我看到一抹淡淡的身影,在他俩背後的空气中隐隐显了出来┅┅
感觉不出身後的俄塞利斯有任何动静,但当那道模糊的身影闪烁著金子般的光泽,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俄塞利斯带著点沈重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後颈。 绵长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我从没见过通体带有那麽美丽光泽的灵魂,也从没感受到过,俄塞利斯这种近乎窒息的激动。
那身影很快在门内消失了,如同一缕金色的风,孤寂而沈默地跟随在展琳和罗扬的身後。而俄塞利斯依然呆立著,一动不动注视著那扇咖啡色的木门,嘴里念念有词。
说了些什麽,我却是一句都没法听懂┅┅
一分钟後,我站在了他身後五米远的隧道口边;五分钟後,我走进了驶向南市区的地铁内;一个小时後,我坐在了这里,同阿森的女友李梅两个人,傻子般一声不吭对望了整整十五分钟。
阿森┅┅”略带沙哑的声音,把我的思绪突兀打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李梅不知什麽时候站在了饮水机前,低著头,正搅拌著一塑胶杯暗褐色的液体。
意识到我的视线,她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阿森是个很诱人的男人,诱人。”暗红色唇膏勾勒出她饱满圆润的唇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唇角的地方,朝上轻轻勾出两道上扬的纹路。远远看去,即使她不笑,脸上都始终似有若无带著种浅浅的暧昧∶“要不要来杯咖啡。”
......谢谢。”
她走过来,把杯子放到我的面前,乳白色的烟在杯口蒸腾,却带不出一丝咖啡的香气。我的手指在杯子上碰了碰,最终,缩了回去。
眼角馀光瞥见她在笑,淡淡的,有点不屑的样子。然後她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翘起一条腿,随手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你想打听他下落。”
“是的。”
最後一次见到他是什麽时候。”她朝我轻轻喷出一口淡蓝色的烟,柔软妖娆的形状,带著种熟悉的味道。阿森的味道。
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仰头,她嫣然一笑∶“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张开五指,对著我晃了晃∶“半年。他甚至连住址都没有告诉我过,你说,这样一个男人,我又怎麽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我默然。
下意识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那咖啡味道有点涩,入口,冰冷的。
我的手一抖。
一分钟前杯子还在冒著热气,转眼间,怎麽就温度全失了┅┅
其实,早知道如果他离开,那就再没有见到他的可能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没有理会我的不安,李梅自顾著抽著她的烟,欣赏著她那似乎刚刚修饰好的指甲。指甲是浅浅的玫瑰色,和楼下幽深迷乱的灯光,一模一样的色泽∶“一半因为爱他,一半因为┅┅”她的手摆回桌面,抬眸,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一半是因为,我想问问他,我的那些姐妹,到底去了哪里。”
什麽?”最後那句话,让我不禁微微一愣,本想离开的心,重新在这位子上安定了下来。
她又笑了。李梅似乎很爱笑,笑的时候表情懒懒的,唇微微噘起,仿佛热吻刚刚过後的娇媚∶“你知道的,阿森这个人,他很博爱。”说到‘博爱’这两个字时,她两眼弯成一道弧度,像只嘻笑的猫∶“虽然我是他女朋友,但他同我的几个姐妹,同样也很交好。我知道,但我不能吃醋,本来,像我这样职业的,又能有什麽资格跟人吃醋。”
砰!”楼上不知道什麽东西摔了,不偏不倚在我头顶砸响,把正听得仔细的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慌乱中抬头看看那道布满可疑缝隙的天花板,低头的时候,撞上李梅细细的笑眼,陡然间,觉得头顶微微一冷。
她却没有再继续看我,自顾自取过我面前的塑胶杯,拿在手中晃了晃。那上头浮著些白色的粉尘,是刚才从天花板震落的∶“脏了┅┅”叹了口气,她把杯子搁到一边∶“红霞最喜欢喝这种东西,又苦又甜,像是把一辈子这麽喝下去。小黎,”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有些灼灼∶“阿森有没有带你出去喝过咖啡。”
没有┅┅”
没有┅┅他带红霞去过,经常。然後有一天,红霞再没回来,问他红霞人呢,他说不知道啊,不是早回来了吗,我有事,让她先回来的。”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不知道是因为指间的烟,还是她所说的话。
见鬼,她到底在谈著阿森,还是即兴杜撰著某个可笑的故事?我忽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
可她依然继续著述说,旁若无人∶“後来是小英,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十六岁,老板对外人说┅┅她十八。她喜欢阿森,只要他来这里,就黏著他,她还老对我说,梅姐梅姐,把森哥让给我哈,以後接了客,那些钱都给你花┅┅”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一种错觉,李梅的脸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她依然笑著,却是靠著那巧妙的唇线,勾勒出来的微笑∶“我说好啊,你要就拿去吧。然後她就真的跟著阿森了,即使他有时候,是来看我。後来有一天,她也没回来,那天在下雨,很晚了,她忽然出门说要去见阿森,之後,再没回来┅┅”
砰!”我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许是太过用力,身下的椅子被我撞倒在地,与地板相碰,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响声。
同刚才楼上发出的撞击,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怎麽了,小黎?”
我要走了┅┅”近乎笨拙地抓著包,我朝楼梯口倒退∶“时间不早了,我┅┅”
了然地笑笑,她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再见。”匆匆道别,我一转身朝著亮著淡玫瑰色光芒的一楼奔了下去。半途撞上个人,一身的酒气,卡在楼梯口不肯避让。
我顾不得多话,侧身,从他和扶梯间空出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楼下的人,比我刚来时多了几个。靠在沙发上等候小姐的服务,垂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著烟。空气有些浑浊,甚至带著股淡淡的焦臭。
一阵踢踢塔塔的响动,就在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胖胖的老板娘,怀里抱著只雪白的京巴一路从内室里走出来,嘴唇蠕动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知道在说些什麽。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有些发疼,来不及同她说上几句客套话,我背上包,推门朝外走去。
眼角瞥见老板娘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似乎还有什麽话想对我说,却在门开的瞬间,犹豫了片刻,缩了回去。
我没有多作理会。
街上车来车往,即使已近午夜,依旧不甘寂寞地喧哗。
清冽的夜风让我的呼吸一畅,不到片刻,胸口的闷疼就消失了,我轻轻吁了口气。回想著刚才李梅的笑,李梅的眼神,觉得有些好笑。听说失恋的女人容易神经质,看来不是信口开河的。再让她这麽说下去,阿森大概不是变成人口贩子,就是变态连环杀手了吧。
想著,忽然身上有种被人注视著的不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些本汇聚於我身上的闪烁目光,顷刻间散了,匆匆的脚步,似乎在无声避讳著什麽。
哎?看到没,她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有没有搞错,那种地方┅┅”
“作孽啊┅┅”
风,隐隐送来那些人细微的话音,虽然模糊,却听得分明。我怔了怔,他们说的话,是什麽意思。
\' !’背後一声轻响,让重新被静寂所包围的我,突兀吃了一惊。
忽然想起身後这家发廊,里头坐著好些人,但怎麽这会儿,安静得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想著,我朝後面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多小时前,我走进这家名叫流连坊的小发廊,精致的磨砂玻璃门内亮著妩媚的玫瑰色灯光。里头人不算多,但因为隔音设备差,我甚至还觉得太吵。
一个多小时後,我出了这家发廊,站在它的门口。磨砂玻璃门依旧挺立在眼前,只是它精致的身体上,用一条又一条封箱带胶著,没有胶到的部位,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门内哪有什麽客人,哪有什麽玫瑰色的灯,有的,怕也只是在那些尸骸般倒地的残骸间流连的夜风,以及几张在风中打旋的废纸片。原本放著招牌的地方静静树著一块钢板,上书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危险,勿入。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见到的是些什麽人,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李梅那里喝的,又是些什麽东西,我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从这座荒废了的小楼处离开的。 只知道自己一直一直漫无目的地走著,边走,边对著地面干呕。
直到走得连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到吐得连胃酸都呕不出一滴,我这才喘息著,靠著根电线杆,在一处车流量特别多的大道旁,蹲了下来。
从深埋著脸的膝盖抬起头来的时候,耳边的车流声已经稀少了,大道上很安静,安静得让我觉得有必要马上离开,去寻找另一块能够让我在天明前,感受到喧闹的地方。
起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扫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用著那种熟悉的姿势靠在不远处晕黄的路灯下。我愣了愣,迟疑片刻,重新缩回到了地上。
雪白的风衣,漆黑的发,侧著头,静静倚著灯柱。
俄塞利斯┅┅”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乾涩,带著点怯懦。
他的眼中没有往常的和煦,虽然,他很少见地在对著我微笑,那目光却是无温的∶“满意了?”
你怎麽知道我来这里┅┅”
你该问,还有什麽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只是想找阿森。”
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他在哪儿,我知道。”
可你到现在都不肯说!”我忽然觉得有些愠怒,或者说,是种恼羞成怒。他凭什麽来质问我,在我做了只是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情之後。更重要的,凭什麽他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会让我感到害怕。
俄塞利斯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继续看我。
转过身,他轻轻靠在灯柱上,从衣兜中掏出包烟,抽出一支,熟练地点上。拈烟送入口中的瞬间,他目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而我懵了,不知所措。
我不喜欢闻烟的味道,它诱惑人心,却毒害人肺。但是,我却喜欢看阿森抽烟的姿势,他抽烟时的姿势优雅,相当好看,即使是非常随意地坐在大马路边┅┅我不知道人抽烟的姿势会不会绝对相似,如果姿势代表性格,性格代表著人,那麽此时此地,为什麽俄塞利斯抽著烟的姿势,会有著所有同阿森一模一样的特徵┅┅
优,”轻轻喷出一口烟,他在那些缭绕轻柔的淡雾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慢慢的,冰冷的目光中渗进了那麽一丝浅浅的温度∶“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你,相信哪个。”
*** ***
2004年8月13日 晨,有人在经过本市枫山路的时候,发现位於路口一间名叫 \'流连坊‘的发廊内火光蒸腾。当时立刻报警,十分钟後消防队赶到,迅速扑灭了尚未来得及殃及四邻的火势,但发廊内包括客人在内十一人无一幸免,死因是——窒息。
死者中年纪最大的五十二岁,男,浙江某民营企业业务代表。年纪最小者十六岁,女,系‘流连坊’工作人员。初步调查此次案件为蓄意纵火,犯罪嫌疑人李某,女,二十岁,江西赣州人士,2001年4月25日进‘流连坊’工作,2002年12月26日因感情问题将其同事刘某殴打至伤,後诊断出轻度精神分裂,入院治疗,三个月後回‘流连坊’继续任职┅┅
自杀还是谋杀,发生在‘流连坊’的血案┅┅
十六岁的挽歌,许英,花一般的年纪缘何走上卖淫的道路┅┅
划不上的句号——‘流连坊’血案疑云重重┅┅
很多资讯,很多标题,触目惊心的,让我觉得闯进了一个电影情节般的犯罪世界里。
三天,我在网上搜索到了关於‘流连坊’的记录,大大小小约有百条,这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
一家小小的发廊居然背负著十一条人命的血案,难怪从‘流连坊’出来时,过往的路人会用那麽奇怪的眼神看我。
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结案,虽然犯罪嫌疑人已经葬身在那个发廊唯一一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房间中。我看著记录里的描述∶上楼梯左拐,第一个房间┅┅我想起了三天前的深夜,那个金发慵懒的女子,她细长的眼睛带著笑,用一杯咖啡在那个房间里安静地招待了我。
他们没法结案,因为整个事件疑点颇多∶火是从二楼开始烧起来的,楼下的人有足够时间逃脱,为什麽他们不逃;李梅为什麽要纵火,并且促使她犯罪且自焚的原因,又究竟是什麽┅┅李梅曾试图让我相信,她姐妹的失踪同阿森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而现在我面前的萤幕上那一串死者名单中,赫然写著——死者∶刘红霞,女,23岁。死者∶许英,女,16岁。
李梅口中的红霞和小英。
如果早已失踪,又怎麽会和她同一天死在发廊。显见,她在撒谎,这个害了别人,亦害了自己的魂魄为什麽要对我撒谎,我不晓得,我很想晓得。
空气开始让我觉得烦躁。
网吧没有吸烟室,而爱泡网吧的人又多数为特级烟民,所谓特级烟民,就是指那些半会儿都离不了烟的主。
整个网吧就是一毒气室,熏得人昏头胀脑。
偶然隔著几层浓烟会传来一两声尖锐凄哀的惨叫,让你以为有鬼子杀进来了,其实只是一群狂热的CS份子,在那里乐此不疲演绎著特种兵和土匪猫捉老鼠的游戏。惨叫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不得不让人感叹,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擅长尖叫,不过女人是因为害怕,男人是因为激动。
俄塞利斯紧挨著我坐在边上,对著面前十七寸彩显。
有些人做事总是喜欢较真的,这点从娱乐上可以看出。
很难想象一个对著电脑盯了足有24小时的人眼睛里还能保持湖水般的清澈,并且还是在周遭空气如此糟糕的环境中。他优雅地坐在那里,优雅地握著滑鼠,优雅地盯著显示器,优雅地┅┅杀著怪。
三天时间,我查了三天的资料,他玩了三天的游戏。
三天前他边上那个自称十八岁了的小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来,我教你怎麽玩,以後跟著大哥混。小男生网名叫雄霸天下。
三天後我瞥见雄霸天下跟前跑後在他的边上,老大老大叫个不停。
三天前他一脸懵懂地被一个杀红了名的号一刀砍死还在他边上摆了个很酷的POSS.
三天後听说那个号再没出现过,因为不管他在哪个线哪个区,俄塞利斯的号总会在他面前阴魂不散地出现,追杀得他欲哭无泪。其实这点我比较同情那家夥的,因为我对此深有体会。
不要奇怪俄塞利斯是怎麽做到的,那游戏里每个人至少比他早玩了半年。我只能告诉你,他不论杀怪得到的经验,还是杀怪得来的金钱,是别人的1000倍。
後来每次我经过那家网吧,总会被里头的老板逮住∶“小姐,和你一起的那个帅哥啥时候再来玩,他用的那外挂忒好,连GM都查不出,哎,帮我问问他卖不卖。”
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头重脚轻,看看时间比平时晚了刻把锺,慌里慌张爬起来梳洗。对著镜子刷牙的时候眼皮子还在打架,差点把牙刷塞进鼻子里头。
还有二十分钟。”客厅里那个好吃懒做的家夥慢条斯里地报时。
知道晚为什麽不早点叫我起来,恨恨吐掉嘴里的泡沫,我诅咒他。
对著水杯正要漱口的时候,目光被水槽里一团可疑的东西所吸引,等凝神仔细看清楚後,我发觉,自己突然动弹不了了。
白色水槽,上头盘著团褐色的泡沫,几丝鲜红的东西纵横在泡沫上,扭曲而艳丽┅┅
我不敢相信那东西会是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
肩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慢慢抬起头,我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的脸有些憔悴,仿佛失眠了一整个晚上。眼圈深凹,嘴唇微微有些浮肿。几团褐色的东西粘在嘴角边,好象雪糕黑天使里丰富的泡沫团。就在我发愣那点点时间,一缕缕血丝从牙缝中迫不及待地挤出来,温热的,落在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还有十五分钟。”
我的手一抖,被俄塞利斯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慌忙把杯子里的水朝嘴里灌,用力漱了漱,吐掉。吐出来的水褐黄色的,仿佛从生锈的龙头放出来的肮脏液体。
再漱,再吐,再漱,再吐┅┅直到吐出来的水清澈得没有一点杂色,我才用毛巾抹了抹尚且残留著微腥的嘴,朝外走去。
你要迟到了。”俄塞利斯早已穿戴整齐,斜靠在门边看著我。
我没有吭声。满脑子还是刚才的褐色泡沫和一嘴的血,从小到大牙齿还从来没见血那麽厉害过,心里头不由自主的七上八下。
低头从他身边经过,我心不在焉地把门打开。刚刚准备迈出去,不料肩膀蓦地一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俄塞利斯用力扳向他的方向。
干吗?!”我吃惊地瞪著他,他则很仔细地看著我的脸。
片刻,他脸上逐渐变得叵测的表情,让我禁不住微微有些不安起来。俄塞利斯是很少用这种眼神看人的,除非┅┅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俄┅┅”
今天不要出去。”没等我开口,他把我一把推回客厅。
我跟跄了几步,身形稳住後,用力回过头∶“为什麽┅┅”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嘴里有什麽温热的东西,顺著唇角慢慢滑了下来。
低头,一滴鲜红色的东西落在我粉蓝色的外套上,像朵小小的梅花,在衣领上静静开放┅┅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是什麽样的,但知道,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愣愣抓著自己的衣服,我有些无措地看著俄塞利斯∶“这是┅┅”才挤出两个字,我发觉自己竟再也没法开口了。汹涌的热流不断从嘴里溢出,顺著下巴滴落到地板,一滴有一滴,仿佛欢快的山泉┅┅
我的腿一软。
在跌坐到地板上之前,被快步赶来的俄塞利斯一把拉住。
不要说话,不要激动,什麽都别想。”捧著我的头,他一口气急急说著。随著他飞快的动作,转眼间我的嘴里被一团一团餐巾纸给塞满。
我一动不动任他折腾。脑子里冰冷的,一片空白。
不知道曾经听谁说过,牙龈大出血,不是生大病,便是要遭灾。
俄塞利斯,我是不是要死了┅┅”血,终於不再像刚才那般肆虐而出了,不知道是止住了,还是被那些几乎把我嘴巴撑破的纸团暂时挡住。
不会。”他一丝不苟地清理著自己的手,仿佛刚刚动完手术的外科大夫。
为什麽会流那麽多血┅┅”
有什麽问题待会再问,现在你说的话我听不见。”没再理我,他自顾自走进了卫生间。
後来的日子,牙龈没再出过什麽问题,但每天刷牙时胆战心惊地照镜子,似乎成我了的一种习惯。俄塞利斯始终没有解答我的疑问,虽然他当时的眼神告诉我他似乎知道些什麽,但这种人,如果打定主意不开口,你拿把抢指著他都没用。书上和网上都查遍了,虽然牙龈出血的症状例举了很多,但和我相同的,却没有。这更让我惶恐。
就这样,在每天战战兢兢和胡思乱想中,我迎来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
去年的生日是和阿森一起度过的,很巧的那天忙碌的他居然会没有约会,还想到给我买了生日礼物——一苹很神气的微波炉。我说人家过生日都送给女孩子玩具啊香水什麽的,你咋送我这麽个玩意儿,他想了想说,缺啥送啥呗,免得你天天啃速食面。
吹蜡烛时他问我许的什麽愿,我没告诉他,但坐在窗台上看著我们的小芊知道。
我的愿望是,希望老天能赐给我一个男朋友,像阿森那麽好玩,但不要像他那麽贪玩。
可惜,老天并没有实现我的愿望,不但没有给我一个像阿森那麽好玩的男友,连阿森那麽好玩的一个邻居,都不打算留给我长久。
今年的生日看来只有和俄塞利斯一起过,虽然他对生日这两个词并不感冒,也没啥兴趣。
这天我早早回到家,拎著买给自己的大蛋糕。
我过生日的宗旨是,一年一次,难得奢侈,这漂亮的蛋糕是我垂涎了两个月後捧回来的奢侈。
晚上点蜡烛的时候俄塞利斯靠墙而站,看著夜色中的烛光和我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呆。
我没理他。
闭眼,许愿,吹熄蜡烛。
房间里一片漆黑。
挪到墙边准备开灯的时候,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问∶“许的什麽愿。”
说了就不灵了。”灯亮了,房间被橙色的光包围的瞬间,我捕捉到俄塞利斯脸上浅浅的笑,乾净纯粹,在他转身离开的霎那,一闪而过∶“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般滑过我的耳际。
愣了愣,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却不知道是因为什麽。看著蛋糕,蛋糕亦看著我。
蛋糕里装著我的愿望,我今年的愿望是┅┅说了那就不灵了。
吃完蛋糕我摇摇晃晃爬上天台,俄塞利斯在看电视,我很无聊。
曾一度,这块地方是我寻求精神慰籍的乐园,那时候有小芊,还有藉口看星星的阿森。起先我总是开导小芊,为了让她彻底忘记那个害她跳楼的男人,後来渐渐变成她开导我,为了我的孤僻和固执┅┅阿森的加入让我们的集会转了性,他常常会语出惊人,小芊爱听,我也爱听┅┅
我抱著膝盖,坐在天台的围栏上,等著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再也没出现过的小芊,想著彻底失去了音讯的阿森。
天台上的风软软的,鼓弄著我的发,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很长了,在背後散开,舞动,仿佛不安分的裙边┅┅
\'黎优,离忧。小优,爸爸妈妈希望你,一辈子都远离忧愁┅┅’妈妈爸爸,现在想来,你们当年在我生日里许下的这个愿望,确实贪心得很呢┅┅
我抬头看著星星,虽然小芊曾无数次跟我说,那些逝去的灵魂,根本就不会变成星星。
那麽他们会变成什麽?我问她。
她耸耸肩∶什麽都不会变。
那麽他们到底会变成什麽?不死心,我继续问她。
连问了十次後,她瞪了我一眼∶空气!
星星在天空变得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餐喝的可乐,在我眼里化成了太多的水分。
如果人死後变成空气,那麽是否会如空气般将人拥抱。自从父母去世之後,再没人像他们那样拥抱过我,从背後伸出温暖的胳膊,轻轻环住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爸爸说,小优,熊宝宝一家就喜欢这样的拥抱┅┅
我觉得有什麽东西从我眼眶里掉下来了,虽然,我竭力制止过了的。
抬起手想将那些逃犯擦去,低头的瞬间,一双温暖的胳膊,从背後悄然张开,将我轻轻环住。
靠近身後的胸膛时,那有点模糊和熟悉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生日许愿会不会实现,我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真的能够听见凡人在蛋糕前奢侈而贪心的许愿,只是此时此地,我听著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是谁,这会儿似乎不太重要了。


