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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人生边上

  ——补记钱锺书先生

  ◎ 林东海

  拙著《文林廿八宿 师友风谊》问世,有些读者质疑:有“文化昆仑”之誉的钱锺书先生,何以写得如此之短?不错,记钱先生的文字,确是全书篇幅最短的一篇。对此,我的解释是因为交往少,连一面之交也没有,只有一次信札来往,可称为一札之交,自然可记者也就少啦。其实,这并非真正原因,或者说并非全部原因。坦率地说,钱先生在所处复杂多变的社会背景和生活环境中,其行藏出处的态度较为特别,治学著述的方式方法也是蹊径独辟,所以不敢轻易议论;况且“钱学”曾火爆一时,“粉丝”很多,说得不好,也容易“惹是生非”,思之再三,还是“少说为佳”。实话实说,对于钱先生,我并非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看法也许不同于一般。读者的质疑,似乎想更多了解我的看法,因此借本书重印的机会,写下这篇补记文字,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钱先生早年出版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说人生像一部大书,他(他们)在阅读时“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因而“老老实实,痛痛快快”地写下“人生边上的随笔”。钱先生这个幽默的比喻,颇能说明他的人生态度。这使我想起北宋大文豪苏轼在《沁园春》词中所说:“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东坡先生的话里包含着激愤,而钱先生的妙喻却体现了冷静。可以说,终其一生,他都坚持了这种冷静态度。他用写在边上的文笔,治写在边上的学术,过写在边上的人生,从而把自己塑造成富于独特品格的文化巨人。

  一、写在边上的文笔

  我爱读钱先生的书,从《谈艺录》到《管锥编》,无不披览,也从中受到诸多沾溉。拙作《诗法举隅》,自撰写论文至改成小册子,都深得钱著的启迪,如“视听通感”、“超越时空”、“化虚为实”、“巧比妙喻”、“以动写静”、“化静为动”等章节,都或多或少融化注入钱先生的高论。先生在答先师刘大杰赠诗中说:“心事流萤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重复《新岁见萤火》诗意:“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这当然是自谦之语。他著作中的智慧之光,岂但“自照”,更是嘉惠学林,我就“沾”了不少“光”。

  钱先生的著述,千汇万象,五光十色,妙语连珠,美不胜收。而其慧光所聚,尤在“文心”。他几乎遍读中国的经史子集以及外国的文史哲经,不过其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文学艺术,努力揭示文学语言、修辞技巧、艺术境界诸方面富于审美价值的亮点;其所揭示的亮点,往往旁通文史,纵通古今,横通中外,从而凝聚成世界性的人类文明之光。人们一定会寻思,钱先生何以能在古今中外巍巍的书山中淘出这许多闪闪发光的宝石?林子清《钱锺书先生在暨大》一文中介绍说,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先师刘大杰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时,曾聘钱先生到该校讲授“文学批评”;钱先生的高深造诣颇令学生倾倒,他却在课堂上谦虚地说:“我没有什么,不过我能‘联想’。”平心而论,“联想”端的是先生睿智的核心,也是他淘宝的工具。外国文学理论家也讲联想的想象(Associative Imagination),拉司金从心理作用看待这种想象,文却斯德则从文学要素分析这种想象,都只限于文学的特性。(章锡琛译 日人本间久雄著《文学概论》)钱先生的“联想”,不能说绝未受外来思辨的影响,但我更相信,乃是植根于本民族深厚的文化土壤。《文心雕龙·物色》有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我们的所谓“联想”,大都指感物联类的想象。钱先生《谈艺录》五七叙律体对仗,谓“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补订本”补订曰:“‘类’者,兼‘联想律’之‘类聚’(contiguity)与‘类似’(rsemblance);笔与砚‘类’,聚也,珠与玉‘类’,似也。……对仗当以不类为类”。这里虽然只是具体地议论律诗的对仗,却也表明了先生“类”观念的强化和“类”意识的深化。“类”化的观念和意识,极大地激发出先生的联想能力。“类”概念不是舶来品,而是春秋战国时代先民智慧的结晶。孔子时代的“类”概念,只见《论语·卫灵公》“有教无类”。这里的“类”,与“族”同义,近似于钱先生所说的“类聚”;墨子的“类”概念,如《墨子·非儒》所谓“入人之国而与人之贼,非义之类也”,则近似钱先生所说的“类似”。古人认识事物,常分体用,有所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司空图《诗品·雄浑》)。类聚近“用”,是功能性的类别;类似近“体”,是气质性的类同。孔子的“类”,属于类别,不包含逻辑意味,而墨子的“类”,则是类同,已具有内在的逻辑思想。所以哲学界认为墨子的“类”,是具有方法论意义的重要概念之一。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说:“墨子的逻辑思想,即是依据着类概念的类推方法,而这一方法就是墨子所到处运用的辩诘的灵魂。”墨子的察类,可以把握事物的关联性,也因此使逻辑思维带有形象性。在墨子成为“显学”的春秋战国之交,这种由“类”概念引发出来的形象化的抽象思维模式,竟成了我们民族的思维定势。解《易》者的所谓“立象尽意”,说《诗》者的所谓“引类譬喻”,就是这种思维定势的延伸。此后辩理者之引寓言,述情者之求比兴,诗文创作,莫不引物连类,启发联想。由于历史的积淀,国人大都习惯于形象化的抽象,语言文字也保留依形以立义。佛教也讲究比喻,有所谓《百喻经》,到了禅宗的“公案”,立象而不知其意,引类而不知所指,全靠“禅悟”,走向极端,如同迷津,难怪有些外国人误以为中国人没有逻辑思维。黑格尔不懂汉语汉字,妄加鄙薄,以为不宜思辨,钱先生在《管锥编》“论易之三名”就加以驳斥,说他“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类比联想这种传统的思维方式,经钱先生注入西方的审美意识,便成了十分锐利的武器,成了十分灵敏的工具,所以他能在文艺鉴赏的过程中,发现如此之多的亮点,挖掘出如此之多的宝贝。王水照兄指出:钱先生曾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先生用类比联想进行鉴赏,发现有关语言、修辞、意境方面的许多审美现象,并用类比联想对这些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加以评判,所以他的著述,往往形象中包含抽象,妙语中充满睿智。

