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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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35)

(2007-07-23 09:18:27) 下一个

三十五 不作繁华主

劭离舅舅的房子是英国人留下来的两层小楼,靠近曼德勒皇宫的护城河。替他打理房子的是一个叫采采的年轻女子,肤色黝亮,非常健康,笑起来的时候,紧挨着唇角有圆圆的酒窝,随着笑容一漾一漾的,引人遐思。采采的爸爸是克伦族人,在一次赌石中输得倾家荡产,自杀而亡,留下采采与妈妈辛苦度日。

采采叫我和范然“德钦”,说是劭离大人交代过的。等我们弄明白那是主人的意思之后,坚持让她只叫我们名字就好。她扭扭捏捏开口叫貌然和玛悦波时,头垂着,手指紧张而害羞地绞在一起。采采走路的时候,象微风,悄无声息,手脚极其麻利,屋里屋外楼上楼下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条不紊;即使对面无人,她的脸上也一直挂着清浅温和的笑。

曼德勒的夏天,是一只火上烤着的封闭铁罐。群鸟在黎明飞翔,太阳出来后进入梦乡,空气是凝滞的,地面上象下了火。城市的电力供应不足,空调更象一个装饰品。腹部愈发隆起,我在闷热难挡中,经常浊气上升,脾气暴躁,更是明白原来肉体的欢愉是要付出代价的。范然见我辛苦,更加自责,曲了心意地迎合我。他不知从那儿弄到一把蒲扇,我在白昼昏睡时,他坐在我身边,轻轻为我打扇子。我偶尔睁开眼,看见他在身边,心里方才觉得踏实。就近的案头,放着采采送过来的装在竹筒里、已在凉水里浸过的芒果汁。

缅甸,是独立在世界之外的,时间仿佛失去了轨道。没有网络,中文电视台永远在播放三流的连续剧。我们带来的有限的几本中文书,已经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最后忍无可忍,买来英文书,于是不期邂逅了英国人Rudyard Kipling那首叫做“Mandalay”的诗。当范然好听的嗓音在闷热的午后读出这首诗,从最初的生涩停滞到后来的诵咏成流,仿佛伊洛瓦底江的江水,带走我所有的闷燥和焦虑。我认认真真地开始享受起这种与世隔绝的、农业社会般的、慢节奏的和谐生活。

到晌午,太阳式微,范然磨好香木粉,在我脸上颈上涂了,采采站在门口,目送我们出门。我们叫一辆三轮车,从城北穿越大半个城区去城南的乌本桥,当地人也叫爱情桥的地方看日落。乌本桥由一千零八十六根拆自阿瓦皇宫的珍贵柚木建成,之字形跨越东塔曼湖,从桥头到桥尾一共六座亭子,暗示佛教的“六合精神”。范然和我,相互挽着,从湖西过桥到湖东,寻一家僻静的茶馆,静静看日落。

太阳下去的时候,湖面是红的,附近寺院的百多个和尚着了红色的袈衣,在夕阳下静静地用晚餐,游人行走于桥面,而太阳却反而坠到了桥面之下,我恍惚以为他们,是行走在天堂之上的。乌本长桥落日,见证多少爱情。这爱情,即使低微如蝼蚁,也在那低微里发出耀眼的光,我不知道这是宗教的慈悲还是信仰的智慧。我那些曾经执着的贪恋,几乎遗忘在异国陌生城市里诗人情怀一般的落日中。

这一段人人反对,仿佛自讨苦吃的异国生活,带给范然与我的变化,也许只有我们两人自己看得见。北京的范然,曼德勒的范然,他们就连脸上微小神情的变化都是不一样的。精明如他,在没有了西服领带的算计之后,日渐习惯笼基与人字拖,幼时的惫懒神态,越发多地出现在他脸上。他说从前是南橘北枳,现在是重归故里。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日益剔除华丽,更象我最爱的低音提琴。

“三皮,你记不记得从前场部办公楼的楼後,有两株曼陀罗。”