第七章 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俄塞利斯用一根绳子穿住鹰形护身符,给我做了根项链。
绳子细长而坚韧,三股编织,用的是他的发丝。
绳子通体艳红,每一点色泽似乎是从那发的最内层渗透出来般的红。
红的是血,那个令我牙龈不断出血的肇事者的鲜血。
他给我编织那条项链的时候,我的牙龈在不停地滴血,一股股,如同欢快的山泉┅┅
那是在我生日後的第二个夜晚。
那天晚上他嘴里低低吟著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让我仰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盘腿,低头,由左至右拈下三缕发,然後在我失血过多而迷乱的视线中,将那些发细细编成一股绳。
绳子乌黑,灯光下折射著幽亮的光泽。
谁种的因,就由谁来食那个果,优,你们国家这句话,我说得可对。”他将绳含在唇间,看著窗外,我躺在他被我的血濡湿的膝上,望著他的眼。
他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扯下口中的绳子对窗口一抛。
窗开著,无风,窗帘纹丝不动,可我却看到他的发,如同在狂风中一般猎猎舞动。
俄塞利斯的眼睛很美,但当这样美丽的眼睛失去温度的时候,你看到的,却是地狱。
我看到窗帘突然无风自动地疯狂扭转起来,半卷著,中间凸起,仿佛里头包裹著什麽东西,在半空中扭曲,挣扎,颤抖┅┅
房间突然冷下来,即使我的体温早已低於平时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阴冷的寒。
有种呜咽般的悲鸣,随著那窗帘的卷动,似有若无地飘散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因为我看到俄塞利斯那天使般美丽的脸庞上,平静如水。
当初做了,你就该明白会有什麽样的後果。现在挣扎,还能有什麽用。”半晌,望著那抖动的窗帘,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悲哀。而当目光落在我眼中时,他笑了。
抬起手,对著那窗帘张开五指,同时,用另一苹手将我的眼帘合上。
我似乎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 只是一拂手的工夫。当他的手从我眼帘上挪开时,我只看到漫天碎了的窗帘,纷扬撒落一地。他把我的头轻轻托起,於是我看到他指间缠著的那根线,本来漆黑的线身,此刻变成艳红一片。
我发现自己嘴里不断溢出的鲜血,止住了。
你在某些不该去的地方是不是碰过什麽不该碰的东西。”
也许┅┅”
“它恨你。”
也许┅┅”
恨和好奇都容易给女人带来一些或大或小的麻烦。”
也许┅┅”
从今天开始不要离开这个东西。”
他把绳子穿在了那时候给我的护身符上。纯金的,展翅的雄鹰。
从这天开始,就算我再不乐意,用了再多的藉口,这古旧的,从博物馆偷来的护身符,被他强制性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优,对不起┅┅”
为什麽要说对不起?”
因为,对不起┅┅”
*** ***
血不流了,我安心了。但如果这个时候的我知道,那只是一切的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会保持那种安心。
他对我道歉,我感到疑惑。但如果在很多日子过去以後还是不是会再感到疑惑,很多日子以後的我这麽问著自己,困惑。
俄塞利斯,这个男人总是让我觉得莫名。他莫名的出现,他莫名的提问,他莫名的道歉┅┅我知道有些人是不能用常理的眼光去看待的,尤其是身体上即使有个碗大的窟窿,也能在几分钟里当著你面愈合得一点伤疤都不剩的那种。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奇怪,忍不住要莫名。
因为我只是个常人。
所以当他端著碗浓稠,色泽暗红的可疑液体让失血过多而卧床不起的我喝下去的时候,即使他是个同我一起生活了蛮长时间的人,我也不得不用怀疑的目光去拒绝。
那只碗小小的,是用来盛汤的那种,里头的液体半碗不到,微微泛著泡沫。一米开外的距离,那股淡淡的铁腥味就毫不客气地朝我鼻子里钻。
这是什麽东西。”我问。
药。”许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那碗碰到空气,在表面凝出一层细细的水珠。
骗谁呢,”我瞪著他∶“鸡血还是鸭血?”
这是药。”碗离我的嘴近了些,铁腥味更甚。
我看看‘药’,再看看俄塞利斯的脸,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就如同碗里没有一丝涟漪的液体。忽然想起某个人——白雪公主她後妈。
虽然说吃啥补啥,但我更倾向於吃点红桃K,中药也行。”这种事绝对不能妥协。让我喝生血,还不如叫我去死。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比如杀鬼,比如用巫术还不知道什麽术的怪异方法治病,比如认为喝这玩意儿能够补充我失去的血液┅┅
去他的!我又不是吸血鬼!
喝了它,我告诉你阿森的下落。”他纹丝不动地端著那碗,但我觉著,它离自己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些。
不过他开出的条件确实又比较诱人,考虑了片刻,我望著他的眼∶“真的?”
“真的。”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会去喝那碗生血,在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从鸡从鸭从猫还是从狗身上抽出来的时候。
并且喝得一乾二净。
但即使这样似乎还不能让俄塞利斯满意,因为他看著碗里剩下的那些残馀,蹙著眉,仿佛在心疼著我的浪费。
浓稠腥滑的液体从舌头上滚过的时候,就好象一条浑身粘嗒嗒的蛇顺著喉咙慢慢爬进胃囊。我的眼睛和鼻子是酸的,我的胃是鼓胀的┅┅直到最後一口液体强压制恶心滑进食道,我眨巴著‘泪眼婆娑’的眼睛,边打嗝边等待他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在哪里。”
他对著我微微一笑。
我觉得头皮微微一麻。
隐隐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果然,不出一秒钟——
他甩甩那头漂亮的长发,转过身,轻轻把碗放到桌子上。虽然背对著我,我却分明可以看到他转头的霎那,那嘴角弯弯像只刚干了什麽坏事的狐狸∶“等改天我心情好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俄塞利斯!你这王八蛋死骗子!骗我!!”我真的上火了,不完全因为他的欺骗,还有他笑我轻信人时那份闲闲的自在。
我没骗你,优。”他的手指在我脑门上轻轻一摁,贫血状态的我立刻就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地被他推倒在了床上∶“说过会告诉你,但我并没有说什麽时候告诉你,是不是?”
我气结┅┅
可惜我的怒气完全没有修炼到足以隔空打击他的地步。他依然淡淡笑著,看著我,然後将一层薄被盖到我的身上∶“你该睡了。”
很想再说些什麽,因为我愤怒,我懊恼,我不死心,我┅┅可是再多抗议的情绪也没什麽用,似乎有根羽毛在我大脑里转著,软软的,柔柔的┅┅一圈又一圈,甚至好象还没来得及合上眼,便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沈入了黑甜的梦乡。
我做了个梦。
梦里又一次听到了那种悠扬的笛声,上次听到的时候,我站在马路中央。悠哉悠哉穿梭在那些疾驶而过的车流中时,耳朵里听不见汽车喇叭警告的嚣叫,感觉不出交警怒不可遏的咆哮┅┅贼好运地没有发生任何事,虽然事後小命差点吓掉半条。没想到隔了那麽久,当我快要忘记那次经历时,会再一次听到这种迷人心魄般的勾魂曲,婉转,古朴,伴著无数深深浅浅的驼铃和流水般喃喃的诵读,在我耳边不紧不慢地环绕著。
庆幸的是,这次我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我很放心地朝前慢慢走著,遁著那些声音,虽然眼前什麽都看不见,一片混沌的暗。
周围似有若无的诵读声离我很远,可有时候感觉又似乎离我很近,近得仿佛就在我耳朵边窃窃地呢喃著,但具体在读些什麽,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只知道诵读的人很多,声音也整齐井然。
然後,一道金色突然在我眼中漆黑的世界里划开了。
一望无际的沙海。
串串杂乱的足迹,沿著起伏不平的沙丘,弯弯扭扭朝远处立于水镜般光滑的蓝天下,那座雪白巍峨的城池延伸┅┅足迹尽头密密麻麻的人,白色的袍,黝黑的肤。
还想再看得更仔细一些的时候,突然平地一阵狂风,卷起细碎的沙,迷了我的眼,隐匿了那群人的身影。
风沙过後,我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却不同了。
我看到一座繁华古老的城市。
金字塔、鹰和眼镜蛇是它的象徵,耀目的金与稀有的绿是它最热爱的色彩┅┅大片大片纯白与苍绿糅合在一起,阳光下,张扬得让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无数僧侣聚集在寺庙门口宽阔的广场上,白色长袍在风里翻卷,上下起伏,口里念念有词地对著太阳鼎礼膜拜。太阳下伫立著他们年轻的王,金与绿交织的王冠下有著张让太阳都为之失色的容颜。
他站在太阳神高大的祭台上。数以万计的民跪倒在他的脚下,近乎狂热地望著他的眼,而他的眼,却近乎痴迷地凝视著远处一抹小小的红艳┅┅
红的发,如同跳跃的火,那被王注视著的红发女子背对著人群一个人远远坐在城墙上,呆呆望著远方不知名的某一个点┅┅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有点加快了。
虽然离得很远,虽然有些模糊,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没有看错。
那个坐在城墙上发呆的女子,那个被年轻的法老王全心全意注视著的女子,那个有著现代都市的气息,却穿著古老长裙的女子,她竟然,是那个和我有过数次交集的女警官——展琳。
我愣住了。这到底是个什麽乱七八糟的梦┅┅
一愣神的片刻,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如果刚才那些梦境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有条不紊地播放,那麽此刻,这部电影不是在呈倍数快进,就是在呈倍数倒带。
无数画面疯狂地在我眼前掠过,甚至能够听到它们因划过的速度过快,而摩擦出的尖锐嚣叫。我的目光应接不暇,偶然能抓到一张两张的画面,依稀是战争,血腥,硝烟,以及比城墙还要高的,不断朝著夜空蒸腾的火焰┅┅
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那些景象我似乎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亲眼看到过。
非常熟悉的感觉,看到一个片段,几乎能够立刻联想到下一个片段会是什麽,我甚至隐隐知道那高涨著的火焰是为何而起的——爱,恨,盘旋在尼罗河上空的┅┅飞鹰。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乱,有时候豁然开朗,有时候又如一团散沙,分不出这种跌宕起伏的感觉到底应该叫恐慌,激动,紧张,害怕,还是别的什麽┅┅突然有种想号啕哭出来的冲动,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了啥。
当最後一张已经混乱得连画面都看不清楚的景象,伴著铺天盖地的浓黑,从头顶朝我压来的时候,我的全身,突然控制不住地一阵痉挛。
然後我发觉自己突然醒了,就像刚才突然之间睡著了一样。
躺在床上,身上盖著薄薄的被子,周围没有风,没有沙,没有法老和展琳,亦没有远古混乱而血腥的战场┅┅
我轻轻舒了口气,虽然心脏依旧揪紧著,还没从那梦境带给我的震撼中完全脱离出来。
鼻子里忽然飘进一丝淡淡的薰香。
下意识转过头,抬眼,便看到俄塞利斯拈发静坐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看著我脸庞的身影。
窗台下,他苍白的身影在晨曦淡淡的光泽中显得有些虚无,就好似他的目光,清冷而安静。
做了个好梦?”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当他抬起头对我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他那双夜色般浓黑的眸子里,稍纵即逝地划过一丝妖冶的蓝。
*** ***
当楼下救护车在围观者的注视下呼啸著离开这个小区时,我把头从窗外缩回,看了俄塞利斯一眼。
他没有理我,自顾自看著电视。
第十五次了。”我蹭回沙发。自从贫血调休在家後沙发就被我占领了,只要俄塞利斯有让我挪地方的意思我就说他虐待病人,久而久之,边上的板凳成了他的新窝点。
嗯。”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救回来。”
“天知道。”
怎麽每次你的回答都一样。”
怎麽每次你都要这麽问我。”
俄塞利斯,你什麽事都不会关心。”
关心了那些死人就会活过来了?”
看你的电视去!”
一阵沈默,只有电视里的人物,在那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楼下隐隐飘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顺著隔音效果不太好的楼板慢慢渗透进来,在这个太阳被云层裹得不阴不阳的午後,让人没的心烦。我抓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高。
哭声终於消失了,整个客厅被几个穿著时髦的都市男女,在豪华的办公楼说的那些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所包围。
那天牙龈出血被俄塞利斯治好後,我在他的看守下睡了一觉,还做了个长而怪异的梦。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在我做著梦的时候,底楼那家的孤老太太却在当天夜里去世了,享年89岁。
她身体一直硬朗得很,是我们这个小区有名的健康代表。可谁也没料到她会走得那麽突然,尸体是早上送牛奶的小夥发现的,因为她的房间窗没关,小夥子瞥见她睡在门槛上,所以叫了她几声,没回应,他立马找人过来看,可惜已经晚了。
老人死因是出房门时,头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医护人员来搬尸体时都在摇头叹息,怎麽会那麽巧,只撞了一下,偏偏就撞在了死口上。
先是三楼那家死了正当壮年的女主人,没隔多久身体健康的一楼孤老也过世了┅┅这两家人,真是不幸呢。当时的人们在谈论起来的时候,这麽叹息道。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整个小区真正不安起来。
从那老人过世之後,整个小区先後又死了将近十多口人,而光是我所居住的楼,就占了五口,在短短一周的时间。
死因各异,但全部属於意外,既不是谋杀,也不是疾病。最悲惨的是楼下401,也就是刚才有哭泣声传上来的那家。一家三口一夜间全部死亡,身上却连一点致死的原因都找不到。尸体抬出来时看上去很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就那样轻易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因为这家的老人正巧来探望住在这里的小辈,只怕尸体腐烂了,都还不一定会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时,电视里冒出个小京巴,吐著舌头,在影片里朝自己的主人撒欢。突然想起一些我不愿意想起的东西,一阵心烦,随手就把台给换了。
一旁的俄塞利斯轻轻瞥了我一眼,没有言语。
那天在围观的人群中,出乎意料地让我看到了小芊,但这次意外的相遇却让我後悔,後悔生了这双能够看见死人的眼睛。
我看到她蹲在地上,一身火红的长裙同漆黑的尸袋混淆在一起。她的头紧挨著那三具尸体中的小孩,嘴对著他的嘴,一耸一耸像在吸著什麽。过了片刻,当有人过来搬运那孩子的尸体时,她移开了头,俯向那个母亲的尸体,又开始吸了起来┅┅
转过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冰冷,漠然,一行黑红色的东西从她左边破裂的那个眼角淌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而後被水泥地顷刻间吞噬得一乾二净。
忽然,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蓦地站了起来,促不及防地直直看向我。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朝我露出一丝笑,然後倒退著,朝远处慢慢飘走。我立刻跟了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想要追上她,问问她最近到底去哪儿了,并且,她刚才到底在做些什麽。
小芊走得很快,和空气一样的快。我跟得很吃力,不过,总是能够在她身影彻底消失之前追上她。她始终是倒退著走的,一张苍白的脸看著我,微微地笑。我不敢开口叫住她,那会儿是白天,我不想让人当我是疯子。
就这样不知道跑了多久,当我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转过一堵墙,小芊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地上传来轻轻的‘哈┅┅哈┅┅’声,低头定睛一看,一苹白色的京巴,瞪著双晶绿色的眸子,正蹲在地上咧著张嘴巴冲我嬉笑。
手指瞬间变得冰凉,紧握著,却握不出一丝热度。
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幢小楼前,小楼有著精致的磨砂玻璃门,门里暖暖流淌著玫瑰色的光线┅┅那只突然出现的京巴很乖巧地蹲在玻璃门的前头,仰头望著我,轻轻喘息著。边上有块铝合金招牌,上面几个妖娆的烫金字——留连坊。
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完全黑了,除了留连坊的大门,那些玫瑰色的光,以及京巴眼中波动的绿,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努力克制著不让自己的恐惧过多暴露在那只狗的眼里,我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不敢前进,也不敢後退。身後是一团悬崖般莫测的暗,我甚至无法知道,那一步之遥的距离,退过去,究竟是块平地,还是地狱的入口。
那只狗笑得很开心,碧绿色的眼睛里,静静流动著的东西叫做意味深长。它似乎在品尝著我的恐惧,同样的一动不动。
半晌,它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後站了起来。
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幸好,後面是整块平地。
那只狗又笑了,这次,甚至发出沙哑的嘿嘿声,仿佛哮喘病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呻吟。它突然开口了,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跟我走吧┅┅”
啊————!!!!!!!”我控制不住的尖叫声和它的说话声前後相差不到半秒。然後,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不是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把我的肩膀牢牢环住,如果不是在那一瞬我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和气息,我真不知道那样歇斯底里的尖叫,会被自己持续多久。
优,”背後的声音低沈,却有效平稳了我急促跳动得快要裂开来的心脏∶“傻站在这里,干什麽?”
我睁开了从刚才那狗开口说话时就紧闭著的眼睛。
忽然发现周围的世界居然还是白天,面前早已没了留连坊精致暧昧的大门,一条胡同幽深曲折。周围人来人往,不多,经过时都悄悄朝我这里看上一眼。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如果不是那只绿眼睛的狗依然存在著的话。
它蹲在一块石板上,静静看著我,以及我身後的俄塞利斯,嘴角弯弯扬起,笑著,向我无声证明著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不单纯是种幻觉。
俄塞利斯,它┅┅”我指著那条狗急急看向俄塞利斯。
他挑眉看了看我,再朝著我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然後,搂著我的肩膀,在那只狗的嗤笑声中,头也不回把我带出这条巷子。
狗一直没有跟来,我回头看向它的时候,它碧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注视著俄塞利斯的背影,那眼神,仿佛想将他整个人给看穿┅┅
俄塞利斯,你看不到那只狗吗┅┅”一直到走在大街上,周围全是人群和车辆,我才缩在俄塞利斯的身边,轻声问他。
“狗?”他看了我一眼∶“什麽狗。”
你跟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什麽!”
他怔了怔,不语。
你不是看到我有危险才来的吗,你那麽厉害,连鬼都能杀,别告诉我刚才你什麽都没看见!”不知不觉中,我的嗓子渐渐拔高,周围有人朝我看了看,我低下头。
没有回答我,他自顾著朝前走。我明白追问无益,所以只能不声不响跟著,但手始终拽著他的衣服不敢放,怕一旦放了,又会卷入什麽莫名其妙的幻境中去。
优,”走了半晌,他似乎总算愿意开口了。这时候已经能看到我所居住的小区,在周围林立的高楼围绕下,似有若无地凄凉∶“有些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你是说,我刚才看到的,你看不到。”
对。”给我这声肯定的时候,我留意到,他深邃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淡淡无奈。
“可你能抓鬼,那天晚上┅┅”
我用的是这个。”他低头看著我,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见我不明白,他微微一笑∶“有时候,直觉能告诉我一些用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就如同刚才,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你的恐惧。”
感觉得到我的恐惧,我的恐惧是什麽样子的。”我故意糗他。
你的恐惧┅┅深得像咆哮的红海。”
哪有那麽夸张,你讽刺我。”
“是你不厚道在先。”
“喂!”
“优,”
干吗。”
答应我件事好不好。”
说。”
以後┅┅如果再看到什麽,再听到什麽,你千万不要紧张,也不要激动,能不能够做到。”
“我┅┅不知道。”
“你可以。”
“我┅┅”
“你可以。”
“┅┅我可以。”
铃——铃——铃!”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响起,突兀打断了我的思路。
俄塞利斯似乎也被那铃声吃了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看桌上那部电话。电话离他很近,不过显然他没有帮我接听的意思,任著那铃声疯狂地嚣叫。
我匆忙奔了过去,把电话一把抓起∶“喂?”
“优,是我┅┅”
婶婶?”虽然电话那头的话语颤抖得几乎辨别不出音调,但我还是马上听出了婶婶的声音∶“你┅┅怎麽了?”
“你叔叔他┅┅出事了┅┅”
叔叔死于车祸,确切的说,是他自己亲手制造的一起车祸。
婶婶哽咽的话语给我勾勒出当时的一个大概∶当时他正同客户开车驶出公司,因为路口黄灯即将跳绿灯,他等不及变绿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结果撞上横向道急著想趁变灯前过马路的卡车。车当时就斜歪出去,撞在人行道旁的灯柱上,车头凹陷,一块玻璃贯穿了他的喉咙。而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位客户,仅仅受了点轻微的脑震荡。
婶婶不断念叨著他本来开车有多小心,从来不会去争那几秒钟的时间,然後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怎麽劝都劝不住。
此刻,叔叔的遗体静躺在殡仪馆遗体瞻仰柜里,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脸色安详,仿佛睡著了一般。本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经由美容师巧手妆点,看上去和生前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周围没有自己的灵魂游走。
大凡新死的人,因为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会有那麽一段时间留连在自己尸体边迟迟不肯离开,直至遗体火化。而叔叔的遗体旁什麽都没有,正如他没有一点生气地躺著,他已经是具彻底的尸体,或者说,一具空壳。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大多是生意上场面上的朋友,婶婶瘦小而颤抖的身影淹没在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中,不为人所察觉地独自存在,独自伤悲。记得在电话里时,她哭得几乎噎气,可今天却一滴泪也没有,即使是周围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在哀乐声中开始抽泣起来的时候。
她很安静地守在玻璃棺边,手按在那块冰冷的罩子上,罩子底下,是叔叔仿佛沈睡般的容颜。
叔叔远在英国读书的女儿君芷两天前回的国,我在殡仪馆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听著外头越演越烈的哭声,无动於衷抽著烟。
我一把夺下她嘴里的烟,丢到地上踩灭∶“你爸爸要走了,去看看他最後一面。”
她抬头看看我,那眼神,让我蓦地一阵寒冷∶“有什麽好看的。看他的人那麽多,不在乎我一个。”我注意到她的脸,化著很浓烈的妆,苍白,掩盖了她原本红润的脸色。唇上描著漆黑的唇膏,张扬的,仿佛干了的血。
她避开我的注视,转眸,目光侧向我背後,指了指∶“看到那女人没,死老头子的姘头,”说到姘头这两个字时,她嘴角上扬,眼里闪过一丝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残忍的光芒∶“还真他妈有脸上这里来,不就是为俩钱吗,让个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老头子上,哈哈!现在死老头子死了,哭丧还有个屁┅┅”
啪!”话音未落,我一巴掌已经重重扇在了她的脸上。
去英国半年,没想到回来後她从一个开朗活泼的十七岁少女,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我看著她成熟的妆容,冰冷的笑,以及眼中闪烁著的与年龄不符的刻薄,没来由的,血液朝脸上迅速聚拢∶“他是你爸爸!怎麽可以这麽说他!”
爸爸?”君芷抚著脸,头歪著,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他也配?你知道出事的时候坐在他车里那客户是谁,就他妈是那只狐狸精!死老头子出国一个月,回来头一件事不是看我妈,是去找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当我爸,他也配!”涨红著脸,她一口气不停地说著,仿佛在宣泄著某种积压已久的怨愤,又仿佛一条张嘴不断吐著信的毒蛇∶“知道他为什麽送我去英国,就因为我撞到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好事!所以他擅自把我转去了英国那家学校,美其名曰那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天知道我在那里是怎麽过的!一个朋友都没!发烧将近40度不敢上医院,因为我英文他妈的太烂!还被个人模狗样的畜生骗!那只畜生!我以为,我以为他是那里真正对我好的┅┅我那麽相信他!他妈的!他妈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苍白的脸庞,瞬间被雨点般落下的泪水糊成一团。
我傻了,一动不动呆站在原地,看著她由原先的刻薄愤怒,到现在悲伤得几近歇斯底里。
姐┅┅”她忽然把头靠在我的身上,抽泣著,有些疲惫地轻声道∶“那畜生骗了我的人,骗光了我在那里的钱,我怀孕了姐┅┅帮帮我┅┅”
坐在妇产科医院的凳子上,我等著接受流产的君芷从流产室出来。边上坐著俄塞利斯,这世上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能说服他不跟在我身边。此刻,他懒懒靠著椅背,目光越过边上一个个排队等待流产的人,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著。
周围来来往往的不是护士,就是一对对年轻的夫妻,相携著,经过我俩身边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朝这里瞥上一眼。流产室,零星坐著等候流产的女人,年轻的我,年轻的俄塞利斯┅┅不让人产生误会才叫怪了。我突然有点坐立不安,狂尴尬。
你干吗老动来动去的,等看病都没耐心。”俄塞利斯似乎被我的毛躁弄得有点不耐烦,斜斜扫了我一眼。
不是我看病,是我妹妹!”急著撇清,却不料声音大了点,引来周围闪烁目光。 优,这医院怎麽全是女病人。”
这是专给女人看病的地方。”
看病还分专给女人看和专给男人看的地方?”
“你白痴啊┅┅”
砰!”正你一句我一句说著,流产室的门突然猛地被推开,里头出来的医生,冷不防让我吃了一惊。
她雪白的大褂上全是血,镜片和手套上也是。一团团,鲜艳得触目惊心。我很快听到了周围等候者不约而同的抽气声和惊叫。
快!快把老刘和小张他们都叫来!快!病人大出血了!”她拦下一名护士急急吩咐著,随後旋风般退了进去。
我坐的位置正对著流产室的门,因此在那医生退进去的瞬间,稍纵即逝地看到了里头让我骇然的一幕。虽然并没看到君芷的人,但我看到一行黑红色的血迹,正沿著手术台的方向,朝门口蔓延过来┅┅
君芷!!”我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朝流产室里冲去,在俄塞利斯还未来得及阻止我的时候。
流那麽多血,那已经不是单纯的大出血,而是血崩了,一个简单的小手术怎麽会导致病人血崩,我空白一片的大脑没有那麽多空闲去考虑,只知道自己的妹妹出事了,而一直疼爱著我的婶婶,只有这麽一个女儿。
我几乎是撞进流产室的。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还没来得及应对里面医生惊诧的目光,里头所看到的景象,再一次让我骇住。
那名浑身浴血的女医生显然在竭尽所能地用著能让病人止血的方法,即使我贸然地闯入,她也只是吃惊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然後继续著手里的急救。我注意到她额头全是汗,同血渍混在一起,沿著脸颊不断朝下淌。
君芷就躺在她面前的手术台上。脸上苍白,紧闭双眼的脸上满是泪痕,似乎已经昏了过去。她的两腿分开搁著,底下有个盆,里头是几团粘稠的血块。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下体涌出,蜿蜒的蛇般顺著手术台的铁架往下流,流到地上,和地面上那滩血汇合成一滩溪流┅┅一身红衣的小芊就坐在那滩血上,一手抓著君芷的小腿,一手在血水中轻轻搅拌,意识到我的目光,她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然後她回头,对著君芷的下身开始吹气。
每吹一口,那些汹涌而出的血便更急了一分,而她脸上的笑,就又更深一分┅┅
你到底想干什麽!”忘了站在手术台边的女医生和身後不断跑进来的医生和护士,我不管不顾地对著拥有死神般笑容的小芊大吼∶“放了她!!走开啊!!!!!!!”
她没有理睬我,笑著,快乐而优雅。
整个世界突然黑了,我的眼里只剩下君芷,汹涌的血,以及不停微笑著的小芊。小芊始终没有停口,不论我的表情和声音有多麽愤怒和焦躁,她依然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吹著,细长的眼看著我,透著种淡淡的挑衅。
走开!”再也按捺不住,我几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甚至忘了,一个鬼,它是没有任何实体可以让人碰触到的。
可是我的确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她的脖子,正如她笑著用沾满了君芷的血的冰凉手指,轻轻摸在我的脖子上。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小芊漆黑色的眼眸突然变了。
如同两点幽亮诡异的绿色火苗,那眼神安静游曳著,一眨不眨看著我,森冷到骨髓的目光,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笔直贯穿到我的心里头去。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身体突然碎了!碎成千片万块的镜片,而每个镜片的碎块里,有著她暧昧不明的笑脸┅┅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轻微急促的喘息声,从我仍然交叉紧握著的双手中传来。
我忽然发觉自己手里似乎仍然掐著些什麽东西,在小芊的身体突然间碎裂在我眼前之後,那东西软软的,毛茸茸┅┅
慢慢睁开眼睛,於是,我看到一苹毛色雪白的京巴,在我双手的钳制下,两苹本就突出的绿色眼珠此刻显得更加暴突,带著几缕血丝,目不转睛地望著我。
而它还在微笑,用著那张爬流著口水,上下开合不知道是在挣扎还是呼吸的嘴巴。
我感到心脏一阵刺通。恐惧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负荷的范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却能感觉到那颗跳得已经没有节奏的心,痛得仿佛随时随地就会突破心房的约束,在身体里爆裂开来。我机械地抓著那只狗,那只狗痛苦而微笑地看著我。
我心脏的疼痛和手上的力道成的是正比。
然後我看到一片蓝色的光,不知从什麽时候、什麽地方开始,在自己眼前逐渐蔓延出来。
厚重的蓝,绵长,安静,却有带著某种霸道的张扬,在一团漆黑的世界里突然间无声无息地扩张了开来。静静照射著我青筋暴出的手,静静照著那只狗扭曲嬉笑的脸。
当那抹蓝同它眼底的绿碰撞的一刹,我的手突然一阵颤抖,继而,我听到一些东西被撕裂的声音,从自己僵硬得已经失去控制的双手中传了出来。
漫天的飞血,在蓝光的映染下,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紫,让人不禁有种错觉,这腥稠的刚刚脱离本体飞溅出来的液体,它是没有温度的。
而事实亦是如此,那些没头没脑撒了我一身的液体告诉我,它们,确实是无温的。
冷冷的腥,沿著我的脸往下淌,我看到自己两苹紧缩成一团的手,里头还拽著两片被血和光染成紫色的白色皮毛。
\'啪!’空气中突然一阵脆响,在我被眼前瞬间发生的事生生抽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反应的时候,一团黑亮的东西在我两手间腾空而出。
翻身落到地上的霎那,那团巨大的东西全身一阵抖动。
随著抖动从它身上落下来一些粘稠的液体,色泽晦暗,蓝光中,辨别不出究竟是种什麽颜色。然後我看清了那团黑亮的东西,长得既像豺,又像狗。黑色,被剥了皮的狗,亮光是它那没有皮的肉身反射出来的一种光泽,油光滑,仿佛镀了层釉┅┅
它站在地上,如果直立起来,恐怕比人还要高出不少。一双晶绿色的眸静静对著我看,就如同刚才那只小小的京巴。
我同样对著它看,一动不动。因为我根本忘了该如何才能让身体动弹。
如果恐惧是有形的,那麽它现在已经成功地钳制住了我的身体,我的头脑,我的感官┅┅然後让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我,木然而僵硬地面对这一切不知是幻境,还是真实的世界。
嗷——呜——!”那东西突然直起脖子,冲著我发出一阵嚎叫。
它落地的时候离我有数米,可在它嚎叫时,我看到它嘴里森森的白牙,粘连著透明粘稠的液体对我喷出一股薄雾般的寒气,那距离,却离我不足几毫米。
眼看嘴就要碰到我的一刹那,它似乎惊螯了一下,整个身体猛地朝後一缩。随著头颅的转动,那森冷的目光在我脸上飞速扫过後,这非豺非狗的巨大生物突然间就消失了,消失得乾净彻底。
与此同时,我只觉得後背被什麽东西猛击了一下。一口气没提上来,闷哼一声,随即,软软瘫倒在了地上。