  钱先生的著述,无论是长篇文章,抑或是宏伟著作,都不是脉络连贯,结构严密的论著,而是关于文艺审美现象的断想和评点。《旧文四篇》、《七缀集》是如此,《谈艺录》、《管锥编》亦复如此,甚至《宋诗选注》,也可作如是观。像是旁批,像是札记,又像是随笔。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序》云:“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当然,钱先生向来勤快,读书很多,却也是“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古来读书人类皆有作笔记的习惯,纸张缺乏的时代,也有以柿叶当卡片的,即苏轼诗所谓“韦管书柿叶”(《孙莘老寄墨》),元末陶宗仪以柿叶作手记,贮于破盎,积以十数,录成《辍耕录》;梁启超说:“古人平常读书,看见有用的材料就抄下来,积之既久,可以得无数小条。由此小条辑为长编,更由长编编为巨制。顾亭林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系由此作成。一般学问如此,做专门学问尤其应当如此。”(《中国历史研究法》)钱先生的笔记本之多,真可以压倒前人。他也像洪迈、陶宗仪、顾亭林、钱大昕、陈兰甫诸先贤似的,把随手记下的文字,整理成一篇篇文章,编纂成一部部大书。这样的文章和著作,是不是显得“零星琐碎”呢?钱先生在《读拉奥孔》一文中辩白道:“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罢。许多严密周全的哲学系统经不起历史的推排消蚀,在整体上都已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流传。好比庞大的建筑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利用的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断思想。脱离了系统的片断思想和未及构成系统的片段思想,彼此同样是零碎的。所以,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那是一种粗浅甚至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懒惰疏忽的借口。”其实,“随笔”式的著作,何止洪迈的《容斋随笔》,倘若“类聚”视之,则比比皆是,前面所提及诸贤的著作都属于这一类。古来学术著作,像刘勰《文心雕龙》那样的“系统”论述,可以说比凤毛麟角还稀少。所以想了解古人的学术观点,还是要到那些注疏、评点、札记、诗话、杂谈、语录、随笔之类的著作中去寻找,否则,就别想能写出任何门类的“学术史”。这一文化现象,应该说是众所周知的,然而,钱先生为什么还要如此辩白呢?要知道,自从“新文化运动”以后,西学东渐,在引进自然科学的同时,也引进了纯抽象思维的模式,讲究三段论的逻辑推理,学术著作因而显得“严密周全”而有“系统”。从二十世纪初以来,什么“论”呀,什么“史”呀,这个“概论”呀,那个“通史”呀,纷纷出版,还编成一个又一个学术系列。钱先生所说的“回顾一下思想史”,实在是指现代这二三十年的学术思想史。当学人们“眼里只有长篇大论”,脑子里只有抽象逻辑,热衷于写“系统”论著时,钱先生却仍然发挥类比联想,回归传统“随笔”式的著述方式,并不赶时髦,随大流。而且,《谈艺录》和《管锥编》这两部重要著作,都是用典丽的文言乃至用工整的骈体写成的。在白话文已经风行的年代,钱先生何以采用很不入时的表达方式?柯灵曾当面询问过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因为都是在难以保存的时代写的,并且也借此测验旧文体有多少弹性可以容纳新思想。”(《促膝闲话钟书君》)从话外之音,完全可以理解,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却是深思熟虑的抉择,充满睿智,也充满感慨,很值得玩味。采用随笔也好,采用文言也好,并非复古,而是在主流之外另辟蹊径。所以我称之为“写在边上”的文笔。

