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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民國前十年(《袁氏當國》之前部分 4

(2006-08-04 07:25:20) 下一个
◆ 從「企台」到「總統」
中山先生此時雖病急亂求醫,四處籌款,但所得則極其有限。東西帝國主義都想利用他,但是又不信任他。中山當時在美洲華僑界的最大靠山厥為「洪門致公堂」,而致公堂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口惠而實不至。據中山先生于一九一○年(宣統二年庚戌正月二十日、陽曆三月一日)「致美洲同志趙公璧函」,他的第九次起義之失敗,實因缺款五千,而「波士頓致公堂擔任五千,所寄不過一千九百餘元。紐約致公堂許擔任者,一文未寄……」。
所以近代史書如鄧澤如所著「中國國民黨二十年史跡」中所羅列的十萬八萬之數,都是「認捐」的數目,或事後誇大之詞,不是實際的收入。這實在不是「致公堂」諸公慳吝,而是中山的革命原是個無底洞,鈔票是填不滿的。加以當年華僑社區之中,既無「王安」,亦無「包玉剛」。大家都是打工仔,在美國「排華法」欺壓之下,做點洗衣店、餐館的苦力勞動;終年所得,勉卻饑寒。在一身難保之下,支持革命,已盡其所能了。過分捐獻,大多力不從心。因此中山先生在辛亥七十二烈土死難之後,他實在已羅掘俱窮,甚至自身也衣食難周。
同年十月「武昌起義」爆發,中山時年四十六,正值壯年。據黨史所載,他那時正在北美「致公總堂」支援之下,組織個「籌餉局」,到處巡迴講演革命,籌募軍餉。但據一些私人記述,中山此時日常生活都很難維持。武昌起義期間,他正在科羅拉多州典華城(Denver亦譯但維爾或敦復)一家盧姓唐餐館中打工,當「企台」(粵語茶房之意)。他原先對「武昌暴動」的消息,並未有太強烈的反應。因為同樣的起義他已領導過十次了,何況這次的發動者和他並無直接關係呢?可是一天他正手捧餐盤自廚房出來為客人上茶時,忽然有一同事向他大叫一聲說:「老孫,你有份「電報。」」說著,那同事便把那份來電丟到「老孫」的餐盤中去。中山拆閱來電,不禁喜出望外。原來那電報(顯然是黃興打來的)是要他立刻束裝回國。因為革命情勢發展迅速,「中華民國」可能即將成立;一旦成立了,則首任「大總統」,實非君莫屬也。——果然,兩個多月以後,企台老孫就真的做起中華民國的首任「臨時大總統」了。

◆ 挖掘了民族良心的「黃花岡」
孫中山先生實在是十分偉大的。他不但在辛亥革命時代是個最前進的思想家。搞歷史的人一百年後回頭看,孫公仍然是我民族最高層領袖中,近百年來極少有、甚至是唯一的「現代人」。毛澤東雄才大略也,可是「太土了」。這三個字不是我們寫歷史的人封他的。那是他枕邊人江青夫人對他的評語。君不見毛主席故宮的偉人書房裡,就找不到一本洋書?君不聞,毛主席自誇把「資治通鑒」讀了六遍。毛主席一輩子隻會做酸溜溜的舊詩詞,而一句「新」詩也不會寫;毛公也一輩子未穿過西裝,據說也未刷過牙。他這土老兒居然也找到了一個當明星的老婆,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中山先生是個現代人。他在辛亥革命時的思想,是「新」得過了頭,也可說是「躐等」吧。其實他那「八字」真言,就足夠領導一個「辛亥革命」了。其他都是多餘的。
為著「驅除韃虜」,同盟會一成立,他們就想到要聯合會黨,搞武裝暴動。在辛亥之前,孫中山所親身領導的所謂「十大起義」,有八次都是同盟會在它短命的六年(1906-1911)之內發動的。一九○七年一年之內就「起義」了四次。計有「潮州起義」(5月)、「惠州起義」(6月)、「欽州起義」(9月)和「鎮南關起義」(12月),(外加同年7月光復會徐錫麟的「安慶起義」)。一九○八年則有「欽、廉起義」(3月),雲南「河口起義」(4月);一九一○年則有「廣州起義」(2月);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之前則有最慘烈的黃花岡」(一作「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廣州起義」(4月27日,陰曆三月二十九日)。