第八章 天狼之眼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扎著针,一滴一滴输著生理盐水。
俄塞利斯依窗靠墙而立,出神看著窗外随风而动的槐树。一旁小护士站在我的床位边用笔在记录著什麽,只是忽闪的眼不是看著我这个病号,而是不停瞄向那位笼罩在阳光与微风中的长发帅哥。具体都记录些啥我猜她自己都搞不清了吧,一张俏脸红红的,带著种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妹妹她怎麽样了。”
我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俄塞利斯的眉轻轻一挑,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而那小护士同时惊跳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在记录本上匆匆图了几笔,随後对我笑笑∶“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她已经抢救回来了,输了血,这会儿睡在加护病房。是不是要通知她的父母?”
哦,”听到君芷已经没事,我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胸口一阵憋闷∶“我会去通知的,谢谢你们。”
不客气。”看看似乎没有她的事了,那护士把东西理了理,偷偷又看了俄塞利斯一眼,转身朝病房外走去。
人家对你有意思嘿。”直到她的脚步声走远,我轻轻动了动身子,用肘撑著床,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见俄塞利斯没有理我的意思,於是自顾自道∶“我好象被人打昏了,不知道谁那麽缺德。”
没把你当疯子已经算不错了。”低头,俄塞利斯在随身带著的挎包里不知道翻腾著些什麽。
情况紧急,”想了想,我摇摇头∶“反正有种人什麽都看不到,只会冷眼冷语。”
嗯,我的确什麽都看不到。”总算从那只大大的帆布包里挖出个瓶子,掀开盖,他把它递到我面前∶“来,吃药了。”
扑鼻而来一股恶腥,我看著那只银白色的保温瓶,再看看里头晃荡的暗红色液体,脸‘刷’的一下就青了。抬起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俄塞利斯,当了一回傻瓜,难道你以为我会再当第二次?”
当五次就好。”
开什麽玩笑!”手不耐烦地一挥,砸在他的手上,牵动手中的保温杯晃了晃。
一波液体从杯口泼了出来,溅在他手上,冷冷的红艳。
我身体朝後挪了挪,避开他沾满了血的手,以及手上腥味四溢的小小保温杯。
俄塞利斯不语,手收到自己唇边,将手背上的血仔细舔乾净。抬眼,依旧把那只杯子凑到我面前,目光里是不容拒绝的森冷∶“喝。”
我觉得自己忽然间明白了些什麽∶“俄塞利斯,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吸血鬼。”不然怎麽会有那麽奇怪的能力,不然为什麽一副对血液有特殊癖好的样子。
别乱猜,快喝,再拖就不新鲜了。”
我说过不需要再补血了!我现在身体好得很!”声音不由自主拔高,却在一句话说完後,眼前一阵发黑。
头朝後仰倒之前,被一苹温热的掌轻轻托住,随後,我听到俄塞利斯轻轻的声音,近在耳畔∶“优,知道身体哪个部位的血最乾净。”
我摇头。眼前依然昏暗著,还有许多许多的星星。
心脏,”他说。细细的气息喷在我耳垂,带著种极淡的甜腥∶“心脏里不断回圈著的血液,是比世界上最乾净的泉水,都要纯净的血液┅┅”
唇上一凉,继而,一缕冰冷的液体顺著我的嘴,慢慢滑入喉内。
微甜,滑腻,没有第一次喝下时强烈的恶心感,那杯血液沿著喉管滑入胃囊的感觉,仿佛融化了的巧克力汁液。
於是我没有拒绝,於是我当了第二次傻瓜,在俄塞利斯魔鬼诱惑般轻声细语的暗示中。
我看到了一苹狗,”喝完‘药’後,我用餐巾纸仔仔细细抹著嘴巴。
俄塞利斯“哦”了一声,漫不经心沿著床角躺下,黑长的发,散了半个床∶“是不是你以前说的那只绿眼睛小白狗。”
不是,黑色,或者别的什麽颜色,因为它身上没有皮,所以说不清楚到底它是什麽颜色的。”想起那只没有皮的大狗,我不由自主一阵恶寒∶“事实上,它是从绿眼睛小白狗的身体里蹦出来的。”
没皮的狗┅┅”俄塞利斯看了我一眼∶“它长什麽样。”
有点像┅┅”我搜索著脑子里的动物形象∶“豺吧,挺大的个子,比狼还大。你说我是不是今年和狗犯冲了?怎麽老是被狗的灵魂缠┅┅”话音未落,我的头忽然被俄塞利斯一把扯到他面前∶“干什麽??”
他没有言语,手指伸到我衣领内轻轻一挑,扯出根绳来。稍一用力,绳子那端系著的金色护身符一并从领口跳了出来。
展翅的雄鹰,代表张开臂膀永远守卫拥有著它的主人。系著它的绳子本是艳红色的,用俄塞利斯的发丝编织,以用一杯咖啡害得我几乎血尽而亡的鬼魂的血染成。俄塞利斯说它能保护我,就如同几千年前它保护著自己的主人不受到不洁之物的侵害。
而此刻,缠绕在俄塞利斯指上那条绳,却是漆黑色的,如同刚刚被俄塞利斯用发丝编制而成的那会儿。
俄塞利斯的脸色有些苍白,凝视著那根绳,抚摩著绳子末端那枚护身符。
怎麽变黑了,洗澡时都没见它褪色呢。”我虽然奇怪於它的褪色,却更奇怪於俄塞利斯看到它时的脸色。绳子褪色嘛,有什麽大不了的,本来就是後天染上去的,不褪倒才稀罕了。
没有理会我的话,俄塞利斯手指掐住绳,微一用力,那绳立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从我脖子滑落到他的手中∶“挑衅,以为我便怕了你不成。”看著手中的绳子和护身符,俄塞利斯嘴角溢出抹淡淡的笑∶“神和人,在这种地方,还不都是一样。”
由於分析不出君芷做人流时突然大出血的原由,医院方面在经过讨论後,免除了我们所有的医疗费,包括君芷将近两周的住院费用。
两周时间,我对婶婶谎称她一直住在我家。而沈浸在丧夫悲痛中的婶婶,既要穷于应付处理叔叔公司的事务,还得专程飞去英国帮君芷办理退学手续,所以没有多问什麽,很放心地把她的女儿交给了我。这个丈夫活著时全部世界就是做个全职太太的女子,丈夫一过世,所有现今的未来的重担统统压到了她一人身上,那些对她来说熟悉的事,陌生的事┅┅我想她现在一定很不好过,从电话里就能听出来。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几乎连伤悲的力气都没有剩馀。
半个月来我守在君芷身边寸步不离,害怕那个不知道究竟是小芊、绿眼睛京巴还是巨型黑狗的怪物会再次出现对君芷不利。虽然,我根本想不出那个怪物要害君芷的原因。
俄塞利斯对那怪物一定有所了解,或者说,熟知。从他那天在我病房说出的话就可以感觉出来。可惜他不肯对此多说些什麽,只一味叮嘱我以後再看到这种东西,别过度害怕,别过度紧张。他说有些东西可怕只是种表面或者假像,不在意了,它也就威胁不到你什麽。
我不以为然。一些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什麽都看不到,说我当然简单,真要看见了,我不认为他能比我更镇定多少。
当然,答应还是答应了的,他拈著那枚护身符说话时的眼神,容不得我不答应。
护士小姐们对俄塞利斯的好感是极大的,常听她们背地议论起他,温柔,体贴,英俊,绅士┅┅几乎所有好男人的优点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了。每每这时我都忍不住想把俄塞利斯给我的话,改改後对她们说一遍∶“一些温柔通常只是种表面或者假像,撕开它,温柔背後隐藏的东西很快会让你避之惟恐不及。‘
自从在死亡线上走过了一遭,我感觉君芷似乎变了不少。不再用尖刻的语言提起她的父亲,只常常询问我她妈妈的近况,然後不断设想著今後该如何帮她妈妈分担负荷的计划。
靠在床上抱著枕头对我说那些计划的时候,我时常看到一点点碎碎的阳光在她洗去了铅华的眼睛里跳动。於是明白,那个活跃开朗的十七岁女孩,在经历了生与死的挣扎之後,又回来了,并且变得成熟和坚强。
她说她现在唯一觉得心痛和遗憾的,是那个还未成型便已夭折的孩子。当它从自己身体流走的一瞬,她明白,自己永远放弃和失去了一种责任。
两周时间很快过去,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状况。把君芷从医院送回家後,我和俄塞利斯闲逛在被夜色和霓虹灯光所笼罩的街头,总算松了口气。
想想非常後怕,如果当时君芷真有什麽三长两短,我根本没有办法对婶婶交代。虽然在叔叔死後她表现得比我想象中坚强,但再受一次打击的承受力,我相信她根本已经不具备。
俄塞利斯最近变得很沈默,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好比现在,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後,那目光却空洞得不知道神游在哪层太虚境外。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东西瞒著我不肯说,例如他是从什麽地方而来的,例如他为什麽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例如阿森到底在什麽地方,例如那些我看得见,而他却只能靠感觉来判断的东西┅┅我相信,他脑子里装的东西,远比我所能想象得到的要多。可是他不愿意讲,我也就不方便追问,经常性问他阿森的下落已经是我所能放得开的极限。
但心里其实是很烦躁的,因为那些近在身边不断发生著的恐惧。因何而来,那些围绕在我身边出现的种种可怕的事,到底是冲了什麽而来的。俄塞利斯如果知情,他为什麽不肯给我一个比较明了的答复,还是他和那些事件有著某种本质上的联系,所以不方便,或者根本就是不愿意给我解答。现在想想,一切,难道不正是打从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後,便开始接踵发生了的吗┅┅
继续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恐惧,然後在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後得过且过┅┅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路口红灯闪烁,即将要跳绿了。回头朝身後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我打算过了马路之後,无论如何诱他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绿灯亮,身旁机车自行车早已抢在汽车之前一溜烟冲了出去。场面顿时混乱,喇叭声发动机轰鸣声混作一团。交通灯颜色交替之初往往是路道口最混乱的时刻,尤其是这种下班高峰潮还未褪尽,路口却已经没了交警站岗指挥的时候。无暇再去看身後的人,我东张西望,小心翼翼穿梭於车水马龙之间。虽然现在是绿灯,还是有不少被红灯阻住步伐的机车手们,无视红灯,不顾一切一味硬穿马路的,也不晓得到底在急赶著些什麽。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叔叔,我叹息┅┅一晃神之际,走的时候也就没刚才那麽小心了,以至猛听到背後传来一声∶“小心!!”的时候,我蓦然惊得不知所措,索性呆立在原地。
乒!”尽管从左方急驰而来的机车,在紧贴我身体而过的瞬间迅速转了方向,那坚硬的车把手仍然不偏不倚撞在我手腕上,激起一阵巨大的刺痛。
我晃了晃险些倒地,幸而被身後紧跟过来的俄塞利斯一把扶住。
抬眼看去的时候,车子非但没有因此降速,那车主还横眉竖眼地回过头,朝我扯著嗓子斥了一句∶“走路眼睛不长啊!!”
一阵闷气。感觉所有的血都涌到脑门这里,我恨恨瞪著那辆呼啸著离开的机车,以及车上那个嚣张跋扈的中年男子。
脑子里唯一的反应只有一句话∶“你去死吧!混蛋!‘
接著发生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拒绝承认它是真的。
那戏剧而灾难性的一幕。虽然後来又经历了很多很多相类似的事,但唯有这天所发生的一切,成为了我记忆中最为强烈和深刻的烙印。
就在我一动不动集中所有怒气望著那辆正飞快离开我视线的机车时,我似乎看到一道蓝光,极亮,极快,在那车手背後闪电般划过。脑子里还在想著那光是从哪里来的,那辆急驰著的机车突然间弹起,翻到,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斜斜贴著地面飞了出去!
转盘指标般打著转划到马路中央时,一辆加足了马力的重型卡车正好从背後呼啸而来,尖锐刺耳的刹车声过後,那机车已经连人带车毫无遗漏地被卷入卡车的底部。卡车因此被制约得不能动弹,与此同时,它後面的车辆刹车不及,在它同机车像撞的一瞬,一连串在它後头追尾碰撞到了一起。
当时的场面,已经不是单纯用一个乱字便能形容的了。所有道口瞬间全部堵塞,所有的车,所有的人,全都停了下来,无声无息注视著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很多人的表情都是不可置信的,不可置信看著那些撞到一起的车,不可置信看著这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如此突然,如此大规模的车祸。
而我,当时根本就是傻了。
眼睛里只看到一片黑红色的液体,从重型卡车的底部慢慢渗出来┅┅那个就在几秒钟前撞了我又骂了我的男人,在我心里默念一声∶“你去死吧!混蛋!‘之後,当真被碾入车轮底下,连个尸体都看不见。
巧合吗?让我整个人控制不住发抖的巧合┅┅
恍惚中一苹手抓紧了我的腕,手指同我的皮肤一样冰冷,却乾燥有力。牵著我,迅速而果断地离开了车祸现场,在我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从那卡车车底慢慢挪动出来的时候。
俄塞利斯┅┅他死了┅┅”牙关不断打著架,我几乎听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些什麽。
我看到了,车祸。”
“我┅┅我在想┅┅我在心里叫他去死┅┅他真的┅┅他就┅┅他┅┅”
“巧合。”
不是巧合!”我突然用力甩开他的手,指向对面不远处的商店橱窗∶“如果是巧合,告诉我那是什麽!他死前我看到蓝光,和我在医院时看到的蓝光一模一样的蓝光,那又是什麽?!回答我,回答我啊!俄塞利斯!!!”
他不语,安静淡漠如往常,默默看著我。
漆黑的玻璃橱窗,在路灯下如同一面镜子,清晰折射出我的脸。
我面对著橱窗,面对俄塞利斯,脸色苍白,神色激动。一双眼睛夜色中闪闪发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本不会如此激动。
橱窗中,我闪闪发光的眼,如同两点幽蓝妖异的鬼火。
*** ***
喝过第五次‘药’後,俄塞利斯告诉我说,我的疗程结束了。其实那时候已经习惯了冰冷的血的滋味,即使再多,我也能把它当作巧克力浆一样的灌下去。只是不知道这种适应对於人来说,究竟是进化,还是种退化。
小区依然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虽然死去的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隔三差五的救护车声对於居住在这片区域的人来说,已经成了某种丧音。於是不断开始有住户搬出去,驱邪的爆竹声同往来的救护车声一样的频繁。很久没再听到楼下跑来跑去的小孩快乐的步伐和说笑,即使在白天,这个小区都仿佛死了一般。报纸上对於这里的报道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娱乐报上,甚至公开称这里为死亡区。
说不清已经有多久没有外出了。自从那天在马路上目睹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被我诅咒出来的车祸之後,没隔多久又接连发生的几次事件,虽然俄塞利斯一再跟我说那是巧合,我却再也不肯出门了。
一次是在马路上,我差点被一辆刚从高架疾速冲下的卡车撞上。但结果是我毫发未伤,卡车却在离我十米远的距离如同突然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砰的一声硬生生停住,因为冲力过大,整个车头瞬间凹陷得不成样子。由於它是违章载物,车上没被固定住的钢条从车身直冲下来,在地面撒了一片,幸好当时附近没有车辆和行人,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而巧的是,离我十米以内的距离,却连一根钢条都没砸到。
车上的人不知道怎样了,因为没容我反应过来,俄塞利斯已经把我拖离了现场。
另一次发生在超市。当时一块标牌突然从我头顶上砸了下来,结果在周围人一片惊叫声中,我又是毫发无伤,而周围那些货架却不知道被什麽样的力量,推倒散了一地。
类似的事不少,有的严重,有的不严重,但每次发生的时候,都是在我遭遇突如其来事件而惊惶失措的时候,也就是说,是在行动不受大脑控制的时候。并且每次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一道蓝光在眼前闪过,同医院里看到那只没有皮的狗时出现的,以及那场大规模车祸中出现的一模一样的蓝光。
於是我说什麽都不肯出去了,即使俄塞利斯反复强调那一切都是巧合。有时候,真觉得他把我当做个三岁小孩子了,那种事情发生一次两次还有理由说它是巧合,三次以上再这麽说,他不觉得可笑,我都替他觉得好笑。
可他在说‘巧合’那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是悲哀的,即使带著柔软的微笑。
所以我笑不出来,也无法反驳。
一直窝在家里的後果,就是睡得过多,以至後来睡眠变得不再塌实。经常会翻来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睡著了,便开始做梦。
总梦见自己在一座华丽的宫殿里,四周林立著许多身著白衣,神态恭顺的男女。宫殿非常宽敞,可是没有一扇窗户,墙上黄铜打造的雕塑被忽明忽暗的火把投射出一层黄金般的光泽,或者,它们本身就是黄金铸造的。 宫殿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我甚至看到几个年龄较小的少女站在远处一摇一晃打起了瞌睡。
然後巨大的铜门忽然被推开了,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满头的尘土,满头的汗。他连滚带爬跑到我面前,似乎急切地在对我说些什麽,确切的说,是对我身後的某个人说著些什麽。可是我无论怎麽努力都回不了头,也听不见那人蠕动的嘴里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就在我想再作最後一次努力去回过头时,梦突然变了。
感觉不到任何阻力,我一下子能够回头,但却在回过头的瞬间,眼看著面前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变成了一条漆黑肮脏的走廊。
走廊里散发著种淡淡的烟味与香水味混合的气息,楼梯口投上来的玫瑰色光芒,和半掩的房门内射出的鹅黄色灯光,是整条走廊唯一光源。我的脚步忽然不听使唤了。这条走廊对我来说并不陌生,那天拜访李梅时她带我走过,我甚至记得刚从楼下上来时,由於不适应走廊里的光线,身体被突出的扶手给撞了一下。
没错,这个地方是‘留连坊’的二楼,而那间唯一透出光线的门背後,是李梅上次招待过我的房间。
房间里隐隐传出说话声,还有一些细微的响动。迟疑了片刻,我走向那扇门,随後同每晚做到这个梦时所做的举动一样,用手指点住门,将它朝里头推了一点。
被门遮挡住的视线开阔了,更多的光亮从里面散了出来,我下意识朝边上挪了挪。
三分之二的房间依然被门遮挡著,露出的那三分之一的部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修长的身形,一侧肩膀抵著墙,一侧楼著个女人,金红色长发披散在宽阔的肩膀上,随著他的脸与那女人头颅的纠缠而起伏。那女人的手紧紧抓著他的背,白皙的指在他赤裸著的,线条优美的背脊上急促游移,留下数道细长的红印┅┅
叹了口气,我後退一步,想要离开这扇门,正如以往每次在梦中所做的一样。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突然改变的状况,让我在举步的瞬间滞住了我的步伐。
那女人不停抚摩著他背脊的手一阵痉挛,片刻,软软地从他背上滑了下来,无力垂在身体两侧。而那人随即松开手,任怀中的女子如同一团棉絮般瘫倒在地。落地的瞬间,她的头撞在地上,一颠,转向了我。於是我看清了,这分明已经断了气的女子,这刚才还在他怀中缠绵著的女子,竟然是李梅。
瞪大双眼,那眼睛是空洞无神的,却仿佛直直地在看著我,甚至,没有神采的目光中还带著丝似有若无的笑。
我头皮控制不住一阵发麻,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这双眼睛了。
\' !’轻微的打火机声。那熟悉的背影低著头,用著那曾令我百看不腻的姿势点燃烟,朝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我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在看清那被火光和烟雾所围绕著的容颜之後。
阿森┅┅
虽然刚才从背影就已经隐隐明了他是谁,可下意识的,总是不愿去承认。这张熟悉的脸,这熟悉的轮廓,这熟悉的漂亮的眼睛,经常会笑得像只贪睡的猫咪般的温柔眼眸,此刻如同一块森冷的冰,漠然看著地上的尸体,随後抬起手,将手中依然燃著的打火机,轻轻巧巧朝尸体上一抛。
地板光滑而坚硬,一般来说打火机这样直接掉下去,不熄也得被撞熄了。可它非但没有熄灭,那豆大的火苗,在著地的一瞬甚至疯狂地燃烧起来,仿佛地板上涂的不是乾燥了的油漆,而是汽油。
仅仅几秒钟,火焰已经将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炼狱。而阿森依然站在房间里面,蒸腾的热气扬起他的发,猎猎舞动著,仿佛在他头顶燃烧著的火。他静静抽著烟,用我最爱看的优雅姿势。
然後我蓦地醒了。
梦境是重复的,并且一次比一次真实。而每次只要梦到这里,我总会自然而然地苏醒过来。满眼依旧是那些铺天盖地的烈火,以及火焰中阿森漠然抽著烟的姿势,直到被俄塞利斯平静清澈的目光,湖水般将我眼里的火苗扑灭。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只要睁开眼,不管是在半夜或是清晨,总能看到俄塞利斯坐在离我的床不远的椅子上,静静看著我时的眼神。
分明每天晚上他总是睡得比我早的,分明我的房间是上了锁的。
第一次看到他时吓了我一跳,虽然他坐在月光下的姿态,美得像个夜精灵。
後来逐渐习惯了。也曾问过他∶“老跑到我房间来干什麽,睡不著吗。”
他笑笑,然後走到窗口,看著外头一片氤氲的浓黑,淡淡道∶“不想睡。”
不累吗。”晚上不睡,白天也没怎麽见过他合眼。
他轻轻摇头,随後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著我∶“趁能看的时候,我想多看看。”
那天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涌起一层痛,那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仿佛是某个记忆深处被硬生生拉扯出来的悲哀。想哭,却无泪,只能一遍又一遍吸著气,去平复那一波又一波捉摸不住的疼痛。
为什麽会那麽痛,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在那样的夜晚听到那样的话,也许是因为在说那样话的时候,他平静的眸子里那样明明白白的无奈和伤悲。
今晚依旧如此。
重复的梦,重复著醒来,重复地看到俄塞利斯静寂的眼。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似乎,想对我说些什麽。於是我一言不发地回望著他,等待他想好了,然後开口。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就这样对望著不知过了多久,没等到他开口,门却突然被敲响了。一下一下,声音不大,持续而有节奏。
我愣了愣。看看床边的锺, 晨三点。
这种时候的来访者会是谁?我看了看俄塞利斯,他朝我扬了扬眉。
起床,把头发耙耙顺,我套上拖鞋朝客厅走去。
门依旧被不紧不慢地敲响著,昭示著来访者足够的耐心和不把主人叫来开门就不会停手的决心。我开了灯,站在门前应了声∶“谁啊,来了。”
没人回答我的话,敲门声却嘎然而止。
我回头朝俄塞利斯望了一眼,看到他点头,於是伸出手,把门打开。
“警察!!”
站著别动!!”
一阵乾脆整齐的枪械上镗声中,我手抓著门把,一动不动僵立在门口。
怎麽都没有想到,打开门的瞬间,面对我的竟会是久未见面的女警官展琳,以及十多名手执半自动步枪的武警。满面肃容,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从这扇门里走出的我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噬血恶鬼。
身後一缕风,直觉告诉我,俄塞利斯在朝我身边靠近。却在他走来的瞬间,同我面对面而立的展琳反剪在背後的手骤然伸出,伴随喀嚓一声脆响,我的太阳穴蓦地一凉。
你被捕了,黎优。”她一手用枪抵著我的头,一手将纸逮捕令在我眼前晃了晃。而那双冷静的眸,却始终直直注视著站在我身後的俄塞利斯。
我想知道我犯了什麽罪。”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保持冷静。
你有权保持沈默。”
“我想知道我究竟犯了什麽罪!”
这次展琳没有再回答我,目光依旧看著我身後,侧身,闪出一条道∶“把她带走。”
从展琳掏抢指住我,到那一批武警十多把步枪押著我下楼,俄塞利斯再没有作出过任何动静,虽然我相信,只要他愿意,那些武警手里的枪绝对可以挪位,就如同他当初,让我的电话机在桌子上跳华尔滋。
下楼的时候扭头朝屋子里张望著一眼,展琳站在门口看著我,手里的枪已经收了起来,而俄塞利斯就站在她的身後,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其他任何人,这是那麽站著,一动不动。然後我看到了一道金色身影,由零星闪烁的碎光,渐渐在他身边悄然成形。
我知道俄塞利斯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看不到,但我相信他一定感觉到了什麽,他表情是僵硬的,隐隐透著失魂落魄。眨眼间,金色魂魄张开双臂,垂头靠著他的肩膀,那姿势┅┅分明是种拥抱。
身後武警用抢推了推我,於是我合作地低头朝楼下走去。而内心却乱了,在看清金色身影长相的同时,如同被一块石头激出千层涟漪的湖,混乱。
如果没有看错,那全身泛著美丽光泽的灵魂,我曾经看到过的,在我的梦里。那个有著无边无际的沙漠,有著宏伟的古城,还有著展琳的梦境。而这个灵魂,同梦里出现过的那位高踞於祭台之上,被万所膜拜的年轻法老,长得一模一样。
他似乎总是跟在展琳的身後,就仿佛在梦里时,他静静追随于展琳身後的目光。
他似乎看上去应该认识俄塞利斯,不但认识,并且还有著种┅┅难以名状的亲近。
金色的灵魂,展琳,俄塞利斯┅┅明明毫无瓜葛,却又仿佛千丝万缕连系在一起著的三体┅┅脑子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那种豁然开朗,转瞬又模糊一片的激荡。
出楼梯间,一辆亮的汽车横在我的眼前。
漆黑色的面包车,安静停在楼外不怎麽宽的走道上,同浓郁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车的外形很普通,除了体积稍大,式样更为新颖,同公A局出来的车基本没有多大区别。不普通的是标在车厢上那几个不起眼的字——国A局。
一阵恍惚,我觉得脑子里有点懵。到底自己是犯了什麽罪了,不但出动武警来抓我,甚至还包括国A局的人。
杵在车门前发愣的当口,肩膀上被人拍了拍。回头,正对上展琳一双清冷淡然的目光,她看著我,随後视线指向车门∶“进去吧。”
车里一下子挤进十多号人,有点挤。车窗密闭著,深茶褐色,是那种里头看得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头的玻璃。空气中弥漫著浓烈的烟草与硝烟掺杂的气息,慢慢的,开始让我觉得有点窒息。
那些武警的神情始终是绷紧了的,没有松懈过,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铐住我,而紧绷著的神情,也不像是在对著我。
展琳就坐在我的对面,和几名五大三粗的男子挤在一块儿,显得格外娇小和美丽。但那些男子分明是很忌惮她的,只看到她在轻声地同身边人说著什麽,而他们一味沈默著点头。车身有节奏地在路面颠簸,一名武警从後座取了只咖啡色的长匣传了过来,她接住,手指在上头弹了弹,然後轻轻打开。
匣子里躺著把漆黑色的枪,被她握到手中时,通体流动出一种幽亮的暗蓝色光泽。虽然我对枪械并不在行,但还是可以轻易看出,这是把性能极好,并且完全纯进口的突击步枪。展琳娴熟地调试著枪身,有条不紊地配上弹匣,动作利落而刚毅,却又透著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意识到我的目光,她随手将调整好了的枪往脚边一放,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委屈你了。”
我愣了愣,正咀嚼著她话里的含义,她却已抓起枪揣在怀中,身体靠向椅背合上了眼睛。
这段路很长,上高架後行驶了很久,直到四周的景色逐渐被大块农田所取代,它还没有接近目的地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把我押送到什麽地方去,但却并不是太担心,心里没鬼就不怕半夜鬼敲门,我没犯罪,所以无须怕这些警察。何况我知道不论自己跑到哪里,俄塞利斯总能找到我的,虽然他今天的表现有点失常。这恐怕是第一次和他分开那麽远的距离吧,不阻止警察带我走,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
奇怪,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自己怎麽就对他那麽信任和依赖起来了。
!”车身突然猛地颠簸了一下。
一道电光在整个昏暗的车厢内闪过,与此同时,本似乎熟睡著的展琳蓦地睁开双眼,抓住枪,扭头透过身後的玻璃窗朝驾驶座方向看去∶“老王!怎麽了?!”
老王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早已不能回答。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仿佛睡著了一般,而车子却依旧以时速50公里的速度朝前飞快行驶著。
前面数百米远的距离停著辆大吨位卡车,苍茫的暮色下,如同一苹安静盘踞著的兽。
跳车!!”听到展琳这声大吼时我还在发愣,眼睛里只有颠簸在驾驶座上的司机,以及呈倍速朝这里靠近的卡车。只看到它在我眼前不断地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後腰部突然一紧,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整个人已被一苹手卷著,从不知被谁一脚踹开的车门处跳了下去!
落地瞬间,那人带著我 空一滚,卸去了从车下跳落时的冲力,也让我在落地的同时,正正好好趴在了那人的身上。
柔软,娇小,展琳的身体。
就地再次一滚,她把自己的身体伏到我身上,也就在这个瞬间,远处雷鸣般一阵轰鸣,如同一道利刃,冲天的火光轻易割破黑暗的寂静,将整个混沌的夜幕熊熊点燃!
我被眼前这幕真实的景象骇住了,虽然它远没有电影里表现的那样壮观,亦不持久,但它是真实的。最真实的恐惧。
即使离开那麽长的距离,都能切身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浪,夹杂著滚滚热流,从那辆卡车同负责押送我的汽车相撞的地方传来。
潮水般,一掀而过。
然後一切归於平静。只有两辆相撞在一起的车身上猎猎燃烧著的火焰,在夜风中,发出阵阵金属溶解时的呻吟。
没事吧。”不等我出声道谢,展琳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拖到她的身後。边上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不出片刻,那些同时从车里跳出来的武警战士,手里执著枪,呈盾牌状迅速把我俩同远处熊熊燃烧的火焰阻隔开来。
四周依然是安静的,没有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多馀的声音。
没人能解释行驶途中司机的猝死,也没人能解释为什麽 晨四点的马路中央,会横跨著那麽一辆重型集装箱卡车。这情况让我身边这些人非常紧张,虽然他们表面上是非常冷静的,但他们握著枪的指关节隐隐泛青,包括展琳。
我突然预感到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虽然身边有著十多名手执机枪的武装警察,一种冰凉悚然的感觉,正以野火燎原之势在我的皮肤、毛孔、血液、乃至骨髓中,迅速扩散开来。
牙齿间突然发出一阵奇特的碰嗑声,在这样沈寂得让人呼吸不畅的氛围中,在远处张扬翻卷的火光映射中,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火光中隐隐显出一道漆黑色的身影。
修长,模糊,在那些舞动著的炎浪中,朝著我们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这麽大的爆炸是不可能有人生还的,即使侥幸存活,从这样一片火场中出来,亦绝对不可能有那样悠然的步伐。飞溅的火花是围绕在他身周的星光,他优雅信步的姿势,仿佛一苹浴火重生的凤凰。
展琳的手指在枪扳机上一圈掠动。速度极快,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感觉不出她的动作。但我却能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的紧张。
曾听人说过,不同的人面对紧张压抑的场面时,有著不同舒缓心态的方式,但虽然不同,却通常都是自己下意识里最常做的动作。比如我,紧张时,会无意识地用力捏拳,直到手指感到疼痛,而展琳这种触摸扳机的动作,想必就是她紧张时条件反射的出来的习惯了。
比我高不出多少的身躯遮挡在我面前,她同那些武警一样,一动不动注视著远处那慢慢走来的身影。忽然心里一阵发热。
曾经我是那样不喜欢和顾忌著她的,因为她的犀利和莫测。
哗┅┅”那身影从冲天火光中完全脱离出来的一霎,风掠过,吹散了他身上缠卷著的火苗,也将原本裹在他身上的一层同火焰一样耀眼的东西,轻轻扬了起来。
银色,绸缎般光亮的一层薄布。
防火罩。”不知有谁低低说了一声。随即,所有的人顿时都清醒了。
前面的人站住!警察!”站在最前头的一名武警抬抢对著那个男子吼了一声。
听到警告,那人脚步顿了顿。
肩膀抖了下,那层光亮轻盈的防火罩从他身上无声无息滑落了下来,露出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以及高挑匀称的身形。而他停了不到一秒钟的脚步,再次朝我们的方向移了过来。
这次,速度似乎有点快。
站住!不然开枪了!”一片清脆的上镗声。不知道究竟那些武警在紧张著什麽,十多把半自动步抢直指著那名看上去同普通大学生没有任何区别的年轻男子,只因为他不听他们的警告,一步一步朝他们快步走来。
我的心脏突然一阵胀痛,在瞥见那男子突然抬起头,朝我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的时候。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夜色中,如同野狼般闪烁出磷火般的光芒!
天狼之眼┅┅”风中传来他轻而涣散的声音,遥远,却又仿佛近在我的耳畔。与此同时,武警的机枪声在展琳一声‘射击!’过後,疯狂响澈云霄!
枪口吐出的火蛇,顷刻间在那人站立的地方交织出一张火网,如同武警们射击时的目光,冷静却又疯狂。仿佛不远处站著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极为恐怖的怪物。 枪声过後,一切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弥漫於夜色中浅白色的硝烟,以及弹壳在地面滚动跳跃出那一声声清脆悦耳的脆音。放低手中的枪,他们的目光透过那层薄暮,在夜色中搜索著。我也在搜索,搜索那个令这些训练有素的武警如此紧张的男子的尸体。
可眼前一片苍茫,即使弥漫在四周的硝烟早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那个人凭空消失了,在那麽多人的眼前,在那麽多子弹的扫射下。
最前方‘扑’的一声轻响。
一个人突然跪了下来,然後,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月光静静照射著那个人的脸,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出声喝止那年轻男子的武警战士。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微张,似乎还想训斥那个不听警告的毛头小子。黑红色的血从他的嘴里不断溢出,滴落在地上,同脖子上一道细长的伤口处泉涌出的血水,静静融合在了一起┅┅
我听不到周围武警们呼吸的声音,但我能看到他们的脸色,四处扫视著,他们的脸色相当可怕。以前我想象不出如临大敌的感觉究竟是什麽样的,现在我知道了,如临大敌的感觉就是,明明知道有著危险的敌手存在,你却伤害不到他,甚至,连他在什麽地方都感觉不到。但你却能感到无所不在的恐惧,那恐惧,你连躲都躲不掉。
跑!”展琳突然回过头,朝我胸口猛推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别过身跟跟跄跄飞奔起来。
脑神经总是能在你最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替你做出最正确的决定。狂奔著的时候,我的心脏和四肢这麽告诉我。
背後突然响起一连串机枪的扫射声,然後,一切归於平静。静得让人觉得莫名恐慌。於是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回头,好奇心,还是促使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所有持枪站著的人,此刻都倒下了,一动不动,不知道究竟是受了重创,还是┅┅我想仔细辨别出展琳的身影,那位英姿飒爽的女警官,我不希望她出事。可是天色太暗,目光所及,一片模糊的黑。
那个突然间消失的男子,此刻就站在躺倒在地这些人的中间。手里握著把闪著幽亮光芒的东西,我认出来,是展琳手中那把相当先进的突击步枪。他把它抓在手中,抬手,对著月光照了照。
就在此时,他身後一名武警忽然动了动,然後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手里握著把抢。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然,还没等到这名武警将手中的枪瞄准他的後背,那男子突然猛一转身,挥手间,将这武警砸得直飞出数米远的距离!然後他将手中的突击步枪丢到地上,转身,一双亮蓝色的眸再次看向了我,微微一笑。
我扭头便想跑。可是在看到面前的景象後,却连逃跑的力量,都没有了。
眼前站著一排穿著白色服装的人,离我不到十米的距离,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个人手里握著把枪,漆黑的枪口,不偏不倚正指著我的方向。
夜很静,唯有风掠过旷野时,发出哭泣般的呜咽。
我听到风中隐隐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紧接著,肩膀上针刺般一麻。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原本伫立在武警们倒地身影间的男子,已然消失不见了。 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四肢陡然间失去了平衡,在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之後,我什麽感觉都没了,包括害怕。