  二、写在边上的学术

  如前所述,钱先生的著作,有时用文言,经常用随笔,而且大都以类比联想,揭示文艺鉴赏中的种种审美现象。我在拜读先生的著作时,固然受到诸多启发,然而却常有一种不满足感,觉得他似乎只罗列一些当然的现象,而没有追究其所以然的原因。《墨子·非攻》云:“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在提出“察类”的同时,还强调“明故”,“类”概念可以把握事物的联系,“故”概念则可以探求事物的因果。难道钱先生只善于“察类”而不善于“明故”吗?并非如此。他很赞同斯宾诺莎和维果的看法,认为思想之伦次依随事物之轮次,“皆言心之同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管锥编》二二“系辞”六)可见,他不仅注意当然现象,而且注意必然规律。然而,他为什么不推论所以然呢?非不能也,是不为也。钱先生的学问,古今中外皆通,却是“通”而不“贯”。要贯通,就要亮明基本观点,就要建立理论体系,而他却宁肯受“零星琐碎”之讥,也不肯构建“严密周全”的“系统”。这和只“察类”而不“明故”,是一个道理。也就是说,他似乎有意把自己的真正美学观点隐藏在审美现象的背后,和读者捉迷藏,不让人们发觉。杨绛先生曾透露,他们夫妇游戏时,说希望得到什么样的“仙家法宝”,竟然同样要件“隐身衣”(《杨绛文集·隐身衣》)。原来钱先生玩的是隐身术。

