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

观身不洁,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
正文

杏士墩

(2007-04-22 03:19:52) 下一个

 

 

                         

 

                                  

                                   1

 

杏士墩是蘇南武進的一個小村莊,有二十多戶人家。六九年歲末,我隨母親下放這裡。那年我六歲。

我們是半夜坐船去的。那是一種簡易的小船,有一個竹編的頂蓬,很是破舊。父子兩個艄公在後面搖櫓,船上堆著我們的舊家具。天漸亮時,看見艙外下著鵝毛大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田野、農舍被大雪覆蓋,屋簷下掛著的冰淩,小孩的胳膊一般粗。大地白色蒼然,一片肅殺。母親摟著我和弟弟,想讓我們暖和些,可怎抵得住肆虐的風雪。

這船有點像紹興的烏蓬船。母親淒聲說。母親是紹興人,常跟我們講家鄉的掌故。但母親當時坐船的心境,無論如何與周作人租一條烏蓬船,在船上聽水聲櫓聲,鄉間的犬吠雞叫,到鄉下去看廟戲的情形相去甚遠。盡管手里捏著手絹頻頻擦淚的母親讀過師範,是小學教員,喜歡讀張愛玲、於莉華,年輕時跳探戈、華爾茲。船擱淺時,艄公卷著褲腿下到冰冷刺骨的水里推船。這時母親說,現在是年關,人人都囬家過年,他們是風雪夜歸人,我們卻是風雪離家人。

以後的歲月,母親不止一次說過,她平生有兩次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次是日本人時代,隨外婆從紹興逃難到天津,海輪嚴重超載,衣衫襤褸的難民還是蜂擁而上,無法阻止,輪船只能離岸。黑暗里伴隨著一片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人像餃子下鍋一樣掉下海去。第二次就是去杏士墩船上的那一天一夜。

 

                              2  

 

村里從倉庫隔出一閒屋給我們住。倉庫里堆著一垛垛稻穀、麥子和農具,他們叫舍房。夏天舍房很潮濕,到梅雨季節,地上泥濘不堪。為防止糧食發霉,要撒大量的六六粉和石灰,我們每天在刺鼻的農藥味里生活。

把我們生活區和外面隔開的是一扇沒有油漆的白皮門,晚上在煤油燈微弱的光線里,閃著瘮人的寒光。這是一扇從地下挖出的棺材木頭做的門。村子很窮,有人為糊口干盜墓的營生。挑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把墳掘了,死人骨頭裝在瓮頭裏重新埋好,棺木賣給需要木頭的人家,換些錢,或者糧食、豬肉、雞蛋,墊墊飢餓的肚皮。一般一副上好的棺木,能對付半個來月。

下去的第二年,村里發展副業,在舍房養了幾百只小雞。不久,每天開始丟小雞,以爲是黃鼠狼。後來一天要少十只八只,隊長杜水大急了,晚上派人值夜。終于有一天,值夜的村民看到一條像吊水的井桶一樣粗,有十米長的巨蟒,在吞吃五六只小雞。也就是說,巨蟒天天和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們卻不知道。我們全家恐懼到了極點。

村民天不亮就要出早工,夏忙時更早,三四點就披著星星去田里。農活很重,春耕夏種秋收,冬天築壩挖河,一年四季早出晚歸。二三百斤的擔子,一天要挑幾百擔。挑擔時肩上的扁擔彎成弓形的圓弧,挑擔的人一邊艱難地負著重物走,一邊嘴里哼哼呀呀叫著號子。體力付出極大,工分卻很低。壯勞力一天下來也只有五六分錢,差一點的四分,婦女一般三分。年底村里把公糧用手扶拖拉機運到鄉里,餘下的按每家工分領口糧。收成好的年景,勞力多的人家分的口糧,最多也只能維持小半年。

殷田井家更糟。體弱多病,瘦骨嶙峋的殷田井高小畢業,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無奈那個年代掙扎在生存線上靠的是野蠻的體魄。他的工分一天二分都掙不到,女人又生腰子病。年終分口糧,人家都用扁擔挑,他家只有手里抱著的一袋,怎麽可能一家人熬一年。有一年殷田井的女人琴美哀求杜水大多照顧一點穀子,被拒絕,她躺在裝穀子的麻袋上,死死拽著麻袋不放。最後被杜水大連人帶袋拖出去幾十米,硬是把穀子倒在河里。以後的日子,琴美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常去田里挖野菜。她家有三個小孩子。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單身的洪法常去殷田井家幫忙,總是殷田井不在時。幫著琴美種自留地的菜,挑水,上草房頂補漏。洪法有一只假眼,村里人叫他田螺眼,三十歲娶不上女人。開頭村里人訕笑殷田井,殷田井有點不自然,心裏窩火,怎麽樣也是男人。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每個禮拜要騰出好幾天給洪法。一個男人沒有能力養活女人孩子,面子、尊嚴就成了奢侈品。洪法與琴美的關係維持了好多年,一直到他娶了一個外鄉的丑女人做老婆。