第九章 最深层的恐惧

三界之门开了。”
奥西里斯说你会魂飞魄散。”
这样做值不值得。”
变成了人,你学会了人所有的愚蠢和无能,并且还是我见过的最笨的人。”
说话,说说话┅┅喂,眼睛看不见,莫非现在连嘴巴都哑了不成。”
说说话啊,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的话。”
虽然你很笨,但也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听到我说话的人。”
喂,说话,说说话┅┅”
浑然中我似乎一直在不停说著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道对谁。可每说一句鼻尖都酸涩得想要落泪,於是,终於挣扎著清醒。
睁开眼的时候,面前一片刺目的白光,强烈得让我几乎无法适应。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头以下部位,空虚得就好象连接的是别人的躯壳。
半晌过去,周围那些似有若无的痕迹才在我昏花的眼底显出一片场景来,而同时,麻木的四肢亦开始回暖,不再像刚开始那会儿什麽感觉都没有了。我发觉自己躺在位於面积大得悬乎的大厅里头,一张体积小得悬乎的狭窄小床上。
仅容一人身体的宽度,稍微动弹就有坠地的危险。四周一圈不知道作什麽用的乳白色仪器一流圈围在床边上,朝我闪烁著星星点点的光芒。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头很沈,脚碰到地面的霎那,整个环状的大厅似乎在我脚下摇动。周围没有灯,但一扇窗都没有安置的墙壁上却散发著太阳底下明亮而自然的光芒。墙和天花板都是雪白色的,亚光,不知道究竟是某种金属,还是塑胶。地板纯粹的白色大理石,同我目光所及那些东西,构成了整个大厅的全部。
冰冷乾净的色泽,仿佛一座白色空旷的坟墓。
揉著隐隐胀通的脑门在大厅里转了一圈,颇费了我一番时间。然後有些心凉地发现,这个坟墓般宽敞寂静的地方,不但没有一扇窗,连扇门,竟然都是没有的。
每一道墙面上都有不同规则的痕迹,每一条痕迹都似乎是某种衔接的缝隙,只是没有一种可以称得上是门的,一种都没有。
这到底是什麽地方。
重新回到那张狭窄的床铺边坐下,这是整个大厅唯一可以坐的地方。我思忖著来这里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那些生死未卜的警察、女警官展琳、机枪都射不死或者说射不到的男子┅┅这一切之後将面对的东西会是什麽,我已经没有什麽勇气再去猜测。
抬头仰望天花板,螺旋纹扭转出的拱形,幽亮,光洁。我轻轻咳嗽了一声,那点声音突兀砸到这空旷的世界里,顷刻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吸了口气,而就在这个瞬间,魔术般的,我眼前那片开阔的墙突然上下移开,沿著原本墙面上烙刻著的斜纹,无声无息露出一整块约莫一米长的玻璃来。
我微微一愣。
那漆黑色的玻璃事实上是个萤幕,满屏的雪花在里头不断跳跃著,沙沙作响。随著它整个儿显露在我面前,萤幕上一阵抖动,继而,一幅清晰的黑白色影像由模糊到清晰,从银幕里跳了出来。
这是个狭小空间的影像,不时跳动一下的画面让我猜测到,这应该是某辆行进中的汽车的内部。四面贴满了同我周围那些墙壁一样质地的东西,整洁而乾净,灯光下折射著幽幽的光芒。
靠左是张床,很窄,仅容一个人的体积。床上躺著的个人,昏昏沈沈地睡著,头颅随车厢的抖动有节奏地一摇一晃。细看之下,惊讶地发现,那人居然是我。
这还是头一回在银幕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感觉有些怪异。
边上一排椅子上坐著几名全身白色衣服的人,式样很像电视里所说的防菌服。我想起当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後,用枪指著我的一排白衣人,想来,他们就是其中的几个了。
很长一段时间,画面一直就这麽摇摇晃晃,毫无变化地继续著。看得有些郁闷,我低下头揉了揉有些发花了的眼睛。当再次抬眼看去时,萤幕里的画面,却让我不由自主直站了起来,几步来到它面前。
画面中,原本安静躺著的我突然颤抖起来,有点像抽风,又有点像遭到了电击。最初只是抖动一两下,当整个床架因我的抽搐而颤动起来的时候,那几个始终坐在边上一动不动的白衣人总算抬起他们低垂的头颅,朝我看去。
但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即使我抖动剧烈得仿佛要从床上颠落。因为我的身体被固定著,用的是种亚光的金属,从脖子到脚,禁锢得严严实实。
他们的安静,我的疯狂,一静一动的显著对比,那画面诡异得有些糁人。
我留意到影像里的我两眼始终是紧闭著的。
画面忽然变得有些亮,不知道是曝光过头了,还是怎麽一回事,不过影响不大。
车身依旧有节奏地摇晃著。
在刚才画面突然的一亮过後,我的情况似乎好了许多,剧烈抖动著的身体慢慢在平静下来,只是车里的人都没有注意。他们似乎被什麽东西吸引住了,就在几秒钟之前。
然後他们突然变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很明显的紧张感。他们互相对望著,然後没头没脑扫视起四周,有点神经质的样子,仿佛四周有什麽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威胁著他们。片刻,一个人直直站了起来,跑到车门前开始用力敲门。其他几个见状也站了起来,有人想阻止他,有人却跟著他一起朝门上拍。
渐渐的,本来试图阻止的人也跟著在门上用力拍打起来,随著床上的我情况变得逐渐平稳,他们却越发疯狂起来,甚至近乎狂躁地用脚狠狠踹起了车门,以及那些冰冷乾净的车厢壁。
影像是没有声音的,但我却仿佛切实可以从那冰冷的玻璃中,听到他们尖锐凄惨的号叫。我不明白他们都是怎麽了,明明荧幕里的我已经和最初时候一样,安静地沈睡著了,他们究竟是在为什麽而狂乱┅┅
谜底很快揭晓,残酷到让我不敢置信的谜底。
他们逐渐开始变得似乎直立不起来了。佝偻著身躯,仿佛受了很重的创伤,又仿佛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每个人的手都抓著胸口,有人甚至扯脱了头上的面罩。面罩下的脸发黑,鼻翼张得很开,仿佛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突然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荧幕上,就在我被里面的混乱压抑得心脏开始疼痛的时候。
眼球不断地朝上翻,一行晶亮的唾液顺著那张脸不断抽搐著的嘴角往下淌。因为距离太近,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他脖子上扭曲的筋,仿佛吸饱了血的蛞蝓般不断扭曲,暴张┅┅然後,那筋猛地迸裂了。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直直飞溅在萤幕上,惊得我不由自主倒退几步,直到撞上身後的仪器,後背疼痛感才稍微稳住了我惊恐的神智。
目光再次回到萤幕上时,镜头里已经没了刚才那张放大的脸,唯有几丝残留的血液,如同数道黑色的泪,缓缓流淌在镜头的中央。
原本还蹲在地上挣扎著的几名白衣人,此时全都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大片大片的黑色从白衣内迅速渗出,就如同从他们体内飞速流出的生命。
而我依然安静躺在床上,确切的说,是悬浮在床上。整张床不知道被什麽力量压得下弯成了弧状,固定住我身体的金属条则被顶得比原先足足高出了十多厘米。不仅如此,整个车厢也因为某种力量被推挤著,细细的褶皱在车壁上蔓延,扩张,然後像只冲足了气的皮球,逐渐朝外膨胀起来┅┅
我惊呆了,也在瞬间,似乎明白了那些白衣人的死因。
他们竟然是被挤压致死的,被那种不知道发自什麽地方的,能令金属都膨胀起来的压力。
可我为什麽看上去一点事情都没有。
嗡┅┅”大脑一片混乱,还没从眼前骇人的景象中清醒过来,面前的萤幕突然一黑。随後,在我呆呆的目光中,它缓缓朝上移去。而两旁分立的墙壁再次移动,露出了比刚才大了数倍的空间,有流光在墙壁移动间轻轻一闪,於是,一堵乾净得纤尘不染的玻璃窗,从那面墙的背後,静静显露在我的面前。
窗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同我现在所处的空间差不多大小的世界。
一样的空旷,一样的乾净,所不同的是一层玻璃之隔,那个世界人来人往,虽然不多,却也显热闹。每个人身上都穿著白色防菌服,从头遮到脸,同那时车里人的打扮一模一样。透过防菌服上的眼罩,他们看著我,和身边那些机器上不停跳跃著的灯光一样闪烁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专注和犀利让我隐隐感到不安。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带入了某种类似731部队的研究所,为了一些我不知道原因的原因。
优,”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略带生涩的中文。
在我茫然四顾搜索著声音来源的时候,紧挨著窗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抬起手,将自己头上的护套慢慢扯了下来。
刀刻般俊朗深邃的五官,一头银色短发,一张浅浅温和的笑容┅┅唯一改变的,是原本在夜色中闪烁著磷火般亮蓝色光泽的眼睛,此刻如同两枚剔透的烟灰色水晶。
怎麽看都无法将他同那个瞬间避过无数半自动步枪的子弹,赤手空拳凭一己之力同时撂倒十多名武警的怪物联系到一起,这样一个儒雅而纯净的男孩,就连他的笑容,都让人联想到和煦的阳光和微风。
他叫著我的名字,似乎唤著一个相识了许久的老友。然後在玻璃上轻轻呵了口气,白雾蒙罩的瞬间,我看到他的指在玻璃上飞快游移出一行字。
字是反写的,因为我看到的是它的正面。寥寥几个英文字母,拼凑在一起组成——Sirius,天狼。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因为他又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别过头,他对身边一动不动看了我很久的那个人道∶“似乎清醒了,恢复得很快。”
养成也很快,”同样被防菌服遮得密不透风,那个人开口,声音低沈而浑厚∶“活跃值是多少。”
58.62%.
不够。”
车里检测出最高峰值为69.87%.
还能更高,蓝,执行B计划。”淡淡丢下这句话,那个人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这名被他称作是蓝的男子,带著一成不变的笑容,在那行已经消失得看不出多少痕迹了的字迹背後,不动声色看著我。
让我执行B计划┅┅”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觉得自己的脸在他视线下逐渐变得有些僵硬的时候,头顶再次回响起他乾净清澈的声音。
温宛,却又似乎带著某种叹息的声音∶“真有点伤脑筋呢,这麽漂亮的眼睛和嘴唇┅┅呵呵,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
你什麽意思。”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怎样一种境遇,在这种陌生而隐隐流动著种叵测氛围的地方,除了尽量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恐慌,我实在想不出能再干些什麽。
然,我咄咄的目光和故作冷静的口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浅笑著,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於是身後那些忙碌穿梭於各类仪器间的白衣人,不到片刻,退得一乾二净∶“我的意思是┅┅”斟酌著,蓝修长的身体忽然前倾,手一把搭到玻璃上,那张出其不意靠近的脸,瞬间同我只隔了一层玻璃的距离∶“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爱你,优,你浑身散发的力,美得让我想立刻吞噬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怎麽样的,嘴巴张了半天,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只是僵立著看他在说完那句让我惊得连表情都找不著了的话後,晒然一笑。随即朝後退开半步,低头,神色蓦地一冷∶“黎优,女,22岁,汉族。家庭背景单纯,生活资历单纯,唯一不单纯的,是据说她长了一双能看见‘鬼’的——阴阳眼。”说到‘阴阳眼’这三个字时,他轻轻瞥了我一眼,烟灰色的眸子里似有若无划过一道暗蓝∶“见‘鬼’,那滋味不太好受吧,亲眼看到‘鬼’呢┅┅还是被别人当作‘鬼’来看待。”
砰!”我的拳用力砸在玻璃上,冰冷而生疼,仿佛我轻易被人看透的过去∶“见‘鬼’,你在说天方夜谭?”
呵┅┅这句话从小到大听别人对你说过几回了?”
没有回答蓝的话,我直直看著他。
似乎对我的眼神视若无睹,他从边上扯过一张高脚转椅,侧身,轻轻松松坐了上去∶“除了能看到那些对於别人来说是无稽之谈的东西,一些片段对未来时刻的预知,同样是被你忽略,或者潜意识压制的能力。因此除了阴阳眼,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还是个预知未来者。”
笑话。”
笑话?如果在以前听到这些,你会很高兴吧,终於有人认可了你的能力,而不是逼迫你不断地去医院,不断地吞服大把大把的药剂。”
你到底想说什麽!”
别激动,”见到我涨红了的脸色,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抬指,对我轻轻摇了摇∶“不觉得你最近特别容易激动吗,优。知不知道,激动容易唤醒一种古老的东西,一种┅┅迫不及待想从你左面肋骨上方那块柔软的地方挣扎而出的东西,因为┅┅它被你压制得太久太久┅┅”
说话间,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朦胧,就如同他此刻越来越低的声音。
我不语,只是一动不动站著,等待他继续往下发挥。
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原以为他还会就刚才那些话继续延伸下去,谁知语气忽然一转,他看著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轻轻带开。
没有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道∶“很久了呢,久得或许你想象不到。不过,总归是找到了,虽然目前的状态还并不尽如人意,我的优┅┅”沈下头,看著自己的指尖,蓝的嘴角渐渐勾起抹淡淡的笑容∶“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你看,优,差那麽一点点,你几乎就完美了,69.87%到80%的距离,就差那麽一点点。而┅┅”抬头,他的目光冷不防撞进我因他的话而茫然的眼中,然後,静静划开一道幽蓝的弧度∶“人类到神的距离,也就差那麽一点点。”
我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在他深不可测的目光之中。就在刚才他抬起头的一瞬,我觉得那种看似无害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的灵魂吞食了,一点不剩地吞食。
蓝笑了,乾净和煦的笑∶“你在害怕吗优,为什麽。把你交给我,我比凯姆.特那个废人般的王子更适合你,我发誓。”
你有病!”心底突然翻腾起一阵莫名的愤怒和烦躁,因著他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凯姆.特那个废人般的王子,我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谁,但这句话听在心里却异常刺耳,仿佛┅┅他随口侮辱的那人不是个对我来说概念模糊抽象的影子,而是某个隐匿在层层面纱背後,一个对我来说极为熟悉,亦极为重要的人物。
有病?”站起身,他重新踱到我的面前,隔著那层宽厚的玻璃,他的眼眸低垂著∶“确实,我病了很久了,多严重的病呢┅┅”忽然抬起头,蔚蓝色的光,在他看著我的眼中一闪即逝∶“只有你知道,你知道的。”
啪!”我突然起掌拍在玻璃上,那个他手掌轻轻按著的位置,抬起头,一眨不眨望著他的眼∶“是,我知道,你不但有病,而且还是很严重的——神-经-病!”
他的身体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继而,手不著痕迹地从玻璃上滑下。眉峰轻轻一挑,依旧是那张亲切和煦的笑脸∶“优,问个问题好吗。”
十月的阳光都会在这样的笑容下失色吧,可他柔和温文的嗓音为什麽听在我的耳里,却比一月的寒冰还要森冷┅┅
什麽问题。”
他後退一步,目光穿过我的肩膀朝我身後看了看,随後,重新望进我的眸底∶“心灵最深处的恐惧是什麽,你可知道。”
心灵最深处的恐惧┅┅”重复著他的话,我下意识捏著自己的拳头,却感觉不出一丁点从手中挤压出的热量和疼痛∶“我怎麽会知道┅┅那种恐惧┅┅”
从小异于常人的体质,黎优的感官和神经也因此演变得与常人不同。常人轻易所能感受到的恐惧已经对她不再敏感,恐惧测试中,她的等级被判断为——F级,仅次於无感觉的麻木。她有著几乎无坚不摧的完美意志,只是本人对此毫无知觉。”仿佛在背诵著某种报告书,蓝转过身靠在玻璃上,用一种几乎判断不出任何语气的平淡口吻,机械而流畅地娓娓述说著。至於我究竟是不是在听,他似乎毫不在意。
可惜,再完美的意志一旦碰到适当的突破口,即使那东西在常人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却也足以叫它崩溃得土崩瓦解。一个夏日,一场大雨,一苹盒子,一双拖鞋┅┅优,”别过头,他轻轻看了我一眼∶“是不是遗憾自己有颗血肉做成的心脏,即使你赋予了它最完美的保护层,一点点意想不到的刺激,都会成为它致命的弱点。Sirius,我的神,我的爱,天知道它是多麽美丽的一种生物,呵呵┅┅知道我要做什麽了吗,优,”猛地转过身,蓝高大的身影覆盖著我突然之间变得僵硬了的身躯,微笑著,他望著我的身後∶“带你进入人最深层的恐惧,带你体验一种美到极致的感觉┅┅” 没有回头,我却能隐隐感觉到身後细微而密集的扑腾声,如同某个夏日暴雨後的黄昏,那些缠粘著我的发,我的肤,我的血肉,乃至我的骨髓的恐怖声音┅┅
突然明白他想干什麽了,我愤怒而惊恐地瞪著他,完全忘记了在这种陌生环境里自己应该保持的最低限度的冷静∶“你!!”
他看著我微笑,用著一种无声的讥讽。
“放我出去┅┅”
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很迷人┅┅真的很想看看呢,十五年前,你在那些迷人的东西下失控的姿态┅┅”一点一点後退著,他的表情安静却又透著种压抑过後的迷乱。可我已经无暇顾及他的任何神情和语言了,全部注意只在他那双水晶般剔透的烟灰色眸子里。那里头清晰倒影著我僵硬苍白的脸,以及我身後由远到近,大片大片黑压压弥漫而来的阴影┅┅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凄厉的咆哮突然从我喉咙里爆发,尖锐陌生得几乎听不出那是我所发出的声音。不顾一切用力砸著面前的玻璃,我狂乱地望著蓝伫立在几步开外微笑著的身影∶“开门!!开门啊!!!!放我出去!!”
不够,还不够。”他抬腕看看手上的表,轻轻叹息∶“为什麽不回头看看呢,那些童年最美丽的记忆。啊,我刚才说什麽来著,恐怖?美丽?呵呵┅┅最恐怖的景象往往让人感到美得窒息,难道不是吗,优。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窒息了┅┅”
窒息,是的窒息,不但窒息,还真切感受到心脏因极度的紧张而扯出撕裂般疼痛。
放我出去!!疯子!!!放我出去!!!!”疯狂敲打著那些看似脆弱,实则坚韧得几乎能感觉到其弹性的玻璃窗,我对著窗外那个男子拼命地咒,拼命地企求。不要,不要把我同那些东西关在这种地方,碰不得的,有些感觉,有些记忆,碰不得的!碰不得的啊!!
“放我出去!!!!!”
这世界上有种记忆,遥远,模糊。在别人眼中,它或许轻得不值一提,但恰恰是这样一种无足轻重的记忆,对於特定的人来说,是纠葛一生的噩梦,是一切恐惧的源头。
有些记忆,碰不得。
七岁那年的春天,对於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有种极有意思的活动——养蚕。细细小小的蚕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每天铺上桑叶,看著他们一点点长大,一点点肥胖,然後吐丝,制茧,然後┅┅似乎没有然後了。
小时候的我比长大後更为孤僻和寂寞,於是养蚕,成了那些日子最快乐最丰富的兴趣。我用皮鞋盒做的小窝,养了足足一窝的蚕。每天听它们在里头卡嚓卡嚓咀嚼桑叶的动静,偶然手伸进盒子摸摸它们日渐肥硕的身体,成了我每天放学回家最大的乐趣。
那乐趣一直持续到夏天。
蚕宝宝结茧了。看著它们吐丝,把自己牢牢包裹在洁白银亮的茧里,像一苹只小小的鸽蛋。然後我的乐趣结束了,陪伴了我一整个春天,炎炎夏日,它们一个个睡去了。有时候拿起其中一个茧摇晃一下,里头会发出卡嗒卡嗒的声响,提醒著我里头依旧有个生命的存在。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盒子就被大人们抱走了,不知道带去了哪里。那年在我坚持要看蚕宝宝变蝴蝶的执拗下,他们便把盒子依旧留在了我小小亭子间的地板上。
後来发生的事,成了我记忆深处即使用尽方式掩埋,都无法制止它在内心角落深处不断啃噬的毒牙。
那天傍晚下了场极大的暴雨,老屋排水系统很差,於是大量的积水从天井蔓延进了我的房间。
我正在午睡。醒来的时候爸爸在房间里一下一下铲水,水漫得很高,汇集在我的房间,像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上一苹盒子慢慢漂著,那只装著许多蚕茧的皮鞋盒子。
渐渐的它漂到了我的面前,里面还有一些轻微的扑 声。我很好奇。凑近了一看,却顿时脸都绿了。我看到里面乾净的白纸上布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过於的密集,以及同白纸突兀清晰的对比,那些黑点看上去非但不是我想象中卵的可爱,而且让我整条手臂,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发出扑 声的是在卵上搅腾著的蛾子,这是我头一回看到飞蛾,曾经听人说,蚕蛹孵化後会变得和蝴蝶一样美丽,可是我的老天,如果这两苹挺著硕大肚皮疯狂扇动一对短小丑陋翅膀的生物称得上是美丽的话,那麽,让美丽见鬼去吧!
积水很快被爸爸排乾净了,而我缩在床的角落,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眼那只曾被我当宝贝般捧著的盒子。
爸爸去外头换拖把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嚷著开饭了。没有叫爸爸拿走那只盒子,因为小小的自尊让我不希望他们觉得我是个连蚕蛹都觉得害怕的胆小鬼。我爬到床边看看那只盒子,它离床比较远,於是放心地下床,找到我的拖鞋,套上。
踢踢  走了两步,总觉得鞋子里头似乎有些不对劲,正狐疑著,忽然看到房间的角落里,一苹蚕蛹断了翅膀蜷缩在那里的尸体。头皮猛地发麻。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的刹那,我全身僵住了。
半个白的绿的肥肥的蚕蛹尸体,牢牢粘连在我的脚背上,一片毛茸茸的断翅在脚尖微微颤动。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尖叫,还是想逃跑,只知道自己的腿脖子突然间软了,整个人朝地上直直栽了下去,而脸,好巧不巧落在那只装满了蚕卵还有两苹疯狂搅和在一起的蛾子中间。
後来具体我发生了些什麽状况,记不得了,除了那狂乱扑打的翅膀,冰冷柔软的触觉┅┅残馀在我记忆深处的,便是那年夏天渗透入骨髓的恐惧,以及无止境的黑暗┅┅
而现在,那些被我深埋了很久的感觉再次蠢蠢欲动了,仿佛饥渴了极久的猛兽,咆哮著,挣扎著,试图突破那些我强加於它们之上的枷锁,在我的大脑、我已经不堪负荷了的心脏上交缠,撒下令我疯狂的卵。
我的心脏似乎在燃烧,那种痛得已经沸腾起来的感觉。用力揪著胸前的衣襟,我看著蓝。而他只是不断看著自己腕上的表,然後,对著我轻轻微笑。
於是我明白再多的诅咒和企求都无济於事,当一些冰冷的风夹杂著细微柔软的触感扫过我脸庞的时候,我知道,这个美丽却近似病态的男人,为了某种原因,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他在逼著我去面对那些我这辈子死命想忘却的记忆,去面对我内心里的┅┅最深层的恐惧。
优,”就在那些黑云般的东西汇集到我身边之前的那一刻,我听到蓝带著笑意的声音,轻轻回荡在我的头顶∶“忘了和你说,楼下是个跨国公司,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人在你脚底下走动,呵呵,就是这样。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
啊————!!!!!!!!!!!!”铺天盖地如浮云般的身影,落叶般蜂拥至我的身边。我在巨大的玻璃窗倒影中看到我的样子,被上万苹巨型飞蛾吸附在身上,僵窒得一动不能动的样子。还来不及思考他刚才突然对我说的那番话的含义,亦无法对所处境地作出任何反应,我突然间便崩溃了。在那一声宣泄出我深入骨髓的惊恐的尖叫声中,身後那些坚硬的仪器一阵呻吟,片刻,在几声闷响过後,炸开成了将依然不断袭向我身体的飞蛾击碎的利器。
74.58%,优不错呢,继续┅┅”耳边依稀有个快乐的声音在低语著,即使在四周那些不知名金属制成的墙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挤出难耐呻吟的时候,即使脚下大理石地板震荡得裂缝如同细蛇在飞速游走的时候,那轻快的声音始终在我的耳畔,不依不饶。
82.37%......
88.95%......
“91.36%┅┅优,很棒┅┅”

蓝的声音越来越雀跃,而我,却真的要彻底崩溃了。
张力极好的墙壁气球般朝外越鼓越厉害,面前的玻璃已经彻底龟裂了,靠著无与伦比的俯著性,它苟延残喘地维持著表面的整体。再看不到蓝温和却残酷的笑容,亦在一声暴裂过後,扩音器也失去了将他声音继续传达给我的能力。厚实的地板在我脚下抖动,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崩裂了,翻卷出里头惨白色的砖岩┅┅
然而即使这样,即使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在我突然失去控制後受到了最大范围的挤压,却依旧动摇不了纠缠在我身体上,那些丑陋的生命体一分一毫!
忘了和你说,楼下是个跨国公司,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人在你脚底下走动,呵呵,就是这样。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
那个疯子说的这话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到底想让我怎麽样,他到底想把我怎麽样?!我不知道,满脑子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强烈而疯狂的念头——谁能在我身上点把火!把伏在我身上不停煽动著那些丑陋翅膀的东西烧烬吧,如果连那些能把金属和大理石都积压变形的力量都对付不了它们的话!那就把它们连同我一起,统统烧烬!!
紧紧闭著眼睛,我的脸被自己冰冷的泪和那些昆虫翅膀上扫落的鳞片所粘满,哭不出来,也再叫不出来,地面在脚下剧烈地颤动著,发著让人无法忍受的折裂声┅┅毁了吧,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急促而尖锐地嚣叫著,把这一切都毁了吧!毁了吧!!毁个一乾二净吧!!!
 啷!!”伴随一串剧烈清脆的爆裂声,我的全身突然包围在一片灼热的滚烫中,浓烈的焦臭味瞬间弥漫了我所有的感官,一些细碎的东西碎著那道滚烫从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身体上纷纷滚落┅┅
滚烫的感觉一闪即逝。肌肤还在那些细索的摩擦中麻痒颤抖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带著种熟悉温暖的气息,陡然间将我紧紧地搂住∶“优!停止!优!”
啊!——啊啊————!!”我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宣泄出自己的恐惧了,在扑入那个怀抱的瞬间。
脚下的颤动悄然停止,而我,则近乎歇斯底里地抓著那人的肩膀,疯狂而尖锐地哭叫起来∶“俄塞利斯!!俄塞利斯!!俄塞利斯!!俄塞利斯!!”