  然而,在揭示某些当然的美学现象时,实际上不可避免地要流露出某种主观的态度,包括审察的角度和审视的观点。因为如果没有视角和看法,是揭示不了这些美学现象的。倘若把先生的“隐身衣”揭开,还是可以明白他背后的“所以然”的。首先,从对《易》之象和《诗》之喻的比较,可以窥知他独立的文艺观。《谈艺录》二乾云:“《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sign)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icon)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管锥编》在论《周易》时,也强调二者通而不同,以为《易》之象,可以忘言,而《诗》之喻,则不可以离象。这里隐约透露出钱先生的文艺观,认为艺术形象是独立的,不是道的附庸。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易教》云:“《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其实,《易》之立象尽意,《诗》之引喻比兴,都源于被思想史界推为划时代伟大发现的“察类”“明故”的逻辑思想。这种逻辑思想形成以形而下之象达形而上之旨的思维模式。战国时代把这种思维模式,用来解《易》,用来说《诗》,于是有所谓《易》教,又有所谓《诗》教。按照这种教化传统,都是可以“得意忘象”的,《易》教如此,《诗》教亦复如此。所以自古及今,“文以载道”,几乎成为历代社会思潮的主流意识。文学艺术只是教化的工具,缺少一种独立品格。而钱先生却坚持艺术形象的独立性,显然受到西方文艺思想的影响,有悖于传统的教化说,也不合于时流为政治服务的观点,难怪他只讲当然,而不究其所以然。其次,从他关于“解释学”的阐述,可以窥知他出于读者视角的审美观。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内兴起解释学,李慎之先生请教钱先生,得到的回答是:“其事未必然,其理未必不然。这就是解释学。”(《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这个解答,是从谭献“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话叙》)和“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复堂词话》第二十四则)演化来的。都是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待审美过程的再创造。因为先生所关注的是文艺鉴赏,自然对于读者的再创造尤为留意。《谈艺录》九十从陈沆的《诗比兴笺》之求“比兴”,说到张惠言《词选》之讲究“寄托”,在“补订”中对鉴赏再创造作了进一步的申述,指出其“义有幽隐,并为指发”(《词选自序》)之所谓“指发”,是“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会作词本事,不出汉以来相承说《诗》、《骚》‘比兴’之法”;又指出“皋文(张惠言)缵汉代‘香草美人’之绪,而宋(翔)、周(济)、谭(献)三氏实衍先秦‘赋诗断章’之法,犹禅人之‘参活句’,亦即刘须溪父子所提斯也。诺瓦利斯尝言:‘书中缓急轻重处,悉凭读者之意而定。读者于书,随心施为。所谓公认准确之读法,初无其事。读书乃自由操业。无人能命我当何所读或如何读也。’瓦勒利现身说法,曰:‘诗中章句并无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无权定夺’;又曰:‘吾诗中之意,唯人所寓。吾所寓意,祗为我设,他人异解,并行不悖’。足相比勘。其于当世西方显学所谓‘接受美学’,‘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结构主义’,亦如椎轮之于大辂焉。”从先秦的赋诗言志、比兴说诗,说到常州词派的附会寄托,并联系到西方当代流行的“接受美学”,对作者的表达和读者的理解的辩证关系,从接受者的视角,以新流行的审美观,加以阐述。以接受者的审美视角观察文艺现象,显然是受到形式主义、结构学、阐释学以及接受美学的影响。其三,从他关于诗歌本质的理解,可以窥知富于人性的人生观。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钱先生在《大公报》(1945年12月中)发表的《谈中国诗》一文称:“中国诗并没有特特别别‘中国’的地方,中国诗只是诗,它该是诗,比它是‘中国的’更重要。好比一个人,不管他是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总是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发表的《诗可以怨》一文称:“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相映辉,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着不同的学科。”前后相隔四十年,表明同样一个观点,诗歌是无国界的,社科是跨国界的,无国界,跨国界,即意味着带有普遍的全人类性,也就是说是人性的,近似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Humanism)。在民族战争激烈之际,在政治斗争惨烈之时,讲“人性”,自然很不合时宜,不免有“挨批”之虞,倘不“隐身”,很可能被揪出来,岂止是被怀疑。然而,钱先生所坚持的却是自文艺复兴以来风靡于世界的主流意识“人道主义精神”。

  以上大胆揣测钱先生的文艺观、审美观和人生观,虽然未必十分准确,却也觉得有几分把握,从他的治学态度,可以得到反证。“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学术思潮的主流是从西方引进的“进化论”,许多文艺理论和文学史论著,都贯串这样一根主线,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到丹纳的《艺术哲学》,都是文化人的必读之书,由此可见这种理论在中国的影响之深。但是,读钱先生的书,必定会发现,他似乎从不举起“进化论”这面旗子。他走在学术主流的边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学术思潮的主流是从苏联引进的“反映论”。根据“反映论”,标举所谓“现实主义”,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相应地提出所谓“反现实主义”,以与两条路线的斗争相对应。从创作到学术,无处不存在“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斗争。但是,读钱先生的书,也必定会发现,他似乎从来不讲这种斗争,更不用说天天讲,月月讲。他又是走在学术主流的边上。前面说过,他说《谈艺录》和《管锥编》之所以采用文言写作,是因为“都是在难以保存的年代写的”,为什么“难以保存”?很显然,因为不入时。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进化论”已经过时,“反映论”失去霸主地位,文化学术理论,像歧路亡羊,各走各的路去找羊。阶级斗争也不天天讲了,所以钱先生这些很容易被戴上“资产阶级观点”帽子的著作,有了生存的空间,而且居然成了热门的著作。然而,我要说,仍是写在边上的学术。