 

                             3

 

留大、留發是雙胞胎,和我同歲,我們常一起玩。他們的大哥留芳是村里的會計,會計是隊長之後的第二號人物。我和弟弟去他們家找他們玩時,總見哥倆很忙。有時在用稻草燒水,燒夜飯,嗆得滿眼淚水,從煙霧騰騰的灶頭里鑽出來,咧著嘴呲著黃黃的大板牙沖我們笑,剃著馬桶箍髮型的臉上滿是黑黑的灰。或者去外面擔一些大的土塊,重新纍築被豬拱倒的豬圈。看著他們瘦小的身體擔著超出自己體重的擔頭,從狹窄的河堤上歪歪扭扭走過來,我總為他們捏一把汗。

春天的田野最好玩,開著看不到邊的蒲公英。留大、留發每天要割豬草,我們跟著一起去。一年中這時的田里最豐盛,我們摘地里的黃瓜和還沒長熟帶著素腥味的蠶豆吃。爬到桑樹上採熟得發了紫,甜得像蜜的桑子,一把把往嘴里塞。好幾年我都去野外割棉花草,囬家讓母親和在糯米粉里,做成糯米糕,蒸熟了用白糖蘸著吃,那味道美極了。

留大、留發家徒四壁,連一張像樣的椅子也沒有。他們家吃飯,一家幾口圍著一張破桌子不説話,各自手捧著豁了邊的碗,稀里嘩啦喝碗里的粥。説是粥,其實只見湯不見米。喝一口,用筷子夾一塊粗鹽巴放嘴里嘬一口,再放回去由下一個嘬。這就是他們的用餐。

干農活或玩耍時,突然内急要出恭,小孩就到自家的露天糞缸里或者野地里排泄。完了隨手從旁邊地里拔幾把草或揀幾張樹葉,放在糞門上來回拉幾下。手邊實在沒東西可抓,留大、留發會提著褲子翹起屁股,挪到牆邊,屁股對著牆角蹭幾下。村里不少女人都在大白天蹲糞缸,露出雪白的屁股。

如今中國是世界最大的生產基地,產品應有盡有,城鄉各地商場草紙的品種不計其數,柔軟型,香水型,吸水型,還印著花,遠銷海外。可那時留大、留發是用不起草紙的,距離現在,也就二三十年的光景。草紙的歷史,也能看出國運的興衰。

 

                             4

 

過年是農村人生活里可憐的樂趣之一,又值冬季農閑。村里會殺一頭豬,把豬肉、豬血和豬下腳分給村民做年菜。這時大家會聚在村子的廣場上,幾個強壯的小伙便展開身手,把肥碩的豬綁在寬條凳上宰。豬也有感覺,知道即將受死就全力掙扎,奪路逃命。有小伙舉著長長的殺豬刀衝上去撲在豬身上,被撲倒的豬發出一聲聲埀死的尖叫,翻出白白的肚皮。小伙的刀就噗地插了進去,豬血噴射出來,後面有人迅速把洗腳盆遞過來盛血。這時村民會發出一陣喝彩。

那年過年幾乎所有村里人都到廣場去了,唯一沒去的是住村東的小馬。沒入冬小馬就染了病,臥床不起。二十天不見好轉,且日見沉重,小馬女人就央求村里人把小馬擡到鄉衛生院。衛生院的赤腳醫生沒給小馬做皮試,就注射了青黴素。囬家後小馬青黴素中毒,頭腫大了一倍,五官走型,面孔看上去像騾子,差一點死掉。

農家的生活雖説是各過各的日子,但有點風吹草動,就又懷著各樣的心思關注張家長李家短。當然,像隊長杜水大跟村里幾個女人有關係,其中有婦女隊長網娣這樣的事,是沒人說的,因爲不敢。杜水大是縣學大寨先進標兵,鄉里的紅人。他瘦削,頎長,精干,臉上無肉,做事有魄力,敢作敢當。這是那個時代農村男人的典型。加上手里有權,握著別人的生計,吸引農村女人是情理中的事。我們去杏士墩的第三年,各家都裝了有線喇叭,除了新聞,就是播放樣板戲。縣里的新聞經常表揚杏士墩的杜水大,帶領村民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