第十章 牵手

没事了,冷静点,优,冷静点┅┅”
低低地耳语,俄塞利斯把我紧紧搂在他的怀中。他的力气很大,大得几乎让我有些透不过气,但这力量有效抑止了我的恐惧,虽然身体还在不停抖动著,无法压制。
手指碰到一片温热湿滑的东西,在靠近俄塞利斯肩膀到脖子的部位。我嗓子已经叫不出声了,只是觉得大脑里乱哄哄的晕。感觉到异样,下意识将被濡湿的指伸到面前看了看,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指上一片殷红色的血,因为有著和体温近似的温度,所以爬满了我整个手心,都浑然不觉。
俄塞利斯,你的脖子┅┅”话音未落,我沙哑变调的声音却猛地哽在了喉中,眼睛觉得有点刺痛,被凝聚了焦点後的视线内突然闯进的,那一大片一大片刺目的红色。
俄塞利斯的衣服都湿透了,源源不断的血,将他身上那件不知道被什麽利器割得几乎支离破碎的白色外套,濡成了深深的暗红。那些不断从衣服内溢出的甜腥液体,无声浸著我的脸,我的发┅┅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停止了,我的头贴著他的衣,衣服下,是半副没有表皮,血肉纠结的躯体。
他用手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半张尚且完好的脸抵著我冰冷的额头,不让我再朝他的脸看上第二眼。
俄塞利斯┅┅俄塞利斯这到底是┅┅”情不自禁揪紧了他的衣领,我扭著头试图摆脱他手掌的钳制。
没事,别看。”他的声音淡淡的,也许因为半张嘴失去了皮肤掩盖的关系,听上去音调有些古怪。而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却再次疯狂急跳起来,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
记得那天半夜出现在我床下,把我吓得几乎魂不覆体的僵尸,它在我眼前生筋长肉时的情形,跟此刻俄塞利斯没有表皮、只有肌肉和筋血在不断扭曲衍生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一瞬间,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然後,我看到俄塞利斯遮挡在我脸颊边那只没有皮肤的手,转眼间,恢复得完好如初。
大片大片皮肤组织在他鲜血淋漓的身体上增长著,用著肉眼可辩的速度。甚至,我还可以听见那些皮肤在快速成长中摩挲出的,细不可辩的沙沙声响┅┅
埋首在他怀中,我不再动弹。
呵呵┅┅”一阵淡淡的笑,从头顶,悄然环绕到我面前的窗台,然後,在上头蓦地凝成一道身影∶“好称职的主人,这麽快就能找到这个地方,我还以为┅┅他可以拖你更久的。”抱膝坐在窗台上,蓝微笑著抬手抚顺自己略带 乱的发。
被击碎了的玻璃在窗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碎渣,仿佛一个个晶莹锐利的牙齿。然而稳稳坐在这些碎渣上面,蓝却似浑然没有知觉,手指在玻璃闪烁著锋芒的尖齿上轻轻游移,一双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又隐隐透出丝浅蓝色光泽的眼,似笑非笑望著我和俄塞利斯∶“可惜啊,还差一点心脏就┅┅”没有再往下说,他只是将手指收拢,伸向我,随後,在我眼前将五指突然用力弹开。
突兀的动作让我情不自禁眨了下眼睛。
他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继而扬了扬眉,将视线重新转向俄塞利斯∶“说真的,我挺佩服你,俄塞利斯,这样的身体居然没有把你折磨死。”
那还不滚。”肩头一紧,当我不由自住随著俄塞利斯的手被他带向身後时,我看到他逐渐复原了的脸上所流露出的神态,那是种从未见到过的冷漠和踞傲。
陌生而遥远的感觉,我的心,悄悄一紧。
蓝依旧微笑著,起指,漫不经心刮了刮自己 乱的鬓角∶“你忘了,这里并不是你掌控一切的殿堂。叫我滚,这话还轮不到你说。”
嘴角溢出丝冷笑。
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俄塞利斯拉著我的手,带我朝被蓝的身体挡住了的窗口一步步走去。
整个大厅里没有一丝风,连空气,都仿佛是凝固著的。可他披散在背後那道搀杂著银丝的黑发,却在窒缓的空气中一层一层波动,扬洒┅┅轻柔得如同飞舞在风中的锦绸。 蓝的眼神微微一变。
掌心在尖锐的玻璃上慢慢划过,那些冰冷坚硬的东西,顷刻间脆冰般在他掌下化做一蓬晶莹的粉尘∶“骄傲的俄塞利斯┅┅谁都不放在你的眼里,是吗?”话音未落,他坐在窗台上的身影,突然间消失了。
而我和俄塞利斯距离窗台的距离,恰好一步之遥。
然後我整个人忽然腾空了。
俄塞利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俄塞利斯抓著我的手微一用力,轻轻巧巧便将我抛出了那道布满玻璃残渣的窗口。
落地瞬间屁股被撞得生疼,幸好,不是脑袋最先著地。和一个集温柔和粗鲁为一体的人呆在一起果然是性命堪忧的,因为你绝对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想救你,还是杀了你。
但我并不能为此而抱怨,刚才落地的刹那,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身手诡异的银发男子,就站在我曾牢牢跟随在俄塞利斯身後的那个位置。
眼中的光芒强盛得模糊了五官,他抬手对著俄塞利斯,手与俄塞利斯的脸庞间隔著一把剑。
长度一米开外的剑身,通体漆黑,却又因为上面覆著的液体,而流动出暗红色的光泽。
血的光泽。
当它被俄塞利斯从自己掌心中拉扯而出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一蓬艳红色的血,随著这柄式样古旧的剑身,飞溅了出来。
该死的!”我听到蓝低低咒了一声,随即,他的身影陡然间不见了。只留下一截皮包著骨头的断掌,粘连在那柄剑上,翻腾出浅黄色的泡沫和汁液。
我呆呆坐在地板上,看著俄塞利斯将那柄不知道是黑色还是红色的长剑重新收回掌心。动作很快,几乎是刹那间的事情。但仍然可以看清楚,当剑没进他手掌的时候,掌心里泉涌出的血液,被那把剑迅速吸收进体内化作一缕暗红色光芒的场面。
背後响起一连串 乱的脚步声。
警察!站著别动!”
在身体和脸基本已恢复完全的俄塞利斯从窗台轻轻跃下来的时候,我眼角边出现了许多条身影,橄榄绿的,漆黑色的,统一的全副武装。一部分涌到碎裂的窗台前,一部分用枪指著俄塞利斯,然後迅速而无声地占领了整个大厅的每一处角落。
琳,疑犯不在这里。”窗台前一名警官在仔细张望了对面那座大厅後,回头对著我身後喊了一嗓子。
我转过头,一眼便看到一身黑衣生死未卜的展琳,正抱著肩,从大门的方向朝这边慢慢踱了过来。她脸色不太好看,额头用绷带草草包扎著,隐隐泛著些血丝,身後不远处跟著抹几乎和空气混为一体的金色身影,守护神般如影随形。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嘴角露出丝笑,对我点点头,随即神色一敛,回头对身边的人道∶“走不远,我已经让他们封锁了所有出口,28层楼想要逃离,除非插了翅膀。仔细搜。”
是!”那些穿著橄榄率制服的警察第一时间从各个出口退了出去,我留意到他们的武器,全部是威力强劲的自动步枪。
不出片刻,诺大的只剩下我,俄塞利斯,展琳,以及那些穿著黑衣不名身份的男子。黑衣人手里执的武器似乎更为先进,其中几个人手里抗的大口径枪械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是现今电脑游戏里常见的那种榴弹发射器了。
我有些惶然┅┅这些人难道是来发动战争的┅┅
而显然,展琳对於这些人有著某种怨气和不耐。
没再理会我和俄塞利斯,她径自走到其中一名面目清俊,似乎是那群人之首的男子身边,带著种隐忍过後的礼貌,一字一句道∶“雷蒙德先生,我希望您可以相信我们的办事能力,不论您和我们政府达成了什麽样的共识,今後希望您能够不再插手这个案子。否则,我将不得不定下您干涉警方办案的罪名。”
没有吭声,那名被称做雷蒙德的异国男子耸耸肩,对於展琳近乎尖锐的话报之一笑,抬头,朝站在我身边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随後转过身,带著那些部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忽然觉得那个人有些面熟,只是一时倒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麻烦啊,有钱人┅┅”展琳嘴里轻轻嘀咕了一声,一个转身朝我走来∶“黎小姐,跟我们┅┅”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俄塞利斯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一声不吭带著我朝大厅东面一扇紧闭著的窗户走去。
你要带她去哪里!”被眼前的变化愣了愣神,随即意识到不对,展琳拔腿跟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俄塞利斯已经推开窗户,抱著我坐到了宽敞的窗台上。
我看到展琳的脸微微有些变色,她一定在惊讶著吧,从刚才我们所站的位置到窗台,少说也有百米远的距离。一句话的工夫俄塞利斯已经带我走到了这里,那简直叫瞬移了。
窗台上的风很大。28楼,垂直望下去,那些纵横交错的马路就好像钢笔线条在纸上 乱的涂鸦。下意识抓著俄塞利斯的衣服,我脑袋里有种眩晕的感觉,不知道这个人下一步,到底打算干些什麽。
你在做什麽,”见俄塞利斯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展琳一把掏出枪,直指住他∶“下来!”
俄塞利斯终於回过头,朝她轻轻扫了一眼。
而同时我看到那个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金色身影,朝俄塞利斯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你们保护不了优,”窗台的风席卷著俄塞利斯柔长的发,让他略显单薄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但他的表情似乎很享受,在月光和那些猛烈而乾净的狂风包围下∶“28层想要离开,除非插了翅膀,是这样吗?”他低下头,似乎在问著展琳,又似乎自言自语,随後,他对我轻轻一笑∶“那就插上翅膀吧。”
我身子一沈。
耳边传来展琳一声惊叫,那声音还没来得及在窗台汇拢,窗台,已经离开我有了三层楼的距离。
不断下坠,这速度┅┅已经无法用我混乱的大脑和迷绚的视线所能描述了。心脏与空气只贴了一层皮肤的阻隔,风在耳畔呼啸著,而比风更快的,是不断在我眼前上升著的楼层。
迫於压力,心脏逐渐有种窒息的感觉,可是我并不觉得害怕。
从28层楼往下跳,紧张,刺激,却并不可怕,我想,我感觉恐惧的神经,也许在那个空旷的大厅里,被彻底绷断了吧┅┅
优,怕不怕?”正上方隐隐传来俄塞利斯的声音。他始终牵著我的手,就如同刚才从窗台往下跳的一刹那。风和 乱的发丝模糊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怕。”
那就好,”如果没有看错,他薄削的唇,似乎微微朝上扬了扬∶“我需要一点放纵。”
话音落,那下坠的速度陡地加强了!一颗心猛地朝下一荡,在大脑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嘴巴里,骤然间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兴奋的尖叫。
然後一切静止了。
下坠的速度,空气,我的身体┅┅仿佛时间突然之间停止了,我看到四周马路上的人和车辆,仿佛三维立体画面,清晰而静止地在我被速度冲击得一片混乱的视线中突兀出现。
於是发现,我和地面相隔的距离,不超过一米。
\'噗!’轻轻的闷响,只觉得背部被坚硬的东西不轻不重撞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在了人行道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静止的画面重新运转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时间这部机器在运动过程中突然出现的一下小小的卡壳。
俄塞利斯就坐在我身边,看著四周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嘴角挂著一丝笑。沾满血迹的外套已经被他脱下来搭在了肩膀上,线条优雅的身体一丝不挂,在这十一月底深秋微寒的夜风里,不可避免招惹来一波又一波悄悄的注视。
我们回去吧。”从地上爬起来,我把衣服拍拍乾净。
好,”他跟著站了起来,随後,把我的手轻轻牵住∶“走。”
熙攘繁华的街头,有种晃若隔世的感觉。那些喧闹的夜市、衣著精致手里却抓著甜不辣边咬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流水般的车海┅┅如果不是印在俄塞利斯外套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我几乎感觉,不久前我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噩梦。
楼里楼外,真的是两个世界的阻隔┅┅现在想想,如果不是俄塞利斯的及时到来,我现在的处境会是什麽样┅┅蓦地,仿佛又听到了那些翅膀疯狂扑打的声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怎麽了?”低下头,他看了我一眼。
没什麽,想起了刚才的事┅┅”
忘了它,如果那些记忆是种累赘的话。”
你经常这麽做?”
也许。会给自己带来困扰的东西,何必让它留在自己脑子里。”
更多的时候,忘记比记忆要难。”
也许。”
再次沈默,他牵著我的手,不急不徐地走著。离家的路程还很远,但他不喜欢坐车,他总是喜欢长时间地用自己的双腿去消化路程,仿佛一生一世都嫌走不够。
俄塞利斯,”再次打破沈默,因为一个在我脑中盘旋了很久的念头,我想,现在应该是问他的最好时机∶“你是不是它。”
“什麽。”
一直以来,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一个在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床底下的僵尸。”顿了顿,见他没有什麽表示,於是我接著道∶“记得上次我带你去看的电影吗,《木乃伊》,我记得当时你看的表情很奇怪。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某些地方你很相似吧,所以我猜┅┅那天出现在我床底下的僵尸┅┅就是你。”
他没有作声,放缓了脚步,继而,忽然笑了笑∶“是,那天你叫得很凄惨,我差点被你吓死。”
喂,是你差点吓死我好不好。”
揉了揉我的发,他笑著没再言语。
......俄塞利斯,”走著走著,想起还有个问题,藏在我心里一直想问,却一直又觉得不知道什麽时候,用什麽样的语气才合适去问的问题∶“疼不疼。”
“疼什麽。”
那些肌肉组织和经脉在你身体上长出来的时候,你┅┅疼不疼┅┅”
他微微一愣,低头,轻轻扫了我一眼。
那眼神有些古怪。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很烫,仿佛做了什麽亏心事。但想来想去,我琢磨不出自己这话问得到底有什麽不对。
疼,当然疼。”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觉得自己手心在悄悄渗出汗水来的时候,他淡淡的声音,将沈默轻轻打破。
不过每次你看上去总是一点都不疼的样子,虽然我看得┅┅我看得┅┅”
他再次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张了张嘴巴,感觉自己好象又说错什麽话了。
可他对我微微一笑,很柔软的那种笑∶“疼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怔了怔。
心口忽然掠过一丝疼痛。
极细,却仿佛一根最锋利的针,在心脏那块柔软的表面狠狠扎了一下。那种奇怪而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很久以前,我被同样的疼痛,同样那麽折磨过。
我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牵著我的那只手,就好象平时内心混乱的时候,下意识紧拽著自己的手心┅┅
哥哥哥哥,买束花送给你身边的姐姐吧,”突兀而来的声音,是个捧著几丛垂头丧气的玫瑰的小女孩。
跑到我们身边,她前前後後缠著俄塞利斯∶“漂亮的姐姐,和花一样漂亮呢,哥哥买一束送给姐姐吧,玫瑰会给你们的爱情带来好运气。”
我们不是┅┅”回过神来,刚想出声把这个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就把人当情侣的小姑娘劝走,俄塞利斯却停下了脚步。
他不是想买花吧,永远都记不住自己身无分文的家夥┅┅
对我摆了摆手,他低头在那丛花里仔细看了一圈,随後,从里头抽出一支连花瓣都皱得发黑的玫瑰,转过身把玩著慢慢离开∶“优,给钱。”
......我无语。
付完钱,有意拉开一段距离,我在他背後拖拖拉拉地走著。他也没有理会我,只是捏著那朵花时不时看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喜不喜欢别人送你花?”
问得有些突然,好半天,这才意识到那是在问我∶“喜欢啊。”问得多馀,只要是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别人送花给自己。
有没有人送花给你过。”
没有。”好象以前有过一苹鬼魂给我送过花吧,可惜是只花圈,结果被我砸了回去并且整整咒了他两个月。那,还是读高中那会儿的事了┅┅
“我送你吧。”
好啊。”还沈浸在回忆里,对他前面那句话,脑子里过滤都没有过滤清楚,便很乾脆地答应了下来。直到一朵吐著幽香娇艳欲滴的鲜红色玫瑰,突然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才似乎有点明白了,他刚才对我说了些什麽话∶“给我?”
“是的送你。”
可是送人花应该是种很浪漫的事吧,但是为什麽┅┅感觉和送头猪送头羊愣没啥区别呢┅┅
我呆呆看著他把那朵买来时还蔫了吧唧,此时却神气得仿佛刚从花圃里摘下来的玫瑰插到我的指缝里,随後扯起我的手,继续往前漫不经心逛去。
怎麽办到的。”我晃著手里的玫瑰。
很简单,我对它说,你看看你自己,和走在我身後那女孩一个德行。然後它就变成这样了。”
你猪啊!!”忍不住跳起来想揍他,他轻轻一甩发,笑著拉紧我,突然之间朝前飞奔起来。
“喂,你在笑什麽。”
我在想┅┅曾经有一个女孩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了些什麽?”
她说,如果可以,她希望我能一直牵著她的手,就像现在这种样子。”
为什麽不去牵。”下意识地,我把手从他掌心里轻轻挣开。
因为她没有手。”手再次被他握住,紧紧的,在我试图将自己的手掩到背後去的时候。
那天,我和他手牵著手,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最繁华的街道走了一整夜。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
俄塞利斯有个很在乎的女孩,一个能令他想她,想得会轻轻微笑的女孩。
那女孩希望俄塞利斯能够牵著她的手,就仿佛他现在,牵著我手奔跑著的样子。
可是那女孩没有手。
我想把手从他那温暖乾燥的手心里抽出,因为我不是那个女孩,因为我不想让那种温暖塌实的感觉,成为我日渐滋长的依赖。
可是却办不到。
他的手握得太紧,紧得让我的手我的心┅┅隐隐发痛,痛到当我惊觉时,竟然已经无法去呼吸┅┅


第十一章 肿瘤
快到家的时候天飘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的,冰冷细碎,撒在人脸上一阵阵的麻痒。然後突然毫无预警地,倒豆子般从头顶浓密的云层里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出了闹市後街上基本就看不见几个人影了,小区外的街道更是连辆车都找不著,倾斜密集的雨被惨白的路灯扯出一道银亮透明的幕,罩著我和俄塞利斯两道匆匆的身影,逃难般朝著近在眼前一团漆黑的楼道里冲。
一身透湿打开房门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拉长了调,在那里一个劲地疯响。
俄塞利斯看了我一眼,拧干了手里的外套,自顾自走进卫生间。他似乎从没有接一下电话的觉悟的,就算电话近在手边,也不会动一动指头。而我也不太想去接听,这会儿少说也快 晨一两点了,认识的人中没谁有那闲心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我,更何况经历了不知道是昨晚,还是更久之前那次 晨访客事件後,我哪里还有胃口去接听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原谅我弄不清楚时间,因为遇到白衣人昏迷之後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也忘了去问俄塞利斯,因为心里的疑惑,实在太多太多。
可铃声依旧坚持不懈地响著,在这样风雨大作的夜晚,听上去刺耳而心烦。似乎对方知道电话边有人,也知道电话边的人在犹豫著,到底要不要接。
轻轻叹了口气,我脱掉外套抓在手里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几步走到桌子边,把电话拎起∶“喂?”
电话那头一阵沈默,让我原本忐忑的心脏不由自主揪了揪。幸好不久之後的一声叹息,让我松了口气∶“林医生?”
优,最近还好吧。”每次都是这种方式的开场白,用著每次都相同的安静口吻,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平静和安定。林翔,确实很适合当一名医生的。
还好,但是为什麽最近你都不打来电话了,而且小芊她┅┅”说到小芊,不由自主想起那只京巴眨著亮绿色眼睛朝我露出的诡异笑脸,我的话音一窒。
“小芊她┅┅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低沈,心事重重的样子,人心事重的时候会让身边人觉得压抑,更何况一苹鬼。於是我清了清喉咙,试著用轻快点的方式道∶“对了,那天聊著聊著你怎麽就突然走了呢,後来又一直不出现,我还当你赶上有高人替你超度了呢。”
超度?”电话那头,他轻轻笑了笑∶“差点连鬼都没得做了┅┅”
“什麽?”
没什麽。上次你楼里有些东西,影响了我和你说话的波段,所以我没办法继续和你聊。”
楼里的东西?”我微微一愣∶“什麽东西?”
我说不清┅┅”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电话里的杂音忽然多了起来,沙沙作响,令林翔的声音听上去时断时续的模糊∶“有┅┅危险┅┅优,我可能不能再打电话过来了,你要┅┅”电话里一阵嘈杂,当俄塞利斯的脚步声在我背後响起时,电话那头 的一声轻响,随即,只剩下一片盲音。
优,”转过身的同时,一块毛巾不偏不倚丢在我脑袋上∶“洗澡去。”
哦。”毛巾上有著洗发水淡淡的清香,那种我最喜欢,却总是在自己用过的发上嗅不出的味道。我把它从头上轻轻扯了下来∶“又洗冷水澡,都快冬天了。”
习惯了。”将一头湿发掠向脑後,他斜倚入沙发,拿起遥控器漫不经心打开了电视。
淡淡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觉得,之前一路他牵著我手时的微笑和温柔,只是稍纵即逝一瞬迷人的错觉。
我转身走进了浴室。
浴室地上水光粼粼,浴帘半掩著,滑落在浴缸外的帘角滴滴答答朝地上不停淌著水。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揪著俄塞利斯的衣领警告过他多少回了,可是,他就是没有养成把浴帘遮遮好的习惯。
习惯,唉┅┅习惯。这个人总是执著於自己的习惯,不管是对还是错。
反手将门锁上,再用拖把死死顶住,拉了拉把手确定外界很难将这扇门打开後,我面向镜子,开始解身上这件半湿的睡衣扣子。
手抖得厉害,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什麽。
镜子照出我的脸,苍白得像只鬼,我看著自己颤抖著把一粒粒扣子解开,每颗都得足足花上半分钟。当最後一颗口子被解开的时候,我犹豫了那麽一会儿。抬手在自己左胸处轻轻碰了碰,又挣扎了片刻,终於定下心,一把将衣服扯开。
有大约几秒种的时间,我似乎忘了什麽叫做呼吸,在镜子清清楚楚将我身体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然後我转过身跨进浴池,拧开水笼头,在冰冷的水从花洒内宣泄而出的一刹,抱著膝盖在里头坐了下来。
我左胸上长出了一颗肿块,小核桃大小,椭圆形的肿块。
发现这块肿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算起来,应该是阿森失踪後不久的事。我一直没跟人说起过,没有贴心朋友,婶婶又处於这种状况,俄塞利斯┅┅想想总不合适。
最初的时候,是洗澡时摸到这个部位感觉有些硬,那个时候没太在意,因为既不痛也不痒,而且表面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後慢慢的这快硬的地方开始凸起,不注意不会觉察,但仔细在这个地方抚摸的话,会很明显感觉到一个弧度。
依旧不痛不痒。
但我开始有些慌了,囊肿、小叶增生、乳房肿块等等一系列的名词开始在我脑子里晃动,於是在君芷住院那阵,我在那家医院做了个胸透。
检查结果是什麽都没有,我很正常。虽然,医生证实我胸口上确实是长了块东西,但拍出来的片子上什麽都没显示,让她感到无法解释。後来她介绍了一家市内相当著名的肿瘤医院,叫我上那里去看看,而之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很快让我把这事忘得一乾二净。
没想到今天,它居然成长得那麽明显了。虽然在回家的路上我或多或少有所感觉,但当镜子把那一切明明白白呈现在我眼前时,我还是骇住了。
小核桃那麽大一个肿块,在我左胸靠近心脏的那个位置,高高突起,圆润光洁,像个不小心烫出的巨型水泡。皮肤因为它的肿胀而变得透亮,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使劲想冲出那层皮钳制的一股子顽强劲道┅┅
它已经开始发疼了,就好象长智齿时,牙龈被深埋在它底下那急於释放出自己的牙齿,所钻顶出的肿胀。
我很害怕,因为我想到一个词,恶性肿瘤。
忘了开热水,一蓬蓬冰冷的水劈头盖脸洒在我的身上,皮肤被冻得已经泛紫发青。可我什麽感觉都没有,看著胸前那个醒目的肿块,我愣愣著发呆。
是的我必须承认,我怕死,害怕得要死。
如果说童年的那个可怕的记忆,是我可以深藏在心灵深处的最深层的恐惧,那麽死亡,是我,乃至所有的人不得不面对的,未知却最真实、最绝对的恐惧。
这世上什麽东西最可怕?
未知。
小芊曾告诉我,即使在被恨和绝望冲昏了大脑的时候,面对死亡的一瞬她还是觉得怕了,虽然,那只是短短一瞬的感觉。但死亡的感觉到底什麽样,她也说不上来,任何一个鬼都说不上来。林医生说最痛苦的记忆最容易忘却,婴儿出生时的记忆永远无法保存,那种记忆,也许比母亲把他生下来时还要痛苦。所以鬼记不住它的死亡过程,或许,就是因为太过痛苦。
慢慢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脑子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麽了,越来越深的绝望┅┅用手扯著发,脸上淅淅沥沥爬满了水,渐渐的,模糊得让我的眼睛都无法睁开。那些纵横肆虐的液体,沿著我的脸颊和下颚往下滴落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是水,哪些是┅┅我的泪。
优!”浴室门突然被敲响,冷不防让陷入沈思的我,一个激灵。
感官骤然间复苏了,那些刺骨的冷、麻木、僵硬,还有胸口隐隐的┅┅疼痛。我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优?!你怎麽了,洗那麽长时间,优,开门!”门被敲得更响,一下下,在淅沥沥的水声中,仿佛砸在我的心脏上。
优!说话!怎麽了?!”
我转过头看了著门,那扇三夹板的门,被俄塞利斯拍得微微震动。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再不出声我要进来了!优!说话!优!!”
听到他要进来,我急了,水冻僵了我的四肢,赤裸著身体连站都站不起来。
优!说话!!!优!!”
拍门声突然止住,我一惊。努力挣扎了一下,就在以为自己终於能开出口来的时候,却不料那猛然间从沙哑的喉咙中宣泄而出的声音,竟是我怎麽都无法克制住了的抽泣┅┅
门突然开了,顶在门上的拖把,消失得莫名其妙。然後我看到俄塞利斯,抓著门框站在门口,脸色铁青,静静看著我。
啊!”我一声尖叫,抓起边上的沐浴露看也不看就朝他身上砸去。
他也不躲。结结实实挨了那一下後,人已经一阵风般来到我的身边,一把将我从冰冷的水里抓起,卷入怀中∶“怎麽回事。”
他的动作有些粗暴,被他用力抱著,腰生疼的。但他的声音很平静,那种听了之後,能够让激动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的平静。
所以我没怎麽挣扎,只是低头靠在他怀里,因著寒冷和抽泣一味地浑身抖动∶“我大该活不长了,俄塞利斯,我大概要死了┅┅”
你最近情绪很不稳定,这样不好。”没有再多的话,也没再朝我身上多看一眼,俄塞利斯用浴巾包住我,把我带进客厅。
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淡定和冷静,仿佛刚才撞进浴室时刹那而过的紧张,又是我的某种错觉。
蜷进沙发的一瞬,之前在冷水里所受的刺激,在我身体里开始发作起来,我抖个不停,不要说继续哭,连句话,都挤不出来。直到俄塞利斯进厨房找了瓶黄酒往我嘴里灌了几口,随著一股热流由胃肠逐渐融入四肢,那些不安分的牙齿,才渐渐停止了它们间的战争。
有没有好点。”
我点点头。客厅橙色的灯光和嘴里的酒精起著镇静的作用,想起刚才的失控,我不免有些尴尬∶“刚才我有点┅┅不好意思┅┅”
他笑笑,坐到我的身边。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却并不抽,只是看著那些淡蓝色的烟雾妖妖娆娆随著空气的压力,在他指间缓缓缠绕,游移。
我眼神颤了颤。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就是这只手,里头应该藏著一把剑,一把通体漆黑,会吸食人血的剑。虽然此时看上去它很普通的手没有任何两样,并且再一次用著我熟悉的阿森的姿势,优雅地拈著烟。
明天我去医院查一查,也许没我想的那麽夸张,”嘴角挤出一丝笑,我抓起酒瓶,又朝嘴里灌了几口。黄酒涩苦的味道并不让人著迷,但它入胃便暖的感觉,却叫我有些留连∶“可能只是颗发育过头的青春豆┅┅我想是的┅┅也许┅┅”咬住瓶口,我忍不住又朝嘴里灌了一口。
去医院?没有病,为什麽要去医院。”
为了能让自己安心。”
因为你胸口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
“是的。”
有些东西不一定能从医学的角度去看待,比如你妹妹在医院时突然发生的大出血。”
你想说什麽。”抱著酒瓶,我缩在沙发角斜睨著他。胸口长瘤的部位还在隐隐胀痛,只是心里似乎不再像原先那样感到强烈的紧张和害怕。有些人的语气和态度是可以影响到旁人的,比如俄塞利斯,他让现在的我渐渐因著他的表情和动作而变得和他一样平静和淡然。
不过头却有点晕,怕是有些喝多了。
我想说┅┅你健康得很,那个东西对你身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保证。”
谢谢你的保证,”把酒瓶放到茶几上,我把浴巾重新包了包拢∶“不过我还是去医院查一下的好,免得以後睡不著觉。”
他轻轻挑了挑眉,将燃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随便你。”
天快亮了,我去睡会儿。”不再理他,我光著脚丫下地,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优,”走到房门口时,他忽然叫住我。
“什麽事?”
还想阿森吗,”似乎有些迟疑,俄塞利斯看著我的眼睛,有些斟酌著道∶“你现在,想不想他。”
我愣了愣,这个时候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不免让人感到突兀。
想了想,我点点头∶“想。”
他眼里有什麽东西一闪而过,因著我回答的这个字。然後他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投向电视萤幕∶“希望他回来吗。”
是不是终於肯说出他的下落了?”折了回来,我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真难得,这世界上除了你和他爸爸,我想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了。”不是我说得夸张,实在是那麽多日子以来,能够用的方法我都用了,再深入下去,除非我是FBI∶“那麽,他到底在哪里,还有,为什麽他会突然离开。”
你希望他回来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俄塞利斯只是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後低下头,静静看著自己的手。
不知道为什麽,他潜藏在那样平静表情下的某些东西,让我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你希望他回来吗。”见我没有回答,他再次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因著他那有些异样和陌生的眼神∶“是┅┅是的。”
“知道了,”微微笑了笑,他垂下眼帘,在我肩膀拍了拍∶“去睡吧。”
可我却突然不想睡了,他的表情叫我有些忐忑∶“睡不著了。”
睡不著?”
是的睡不著,我想我在那个鬼地方昏睡了很长时间。”
“差不多一天。”
“所以不想睡了。”
呵呵┅┅”他笑了,随手关掉电视,仰起头靠著沙发背闭上眼睛∶“好的,随便你。”
\'随便你’,又是这三个字,听著就让人觉得有些泄气。不知道的以为他是顺从我,事实上,只不过在敷衍我。
接著是一阵沈默。除了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动著,以及窗外下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停住的雨,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我抱著膝盖,看著俄塞利斯一动不动这麽靠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著了的样子。身子有些无聊地轻轻晃动,後悔了,早知道这样不如乾脆去睡觉了,刚才看他神神道道的样子,还以为他打算说些什麽呢。
打了个哈欠,看看锺,四点过了。
眼皮变得有点沈。我把沙发上的罩布朝身上裹了裹,钻在角里,闭上了眼睛。
“困了?”
出乎意料的声音让我兀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正好撞上俄塞利斯安静看著我的眼睛∶“是无聊。”
无聊?不如我给你说个故事解闷吧。”
讲故事?”我笑了∶“你什麽时候变得那麽有雅兴。”
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嘴角轻轻牵了牵∶“想听我就说,不想听我就睡了。”
“想听。”
好吧,”舒了舒筋骨,他站起身走到冰箱旁,从里头取出只白色的瓶子,小心捧著,回到沙发边∶“说之前,我们先喝点东西。”
一直到放在我眼前的茶几上,我才看清楚,那只比牛奶瓶大不了多少的瓶子,是细陶制成的。上面缕刻著的密集图案,让我想起前阵子在博物馆展出的古埃及文物。整个瓶子表面似乎镀了层釉,灯光下油光亮。
这是什麽?”我看著俄塞利斯拿出两苹乾净的玻璃杯,随後把那只瓶的盖子慢慢旋开,沿著杯壁依次缓缓倒了下去。
一缕浅绿色的汁液,隔了好一会儿,从瓶口里淌了出来。微稠,透明,落在杯中仿佛一团流动的碧玉。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冲著我扑面而来,几乎在刹那间,熏得我有些发晕∶“酒?”
是的,我家乡带来的酒。”将那杯流动的碧玉端到我面前时,我竟然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虽然我对酒并不感兴趣,但眼前这杯东西,那四溢的芬芳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你家乡,埃及吧?什麽牌子,这麽香?”学著他的样子,我把酒杯端在手中,微微晃了晃。说来也怪,那些本有些浓稠的液体,在晃动下,渐渐变得稀释起来,当俄塞利斯端到自己唇边品了一口的时候,感觉除了颜色,已经和普通的水没有什麽两样。
於是我也端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
入口醇滑,微酸辣,甚至还带著那麽一点点的粘,远没有闻起来那麽诱人,我不禁有些失望。却听到俄塞利斯略带笑意的声音,若有所思地问著我∶“味道怎麽样,这放在坟墓里存了三千多年的酒。”
我的手一抖。
他却笑了,轻抿著酒,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开个玩笑,优,你真的很容易紧张。”
皱了皱眉,我低下头,不再理会他。
好吧,我们现在开始讲故事。”