“嗯。”

“开花的时候,漂漂亮亮的倒挂着白色的小喇叭,人人都喜欢,只有你,一闻到那甜香就喊头晕。”

“是啊,然后所有的小孩都说我娇气。”

范然笑笑,“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曼陀罗有毒。也许,凡是美好的,都是有毒的,可再毒,还是无法忘怀。我有记忆以来,印象最深的一幕,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疑惑地看着他。夕阳只打亮了他一侧的脸,另一侧隐在阴影里。

“是五岁的那个下午。那时候,你的头发只到耳朵,刘海齐着眉毛,眼珠黑黑的,眼白却发蓝,你穿着白色荷叶领短袖上衣,黄色起紫色小花的短裙,裙子左下角蹭了黑色的泥。我问你怎么了,你鼻头一红,哇一声哭出来说:哥哥,有蛇。那个画面真象个仪式,我醍醐灌顶一般一瞬间就长大成人了。想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不让你哭,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怀着这样的信念。我们分开的九年,我不是没有想过忘记你。可你就象影子,无论我想逃离到哪儿都笼罩缠绕着我。那时候,我以为只是青春的荷尔蒙,不知道那其实就是爱情。”

我想起《牡丹亭》题序里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竟然象是魇住了。夕阳已经坠入湖面,天空一分暗似一分,偶尔有风铃的叮当声飘来,却不及范然的声音来得悦耳。他的声音,此刻于我,如同最美的翡翠发出的乐音。他关于童年最初的表白,是对偏执的救赎,是魔法般的时刻,这个时刻只属于爱情、属于拥抱、属于永不忘记。

医生对我和胎儿的状况持非常乐观的态度,他想透露性别的时候,被范然轻轻打断。他和我一样,我们更期待在生命来临的瞬间分享那份惊喜,唯有此,喜悦才更具体更完整。怀孕对于我和他,都是人生的新功课,又没有亲友在旁指点,我们自己所谓的胎教,无非是轮流读一些喜欢的中英文书,放一些喜欢的音乐罢了。但我最喜欢的,是听他趴在旁边给孩子讲故事。屋外芒果树、榕树荫遮住了窗户,时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在叫卖香蕉饼、糍粑、火烧泥鳅……我们在喧嚣褪尽的重复日子中,等待孩子的降临。

如果说有缺憾,那就是偶尔生出的寄生虫般的羞耻感。

七月的时候,丹意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跟我们宣布,“复课了,复课了,所有大学都复课了。”

再隔几日,吴岩突然从仰光来访,问我们是否有兴趣去曼德勒理工学院短期执教。我和范然喜出望外!

吴岩带我们去见了道达努若[1],曼德勒理工学院的副院长,也是温克博士的挚友。三年多的停学,此刻正是用人之际。道达努若与我们短暂交谈,了解了各自背景之后,选定科目,让我们一周之后试讲,然后再行定夺。

第二日就有人把英文教材送到了家里。因为我九月底即将临盆,范然起初并不同意我外出就职。但我坚持己见,“哥哥,哪怕是试讲之后不合格不能去,也好过现在什么也不做就放弃。”他见我固执,只得依了我。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与他此刻才觉出了自己英文的拙劣。我们只好将讲稿一字一句写出来,互相修改,互相指错,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听众,互相纠正发音。

试讲那天终于来了,我俩被安排在不同的时间段,范然先讲。他死活也不肯让我去旁听,我想想也就允了。他出会客室门口的时候,神色不是不紧张,我替他整了整衣领,“就当是你从前给人讲标,只是用英文讲罢了。”他嗯一声,亲亲我的面颊,转身而去。我回座位时,看见刚才给我们倒茶的女士在微微笑着,我也对她报以一笑。

待他再回来,神情已大为改观。轮到我的时候,我连日的焦虑反而无影无踪。假使当时没有离开北京,我早已是那诺大校园里一名小小助教了,命运只是把北京换成了曼德勒而已。这样一想,我勇气倍增。

老师和学生的反馈都还不错,当道达努若向我们点头的时候,我和范然相视而笑,原来,所有一切,命运自有安排。

回家的路上,我嚷嚷着要给陶教授写信。范然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得告诉陶老师,我不留校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现在,是MIT的老师。”

MIT?”