廣播線由縣里接到鄉,再到大隊,到村,一段一段拉的。剛通廣播的那個夏天,一個濕漉漉霧蒙蒙的早上,大家上早工還沒收工,突然有人叫出事了。全村人都跑去看。只見田里躺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脖子上纏著幾圈廣播線,地上有一灘血。那是祥生的兒子小國。等鄉赤腳醫生趕來,小國已經斷了氣。祥升的女人抱著兒子的屍體嚎啕大哭,嘴里還喊:你這七煞好忍心丟下我走了,你殺千刀的老子作孽,我可沒有哇,爲什麽要我遭罪。這狗日的早晚會給雷劈了哇。村里人心裏都清楚,祥生的女人在罵祥生。祥生早年掘了親生父親的墳,用棺木換香煙換酒。他們都相信小國是給鬼拖走的,父債子還,因爲小國根本夠不到離地兩米的廣播線。這件事發生突然,撲朔迷離,給杏士墩留下深刻的懸念。

也就是那年夏天的一個雷雨天,還真有人給雷劈了。不過不是祥生,而是鄰村的一個男人。雷是從在田埂上走路的這個男人的頭頂打下去的,一直劈到襠下,全身焦糊。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掘過祖墳。

 

                              5

 

回城後我再沒去過杏士墩。但畢竟是童年生活的地方,印象很深,我總想起那里,還有那里的人。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網娣到城裏看親戚,住在我們家幾天。説到村里的人,她告訴我們,田螺眼洪法一次給殷田井家上房補漏摔成重傷,送醫院路上就死了。不多時殷田井生肺癌,也很快死了。琴美變得半瘋,頭髮全白。村里人都說琴美命硬,克夫妨子。

八十年代,從學校畢業後我在一家企業搞管理,社會也已開放。一天,有兩個供銷員來廠里做生意,自我介紹從村前鄉來。我眼睛一亮,杏士墩就在村前鄉。聽我說在杏士墩生活過,他們就說了些那里的事。他們說要是回去你肯定不認識了,公路已經通到村里,開了好幾家社辦企業。村里好多人很有錢,造了樓房,幾家是三層的,出了好幾個萬元戶。過去的隊長杜水大老了,沒人理他,變得很孤獨、古怪,整天喝酒。失去了曾經的輝煌,眼看往日説一不二的時候一去不復返,老頭傷感的同時,看人的眼神變得越發惡狠狠起來。一次和新婚不久的兒子口角,老頭一夜沒睡。黎明時,徣著晨曦,把已經繞在梁上的繩子套在熟睡中兒子的脖子上,然後抓住繩子的另一頭一個箭步衝出去,用全身力氣硬把睡夢里的兒子從床上吊起來。家人聽到聲響趕來,見到杜水大臉衝地把全身重量壓在繩子上,半空中的兒子還在掙扎。老頭惡毒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一聲不吭,窗外透進來的光照著他露著獰笑的臉。幾個人都奪不下他手里的繩子,只得眼看杜水大吊著的兒子活生生在房梁上抽搐著死去。

杜水大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後來得肝癌死在牢里。我聽到這事時,他已經死了好幾年。

 

                             6

 

有一個離杏士墩不遠的地方暴富的企業家,因爲發了財,進城嫖城裏女人。找了一個女孩去賓館開房間,完事後甩過去一疊鈔票,心滿意足。女孩穿衣時把身份證落在地上,鄉鎮企業家無意中看到女孩的住址竟然就是自己隔壁的村子。他對拉皮條的說:老子發了,想弄個城裏女佬(方言女人)白相相(方言玩),不想你狗日的替我找的還是鄉下人,老子日來日去還是日的鄉下逼。

之所以我久久沒有回去杏士墩,這也是一個原因。我不願去破碎童年的夢。過去只是民生貧困,但人性里卻還存有質樸、善良。回憶里除了苦楚,還有喜樂,除了酸澀,還有甘甜。很難想像留大、留發要也成了嫖城裏女人的農村暴發戶,我該怎樣面對自己的童年。今天的中國社會,許多境遇悲慘歲月中還閃現過真誠善良品質的人們,日子改善了,生活變遷了,卻迅速走過苦難,迅速忘卻苦難,用經過苦難發硣的畸形心理,卑劣人格,浸泡著麻木的群體良知。

杏士墩是我今生的緣,從童年開始就伴隨著我的記憶,參與我每個人生時段對世界的判斷和分析,對人事物的取舍和選擇。在我喜悅時,在我困頓落魄時,在我遭遇難過的坎時,在我迷失於燈紅酒綠、鴛鴦蝴蝶的名利場時,在物欲撩撥我心態失衡時,當我在澳洲的餐館里洗咖啡杯上女人鮮豔的口紅時,杏士墩的世態和人情,總會浮在我的眼前。對比三十幾年前杏士墩的民生,讀著明人洪應明《菜根譚》里的句子:家坐無聊,不念食力擔夫,紅塵赤日。嫌官不達,尚有高才秀士,白首青襟。我還有什麽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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