第十二章 俄塞利斯的故事

你知道什麽是真实。
你觉得什麽是真实的存在。
你认为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过去,现在,未来┅┅
我来告诉你一个关於天狼之眼的故事。
天狼之眼,原名奥姆.拉石,在古代埃及,曾是宫廷最高僧侣一代一代隐秘供奉了几千年的圣物。在法老和最高祭司的眼里,它的地位甚至超过太阳神拉,因为它真实且不可估摸的神力。
由於外表通体幽蓝,形状酷似狼的眼睛,所以人们把它称作天狼之眼,久而久之,本名倒是不再被世人所记得。从胡夫王朝时起,它与引发尼罗河水泛滥的天狼星并称——神留於人间的福泽。
最鼎盛的时候,人们甚至用生人活祭天狼之眼,以乞愿或问卜。
祭奠天狼之眼的周期一般为十年一次,因为虽然它能带给当时的埃及恩惠和神迹,但每每开龛献祭的时候,却是极凶险的。甚至有个国家连续两次生祭出了问题,而导致两任最高神官的先後夭亡,并且在一年後,那个朝代便被愤怒的民颠覆了。
所以也有人传言,天狼之眼是认主的,它只赐福於它选定的主人。而如果不得到它承认的法老开?了封存天狼之眼的神龛,必然会遭到报应直至颠覆。以至後来公开祭祀天狼之眼的次数越来越少,祭祀的程式,也只是作为某种传统一代代流传给了历届的法老和最高神官。
後来,民渐渐遗忘了这颗神石的存在,只留有一些零星传说在民间或者石碑上流传著。到奥拉西斯王朝之後,甚至连法老和大神官,也似乎将它遗忘了┅┅
那块美丽神秘的石头,据说在奥拉西斯王朝的时候曾吟唱出过最後一次华丽的绝响,然後,悄悄隐匿于时间的长河。而正是这不鸣则矣一鸣惊人的绝响,给整个埃及,整个世界,甚至神┅┅掀起了悍然大波。
当时年轻英武的法老王奥拉西斯,有一个天赋禀异却疾病缠身的哥哥。
自小,这位哥哥便因为他超人的预知力和前所未有的对於天狼之眼的驾驭能力,倍受先王的重视和国人的崇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统领了上下埃及的祭司群。私底下,人们是把他当作神来看待的。因为他用天狼之眼占卜和祈福的时候,根本不需要遵守十年周期的规则,以及流传了几千年的祭奠程式。
那天狼之眼仿佛和他是一体同生般的亲密。
但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十二岁时这位小小的大神官眼睛突然瞎了,无症无兆。那时候他的父王刚因他的预言胜利班师回朝,打了近十年方才完结的仗,举国欢庆。而年幼的神官,却从此眼前一片漆黑。
十五岁时,他的腿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又是同样的无症无兆。那年他伟大的父王突然暴毙,而年仅十岁的弟弟刚刚懵懂地继承了王位,在宫廷一片潜藏的惊涛骇浪中,浮萍般依附在病弱的他的身边。於是他宣布辞去了上下埃及大神官的官职,也不再参加大小祭奠和问卜仪式,只一心一意隐匿於幕後,辅佐幼小的弟弟从政。
二十岁时,作为奥拉西斯王朝最年轻强悍的摄政大臣,他用自己睿智的头脑和占卜的能力协助少年法老平定叛乱,淫除异己,力挽大局┅┅但相对的,这高高在上的半神人一身是病的身体也因为过度消耗而变得更为单薄。非但眼不见物腿不能行,即使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足以令他孱弱的身躯,增添一道又一道的沈屙。
如果没有弟弟,或许他就放弃在这世界上继续生存下去的打算了吧。拖著这样的身体,对於一名年轻气盛的男子来说,简直生不如死。奥拉西斯,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弟弟,他全部的期许和寄托。辅佐他一步步登上王座的权颠似乎成了这男子苟活於世唯一的坚持和理由。
闲暇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坐著,在他弟弟奥拉西斯寝宫隔壁的宫殿里。偶然会有人看到他坐在黑暗里头,捏著通体散发蓝光的天狼之眼,低低自言自语著。不知道在说些什麽,那苍白而诡异的画面,似乎他是在与鬼共语。
於是人们依旧敬他怕他需要他,但背地里,开始悄悄称他废人,或者怪物。
他不在乎。
亲眼见证著自己的弟弟由原先胆小怯懦的小男孩,一点点变得聪明,强悍,骁勇善战┅┅甚至可以从这年轻的王身上逐渐感受到图特摩斯三世统帅三军时不可一世的气概和影子。那个时候的他是快乐的,也是骄傲的。
但这样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
心灵的安慰,心灵的寄托,心底的骄傲,奥拉西斯┅┅
命中注定,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卜算,天狼之眼给予他的坚定不移的答案。
那答案几乎令他崩溃,就仿佛一个男人在苦心经营了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之後,再被告之将会很快亲眼看著它被摧毁。心碎,但是亦无可奈何┅┅
命定如此,谁,能与天斗,与命相违。
优,你相信命运吗。”说到这里时,俄塞利斯忽然低下头,轻轻问我。
那个时候我正在故事与瞌睡间作著顽强的斗争。不知道是刚才喝下去那杯酒的作用,还是俄塞利斯低柔的声音太过催眠,我的大脑昏昏沈沈的,眼皮一个劲地往下沈。听到他突然问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很难讲是吗。”他伸手,把我的摇摇晃晃的脑袋按向他的肩膀。
温暖,带著丝淡淡的清香,很舒服的感觉,我靠著他的肩膀,半敛著眼睛听他继续往下说。
命运总是在你以为是如何如何之後,转个身,然後在你耳旁吹响一个突兀的变奏。”
一个女孩闯进了那对兄弟看似平静,一成不变沿著命运轨迹往前走著的生活,带著多变乖张的命运线路,以及连天狼之眼都为之感到混乱的莫测身世。
她身上滚动著整整三千多年的历史和时间。
那个时候天狼之眼告诫它的拥有者,不要再去推测和占卜那女孩的一切,破命之相,再推算下去,便是触犯了神的禁忌。
但这告诫,无意中倒提醒了那位一直眼看著自己弟弟沿命运之路走向尽头,却束手无策的哥哥。
如果那女孩的到来意味著破命,是不是同样意味著,弟弟原本已经无法修改了的命运,可以借此而被打破┅┅
奥拉西斯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女孩。女孩却并不爱他,女孩爱上了这年轻法老身边最受信赖和宠爱的将军。
命运齿轮开始滚动了。
阴谋,叛乱,战争┅┅女孩被战火卷回历史长河,年轻的法老在赶去救那姑娘的时候惨遭杀害。而那位用天狼之眼等待和准备了已久的哥哥,在女孩从他的世界消失的瞬间,通过她离开时在时间中划出的瞬间途径,找到了她在另一个世界的所在。
那个距离他们的世界,整整相差了三千多个年头的世界!
不顾天狼之眼的劝阻,打破禁忌连起两个世界的桥梁,靠著那女孩强烈想回到他们那个时代的执念,病弱的大神官用自己的血和著天狼之眼的力量,打开了三界的大门。
过去,现在,未来。三界之门一开,种种可能并生。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无数种可能,这些可能因三界之门的开?而并存。世界、时空,一切的一切混乱了,是为之神禁。而触犯了神禁的人,灵魂将灰飞湮灭,永世不得超生。
同时,沈睡在时空之外的神苏醒了,带著惩罚和将整个混乱的三界重新关闭的使命。也带著将明知不可为,却仍然协助渺小的人类将三界门打开的神物天狼之眼,控制,并永远禁锢於神的脚下的打算。
同一件事,有著无数种不同的可能,同一个人,为什麽只可以屈服命运所安排的唯一可能。”大脑越来越沈,俄塞利斯的声音与其说是在给我讲述一个故事,不如说是在加深对我的催眠。虽然我挣扎著,还想再继续听他多说一点,可是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朦胧,甚至,渐渐遥远得接近虚幻∶“优,我是不是真的很任性。优,对不起,对不起┅┅”
抱著我肩膀的手似乎在逐渐收紧,当我觉得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而想挣脱的时候,一种柔软而炙热的感觉,顺著我的额头,脸颊,轻轻滑落到唇角,然後,辗转覆盖在我的唇上。
他在做什麽?!
惊谔地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可很快发现我疲软的身体似乎早已不受大脑的控制。挣扎是细微而无用的,好容易等混沌的大脑有些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沮丧地发现不仅身体,就连自己的嘴唇,也背叛了自己,在急切地回应他一次次温柔的侵袭∶“俄┅┅塞利斯┅┅”
不会让他带走你的┅┅”稍一用力,我被他轻轻压倒在沙发上,冗长的发和修长的臂很快取代了那块单薄的浴巾覆盖了我的身体。我听到他在我耳边急促地喘息著,喷洒著一波波乾净而滚烫的气息∶“我┅┅”他似乎还说了些什麽,但声音太过遥远和模糊,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然後┅┅
没有然後。
我想我睡著了。在这种时候,在俄塞利斯的怀抱里,在他突如其来,细密而绵长的激吻中,可悲地睡著了。
三界之门开了。”
奥西里斯说你会魂飞魄散。”
这样做值不值得。”
变成了人,你学会了人所有的愚蠢和无能,并且还是我见过的最笨的人。”
说话,说说话┅┅喂,眼睛看不见,莫非现在连嘴巴都哑了不成。”
说说话啊,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的话。”
虽然你很笨,但也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听到我说话的人。”
喂,说话,说说话┅┅再不说话,我可要走了,俄塞利斯,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但奥西里斯说,我跟他走,你就能不受魂飞魄散的惩罚。蠢笨的俄塞利斯,快说怎麽感谢我。”
你要跟奥西里斯走?!”
“是的。”
知不知道他是谁!”
知道┅┅冥界的主宰┅┅有无上权利的神┅┅”
他会让你受尽永世轮回之苦,你知道的,唯一不受任何神所羁绊的你,他们早就┅┅”
别说了!俄塞利斯┅┅轮回,没什麽不好的,如果你的灵魂依旧能存在。再说,西瑞丝的力量即使轮回也不会彻底消失┅┅”
我不允许!”
“俄塞利斯,你把我握疼了。”
对不起┅┅”
你在生气吗?呵呵┅┅很少见呢┅┅”
西瑞丝,别和他走。开三界破我弟弟的命运,魂飞魄散那是我自作自受。你不要插手!”
俄塞利斯┅┅我对你说过,你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听到,并且和我说话的人┅┅”
“你┅┅”
别说话,听我说。俄塞利斯┅┅知道吗,有一块总喜欢嘲笑你愚蠢的石头,其实它心里,一直偷偷地喜欢著你。”
每次当你的手指在它身上轻轻划过的时候,它总是忍不住在想,一次也好,哪怕只有一次,它希望自己有一双手,能够在你朝它伸出手来的时候把你的手温柔握住,然後被你牵著慢慢往前走┅┅”
俄塞利斯,别再皱著眉了,你看,我没有手,怎麽帮你把你的眉心揉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俄塞利斯,那会让我难受的,石头没有心,所以当它难受的时候,是一种无法用任何方式去消减的痛苦,唯一能让痛苦停止的,只有时间┅┅”
好了,你笑了,虽然挺难看的,呵呵┅┅笨蛋俄塞利斯┅┅想点开心的东西,比如┅┅也许当我哪次轮回变成了一位美女,然後正好碰上你┅┅”
俄塞利斯,答应我件事好吗。当有这麽一天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牵著我的手,陪我一起走,即使┅┅也许我转生的样子并不漂亮┅┅也许是个男人,也许是只猴子┅┅也许,只是一苹虫┅┅”
俄塞利斯,为什麽不说话┅┅你不愿意?”
别插手,我再说一次别插手!你这块多管闲事的石头!”
你不愿意吗,俄塞利斯┅┅”
我为什麽要回应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闭嘴!”
你真的不愿意吗┅┅俄塞利斯┅┅”
也许在神龛里重新睡上十年可以让你变得安静一点。来人!开龛!”
没关系,不愿意也没关系┅┅┅┅我走了,俄塞利斯┅┅我得走了。”
你给我闭嘴!!”
俄塞利斯┅┅我走了┅┅俄塞利斯┅┅我喜欢你┅┅”
西瑞丝!”
西瑞丝你给我回来!”
西瑞丝!笨蛋!你给我回来!!!”
西瑞丝┅┅”
当有这麽一天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牵著我的手,陪我一起走,即使┅┅也许我转生的样子并不漂亮┅┅也许是个男人,也许是只猴子┅┅也许,只是一苹虫┅┅
记忆这种东西,就仿佛封存於大脑最深处万年不融的冰山,无论怎麽敲打,挖凿,那些已经贴了时间封条的东西,绝不会肯再对你泄露出一点一滴。
但你得感谢这些封条,没有它们,你的大脑将很快会被那些源源不绝的记忆膨胀直至崩溃。
然,再严密的保险箱也会有泄露的偶然,大脑的保险设施,亦不例外。
那种偶然也许是某个环境,某个动作,某个眼神,某一句话,某一下熟悉的触碰┅┅然後,一个在大脑中潜藏了许久许久的记忆突然间便复苏了,在你还未来得及作好接受它们到来准备的刹那,将你的大脑彻底占领,即使它遥远得来自侏罗纪。
冰山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声音导致雪崩,记忆,同样会因为外界某个小小的刺激而导致喷涌。
於是,我发觉自己大脑里某部分沈睡了很久的东西,在突然间似乎悄悄苏醒了,虽然还有些模糊,有些浑浑噩噩,在饮过一杯涩人的烈酒,听完一个淡淡的故事,历经了一些睡梦中零碎而有点哀伤的对白之後。
才睁开眼,一行温热的东西便急不可待顺著眼角从眼眶里跌落下来。滴在耳边,很烫,烫得我不由自主轻轻吸了口气。
由模糊到清晰,头顶苍白而略带班驳的板块告诉我,那是自家客厅简陋的天花板,而不是古代宫廷宏伟华丽高高在上的雕花天顶。梦中那纠缠得我浑身发痛的手指,也无非是┅┅一整块将我身体紧紧包裹的沙发绒套而已┅┅
我咬了咬唇角。
梦呵┅┅
窗开著,外面依旧漆黑一团,隐隐有自行车声随著夜风从窗外卷入,打破一室的寂静。
用手指抹去脸颊上冰冷的液体,我透过窗 呆呆望著繁星漫天的夜空。天是不是快要亮了,可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俄塞利斯,这会儿却并没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
他不见了,就在我独自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
只留有我一人的客厅里很安静,一种静寂得┅┅让人微微有些发慌的安静。
俄塞利斯?”抬头朝里屋叫了一声,我抓著扶手从沙发上坐起来。一不小心腿压在电视遥控器上,电视啪地一声开了,里头突然响起的晚新闻开始时熟悉的旋律,让我兀地吃了一惊。
晚上九点?不知不觉,我居然睡了整整一天。
俄塞利斯?”又叫了一声,依然没人理我。
内心忽然莫名烦躁起来,那种阿森失踪那天过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烦躁。我站起身,一边扯掉牢牢缠裹在身上那张柔软的沙发套,一边快步朝里屋走去∶“俄塞利斯??”
房间里没有人,卫生间也是。
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不死心地走进厨房,厨房里同样没有人。巴掌大的地方,根本藏不住人,他究竟会去了哪里┅┅
回到客厅,电视里年轻的男主播正用浑厚的嗓音播报著当天的国际要闻,烟缸里的烟头和灰被风吹得散落在茶几上,两苹尚存一丝浅绿色液体的酒杯静静树立在一边。
所有摆设都和我睡著前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不声不响的,俄塞利斯一个人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
有些茫然地重新坐到沙发上,也许是跌坐的幅度大了些,身上的浴巾蓦地松开,斜斜滑了下来。我忙用手接住,重新把它围到身上的时候,手指无意中掠过胸前,触摸间,不由得微微一愣。
不见了┅┅那个长在胸口上小核桃大小的瘤,不见了┅┅
低头看去,除了一块椭圆形粉色痕昭示著原先曾有个同样大小的异物,让我困惑而恐惧地生长在这个地方,现在,一切恢复得完好如初。
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紧∶“俄塞利斯┅┅”
北京时间今天上午9点,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时期一批相当珍贵的文物从埃及运抵本市。初步统计,包括图坦卡蒙、拉美西斯二世、奥拉西斯三个王朝大小近二十余件国宝,将同这批文物一起於近日在市博物馆展出。由於数月前同样在本市举办过的埃及文物展曾遭受意外,此次展出活动市公安局针对博物馆现状,布局和制定了一套更为缜密和安全的防范措施┅┅”
尚在呆呆看著那块痕,电视里转播的新闻突兀拉回了我的注意。
再一次举办古埃及文物展,展出的文物里居然包括图坦卡蒙、拉美西斯二世、奥拉西斯时期那样珍贵而轻易不会离开埃及的国宝,并且,本次展出的时间同上次古埃及展文物被盗时间的相隔,前後不超过三个月。
我看著镜头里由武警和博物馆专门员工押运著的那一苹只沈重的木箱,就好象看著三个月前同样的白天同样的地点几乎相同的一幕。所不同的,在这次的镜头里,我看到了隐在人群中普通一如老百姓的展琳。
本次大型展出活动中有近三十件文物,由法国U.B.L财团董事雷蒙德?佩莱斯特?赫克提供,这些原本储藏在大英博物馆的珍贵文物於今年十月被雷蒙德买下,并将在本次展出过後归还埃及。之所以这次会在中国展出,一方面为了促进中埃两国间的友好交往,另一方面也为了┅┅”後面具体说了些什麽,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看到萤幕中镜头一转,大特写中出现的那名正同几名外国人以及政府官员交谈著什麽的高大男子。但凡见过他一眼,基本就会过目不忘,这英俊,浑身散发著猎鹰般尖锐气质的男子,他就是那天我被一个叫蓝的怪人绑架後,随展琳和武警们一同出现的,那群黑衣人的领头人。
记得展琳叫他——雷蒙德。
然後,在距离面对镜头的他身後较远,那些人头济济的地方,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红色的发整齐扎在脑後,一身白色休闲装。插著口袋远远站著,在那些争先恐後抢著摄影和提问机会的记者群背後。对著镜头的方向,眼神轻轻闪烁。
阿森┅┅
 ┅┅”电视柜旁忽然轻轻一响。遁著声音看去,只见一道漆黑色的修长影子,划过柜子与墙壁的间隙,的一声重重跌倒在地板上。
一把剑,一把通体漆黑,在灯光下折射出森蓝色锋芒的长剑。
上一次看到它时,它通体因为密布血光而分不清其色泽究竟是黑,还是红。在俄塞利斯掌心中随意进出,仿佛他的掌他的血和肉,是它最最妥帖的剑鞘。
关了电视,我站起身走上前,径自来到这把黑剑静静横躺著的地方。弯下腰,抓著剑刃,将它提到自己的眼前。
剑的式样极古朴,和越王勾践的那把剑,有著异曲同工的相似。漆黑的剑身上镂刻著细密的、鱼网般的纹路,看上去不那麽光滑,却不断有著荧荧的精光,透过那些凹凸不平的表面,四溢闪烁。
剑把上以真皮缠裹,一面用篆体刻著个‘森’字,另一面用狂草,雕著个‘罗’字。
森罗┅┅
剑名,还是指见到此剑,便如同见到十殿森罗┅┅
一缕鲜血在我的指和剑锋利的刃之间慢慢渗出。还未来得及淌落,便在转眼间,被它尽数吸进了剑身内。剑身随即闪过一丝暗红色的光芒,仿佛老饕意犹未尽的视线┅┅
然後我的手陡然一震。
虎口发麻,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铛!”长剑脱手落地,发出一阵清脆的颤音。随即,那原本被吸入剑身的血,一丝丝,一缕缕,从剑体内缓缓溢了出来。无声淌落在地面,一点一滴,如同血色的泪┅┅
我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後,轻轻说了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说的话∶“这麽多年了,你还是这样┅┅”
长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对著我的方向。 剑是不会说话的。
轻叹一口气,俯身握住剑柄,我将这把漆黑色的长剑重新提起∶“俄塞利斯,笨蛋┅┅”


第十三章 阿努比斯

博物馆啊,今天可热闹,上午那一带高架都被封锁,知道为什麽不?”上了出租,才报了要去的地方,那司机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为什麽?”
运文物啊,从机场到博物馆,解放军押运来的。小姑娘你真叫没看见,每个红绿灯的地方,集装箱卡车还没到,路先封了,一直等到运文物的车通过才放行。那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国家首脑。”
呵呵┅┅这麽夸张。”抱著用报纸裹得严实的长剑,我靠在车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司机的话。他似乎对这话题特别来劲,连带著车也开得飞快。
那是,上次听说博物馆文物失窃,案子到现在都还没破,国际上的影响,丢人哪┅┅所以这次是卯足了劲来的。”
师傅您知道得还真多。”
哈哈,那是,开车的呗,听这个说听那个说,啥事都晓得那麽一点,嘿嘿┅┅”
那这几天博物馆附近也布置了不少人站岗吧。”
这当然,弄不好周围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便衣,哈哈!”
“便衣?倒也是┅┅”
说话间,车转了个弯,於是横卧在夜色中白色的兽般的市博物馆,在视线中跳了出来。
从家到博物馆,避开高峰时间也需要三刻锺。而今晚,仅仅用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因为一路上一个红灯也没吃著,路况出奇的顺。
下车後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看著马路对面为迎合古埃及文物展而刻意用古埃及雕塑修饰一新的博物馆,以及那附近零星走动的人影,花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博物馆正门被掩在一座巨大的狮身人面像背後,几乎已经看不出正门的真面目。一排射灯投在那座不知道是用哪种塑胶做成的狮身人面像上,倒也恰如其分地掩盖了它粗糙拙劣的工艺。门开在它的左腹,与之相连的是临时搭建的金字塔状检票亭。
开阔的广场上行人不多,步履匆匆,感觉不出其中究竟有哪些人,是司机口中所谓的便衣警察。很清净啊,和司机口中白天的慎重相比,夜晚收容了那麽多贵重文物的博物馆门口,和平时几乎没有任何两样的冷清。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因此五分钟後,我的视线很快被其中走过的两道身影所吸引。
那是两个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打从我下车後就看到她们结伴从狮身人面像下走过,低头一言不发的样子。而五分钟後当我的目光在博物馆漆黑的窗户处探索时,她们第三次经过狮身人面像,依旧一言不发。
於是十分钟後,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那栋白色宏伟的建筑物上,只是将目光锁定隐在黑暗中那个她们必然会出现的位置,然後计算著,那两个女孩这次是第几回从狮身人面像下走过。
相同的神态,相同的步伐,她们俩在干什麽?
扛在肩膀上那把对於我来说过长的剑微微一颤,在我终於迈步朝对面建筑物走去的时候。
我没有理会。
穿过马路,径自朝著那座灯光下笑得有些呆滞的狮身人面像,以及正朝它下面第十次走来,那两个女孩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们连正眼也没有瞧过我一眼。
而我却看清了她们的眼睛,空洞呆滞,一眨不眨对著地面,仿佛在边走边发呆。我故意在她们背後用力咳嗽了一声,在这个除了马路上的车声便再也听不到任何杂音的地方,足以让经过的人或多或少朝我的方向瞥上那麽一眼。可是,她们俩却连人在听到意外声音後所会做出的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反应,都没有。
我倒退著走向狮身人面像身体下的门,目送她俩呆滞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被浓荫堆砌出的黑暗中。
夜风穿过枝叶从我身周掠过,带来一丝入冬前的微寒。‘森罗’在我肩头再次颤了颤,我扣紧五指,将它稍稍抓拢。
 ┅┅”身後忽然传出一阵轻轻的响动。我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忍不住惊跳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守在检票台的门卫,然而回过头去,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只看到狮身人面像腹部那扇半掩的门,在风里轻轻摇晃。
这个,就是他们在新闻里宣称的,更为缜密和安全的防范措施?
我撇了撇嘴,想笑,却不知道为什麽,嘴角僵硬得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又一缕冷风吹在了我的脸上,这次,是从那半掩著的门缝中。
路灯折射下隐隐泛著青色光芒的走道,以及虽然可能还隔著数重大门,却依旧能让人清晰感受得到的、那些来自几千年前的古旧气息,仿佛是透过这道门从黑夜中绽放出的,一抹充满诱惑的微笑。
进,还是不进。
当然进。既然来这里就是为了能够进去,既然这里早就开?了迎接我进入的大门,为什麽不进。
身後由远而近再次响起那两个女孩的脚步声,这是她俩第十一次从狮身人面像下经过。再次确认周围除了她们以外没有别人,我深深吸了口气,用脚勾住门板,将它慢慢打开。
踏进那条通往馆内的青石道,仿佛一脚踏进了某条突然间触发的时光隧道。
夜色掩盖了两旁石膏塑像做工的拙劣,在外头渗进的淡淡灯光中,勾勒出历史古朴神秘的线条。我鼻子中甚至隐隐嗅出一些薰香在火坛上燃烧的气息,仿佛穿梭在卡纳克神庙中时,那些恭顺的神奴身上浅浅散发著的味道┅┅卡纳克┅┅
脚下忽然一绊,而我有些走神的的意识,随即收了回来。
低头仔细辨别,这才看清黑暗中那险些将我绊倒的物体,原来是具人的躯体。身上穿著藏青色博物馆门卫的制服,低垂著头,靠躺在进入展厅的大门口,一动不动。离他不远处的门背後还有个穿制服的,侧躺在地上,同样的一动不动。
我听不到从他们鼻息间发出的,哪怕一丁点的呼吸声。
把长剑从肩膀上取了下来,我把它紧紧握在手里。从进来之後它就再没发出过一丝动静,冰冷而安静地躺在我的手中。
从那具躯体上跨过,我继续朝展厅内走去。
因为两旁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装有宽大的玻璃窗,因此走进展厅後,里面的能见度高了许多。没费多大力气便可以看清整个大厅里的布置,在刻意的安排下,在临时搭出的‘石柱’和神像雕塑装点下,整个大厅仿佛成了地底沈睡了数千年,那些埃及法老的陵寝。
连气息都如此相似,那些混杂了坟墓泥土气味的空气┅┅我深深吸了口气,看著不远处陈列在玻璃柜中雪膏石刻的图坦卡蒙头像。这年轻而漂亮的十八岁法老,在那柜子里静静微笑,一如生前,在他美丽妻子面前优雅而快乐的容颜。
玻璃柜的座托下斜斜靠躺著一个黑衣人,低垂头颅,同门口那两人一样,无声无息。仔细看的话,地上这样的躯体还真不少,有的在石柱背後,有的在角落,有的在展品边上。穿制服的,不穿制服的,都有。
我看不到周围有任何灵体,但也真真实实感觉不出他们的气息。
ρτθι νωφψστ βθμ......大厅中央通往二楼的台阶上方隐隐传来的声音,在这样静得连呼吸都不得不小心隐藏的空间,兀地让我吃了一惊。
ρτμφ τνωφ τρ θτριψσ,”极低,但渐渐的,我辨别出了那些原本对我来说陌生的语言,它们所包含的意思∶“我即是一切,过去,现在,未来┅┅俄塞利斯,阿普雷迪三世长子,凯姆.特至高神官,”
我的脸色一变,握紧了手里的剑,不顾脚步声在宽广的大厅里踏出清晰得让人耳膜发颤的声音,朝二楼飞奔而去∶“俄塞利斯┅┅”
楼梯很高,铺著厚厚的地毯,在两旁高大石雕的环绕下,如同奔走在法老王座下那一串冗长的石阶∶“俄塞利斯!”
二楼楼梯口赫然立著两尊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真品,它们身上浓重的死亡气息这样告诉我。从它们中间穿过时,我似乎感觉到一股柔软的力量,阻挡在我面前试图阻止我前进的步伐。但没有多大的用处,稍稍用力一冲,那股力道立刻烟消云散。
我站在二楼,看著百米开外正对著我的方向,轻轻喘息著。那里停著口棺材,据说它里面躺著说纷纭,据今还没得到彻底证实的,法老奥拉西斯的木乃伊。
它前面站著条人影。熟悉的,让我想立刻朝著那方向飞奔过去的身影。
雪白色长袍,漆黑、掺杂著几缕银丝的长发。背对著我,他怀中横抱著一个人,几颉短发在他臂腕间露了出来,艳红似火。
\'俄塞利斯┅┅’我想叫得更响一些,可喉咙却仿佛被什麽东西给卡住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他抬起头,对著头顶环状天窗,轻轻地,一字一句念出那几个字∶“以神的名义,召唤天狼之眼,开?三界之门。”
密闭的二楼大厅内忽然起风了。
先是轻轻的,掠起我的发,在冰冷的空气中抖散。而紧接著,一股强劲的力道突然由前面呈旋涡状波动起来,几乎没有任何过度,那迅猛的力量伴随楼底逐渐凝聚出的野兽咆哮般的风鸣,硬是将毫无防备的我整个人蓦地朝前掀倒。
铛!”跌倒的瞬间,剑身在地上砸出一声清脆的颤音。尖锐划破风声,也让棺材前那道修长的身影,肩膀微微一颤。
急速的气流在他身前旋转出一个漆黑色的风孔,他的发在风中狂乱舞动著,一丝丝,直直的,仿佛被那风牵扯著要往这扩张得越来越大的风孔里钻去。
然後我看到他猛地转过身。
俄塞利斯的脸很苍白,和他怀中抱著的展琳,一样的苍白。瞪著我的眼神起先是惊诧,随即,渐渐变成了愤怒,或者说┅┅一种懊恼的痛苦∶“你为什麽来了┅┅你为什麽要来?!”
俄塞利斯┅┅我醒来你就不见了,我看了电视,我猜你┅┅”
回去!你给我回去!!”
你在这里干什麽?俄塞利斯,你在做什麽┅┅”
你别管!马上给我回去!!”风孔的力量牵扯著他身体不断後仰,铁青著脸,他朝我吼出那句话,用著我从未见过的愤怒和咆哮。
俄塞利斯┅┅”勉强爬起身,那风刚猛的力量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
回去!!”一蓬鲜血,随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我狠狠吃了一惊,手一抖,再次跌倒在地上。
这样啊,俄塞利斯,用心血喂了天狼吗,呵呵┅┅狡猾的孩子,险些倒上了你的当呢┅┅”背後忽然一股阴寒,在耳旁突然而来的熟悉话音中,一道身影无视那正不断将能够吸走的一切朝风孔中席卷的猛烈狂风,缓缓走到我边上,蹲了下来∶“优,好久不见。”
金红色的长发整齐扎在脑後,温柔的眼绽出的笑容,一如往日的乾净与和煦┅┅我却在骤然间觉得四肢百骸都似乎冻僵了,那由心底直渗而出的寒意。
手不知不觉地握紧,却是握在了剑犀利的刃上。短暂的刺痛过後,我听到自己冰冷僵硬的牙齿间,轻轻挤出这两个字∶“阿┅┅森┅┅”
伸出手,阿森的指蓦地扣住我的下颚,漆黑色的眸子里,轻轻划过一丝亮绿色的光∶“叫我什麽,西瑞丝┅┅”
寒气凝结的薄雾在他唇边淡淡环绕,随著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喷在我的脸庞,刀割般的痛。
“阿┅┅森┅┅”
阿森笑了,修长的指划过我的脸颊,他变得透绿的眸看上去悲天悯人般温柔∶“啧,还真是忘得彻底。可怜呢,天狼之眼。”抬起头,他看了看那条在风孔前僵滞不动的身影,嘴角轻扬∶“俄塞利斯,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残忍,与其用自己的血让她半死不活留在这世界上,还不如让她┅┅”
咯┅┅”我掌下的剑一震,突然间不停地颤抖起来,剑柄砸在大理石地面上,轻轻击打出咄咄的不耐。
你什麽意思。”扭头,我一边压制著手里剧烈抖动的剑,一边挣脱开他手指的钳制。
俄塞利斯告诉过你多少关於天狼之眼的事。”
抿著唇,我没有回答。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那颗曾受到比神还要恭敬膜拜的石头,它的最後归宿?”
我依旧没有回答。
那麽┅┅知不知道,天狼之眼一旦进入轮回,会是怎样一种状况。”
见我还是不回答,他倒也不以为意,笑了笑,看著我的眼睛∶“它需要每隔几十年换一个身体,来保护和培育它丧失了几乎全部力量的本体。而那个身体,我们称之为育体。”顿了顿,他抬头看看风孔前的俄塞利斯,眼神轻轻一闪,低头,又将目光重新转向了我∶“完全恢复到本来状态,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育体。而作为养育天狼之眼数千年的育体,一旦体内的天狼之眼发育成熟,如果被自己主人喂之以心血,就能不需要等到育体消亡,而提早从育体中分离出来。这样做,对於天狼之眼来说,是提前得到完全的重生和进化,而对於育体来说,则等於一个人,生生同自己的心脏完全分离。”
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那是种感觉不到自己心脏跳动般的恐惧┅┅而阿森冰冷的话语,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依旧饶有兴趣地继续著∶“打开三界之门需要完整的天狼之眼的力量,所以,”
所以,为了剥离出育体体内完整的天狼之眼,主人就将没有用的育体┅┅剔除了,是不是。”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手抚在胸前留下淡淡椭圆形疤痕的那个位置,抬头,一眨不眨注视著远处的俄塞利斯。
没有理会我的目光,他始终低头看著怀中的展琳,以至我无法分辨出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只看得到他苍白的脸色,以及溅在衣服上,那些斑斑的血迹。
突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猛地一颤。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整个身体已从地上直飞起来,被一股来自身後强大的引力牵扯著,陡然朝後面撞去!
优!!”我听到俄塞利斯的惊呼。来不及睁开眼,整个後背已被牢牢吸到了一堵‘墙’上。
纯度35%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不等我挣扎,双手和双脚已被身後突然张开的手臂和腿紧紧缠绕。勉强抬起头,在我的脖颈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固定住之前,我看到了头顶银色的短发,以及一双烟灰色中,隐隐流动出水蓝的眼睛。
蓝┅┅”
没有回答我,蓝那双逐渐被水蓝色所取代的眸子静对我的方向,冰冷而空洞。
而随即,我的身体突然间刺痛起来。就好象每一寸肌肤被某种力量用力吸扯著,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的身体在蓝四肢的缠裹中一分一分与他的皮肤糅合到一起,仿佛一苹绝望的虫,正毫无招架能力地被一点点吸食入食虫花的体内┅┅
惊恐的目光慌乱四顾,直直撞入阿森注视著我的眼眸中。他唇角轻轻上扬,回头对著俄塞利斯的方向,朝前迈了一步∶“这具没用的躯壳我要了。连续刺激下过早成熟的天狼失去了本体的保护,已经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同蓝合体,便能再创造一个全新的天狼之眼,优,为了这一天,他可已经准备了几千年┅┅”朝前再次踏了一步,急速的风将束著他长发的绳子吹散,顷刻间,金红色的发丝在我眼前抖散∶“皈依神,我带你进入神的领域,天狼之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谁,才适合成为你真正的主人。”
一片黑色迅速在他发间蔓延开来,在他迎著呼啸的风速朝俄塞利斯一步步走去的同时,肩膀撑破衣料的束缚,从白色衬衣中迅速鼓胀了出来。里面的肌肤黝黑发亮,同那逐渐变色的发一样,散发著金属般锐利的色泽!
他的身体突然间暴长了,浓密的黑毛不断从脸庞上钻出,始终微笑著的嘴朝前拉伸┅┅当他再一次逆著风朝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的视线里,出现的竟是张漆黑色的兽脸。
似狗,又仿佛是豺。脸上带著微笑,眼中闪烁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光泽的豺!
比起那时候在医院看到的黑狗,此刻具备了人身的这副模样已经不再令人陌生。只要对古埃及历史稍稍感兴趣的,即使是个孩子,也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阿努比斯。
我下意识握了握正逐渐融化在蓝体内的拳头,却只带来更大一波的痛楚∶“阿森┅┅”
豺首人身,古埃及神话里帮助死者通往地下世界的死神阿努比斯。传说,是奈菲思将奥西里斯灌醉後诱惑而生下的儿子。
其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的真身,却是壁画和资料中前所未见的庞大和萧煞。
从我身旁到俄塞利斯跟前,从阿森演变为阿努比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近三米高,肌肤黝黑泛青,满是钢牙的嘴中喷射著浓浓寒雾的死神已如一座小山般屹立在我和俄塞利斯之间。
高高在上,傲然俯瞰著地面相较他而言渺小了太多的人类。
“俄塞利斯┅┅”弯下腰,他轻轻一爪朝身下的俄塞利斯挥了过去∶“忏悔。”
巨大的手爪,每根指甲都如同刀一般的锋利,稍稍碰到一下,俄塞利斯的身体必然不保。然而就在爪尖即将碰触到俄塞利斯发丝的一刹,仿佛遇到了某种阻力,硬生生地顿住了。
伴随空气中响一起阵尖锐的嘶鸣,一连串晶亮的火星在爪尖与空气间的急速摩擦中迸发了出来,跳跃在俄塞利斯眼前,仿佛他眼中闪烁的星辰。
俄塞利斯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著突变成阿努比斯的阿森,亦望著我。那些咆哮于他身周的气流,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运转的方向开始变了。仿佛空气在他身周形成了一个环形保护圈,藉著身後风洞的吸力,在他身旁不断回圈游移。
一束强烈的蓝光从他左手指缝间渗出,融入风圈中,渐渐的,连带风圈隐隐透出了水蓝色镜般光泽。
僵滞。
在那样一层美丽的隔膜下,阿努比斯漆黑巨大的手爪无法拍下,而俄塞利斯的身体,亦同样无法挪动一步。
抵抗?”爪尖顺著蓝色隔膜弧状的表面轻轻划了个圈,那些蓝光顷刻间便顺势朝著阿努比斯的爪尖内涌去∶“俄塞利斯,你以为现在的自己,还有初到这里时同神相抗衡的能力吗。”说话间,隔膜褪去了所有的蓝色,与此同时,阿努比斯头微扬,舒展开修长的四肢,在转瞬间,又恢复了阿森的模样∶“你曾经完全有希望成为神的,俄塞利斯,可是你令神太失望。”话音未落,一道绿光从他的左眼射出,轻易穿透了那些急速转动的风环,直直没入俄塞利斯的右胸。
鲜血随著绿光的流逝从伤口处迅速飞溅开来。闷哼一声,俄塞利斯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而他怀中的展琳,几乎是在他手松脱的一刹,被风孔强大的吸力朝里扯了进去!
\'啪!’眼看她就要如脱线风筝般没如那个黑洞,始终一言不发的俄塞利斯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往回拖的同时,对著面前的金棺材,骤然间爆发出一声大吼∶“王!!”
一口黑色的血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溅在人形棺精致的雕刻上。而同时,展琳的身体亦随著俄塞利斯的手重重撞向那口纯金的棺材。
俄塞利斯!!”我惊叫,因著阿努比斯在背後抬手朝俄塞利斯挥出的一记重拳。
长发飞散,他苍白修长的身影在阿努比斯连石柱都削出了缺口的拳风下直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数米开外的墙壁上。
展琳安然无恙地横卧在金棺人形的雕刻上,仿佛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拥著,任周围强劲的风速如何撩拨,都撼动不了她身体分毫。而俄塞利斯的身体,却仿佛破碎的娃娃般,从墙上无力地滑落了下来┅┅
一道艳红的梅在雪白色的墙壁上绽开,於是,我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碎裂成一片片的尖叫∶“俄塞利斯!!!!”
“俄塞利斯!!!!!!”
俄塞利斯的身体似乎动了动。
长长的发丝遮盖了他的脸,任凭怎麽努力,我都无法透过自己模糊的视线,去看清他的脸,他的伤。
身体依然在逐渐和身後的蓝并融,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心很痛,痛得连身体都忘了什麽叫做痛。可是,为什麽心会那麽痛,它不是随著天狼之眼,一起被他剥走了吗┅┅而自己,又为什麽还会那麽担心他,他守著我,还不仅仅,只是为了天狼之眼而已┅┅ 阿努比斯再次慢慢地走向他,用著人类的身体,以及人优雅的步伐。他弯下腰,将俄塞利斯从地上拖了起来。
 乱的发丝从俄塞利斯脸上悄然滑落,然後我看到他的头顺著阿努比斯手臂的力道,朝我的方向,缓缓抬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揪。
那一瞬,我似乎从他沾满血迹的脸庞上,读到了一丝浅浅的笑。极淡,稍纵即逝┅┅却如同一根钢针,狠狠扎进我此刻 乱而空白的大脑。
他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些什麽,而我的大脑,也似乎极力想喷射出一些什麽┅┅什麽,那是什麽┅┅脑子里若隐若现一些层层叠叠的声音,它们到底想跟我说些什麽┅┅
*** ***
曾经神有多麽眷顾你,俄塞利斯,你是神最完美的杰作┅┅”轻轻抚著俄塞利斯的长发,阿努比斯望著他的样子温柔得像个天使。可抓著俄塞利斯身体的指是深深陷在他伤口里的,任凭里头泉涌出来的鲜血,溪流般顺著自己的指往下滴淌∶“可为什麽你偏偏抛不开那些自古至今人类愚蠢的本性呢。得到了部分的神力,便连神,都妄想要挑战了。”
俄塞利斯依旧不语,不知道是不想开口,还是早已无力开口。半边身子已被胸前的伤染成一片暗红,垂著头,在阿努比斯的手中一动不动。
不想说话,还是在忏悔自己的愚蠢?”冷哼一声,阿努比斯将手从他肩头松开,在他倒地之前,一把将他随身体跌落的左手抓住,扯到自己面前。
水蓝色的光柔柔包围著俄塞利斯整个左手,仿佛一团燃烧的磷火。
把天狼之眼藏在这里,呵┅┅奥西里斯让我不要破坏你的身体,否则,割了你的手去交差倒也省心。”话音未落,一支漆黑尖锐的指甲从他手指尖弹了出来。轻轻勾了勾,微微一笑,对著俄塞利斯的手心直刺了下去。
噗!”锐利如刀的指甲已点在俄塞利斯掌心那团耀眼的光源处,阿努比斯整个人却突然朝前一晃,闷哼了一声不再动弹。
一滴血顺著贯穿他肩膀的剑尖滴落在地,而随即,更多的血,以及伤口周围的肉,被那把插入他肩头的漆黑色长剑迅速吸收,吞噬。
森罗┅┅”抬手在剑尖上轻轻碰了碰,手指立刻发出一阵灼烧般的呻吟。叹息著,阿努比斯的唇角微微扬起∶“据说在古代中国,它是把锋利得连鬼神都能伤到的剑。其实,说到底也无非是因为过强的煞性让它魔化了而已。”回过头,他眉头不皱地将那把正不断吞噬著自己血肉的长剑一气拔出,弹指挥到我的脚下∶“这就是你的阿森,没有血液和杀戮,便无法在这世界上生存的东西。是不是没有想到,优。”
我没有吭声,也没有低头去看那把再次被鲜血染得腥红的长剑。因为我半个脖颈,已经同身後的蓝融为了一体。
借用我的躯体存活也就罢了,小小的魔物,居然现在连神也敢伤。”
脚下的长剑忽然发出阵细微的‘咯咯’声响,伴随一缕轻烟,我鼻中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锈腥。
挣扎著想看看它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无奈整个人胶合般与身後的人连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阿努比斯将注意力再次转到俄塞利斯身上,我死死望著他朝著那蓝光四溢的掌心,再次伸出了他黑色刀刃般的指。想要出声制止,嘴巴用力蠕动了许久後,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办法发出来了┅┅
脑子里依然有无数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呢喃、涌动著,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只需要找到一个小小突破口,它们便能尖啸著如火山爆发般在我脑海里绽现。可,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些什麽,不停说啊说啊说┅┅它们到底在说些什麽?!它们到底想跟我说些什麽!!
俄塞利斯出手了。
当阿努比斯包括我都以为他连反抗能力都差不多已经丧失的时候,他被阿努比斯抓著的左手突然反扣,一把拖著阿努比斯的手,朝地面上猛地拍去。
地面上激起一团蓝光。在两人的手与地板撞击的刹那,脚下厚实的大理石地板骤然呈辐射撞龟裂开来。一口鲜血喷洒在地面,受到卒不及防攻击的阿努比斯脸上,迅速掠过一道惊诧。
随即,他那张始终微笑著的脸,蓦然间沈了下来∶“找死。”话音落,也没见半跪在地的阿努比斯有任何动作,便看到压著他手掌的俄塞利斯,整个身体渐渐泛出层青色来。
一缕血丝从俄塞利斯嘴角溢出,又在转瞬间,凝固成了一条黑线。
奥西里斯让我尽量不要伤到你的身体,没问题。俄塞利斯,我保证你在见到他的时候身体是完整的,永远的,神最完美的创造物。”他再次微笑起来。
一层晶莹的霜花在俄塞利斯脸庞上盛开,抬起手,他用指尖将它们轻轻抹去∶“什麽感觉,俄塞利斯?对抗神,你实在太自不量力。”
那神与神的对抗呢,阿努比斯?”
问这句话的人是我,紧贴著他的身体,我就站在他的背後。
低著头,长长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脸侧。一丝丝,一缕缕┅┅浓黑中,散发著暗蓝色的光泽。
阿努比斯原本恢复成黑色的瞳孔再次迸发出了绿光。
这只高傲自信的黑狗,一向淡定悠闲的脸庞,终於开始动摇了吧。
他的蓝消失了,我黎优,却还存在。
轻轻抚著俄塞利斯的发丝,看著他青灰色的脸,在我的指下一点点恢复出原来的苍白,我贴近阿努比斯的耳侧,对他低低说了两个字∶“契约┅┅”