  三、写在边上的人生

  有人说:“由于种种原因,钱锺书始终游离于时代的漩涡之外,对那个时代最严峻最迫切的主题没能够予以深切的关注。”(舒建华《论钱锺书的文学创作》)倘若以主流社会的主流意识审视钱先生的关注点,似乎真的未切那“最严峻最迫切的主题”,因此没被卷入“漩涡”之中。然而,却不能说钱先生脱离其所生活的时代,恰恰是因为对时代抱有忧患意识,所以常有一种压抑感,有时会发出“‘骚’终未‘离’而愁将焉避”(《管锥编》第二册584页评屈原)的感慨。他在《谈艺录》的《自序》中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始属稿湘西,甫就其半。养疴返沪,行箧以随。人事丛脞,未遑附益。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歧之乱思系志。”其发愤著书之志,忧时爱国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忧患意识和爱国情怀,正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品格。他有个妙喻,说对祖国的怀念留在情感和灵魂里,不是像字刻在石上的死记忆,岁久能灭,而是像字刻在树上的活记忆,年深愈显,“那棵树愈长愈大,它身上的字迹也就愈长愈牢”(《宋诗选注》自《序》)。读钱先生的著作,也许看不出时代的风云变幻,却可以看到刻在大树上那颗又大又牢的拳拳爱国之“心”。不过,在民族战争的烽火年代,他确是没有卷进主流“漩涡”;在阶级斗争的疯狂年代,他也确是没有卷进主流“漩涡”。要知道,不肯随大流的人,往往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人生选择。钱先生就有他自己的人生定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和兴趣,明智者都会根据自己的志趣确定自己的人生坐标。社会人生,如霜天万类,各奔前程。大致说来,可分为三大类,即从事政治行业,从事经济行业和从事文化行业。政治行业的目标在权力,经济行业的目标在物质,而文化行业的目标则在精神。中国数千年的社会体制和民族意识,人生的主要追求是从政,以权力为枢机。从孔夫子的所谓“学而优则仕”,到时下风行的“官本位”的观念,无不以权力为主要追求目标。权力集中于一身,就是“王”(“皇”)。《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就是近时流传的所谓“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然而,历史的创造,社会的进步,并非全靠“权力”,从根本上说,乃是靠物质生产,从陶器、铜器、铁器,到蒸气、电气、电脑与网络,都证明了物质生产创造了人类历史,推动了社会进步。这就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物质生产,又离不开文化建设。文化建设,包括科学发明和学术研究等精神活动,这种精神活动促进了历史的创造和社会的进步。这是三大行业之间的辩证关系,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常识。看一看中国的历史进程,便可以明白从事科技探索和学术研究的文化人,其作用究竟有多大,确实“知识就是力量”。但是,世俗的观念并不作如是观,常常把精神置于物质之下,把物质置于权力之下。所以文化人,经常被边缘化,如社会主流之两岸,靠边站,然而却有护卫主流滚滚向东的作用。古人有所谓“文穷而后工”(宋 欧阳修语),左丘明、屈原、司马迁、曹植、陶渊明、李白、杜甫等文人的遭际和成就,印证了这种说法。这些人在所生活的年代,无不被主流社会边缘化,却都在文化史上作出很大的贡献。从他们的经历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钱先生的影子。区别在于,他们是实逼处此,而钱先生则是主动选择。他把自己的人生坐标,定格在文化人;又从历史得到启示,主动避开“漩涡”,走到边上,即杨绛先生取为新著书名的“走在人生边上”。钱先生一生都在人生这部大书的空白上批阅评点,都在边上审视人生,晚年被封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也是把“乌纱帽”搁置一边,不抓实权,即所谓“旁行而观”(秦惠田《五礼通考》)。读他的小说《围城》,一定能体会到他这种冷眼旁观的处世态度。这部小说没有塑造一心为公的革命英雄,也没有塑造十恶不赦的反面人物,写的是文化教育界的芸芸众生。作者以冷峻的目光对这众生相的弱点、缺点乃至污点,用幽默的笔触加以评点。小说中写到方鸿渐等向湘西内地转移,是因为上海被日寇占领;方鸿渐被解聘,是因为有赵辛楣留下的一本拉斯基(英国费边主义政治学家)所著《共产主义论》,这些都只是一笔带过,并不渲染,因而我们只能从字里行间看到民族战争的硝烟,嗅到国共斗争的血腥,时代风云成了众生相画面淡淡的背景。人生是一场戏,钱先生只想做一个看戏的人。他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这“素心人”,语本晋陶渊明《移居》诗:“闻有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是指心地纯洁,世情淡泊的人。可见他是以淡泊的心态,有意靠边走的。正因为如此,在那一切都政治化的年代,他不仅耐得寂寞,而且忍得批判;在那一切都商业化的年代,他咬得菜根,忍得困蹇,真正行如其“字”,达到形不动而神游的“默存”境界,只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享受人生乐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终于为中国的文化事业作出卓越的贡献,乃至被推尊为“文化昆仑”。