同盟會諸公為什麼要不斷地搞這些準備並不充分的小起義呢?而這些小起義為什麼沒一個能維持若干時日的呢?這就因為孫、黃諸公都堅信滿人政權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末日。牆倒眾人推,祇要他們能以有限的力量,在中國南部沿海佔領一兩個城市,全國各地就會一致響應;然後群策群力就會把大清皇帝拉下馬。——他們這一構想,並沒有錯。辛亥武昌起義之後,各省響應之熱烈,不正是如此?可惜的是清末革命黨人搞了十餘次大小起義,竟然沒一次能佔領一個城池至一兩個星期之上的,所以連鎖反應就無從發生了。
再者,孫黃二公都是邉用孛軙?h起家的,他們過高地估計了會黨的戰鬥能力了。其實會黨祇是些烏合之眾,而革命党領袖如孫黃等人,籌了些極其有限的「軍餉」,買了些陳舊槍炮,便驅策這些烏合之眾上前線、作戰賣命。而孫、黃兩人又都是文人。孫逸仙是個學貫中西的洋翰林;黃克強則是個「文似東坡,字工北魏」的名秀才。二人基本上都不知兵,至少沒有臨陣經驗。那些桀驁不馴的會黨分子,也不一定聽他們的指揮。率領他們去「起義」,正如古人所說,「驅市人為戰」。對方的清軍雖說不上是什麼勁旅,但至少是職業性的正規軍。兩相砍殺,則勝敗之數,就毋待蓍龜了。所以同盟會諸子,在羅掘俱窮,邉訒?h,發動七次起義,都一無斬獲的沮喪心情之下,最後不顧一切,乾脆捨棄會黨,就自己赤膊上陣了。
最先丟掉筆桿,拿起手槍炸彈,去和滿族王公拚命的高級幹部,便是有美男子之稱的才子汪精衛了。汪精衛其時年方二十七,由於「民報」的深入朝野,已才名滿天下,連北京的深宮內院繼慈禧、光緒(1908年死亡)執政的后、妃,亦無人不如、無人不曉。
汪原在南洋一帶隨孫、黃二公辦雜務,然自覺同盟會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非自己捨身作烈士別無他策,乃留下血書不辭而別,由傾慕他的女友陳璧君向乃母逼出八千元(此為陳璧君自報,實數猶待考),乃偕璧君及同志喻培倫、黃復生等數人輾轉潛入北京,詐開「守真照相館」,重輸z政王載灃。小才子怎能作職業剌客呢?事機不密,汪、黃二人就被破獲逮捕了。
北京捕獲的革命党刺客,竟然是文名滿天下的汪精衛。消息傳出,一城皆驚!汪、黃大獄竟由肅親王善耆親自主審,而善耆竟是個惜才之士,他首先便被汪氏的文名儀表供詞和丰采所懾服。當他把汪、黃兩犯「隔離審訊」時,二人皆堅稱是「個人址矗?奂盁o辜朋友」,叩請庭上將本犯千刀萬剮而將無辜者釋放。據說善耆聞供大為感動,竟放下朱筆,再三歎息,口稱「義士、義士」不絕。就這樣他才說服攝政王載灃,把這兩個罪至淩遲處死、九族同誅的「大逆犯」,輕判為「永遠監禁」的。
作者落筆至此,倒覺得載灃、善耆這些「韃虜」貴族,顢頇誤國,固罪無可逭,然較諸後來國共兩黨,誅鋤異己,殘害無辜者之兇狠毒辣,實有足多者。治史者紀錄善惡,可不慎哉?!
汪精衛那時年輕衝動,激於義憤,不惜一死,曾引起全國同情,把排滿革命,帶向另一高潮。其實汪氏祇是因其多彩多姿,而暴得大名。當時革命黨人,痛恨清室誤國,沮喪之餘,人人皆有必死之心。其中無名烈士,其死難之慘烈,更足銘人肺腑。即以喻培倫烈士而言,喻君原為三位刺客中的漏網之魚,原可不死,但是最後還是自求一死,做了黃花岡上的烈士。今日世人但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汪精衛,又有誰知道,真正引刀成一快的小四川佬喻培倫烈士呢?!