第十四章 离别

阿努比斯的表情有些困惑,随即是诧异,渐渐的,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原来这样。五次对你哺之心血以解除当年的契约,用他现在的身体,倒确实可以做到。不过俄塞利斯,他倒还真舍得┅┅”
不语,我自顾著在大理石地板上坐下,将俄塞利斯略带僵硬的身体抱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体真冷,和他被鲜血染透的衣襟一样的冰冷。
衣服很快被溽湿了,因著俄塞利斯身上不断涌出的血。
手指徒劳地压著他身上伤口,指间宛转流动的蓝色光芒能够解除阿努比斯在他身上施加的极寒,却无法制止这小小伤口内鲜血不停的泛滥┅┅温热的血液泉水般在指间划过,我抬头看著阿努比斯,我相信自己的眼底有著和他一样的茫然∶“你见过这样傻的人吗,阿努比斯┅┅”
他摇头。
“你是不是想得到我。”
他点头。
可他为什麽要放弃我。”
他再次摇头。
被神所创的伤口真的无药可救?”
本来有,但他借不死之身解除了与天狼之眼的契约,你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便不再对他有效。所以现在,的确是无药可救。”
那麽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什麽用处了。”
闻言,阿努比斯眉峰轻轻一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想说什麽。”
我低下头,看著怀里的俄塞利斯,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指甲大小的溃烂。四周肆虐尖啸的风不知道什麽时候停止了,突变得无声的大厅,安静得仿佛人空洞的心灵∶“阿努比斯你告诉我,这个世界的人在你眼里究竟算是什麽。听说在你的世界,你是个倍受人敬仰的灵魂牵引者,那麽在这里呢,带走那麽多不该带走的灵魂,你把这个世界当作什麽。”
可以随意涂抹修改的世界,不需要负责的世┅┅”
可是某些东西,已经在你的世界里形成历史了。”蓦然抬头看向他,却见到他一头金红色的发,已被一团浓黑悄然掩盖。
历史,”他微微一笑,碧绿色眸子里闪烁的光,却同它颜色一样的森冷∶“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恢复命运中原定的历史。”
看来似乎已经迟了。”我回头看看身後那口纯金的棺材,展琳当时是被俄塞利斯盖到它上面的,即使在风孔强烈的吸力下仍能安稳在那人行馆盖的上方。而现在却不见了,和那个被俄塞利斯召唤出来的风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你必须跟我走。”
我的眼睛微微眯起,话题一转∶“刚才你好象说要当我的主人,阿努比斯?” 是的。”没有任何迟疑。
知不知道和我定下契约者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是对人,我是神。”嘴角轻扬,似乎我的话对他而言,相当的可笑。
在我看来神和人没有任何不同。”
有的,优,有的,”闪身,他已贴近我的身前,无视我身周若隐若现的蓝光,它背後一蓬黑长的尾缠卷著我的腿,轻轻扫过∶“就算完全吸收了蓝的力量,仔细看看,我们之间依旧存在的差距┅┅”
他的手朝我探了过来,带著隐隐的森寒。
\'砰!’指尖即将穿过那层淡淡蓝晕碰触到我发丝的一瞬,他忽然闷哼一声,整个人朝後直飞了出去!猛地撞在身後的柱子上,撞断半边花岗岩,亦震碎了眼中两抹晶莹的绿。
一波亮蓝突然在我身边扩张了出来,就好象在医院头一次看到阿努比斯真身时,我身上不由自主迸发出的光芒。很强,带著种连我自己也无法估量的瞬间爆发力,辐射状散开,直至消失。所经之处,诺大的展厅内稍纵即逝出一大团空气在高速挤压下绽放的气焰。
阿努比斯似乎惊愕了一霎。人的躯体令他纵使是神,也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在身後坚固的花岗岩石柱上淅淅沥沥滚落的碎石击打在他身上的时候。
他并没有估计错我现在的力量。
没错,在契约解除我获得释放的同时,天狼之眼在我体内得到重生,让我得以有力量反噬一心想将我吞并成为己有力量的蓝。可这种?蒙阶段的力量在神面前依旧是薄弱的,根本无法同我三千年前的原身相比。
但是他却估计错了自己的力量。
来到这里後为了迅速恢复自己的能力,他嗣机并且最後甚至明目张胆地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意外死亡,从而得以吞噬大量魂体以维持在太阳底下正常运做的机能,直到顺利进入这个世界作为他在人类中的载体。
和俄塞利斯一样,阿努比斯虽身为死神,在这个三界门打开後的世界里出现,总还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俄塞利斯借助了我天狼之眼的力量短时间内可以迅速由一具木乃伊,变成为人,可以说,只要在我身边,他是不死的,就算受再大的伤也能因我的力量而迅速复元。而阿努比斯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进化过程,才能从最原始的状态,也就是我在医院见到过的没皮黑狗,进化到神最完美的状态。
显然刚开始他很不顺利,寄宿在狗的体内令他耗费大量时间还脱离不了原始状态,一直到後来被他找到了阿森的躯体,他才得以迅速复员。
所以说他现在很强,但亦是脆弱的,因为他疏忽了一点——他的载体。他再强,强的是元神,进化得再完美,完美的也只是俯在载体里的魂魄。他的肉体是人类,这点,终究是与在他原本的世界里不同。
所以当他在受到我的攻击後立刻意识到这点时,那碧绿的眸子瞬间 厉得可怕。冷冷看著我,从微张的口中,低低滚出一阵兽般的咆哮。
一股阴寒由地板渗出,带著微微的震动。不假思索,我朝著俄塞利斯的身旁退了一步。
突然一道火柱挣扎著从坚固厚实的大理石地面破土而出,没有任何预兆地,呼啸著在我脚下划过,闪电一般。接著又是一道,再一道┅┅ 乱张扬的线条,仿佛某个画家在这块宽广的画布上作著疯狂的即兴创作。
直到整个地面因此熊熊燃烧起来,那火焰,却是冰冷的绿色。
地狱之火。
我手指轻扬。一道漆黑色流影从不远处的地面猛地弹起,笔直落入我的掌心。森罗,依旧的修长挺拔,却因为沾染了阿努比斯的血,此刻通体红锈斑斑。握在掌中时,几乎感觉不出它原有的分量,一动不动,仿佛握著具冰冷的尸体,我知道它此刻需要些什麽。
手微一用力,蓝色光芒从掌心沿著剑柄朝上攀爬,迅速包裹住了森罗的全身。我看到有一缕暗红在它剑身上隐隐流动出一波涟漪,随即突然朝上一格,牵引著我的手自动格挡开一波涌向我的绿色火焰。
火焰舔在剑身的一边嘶地一声消散开来,於是我和俄塞利斯身周半径1.5米的距离出现了一个圆形断口,将那些不断由地板下渗出的烈焰隔绝在外的断口。
毕竟是千年的魔物,即便受了那麽重的创伤,只是一点点力量,便能在瞬间恢复了它的活力,并且最有效地导用出我的能力。
不管你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离开这里,”一把将剑插向地板,入地刹那,一道锐利的蓝光刺破火焰,朝阿努比斯站立的方向呼啸而去∶“在我决定同神彻底翻脸之前!”
同神彻底翻脸?”身形一闪,轻易避开我的攻击,当阿努比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张微笑的脸竟是小芊略带苍白和神经质的容颜∶“优┅┅”
我一愣。
而整个人就在这愣神的同时,被一股 厉的气流猛地掀倒在地,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划了道漆黑色的弧线∶“为了这个世界,还是为了他?西瑞丝┅┅”纵身俯下,在我挣扎著想起身的瞬间,猛地将我再次压到。
人当久了,可不要学人那样┅┅感情用事。”低头,他将手用力卡到我的脖颈上。随著一阵钻心的刺痛,原本盘旋在我身体周围的柔亮蓝光骤然一利,片刻,随著他的掌心和手臂,朝他身体内慢慢渗去∶“我的手将在你身上烙下神的印记,谨以拉的名义起誓,你是神的。”
我不属於任何人。”反手将他卡著我脖子的手抓住,看著他绿光涌动的眼,我冲他微微一笑∶“记住了,阿努比斯。好好看看,我身下的是什麽。”
他的手一滞。
凝神看向我身後,慢慢的,那绿宝石般的眸子里清晰倒映出一苹巨大的眼睛,缠缠绕绕的俄塞利斯的血,蜿蜒流淌成闪烁著幽幽光泽的荷鲁斯之眼。而我,就躺在这眼睛的眼珠正中央。
直直看著我身下的荷鲁斯之眼,然後,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我微笑著,而他安静的脸庞上,这次是真的连一点笑容都找不到了。
片刻,他的身体轻轻一颤。透过我的瞳孔他似乎看到了些什麽,瞳孔蓦地缩紧,随即,整个人用力想从我身上跃起。
阿森!!!”对著头顶上方突然发出一声大吼,我死死抓住他用力抽回的手,尖锐的指在我脖子上抓出火烫的伤口,他已经半站起来了∶“阿森!!!!”
几乎是在第二次吼声发出的一瞬,阿努比斯的身体陡地朝下一震,伴随‘扑’的一声轻响,一截长长的剑头从他右胸处直贯了出来。滚烫的血飞溅到我身上,在我身周的蓝光中化作一团青雾。
吼!!!”一声怒吼,阿努比斯身体猛地绷紧,一拳砸在我的肩膀上,在我吃痛松手的瞬间将那只被我钳制住的手从我脖子上迅速抽离。
却在抽离的一霎被兀地扯了回来,甚至包括他整个上半身,因著他大半条吸收了我身上蓝光的胳臂,同我身周那些逐渐变得刺眼起来的蓝光紧紧相缠得不可分离。
天狼之眼!!!”我听到他渐渐锐凸出来的利齿间咆哮出我的名字,那表情,我曾在五万年前一场圣战中见到过一次。我明白不能再继续迟疑,在他还没来得及从我身上扬起上身的一瞬,抬手抓住他背上的剑刃,朝著我的方向,用力往下深深一按!
噗!”剑尖穿透身体,那一刹感觉很疼,一种剧烈如冰刺入火时般的震荡。
猩红色的血随著剑在我胸膛上的没入溅到阿努比斯的身上,在他猛然间扬起的上半身内飞腾起一道巨大黑影的瞬间,化做一条赤红色的链,将那欲待飞离的黑影牢牢束缚在阿努比斯的躯体之上。
天狼之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绿光自眼中消失,阿努比斯的肉身颓然间顷倒在我的身上。我身周的蓝光不断沿著他的身体攀沿到他身体里飞出的黑影上,那黑影清晰勾勒出半个狼首人身的巨大轮廓。
那就是阿努比斯的正体。低垂头颅,它冷冷看著我,那目光简直想把我撕碎。我想,我明白它之所以会那麽愤怒的原因。
它身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些蹒跚,却是坚定不移地朝著它的方向走来∶“阿努比斯,你说得没错,即使吞噬了蓝,我的力量同吸收了那麽多灵魂的你相比,依然有著不可逾越的差距,”身下有微微的风由地面升腾卷起,我看到一缕黑色的长发,一道白色修长的身影,在那巨大的黑影背後,渐渐出现∶“所以我只能不停诱你说话,不停分散你的注意力,即使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也得和你硬拼。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抬起食指,我对著那黑影轻轻勾了勾,一道蓝线在我指尖穿透黑影,和它背後那道人影的右手掌心紧紧相连∶“可以把我全部的力量,暂时移植到他掌心内的天狼之眼残骸里。”
走吧阿努比斯,别再借任何冠冕堂皇的名义来烦我。我不属於任何人的,包括神。下次再遇到,我不能保证不会让你们的领域里,就此失去一位神。”
吼!!!”一声怒吼,就在这愤怒的死神猛然间挣脱开部分束缚朝我用力袭来的刹那,俄塞利斯那只镶嵌著天狼之眼残骸的手高高扬起,凝聚著我倾注其间的所有力量,朝著它的身上猛地拍去!
我身下缓缓旋转的风突然疯狂了。
疾速卷动的气流,顷刻间在我身下旋转出一个比之前的风孔还要庞大的黑洞。强劲的引力挤压撕扯得我五脏六腑和肋骨几乎贴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被剑贯穿於地面,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被吸入那个黑洞的可能。
头顶传来咯咯声响,极力挣脱著黑洞的引力,阿努比斯巨大的身影已经在飞速旋转的气流中压榨得变形,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它那晶绿色眸子里闪烁出的森冷。
在它完完全全被从阿森的躯体中吸出,没入到黑洞里的瞬间,我听到它在我耳边低吼出的一声咆哮∶“我会毁了你,天狼┅┅”
黑洞消失了,和它出现时一样的迅速和突然。它的出现只是为了吸收阿努比斯的魂魄,一旦吸收,它便立刻从这世界上消失,不知去了哪一层哪一个空间。
它是俄塞利斯召唤出的那个风孔的强化体,集中了我的力量,强大到能够吸收神的精神。和三界之门开?时颇为相似,却并非完全相同。只是阿努比斯当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只是片面地以为它就是俄塞利斯打开的三界大门,其实稍加仔细便可以区分两者间的差异,谁知道,那自以为是的神,当时脑子里究竟在考虑著些什麽。
剑被俄塞利斯从我胸口抽出的时候,再次烈烈地一疼。把头侧向一边,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轻轻咧了咧嘴。他把阿森的躯体从我身上移下,和那把落地便折成两半的剑一同摆放在一边,然後,将我轻轻抱进了他的怀里。充满了腥甜,和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熏香味的怀里∶“有没有事,优┅┅”
没有回答他,搜索著他隐在发下闪避的目光,我静静看著他已有一边化成了腐骨的脸庞。
别看我。”他用力别过头,也许是太过用力,一缕发丝,顺著他的发间慢慢脱落了下来。
为什麽要这麽傻┅┅”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是颤抖的,即使刚才阿努比斯的牙离我不到一公分远距离,都不曾有过的颤抖∶“为什麽要解除契约,俄塞利斯,你这个笨蛋┅┅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了吗。”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优,现在没有人能制约你了。”手指扫过我的脸颊,他唇角扬起一抹笑∶“本来,当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时,我以为一切都完了。幸好你能及时觉醒,优,幸好┅┅”
可是你┅┅”我猛地坐起身,却因为伤口的剧痛,再次跌进他的怀抱∶“可是你却要消失了┅┅”
只是离开。”
消失,离开,难道不都是一样的?!难道离开後你还能够再回来?!”血液涌到脸上,我激动得有些无法自制。
不能。”依旧淡淡的回答,让我有种想发怒的冲动。
为什麽要解除契约!笨蛋!!!”
对不起┅┅”
我不要听什麽对不起!”
对不起┅┅”他脸上带著微微的笑,但他知不知道,他这笑容真的很丑┅┅我的喉咙一哽。
轻轻平稳了一下语气,我低声道∶“我不要你走。”
“那不行,优。”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他抚著我发丝的手,在我头顶轻轻一颤。继而,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叹息∶“不会一个人。”
我抬眼看向他,而他再次避开我的视线∶“还记得吗,那时候我问过你,我问你还想不想阿森,你说想。我问你希不希望他回来,你说当然希望。呵┅┅优,你喜欢他吧,在我身体里的时候,他告诉过我,他跟随了你整整三千年。”
抓著他胳臂的指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用力。当意识到一片剥落了的肌肉被我抓握在掌心时,我的心如同被钢丝紧紧缠绕,然後再被它们,一寸一寸慢慢勒碎∶“俄塞利斯,我┅┅”
我很高兴你这块笨石头总算能找到颗三千年都不变的心来爱你了,他有一双能够牵著你的手,陪你走上一生一世的足┅┅”
“俄塞利斯┅┅”
那天下午,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人不错,很适合你,杀人┅┅也是出於无奈。”
俄塞利斯其实我┅┅”
所以我把他还给你了,正如我曾经承诺的。优,你不会一个人┅┅”
闭嘴闭嘴闭嘴俄塞利斯你给我闭嘴!!!”猛地将他的头扯近我的脸,我在几次插话不成功後,突然愤然吻住了他伤痕累累的唇。
一直不停地说啊说,完全不给我插进一句话的馀地,这个笨蛋,这个几千年都不见他有所长进的笨蛋!除了这,我实在不晓得还能用什麽方法去堵住他的嘴!
他似乎骇住了,用力闪避著自己腐烂的唇角,在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中,不知所措。
为什麽不乾脆点问我爱不爱他,那样是不是更直接┅┅”贴著他的耳,我轻轻问他。
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那麽做了,这样紧贴在他耳畔呼吸,看著他窘,看著他不安和脸红┅┅然後感受著,那由心底溢出的最柔软的酸┅┅和甜蜜。
我┅┅”他依旧极力躲闪著,避开我视线和他腐烂肌肤的接触。
我不依不饶,紧紧抱著他,紧紧贴著他的耳∶“我想阿森,想小芊,想我爸爸和妈妈┅┅你问我想不想,我当然想。为什麽不问我究竟爱不爱他呢,你不想知道吗,俄塞利斯,我爱的是谁┅┅”
“优┅┅”
捧住他的脸,我强迫他空洞的眼窝对上我的视线∶“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有手了,俄塞利斯┅┅可为什麽还是不能抓住你,为什麽!”一滴泪从胀痛的眼角滚落,他笨拙地想用手为我拭去,却不料已成白骨的指才碰到我的脸庞,瞬间,便裂成了片片碎屑。
我的泪滚落得更快了,一滴滴,如同关不断的水闸∶“不要离开我,俄塞利斯,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三千年,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求求你!”
从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男人,因为这种样子这种话,实在是感觉有点懦弱和缠人。
可是心若碎了,还管得上自己的脸面吗┅┅我想我是管不上了,在他一点一点在我怀抱中变得薄削,变得虚无的一瞬。
优┅┅我┅┅”不知从哪里轻轻刮来一阵风,隐隐地,送来俄塞利斯模糊而低沈的叹息。然後我的怀抱突然间空了,继而,整个人重重跌落到地上,伴著那件从俄塞利斯身上褪落的,血迹斑斑的白衫。