“对呀,Mandalay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范然听罢哈哈大笑。

道达努若很快为我们办好了工作许可证,当他知道范然的母亲是缅甸克钦族人时,居然用中文跟我们说“谢谢”,我俩反而一时尴尬。

那个炎热的夏季,因为繁忙的备课授课,暑意都仿佛消减了几分。采采知道我们去理工学院任课后,对我们更是尊敬,再不肯直呼我们的名字,而是叫我们“塞耶”[2]。因为语言的不足,我与范然的讲义都是逐字逐句写出来,细致到开场白、起承转合、和结束语,再反复过目,丝毫不敢马虎。范然怕我久坐不利,每天傍晚定要陪我出门散步。除了乌本桥,我们常去的地方还有离我们住处不远的曼德勒山,及山脚下刻着三藏经的固都陶佛塔。采采见我们备课辛苦,花样翻新地打理饮食,采采妈妈有时也会过来帮忙,为我熬浓浓的鱼汤。我和范然,看着各自厚厚的教案,骄傲感油然而生。而我们的孩子,也行走在他(她)自己的路上。

我的学生中一多半年纪比我大,但仍然恭恭敬敬叫我塞耶,令我对这份职业也起了敬畏之心。预产期前两个多星期,我还坚持上课,在得到医生认可之后,范然才略略收起担忧。但是孩子来得这样快,也许他(她)的灵魂,也等不及要在热带里跳舞。

那天只是曼德勒平常的九月天,我和范然出门去学校之前,接到丹意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原来吴岩等人在陪同昂山素姬出仰光与支持者见面的行程中被捕,而昂山素姬女士再次被软禁。丹意已经和莫辛妈妈搬出了旧宅,暂时住在朋友家里,她怕我们联系不上才特意打来电话。未曾料想七月与吴岩一别,竟是永诀。

我和范然心事重重到得学校,各自强打精神上课。当阵痛一次次涌上来时,我已站立不住,我用手撑住讲台,整个人靠上去,刚说了声对不起,看见教室里三十多个学生都站了起来,已经有人快步到我身边扶住我,回头跟别的同学交代着什么,他们的缅语,象蜘蛛网一般沉沉罩了上来,我在恍惚中,看见窗边一个男生,双手合十,微收下颌,喃喃祈祷。我亦祈愿,佛祖照看我的孩子,如同照看这世上每一个珍贵的生命。

二零零零年九月十三日,我与范然的女儿来到这个尘世。缅文名乃劭离舅舅所赐,同其祖母,名乌玛;中文名则由爷爷所赠,为范希文,此名难免有唐突大家之嫌,但爷爷坚持,“不拘形式,方为上上之人。”我们只得作罢。


[1]道达:博士之意。

[2]塞耶:意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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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本长桥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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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江入大荒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仲城的评论:

呵呵,被妹妹看破了。乌玛是印度传说中的女神,湿婆的妻子。写这章的时候正好在看朋友去年转冈仁波齐神山拍的片片,当然还有玛旁雍错圣湖的照片,就随手借用了女神的名字。

印度有非常非常优美的文字传承,可今天却式微了。在我看来,泰戈尔的文字仅仅得了先辈的皮毛。当然,也许是自己阅读有限,对当代印度的文学几乎一无所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可能贻笑大方的。
achie 回复 悄悄话 嗯,感动。。。

仲城 回复 悄悄话 乌玛是女神名么?大家已远,唐突不到啦!爷爷说得好啊!
三皮成了母亲,一时间难以接受。怀孕的时候却不觉得。
ETETETET 回复 悄悄话 最后一部分,感动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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