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廣州起義」,最後叢葬于黃花岡的「七十二烈士」(實數是86人),他們當時是人人自求一死的。這群烈士都是當時中華民族中熱血沸騰的青年,他們眼見國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間,而人民愚昧、清吏顢頇。他們原想藉華僑之錢,?#123;會黨之勇,以推翻滿清惡政。可是起義十餘次之後,才知藉華僑之錢匪易,?#123;會黨之勇尤難。絕望之餘,乃決心以一己血肉之軀,作孤注之一擲。這就是七十二烈士死難前的孤憤心情。
他們死得太慘烈了。八十多人原是「同盟會」的骨幹,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將相之材,卻被當作衝鋒陷陣的小卒犧牲了。一旦集體犧牲,則同盟會之菁英斲喪殆盡;但是他們之死,也挖掘了我們民族的良心。——全國暴動已蓄勢待發,清廷惡政也被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 孫文的革命外交舉隅
當國內革命邉郁[得如火如荼之時,孫中山先生在做些什麼呢?香港那時不許他入境;日本亦作有禮貌的擋?#123;。中山活動的地區,祇限於南洋。後來南洋荷屬、法屬、英屬諸殖民地,為著向清廷討價,對他亦不表歡迎,弄得中山無處存身。以致在民國前二、三年間(1910-1911)他連繞地球二匝。全部時間都用在旅途之上了。
中山旅行之目的何在呢?他是在尋覓有錢有勢之歐美人士,同時也想加強他在美、加一帶同盟會的基層組織,為計劃中的「起義」而籌餉。
中山對歐美當局寄存希望最大的原是法國。他在一九○五年夏應中國留歐學生之請,路過巴黎時,被湯薌銘等所竊走的檔之中,便有一封法國當局把他介紹給安南總督的信件。法國駐安南的殖民地官員,當時窺伺中國之不暇,何厚于孫文?顯然的這些帝國主義者是想利用孫文的;而孫文饑不擇食也想利用他們。
後來同盟會成立了,中山席不暇暖,便於是年十月自日本專程經過西貢,趕往馬賽、巴黎。舟過吳淞口,並與專程來訪的法國在華駐屯軍參珠L作最機密的往還(簡直是一種「令符將兵」的方式)。其後中山並派專精英語人員,偕同法國軍官,前後凡三人,前往與法國殖民地安南接壤的廣西、貴州、四川三省,作實地?#123;查。法人此舉用意何在,就發人深思了。後來秘件洩露,清廷據以抗議。法國駐華公使亦為之吃驚,乃行文巴黎問詢。法政府居然要其駐華公使,不必管閒事。中國政府亦無如之何(有關此事件的中國資料散見政府檔案及私人雜著,包括「國父年譜」;法文原始史料亦不難查證也)。
一九○九年五月,中山作「第四次環球之行」時,亦自新加坡逕赴馬賽轉巴黎,在巴黎住了一個多月。他到巴黎的目的,據說是「竭力邉右环▏?Y本家,借款千萬」。其主要牽線人則為前任法國安南總督。據說是「將有成議;不意法政潮忽起,法閣遽改組……此人(資本家)遲款。因其非得政府之許可,斷不肯在國外投钜資,事遂不諧。」(「國父年譜」卷上,頁265;亦載中山於1909年10月29日發自倫敦的「將赴美洲致各同志函」,載「國父全書」頁419。)據吾友吳相湘、蔣永敬諸先生之考據,辛亥之前中山在世界各地所捐之款,總數尚不及五十萬(500,000 $)。何來此法國千萬富商?所以此一「資本家」很可能便是法國政府自己;而法國政府投此「鉅資」,意欲何為?而中山要吸引法國投此鉅資,「條件」又為何?均史無明文。蓋同盟會當年與西方諸帝國主義所辦的秘密「外交」,均由中山獨任之。黃興、汪、胡等人因不通西語,亦不諳西情,均不知仔細也。

◆ 科州盧家的故事
筆者寫出上段孫中山先生的軼事,朋友們驟讀之下,可能認為是稗官野史。其實這故事的真實性相當高。因為把這份電報丟到中山餐盤內的那位「企台」,和這家餐館的主人盧瑞連君,據說在二次大戰期間,都還健在美國。盧君的長子盧琪新君曾任國民黨中央社「駐美京特派員」,與筆者老友,名記者龔選舞君曾長期同事並為好友。盧的次子盧琪沃君,曾任「青年歸主教會」的牧師,也是交遊廣闊之士。他們盧家與孫公為世交好友和同鄉同志,可能還是至戚。中山先生當年在他們餐館中幫忙作企台,原不是什麼秘密。祇是在那清末民初勞工並不神聖的中國社會,如傳說孫總統曾在美國當茶房,恐怕會引起國內守舊分子不必要的誤會,所以孫公諱言之。盧家父子為親者諱,除向至親好友,作為革命掌故,笑談之外,亦未多為外人道。
筆者在八十年後的今天。寫出中山先生當年這段小軼事,正是要宣揚一代聖賢的偉大之處。不才在美求學期間亦嘗打工有年。今日台港大陸在美的清寒留學生,有幾個沒打過工?——在美打工,何損于孫國父的日月之明?相反的,孫公的打工正可說明先賢締造「民國」的艱難,足為後世子孫追念耳。
中山於一九一一年十月中旬離開科州回國,便道訪華府、倫敦、巴黎,想舉點外債,以度艱難,卻分文無著。可是中山是當時革命党人中,唯一是以結交異國賢豪,華僑巨富的最高領袖。一旦自海外歸來,中外各報皆盛傳他攜有鉅款回國來主持革命。當他於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偕胡漢民抵上海時,各界皆以鉅款相期相問。中山答曰:「我沒有一文錢。帶回來的祇是革命的精神!」——我們後輩打工仔固知我們靠打工維生的前輩,一文不名也。至於「革命精神」之充沛,也倒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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