最终章:一个开始,一个结束
我所受的伤在三天後就完全恢复了,一丝痕迹都没有在身体上留下。阿森┅┅阿森那天苏醒後还很精神,但在医院检查出至少五六处地方粉碎性骨折,再加上剑伤,以至不得不全身绑满了绷带,在医院里足足休养了三个月。
被破坏了原身的他,现在对人类躯体极度厌恶中。
医院里照料阿森的那段日子,他跟我陆陆续续聊起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他说早在博物馆失窃当天,他就感觉到了阿努比斯的气息,如果不是因为後来遇到俄塞利斯,将他收容於自己的身体内,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麽做。
他说俄塞利斯是个很特别的人,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有这样一种人,集中了最强大和最脆弱於一身。
\'如果你有一颗敏感的心脏,千万不能仔细看他的眼睛。’阿森如是说。我沈默,但不予否认。喜欢看俄塞利斯的眼睛,即使是初遇他时带著些微的嘲弄,也温暖得令人觉得安宁。但那里面亦的确隐藏著太多太浓的东西,看久了,会让人无法负荷。
阿森还说,都以为俄塞利斯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是为了重现历史,打开三界之门把展琳引导入三千年前的时空去救他弟弟。神亦或你,无一不这麽认为。但是优你知不知道,展琳真的如俄塞利斯所说,是个破命之人,她进入时间旋涡根本不需要依靠三界之门的力量,所以在博物馆俄塞利斯虽然没有打开三界之门,她还是消失了。所以俄塞利斯来到这世界的原因,其实并非是为了她,以及他的弟弟。
听著那些话的时候,我正趴在窗台上看著外头一棵树杈伸到三楼的老梧桐。树杈上的叶子几乎已经快要掉尽了,剩下几片在风里蜷缩了身体,挂在枝头颤颤微微打著旋。
他又说,优你觉不觉得,拥有太多力量,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当这力量并不效忠於神,却偏偏受制於人的时候。
我不置可否,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水果刀,开始为他削一苹颜色漂亮的橙。
有时候想想,其实让你被阿努比斯带走,也没有什麽不好。至少你可以成神了,而不是无名无份一颗石头。可是他偏偏不肯,就因为如果被神带走了,你的肉身也就完了。”当病房里渐渐被橙子清甜的气味所包围,阿森侧了个身,蜷在阳光与那些好闻的味道中,眯著眼看著我微笑。那目光,同他眼底的色彩一样漆黑深邃∶“我理解不了他,就像我寄居在他体内时,那些幽深折转的思绪,险些让无意中碰触到它们的我,茫然得辨别不了出路┅┅”
锋利的刀翻卷出橙子黄白厚实的皮,亦翻卷出他注视著我的手时,淡淡吐出的那句话∶“如果我是他,我会让阿努比斯带你走,留著人类的皮囊,能有什麽用。”
人类的皮囊┅┅”最後一块皮有点顽固,我不得不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人类的皮囊有手,手可以┅┅削水果,是不是?石头不可以,石头没有手。”
手可以伤害自己,石头不会。”略带粗糙的掌轻轻按在我拿著刀子的手背上,温存却有力地阻止了我认真而仔细地对橙肉以及自己手指,一下下 迟般的荼毒。
金色的汁液混合暗红色的血液,在我手上泛滥出浓郁的香甜。我看了看掌心中皱成一团的橙,笑笑,随手将它丢进废纸蒌∶“肉都切光了,还是用手剥比较好。”
不用了,我不想吃郁闷的水果。”
郁闷的水果?”捏著刀,还没想明白话里的含义,却瞥见一名长相清秀的小护士在门口站定,悄悄朝里头张望了一眼。
阿森朝她笑了笑,那护士随即也笑了,眼睛弯弯,像两道新月。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若有所思,我放下刀站起身抹了抹手。手上的伤口已经消失了,只留下几道淡淡的红印。
也许。”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支塞进嘴里。还没等找出打火机,已被我从嘴里一把揪了出来。
说话真直接。”
是啊,我这人就剩这麽些个优点。”看著我把烟捏扁了丢到纸篓,他有些无奈地朝门口的小护士作了个鬼脸。小护士又笑了,站在门口既不离开,也不进来。
看来继续留在这里倒成了大灯泡,我识相地背上包,习惯性地在他苏格兰牧羊犬般的发上一阵乱揉∶“我走了,伤兵,好好养伤。”
摆摆手正要离开,冷不防手腕一紧,几乎绊得我一个踉跄。
阿森?”我狐疑著回头看了看他,以及他突然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很紧呢,我的手腕隐隐作痛。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的手松开了,咧嘴一笑,就势伸了个懒腰∶“路上小心,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见,明天,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相见。
刚才仲介人打电话来告诉我,房子已经脱手了。因为地段的关系,虽然房子小而且老旧,依然卖出了二十五万的价格,如果方便,今天就可以办妥所有的手续。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定好了三天後去埃及的机票。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是什麽?阿森失踪时的感觉告诉我,思念是种失落,一种最熟悉的感觉突然凭空消失的失落。思念俄塞利斯的滋味是什麽,那感觉,我却形容不出了。
无法形容那种一个人晃到天台发呆,然後错觉一双臂膀悄然自背後出现,将我整个人紧紧拥住时的感觉┅┅无法形容独自一人走在马路上时习惯性回头,而身後,却空无一人的感觉┅┅无法形容坐在地铁里,漆黑狭窄的通道在眼前飞驰而过瞬间脑海中反复回荡出那句∶“这麽窄的通道,前面的马跑著不挤吗?‘时,我想笑又想哭的感觉┅┅无法形容每次看到阿森的脸,会不由自主在他瞳孔中幻出另一个人深沈目光的感觉┅┅
最疼的痛,是无法用自己双手去抚慰的痛,最悲的伤,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出来的孤独。
於是我决定去埃及,毕竟那里,是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三天时间,除了该打包的打包,该卖的卖掉,我没有再去过任何地方。阿森也没有打过电话询问我为什麽没去看他,想起在医院见到的那个清秀的小护士,想起他可能正在沈醉的温柔乡,这或多或少让我减轻了一些不辞而别的负罪感。
三天後,拎著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旅行袋,我锁上了那道承载了我许许多多回忆的大门,一个人打的来到机场。
意外地,在登机前再次见到了阿森。
这个男人,就在我以为他沈醉温柔乡暂时不可能记得我这老邻居的时候,却突兀地在我离开前,微笑著出现在我的眼前。
没有怪我不辞而别,他只是隔著栅栏丢给我一苹小包,然後笑著挥挥手,指指表,打了个‘快迟到了’的手势。
没来得及说些什麽,扩音机里不断传来的催促,令我不得不转身匆匆离开。
飞机起飞後我打开了他给我的包,里面放著一张信用卡,以及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只有一句话∶懒女人,少吃速食面。
*** ***
我不是个很有情调的女人,但我承认我偏爱言情故事。而故事中那些蓦然回首,伊人竟在灯火阑珊处的情节,又是令我喜之又喜爱之又爱的。
只是从来不信,那些对我来说无疑於是童话般结尾的奇迹。
一晃在埃及开罗市待了将近两年,时间飞快得几乎不露痕迹。 至今还很深刻地记得当初刚踏下飞机时,眼前一派繁荣的都市形象给我带来的深深失望。本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个黄沙漫天驼铃隐现的千年古都呢,结果连金字塔的尖尖,都没看到一苹。
最近的一座金字塔距离开罗市有十六公里以上的距离,大厦和清真寺早就淹没了它们原本巍峨的尖顶。
凭一口流利的中文和阿拉伯语,以及渊博的古埃及历史知识(事实证明陈旧的记忆不完全都是些无用的垃圾),我很快在那里一家与中国合办的旅行社内找到了导游的工作,并且办妥了临时居住证。
工作内容是接待一批又一批的旅行团游走於各个最热门的景点和市场,我非常喜欢。因为不论带哪个团,有一个地方是必去的,开罗市博物馆。
那里头罗列了整个埃及最珍贵最完全的文物,包括┅┅奥拉西斯王朝时期,一位年轻而神秘的大神官,他为数不多的几件墓葬品。
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戏称我是五号神官的FANS,因为只要我带团,我总是会把游客带去参观那几件并不起眼,一般导游基本就跳过的,连名字都无法确认的五号神官的展品。然後不厌其烦‘杜撰’著那位神官种种传奇性的生平。
YOU(我的英文名),你应该改行当个小说家,而不是导游。”每每他们总爱这样调侃我,而我一笑置之∶“恩,可惜我只爱说,不爱写。”
两年。背著人偷偷和玻璃罩内陈旧的首饰聊著天,那些曾经装饰在俄塞利斯脖颈和发间的小东西,虽然我看不到它们上面留存的灵气,但真实能感受到俄塞利斯那淡淡的气息。
不会有奇迹出现,我明白,不靠天狼之眼的力量,他根本回不来。
所以现在这样就可以了,我很满足。
今天有些不一样。
当走进博物馆的时候,直觉这麽告诉我。
果然,在走过十六号展厅的时候发现那里的门紧闭著,有些好奇,瞅空,我偷偷丢下团里成员一个人溜回那里找了个脸熟的警卫∶“阿布杜,这里要重新装修吗?”
他笑了,黝黑的脸衬得一口牙森森的白∶“不是,你没听说吗,今天运到一件最新挖掘出来的展品,听说有著相当高的价值。”
“噢?是什麽?”
好象是奥拉西斯王朝时期一位神官用过的权杖,保存得相当完好,刚才我看到一眼,上面宝石那个耀眼┅┅”说到这里警卫两眼放光。而我,两眼有些发直。
当晚报纸上刊登出了一条消息。大抵内容是,一批当地的考古学家在帝王谷一处不为人所留意的地方挖掘出一个墓穴,墓穴里没有丰厚的随葬品,也没有木乃伊。只有在一苹石棺内发现了一把长约1.8米的黄金权杖,历经千年风霜,容颜不变地静躺在里面。今天上午收进市博物馆後,将在不久的将来同世界各地的游客们见面。因为杖上有著精致清晰的奥拉西斯王族烙印和权杖主人的名讳,考古学家给这位金色美人命名为——俄塞利斯之杖。
半个月後,我站在重新开放了的十六号展厅里,带著我的团。
该展厅已经被整顿一新,并且单独划了个区,作为奥拉西斯王朝时期神官用品的汇集地。
无数惊艳的目光下,那位浑身折射著耀眼光华的金色美人便屹立在大厅正中央那具乾净剔透如水晶般的玻璃樽中。黄金包裹的身体,鹰於蝮蛇纠缠的杖头装点著比龙眼还要大的红宝石数枚。
俄塞利斯之杖,唯美到不可方物的东西,当年它的主人执著它陪同法老俯瞰三军演练时,又是何等的风光和旖旎。而今在那些扛著摄像机的家夥们兴奋痴迷的目光下,相信不久的将来,它的知名度将和图坦卡蒙的黄金面罩并驾齐驱。
可我平静了很久的心脏,忽然隐隐疼痛起来,在嘈杂拥挤的人流中,在俄塞利斯之杖华丽光线的折射下,在那黄金美人顶端,雄鹰与蝮蛇昂首朝我凝望的目光里┅┅
那杖的顶端有个托,位於数枚红宝石的中央,其大小,刚放得下一枚椭圆形小核桃。
我知道那上面曾镶嵌著什麽,也知道镶嵌在那里的东西,在它主人手指温柔的触摸下,会发出怎样美丽到惊心动魄的光芒。
突然间有点想逃跑了,那旁人眼中美丽绝顶的东西,在我眼中,化做一把叫作记忆的利刃,在我精心修补了很久的心脏上,狠狠刺了一刀。
离开,必须离开,因为我又看到幻影了,那个曾在我梦中,曾在我行走间,曾在我做任何事的时候┅┅无时无刻控制不住地出现,撕扯著我心脏的身影。
修长而安静,那熟悉的身影清晰一如以往,在安放著俄塞利斯之杖的玻璃罩上,映射出浅浅的笑,对著我的方向。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一种无法平息,便会从我胸膛崩射出来的疼痛。再不离开,我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究竟还够我撑到几时。
慢慢倒退著,朝那金光四溢的黄金美人,以及黄金美人面前的玻璃罩上,那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看了最後一眼,我抿了抿唇,低头朝身後敞开著的那扇大门悄然转过身。
“优┅┅”
幻觉吗,一瞬间,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轻轻叫我的名字。
小心朝两边看了看,每个人的注意都依旧集中在大厅中央的黄金全杖上。果然是错觉。
“优┅┅”
正要举步,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清晰得真实无比。
那声音非常耳熟。
手指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蓦地抬头,我犹疑而不敢置信的目光直直投向正前方那个声音的源头,然後,整个人愣愣僵在了原地。
白色的衣,搀杂著几缕银丝的黑长秀发┅┅
就仿佛两年前每一次回头都会看到的情景,他在人群中对我微笑著伫立,离我十米之遥的距离。
(——完——)


尾声+序章
我真的没想到俄塞利斯回来了,在消失了两年六个月零十八天之後。那天开罗市博物馆二楼十六号展厅里突然响起的尖叫和我清醒过来後像只金花鼠一样窜进他怀里的表现,让我和他无可避免地占据了第二天报纸的一角。
不是没有设想过重新见到他的种种情形,虽然并不抱有希望,但我并未因此束缚自己的幻想。只是一旦幻想成真,我没料到自己的举动会是那麽疯癫和不顾形象。
虽然事後俄塞利斯再三向我保证∶“不粗鲁,优,你当时的表现一点都不粗鲁。我觉得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有那麽一点点的尴尬和沮丧,因为他说话时微笑著的表情,不是我敏感,是肯定藏著那麽些可疑的古怪。
那天因为带团的缘故,重逢的兴奋和喜悦只让我挥发了五分钟,然後不得不回到面面相觑的团里头,对他们抱以歉意的笑。但我很快用我最轻快的语调和最有趣的解说弥补了我的失态,因为他就在我身後,和两年前一般的如影随形,令我在指著橱窗中那些三千年前被他佩带过的首饰,对游客们述说著我记忆中的他时,心里不再流淌出那一丝丝的微酸。
下午乘车前往古埃及首都孟菲斯,参观拉美西斯二世石像和萨卡拉阶梯金字塔。俄塞利斯的加入让这个女性成员占多数的旅行团增添了几分轻快和愉悦。
坐骆驼在金字塔下的闲逛显然勾起了俄塞利斯的好兴致,同三名男性游客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古埃及的经济和军事,最後甚至连女游客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去了,热烈地讨论,把我这个正牌导游给晾到一边。
我正好趁著闲暇一个人坐在骆驼上慢吞吞跟在团队最後,偷偷看著那些渐渐被夕阳拉长的身影,看著斜阳下他端坐于驼背神采飞扬的容颜。风舞弄著他的发,闪烁的阳光跳跃在他乾净清俊的眉宇间┅┅最真实的温暖,仿佛北非沙漠轻轻吹过的地中海之风┅┅
他忽然回过了头,勒转骆驼朝我走来,在身旁一名大学生偷笑著拿起相机对准我俩的时候。
於是从此我相本里就此多出了一张让我很丢脸的照片,虽然每次自己总忍不住会一看再看。照片上火烧般的天衬著黄金般的沙海,微风中英俊的王子深情款款地搂著一脸甜蜜的灰姑娘┅┅很浪漫吧,可惜┅┅王子的深情吓坏了灰姑娘座下的骆驼先生。骆驼跳,姑娘朝下倒,情急下八爪鱼一样抓住了王子,可是因为用力过度,结果连同王子一起扯下了骆驼背。而那个迟钝的照相者恰恰在这个镜头按下了快门,喀嚓一声,终结了这段沙漠里的浪漫。
问起过俄塞利斯他是怎样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那天晚上安顿好最後一名游客後,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因为说实话,实在担心他会不会又动用了什麽禁忌的力量,或者未知的不受操控的能力。
对於这个问题,他笑得有些高深莫讳。他说优,这是个秘密。
秘密,如果不是为了把阿努比斯推进时空旋涡而用光了我几乎所有的力量,这世界对於我来说,又能有多少秘密。可我现在只能对他乾瞪眼。 後来他总算是对我透露了那麽一点,因为他说,他实在受不了我趴在桌子上叹气的可怜样。
他说他这次能够回来,是靠著一个人的帮忙,那个人说起来,我并不陌生。但他不能说出那人是谁,这是他重回这个世界的条件之一。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只能选择闭嘴,因为俄塞利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不想让他为难。不过心里总是毛毛燥燥的,虽然他一再保证说,那个人有一天会来这世界走一遭,到那时,我就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但我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笨蛋俄塞利斯,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好奇心能够杀死一苹猫。 我属猫的。
不久後我辞去了旅行社的工作,和俄塞利斯一起卷铺盖飞回了那座自己出生并成长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这缘于阿森来的一封信。
优∶
见信好。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博物馆那些大鬼小鬼老鬼很想你,隔壁楼那些老小色鬼也很想你,当然,我也想你(被逼的。还记得对面那位楼兰MM吧,她说如果我不这麽写她就显真身给我看,我寒)。
上次去埃及作友好访问的古钱币系列回来後告诉我,俄塞利斯那小子回来了,所以我想,你这懒女人是不是也应该带著他一起死回来了。我在这边开了个事务所,缺少两名对这方面业务得心应手的合夥人,所以想到了你们两个。至於是什麽业务,你们回来自然就能明白了,我只告诉你一点,这业务,你们绝对会有兴趣。
好了话不多说,一切等你们回来再谈。
阿森
200X年X 月X日
见信後一周内我就处理完了所有手续和事务,和俄塞利斯一同飞回中国。之所以会办得这麽快,不为别的,只因为——好奇心能够杀死一苹猫。
我对阿森所说的业务很好奇。
所以,我回来了,错,是我们回来了。呵呵┅┅
(天狼之眼,连载至今终於告一段落了,至於阿森开了什麽事务所,这部故事里不会交代,那是我的另一计划。而帮助俄塞利斯重返黎优身边的那个人是谁,这会在後面的故事里交代清楚。那麽,准备好了吗?把心情和阅读习惯调整一下,因为我们很快就要进入————)
※ ※※※※※※※※※※※※※※※※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头痛得厉害,後脑勺挨的那一下还真不是盖的。不过有感觉,应该代表人还没挂,所以说干特警这行,不但身手头脑要好,最重要的,还得靠个运气。不过感觉回来了,人却不舒服得很,全身热得想剥皮,而周围一波波的热风,还在鼓著劲朝自己穿著皮茄克和防弹衣的身体上猛吹。博物馆的空调,莫非也疯了不成,和那些突然袭进来的那批人一样的疯了┅┅
周围似乎热闹得很,隐隐约约的撞击,在蜂鸣的耳膜里回荡出铁匠铺里铸铜砸铁般的奏鸣。没有枪声,只有模糊混乱的喧嚣。
还没有结束吗┅┅博物馆里突发的袭击┅┅
忽然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对劲,但沈重的大脑和酸得几乎麻痹的四肢,又让展琳一时辨别不出来究竟哪个地方不对。
噗!”背上突然被一样重物狠狠砸到,手神经条件反射般一颤,推开背上重物朝边上一滚的刹那,展琳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瞬间,她一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刺眼的光,不是来源於博物馆顶部美丽的吸顶灯,而是正午烤得人浑身冒烟的的阳光。身下柔软的感觉,不是博物馆里为迎合展出重新铺设的绒毯,而是一望无际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沙海。四周热浪般的风更不是博物馆空调疯狂下的杰作了,沙漠里的风,卷著尘土在密密麻麻晃动的黑色身影间肆虐,翻卷,舞出一片混乱中带著浓重血腥味的迷雾┅┅
血腥?
愣神间,一道黑影流星般从远处朝著她的方向呼啸而来,出於本能,展琳举起佩挂在身上的82式9毫米冲锋枪,朝前用力一格。
黑影在枪托上撞出一声闷响,随即跌落到地上,在沙砾间兀自打著转。几滴微温的东西在撞击的霎那飞溅到她的脸上,随手将它们抹去的同时,她看到了那个在地上已经停逐渐停止转动了的东西。
那是一颗头颅。
非洲人的长相,一双眼睛因愤怒或者激动而暴凸於眼眶之外,嘴大张著,一声怒吼似乎随时随地会从那两排惨白的牙齿间宣泄而出。
地上雪白的沙砾很快印出一片艳红,被那些不断从这头颅下泉涌而出的鲜血。
不算太短的工作经验告诉自己,这绝不是道具。所以,才真实让展琳从最初的懵懂状态脱离出来,瞬间,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恶寒。
不是道具,那周围咆哮撕杀成一片的披著铠甲血迹斑斑的身影,是真实的了?
不是道具,那周围长矛穿透身体,挥刀劈下一条手臂的场景,是真实的了?
不是道具,那周围古代两河流域间宏大混乱的战争场面,都是真实的了?!
真实的现实,还是真实的梦?
一苹断手突兀从斜後方飞出,撞在展琳的肩膀上。手中紧握的刀在展琳挥手抵挡的时候,不动声色在她手背舔出一道痕迹。
粗劣的青铜刀身摩擦出不规则的伤口,鲜血飞快爬满整个手背,刺痛和麻痒的感觉让她清醒而悲哀地意识到,这一切,绝对不是梦。
从都市到荒漠,从博物馆的枪战到古战场的撕杀,大梦一醒间眼前竟然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来不及消化著眼前的一切,捏著手里的抢,展琳睁著空洞而混乱的眼茫然四顾著,爬起身,行走在那一片硝烟与腥风蒸腾的古战场内。
耳边充斥著异国语言 乱交织而成的震耳欲聋的呐喊,籍著自小到大对各国语言异于常人的喜好和钻研,她依稀从那片呐喊中分辨出这样一个字∶
杀!!


番外一 《那个踏沙而来的少年》(1)

很少会去计算自己的年龄,有时候看著那些苍白的沙砾,会去认真数一下,直到风把这些渺小而坚韧的东西轻轻吹起,在海面上撑出一团浅色的薄雾,我想,那就是我的年龄了。
他们叫我天狼之眼,而更早的时候,我的名字叫┅┅神。
当然,那时候的人也许更愿意叫我凶神。
哪里有我哪里就有血腥,哪里有我哪里就会动荡不安。一块不懂守护为何物,沈溺於血腥和杀戮带来的快感和自由中的石头,是对‘神’这圣洁字眼的侮辱。他们这样说。
我舔著血液,数著沙砾,我行我素。
血腥的味道远胜过他们对天燃放的香火,杀戮,杀不尽神或人并无差异的觊觎眼神。
那时候是恣意而放纵的。
出世时大地一声叹息,我用这令大地叹息的力量玩转於神和人被某种制约所束缚著的界限,而他们只能在不越过界限的尺度中同我身心俱疲地纠缠。有时候可以清楚读出他们眼底的无奈,憎恨,和那麽一点点的贪馋。憎恨著我的力量,贪馋著我释放力量时的绚烂,一闪而逝,却令我更加放纵,莫名的┅┅
\'你会遭天谴的。’他们说,不论神或人。
我笑,天谴?什麽是天?我就是天。
当然,那个时候我的确没有想到过,天谴真的会来,而且会来得这样快。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正躺在一堆尸肉间享受著新鲜血液带来的温暖,那种甘甜的味道,迷醉地把我通体的蓝熏染成妖冶的红┅┅我想我是属於这种热烈色彩的,蓝太过安静,血的红才能释放我被周身颜色所禁锢的活跃。
让人贪婪的感觉,贪婪到麻痹的感觉。 所以被一双手毫无防备间从血肉中拾起的时候,我还在那些感觉中麻痹著,快乐著。直到一丝气息突兀闯进我的感官。那丝柔和,带著一点淡淡香甜的气息。
惊觉,这让人警觉的味道。
通常人类在对神狂热膜拜时所燃烧出的直冲云霄的烟雾,便是这种味道,只是更浓烈,更带著种强迫性的霸道。但不知道为什麽,当它随指尖微弱而胆怯地混杂入身周翻腾的浓腥时,头一次感觉,其实这甜腻的味道,也并不是那麽令人讨厌的。
我找到你了......伴著同他指尖气息一样淡淡的声音,他把我对著阳光举起,於是我清楚看见了他闪烁在灿烂阳光下同样灿烂的眼睛。
仓皇逃离。
因著我满身的血污,他乾净的眼神。
头一次感觉到血是肮脏的,在他清澈的眼底赤裸折射出我身体的一刹。
於是那个下午我记住了这样一个少年,一身白衣,无声踏著满地细洁的沙砾而来,他拥有著天与地间最乾净的眼神和声音。
手指缠绕著淡淡薰香的味道。
黑长的发丝下有一双比夜空还要深邃的眼睛。
他微笑著对我说∶‘我找到你了┅┅’
他微笑的时候,那双夜色般沈黑的眼会逐渐绽放出海水蔚蓝的颜色。
和我周身一样安静的颜色。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坐在被我控制了身心的海神宽阔的额头。
他依旧一身白衣,在数十万战马奔腾的蹄声中静静踏沙而来。只是漆黑的发间不知为什麽多出了一缕缕刺眼的银丝,他望著我,眼底没有乾净的笑,亦没有绽放出那曾令我迷惑的海的色彩。
三十万条命换得大海之神的崩灭,他再次用他带著淡淡薰香的指将我拈入掌心。
你是天和地孕育出的奇迹。”
奇迹要懂得隐藏自己的锋芒,而不是这样张扬自己的能量。”
他们要我毁了你。”
你会不会恨我。”
他是神,为了摧毁我,转世为人。一个具有神的力量的人,能轻松跨越神与人之间的界限,同我直面战斗的神。
他们说你是一块会说话的石头。”
告诉我,被彻底摧毁前,你想对我说些什麽。”
沈默并不能掩饰你周身的愤怒。”
也许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麽聪明。”忍不住反唇相讥,却意外地┅┅在他眼底再次望见一丝淡淡的笑容。
暗蓝色的光海潮般在他眼中悄然涌动,他将视线投向大海∶“我叫俄塞利斯,你叫什麽。”
海风吹著他柔长的发丝,安安静静,缠著纯白的披风轻轻抖散┅┅一时间的怔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神。”
神?笑容在眼底荡开,反手将我握紧,在眼前被一团漆黑包围之前,我听见他有些疲惫,亦有些喑哑的嗓音∶“从今天开始,你叫西瑞丝┅┅”
俄塞利斯没有把我彻底摧毁。
违背了诸神的意志,他把我半数以上的力量封印,用他的心血同我定下交换我生命的契约。
所谓心血,便是一个人心尖上的血。也就是说,在将我力量和我的自由禁锢的同时,他就死了,直到他的转世以他的心血和生命再次将我释放。在那之前,我只能作为他守护的那个国家的圣物,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替他将那个还未形成国家的地方默默守护。
这便是我和他的契约。
俄塞利斯以此约束我从此在人世和神道的跋扈,亦以此约束诸神将我再次摧毁的藉口。
现在我叫西瑞丝,数著埋葬著他的沙砾,继续著我的生命。
等待俄塞利斯的是用尽神力後无止尽的轮回,等待我的,是被禁锢了力量後,在这片即将被黄沙吞没的大地上无止尽的守护和徘徊。
我等待,不知为了什麽┅┅
等待十年,开始想念那些同气息一样温和的手指┅┅
等待百年,开始因为对那双清澈目光的思念,而爱上躯体上并不适合自己的色彩┅┅
等待千年,绿地被黄沙一寸寸吞噬,正如我的大脑和大脑里的怀念┅┅
寂寞,思念著只见过两次的眼神和笑容,我在神龛充斥著他气息的薰香中开始了百年一醒的沈睡┅┅
直到第二十次睁开眼。
当以为那不过是又一次毫无意义的清醒,我再次看到了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带著数千年前不变的笑容,带著数千年不变的沈静,只是再凝聚不出数千年前刺透了我魂魄的光彩。
他瞎了......
甚至无法像数千年前那样迈著淡定悠闲的步伐踏沙朝我走来,他瘫痪了┅┅
\'俄塞利斯......\'我在神龛内低低念出他的名字。
他微笑,伸手将寂寞了万年的我拈入掌心。


番外二 《石头与剑》

很多年以前,她是霸占在我身上一块剔透顽石。
我叫森罗,森严的森,阎罗的罗。人都说见到我毋宁见到十殿森罗,谁会知道,连十殿森罗我都曾斩杀过。
曾经的诛杀有罪天神的刑具,终因过重的暴戾,而堕落成魔。
不曾有过遗憾,神之於魔,一个地狱的翅膀,一个天堂的镣铐。自由既是堕落的燃烧,我自挥剑斩断那些天堂中捆绑著我的枷锁。
你是我的。这是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略带嚣张的开场白。
黑色并不适合你,这颜色的霸道里有太阳的味道,我来帮你去掉。”这句话,她顺理成章成了我身体里一住百年的不速之客,虽然我至今没有想明白,为什麽黑色会有太阳的味道。
那是我最飞扬亦是最跋扈的一段日子。
一个接一个身手不凡的剑客,一道比一道尊贵叵测的身份,一次比一次华丽的战争┅┅我想我们两个是天生为此而存在的,就像琴与瑟,箭与弦。只是我从来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即使是对手的血一闪而过令我身体烫得颤抖的时候。
她从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
第一次问她,她说她叫‘神’,第二次问她,她说她叫‘石头’,第三次问她,她身上慢慢涌出一丝亮蓝色的光芒。我适时地闭嘴,这是她发怒的前兆,虽然我是如此迷恋著这抹张扬的色彩。
每次看她恣意评价著每个拥有过我,又无一例外下场惨烈的主人,末了,她总会若有所思补上一句∶“森,这就是你要的自由?没有他们你依旧飞不起来。”
那你为什麽还要借用我的身体。”我反问。
她沈默。
其实明知道那是因为她身上的伤。
也知道只有我身上无穷的杀气,可以掩盖她张扬的力量,替她阻挡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窥望。
但我还是明知故问。
喜欢看她挫败的样子,和她褪去了嚣张後的沈默,像个得意过了头一交跌闷了的小姑娘。从那时候开始,我习惯称她为‘她’,而不是‘它’。
她喜欢血液的味道,她喜欢杀戮和征服的感觉,她喜欢看血在半空散开时把阳光染成金红色那一闪而过的色彩。
我喜欢在那样的瞬间享受著她因快乐而包容住我的光彩。
为什麽黑暗里有太阳的味道,就成了不适合我的颜色。”
因为太阳是我的颜色。”
那我变成蓝色好不好。”
不好。
为什麽。”
因为蓝色不是你的颜色。”
喂,你觉不觉得我很可怜。”
......那我把我的颜色给你吧。”
我是不是要说声谢谢?”
不客气。
你还真不客气。”
什麽叫客气?
我觉得我快离不开你了,石头。”我说。
可我不会属於任何人,即便是你。”她笑。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我。在一次可以说是场浩劫的灾难过後。
她被人从我身体剥落。於是那些既想得到我、又试图拥有她的人,被我杀掉了无数个。屠杀过後我发现她不见了,很多种力量充斥著那个战场,那些尸体和我的身体,但没有她的。
力量最终随著空气里混乱的浓腥逐渐散去,而我从此不再有她下落。
\'可我不会属於任何人,即便是你。’
她说得很对。
可我从那天开始才真正感觉,‘我快离不开你了’,这并不是我随性而起的一句戏语。
我开始踏上寻找她的旅程,就像箭拿起时习惯把弓张开的一种本能。
不断地走,不断地寻找合适的宿主,不断地寻找┅┅从没有过这样的执著,甚至不知道是为了她的力量还是为了她本身的纯粹。也许找到她後自然就会有答案,我想我终会找到她的,我的石头,在我的躯壳因疲惫而腐朽之前。
小姐你好,我叫--吴永森,不是吴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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