  钱先生那写在边上的文笔、写在边上的学术和写在边上的人生,没有投入主流社会,没有卷进时代漩涡,也没有唱出主题歌的主旋律,何以会被推尊为“文化昆仑”呢?这也是值得深思的中国特有文化现象。

  古人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尚书·旅獒》),这是指人造山,也就“九仞”之高而已;那些天然高山,是地壳运动造成的,即《诗经》所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陵谷变迁运动。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就是发生在新生代的喜玛拉雅运动造成的,地球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剧烈撞击,地层褶皱,隆起青藏高原和喜玛拉雅山。在这最新的褶皱带,活动性仍很强烈,今年“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就发生在这一褶皱带,给我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但也造出了一些新山,第一高峰可能也因此又上升一些。人类社会也像地壳一样,处于变动之中;这种变动也会像造山那样,造出高大的伟人。在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的剧烈变动的春秋战国时期,造出了儒家代表人物孔子和道家代表人物老子。按顾颉刚先生的说法,中国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秦汉方士与儒生》),所以孔子和老子也在儒道两种思潮的发展过程中,“层累地”被造得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被神化。杜甫《梦李白》诗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说李白寂寞之身亡没以后,必有不朽的声名。这两句几同诗谶,李白在寂寞身后,赢得满世界的声名;杜甫自己也在潦倒身后,赢得“诗圣”的美名。中唐至北宋,诗风一变,不崇“奇”而尊“正”,杜甫也就被推为诗坛高峰,甚至大有压倒李白之势。在文化传承过程中,“层累地”造出人文大山,是常见的现象。明白这个道理,所谓“文化昆仑”的出现,也就不难理解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舒展先生首先尊称钱先生为“文化昆仑”,据说遭到先生的“抗议”。这抗议当是出自内心的真情,而不会是古代皇权篡夺者对部下“劝进”的虚假“辞让”。作为文化人,钱先生是很守本分的,正如他所说,“读书人如驴推磨,若累了,抬起头来嘶叫两三声,然后又老老实实低下头去,亦复踏陈迹也”。(见马尔沁夫《走出“围城”的钱锺书》)这很能说明他的治学态度。钱先生自称是“狷”者,而不是“狂”者。《论语·子路》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显然,他赏识道家的主张无为,更欣赏道家的尊崇率真,也明白老子祸福倚伏的警语,所以常说“福满祸临,誉溢谤至”,在反对把人鬼化的同时,也反对把人神化。可见,他拒绝“文化昆仑”的桂冠,并非谦让。然而,世间万事,常有一些当事人所不能自主的,这从另一角度看,也可以说是一种“时势造英雄”,社会思潮起决定性的作用。在进化论主导文坛时,钱先生不被注意;在反映论主导文坛时,钱先生也不被注意,他的著作被淹没在书的海洋之中。在一切都政治化的年代里,这位不热心于政治的学者,甚至还受到猜疑和排挤,很难想象他有出头之日。经历了“文革”的大动荡以后,社会变了,人心变了,许多人从政治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沉思取代了冲动;文化学术方面,主体论冲击了典型说,反映论失去独尊的地位,而立足于鉴赏主体的审美理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备受青睐。与之相关的“钱学”,也就出现了热潮。一九七九年五月,钱先生访美期间,在回答现今中国文艺批评方法和法则的问题时,说:“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传统式的治学方法,也就是从训诂、资料的搜集,版本比较,和作者生平方面着手。第二种是从社会政治经济,用唯物史观的方法来批判文学作品。至于欧美的批评法则,像形式主义派Formalism,结构主义派Structurism,或佛洛伊德派Freudianism,中国的文艺批评者,都有观摩和研究的兴趣,并不一味地鄙夷排斥。”(水晶《侍钱“抛书”杂记》)所谓“钱学”,实际是在传统方法的基础上,借鉴上述欧美各派的批评法则,从而形成融化中西于一炉的一种审美理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文艺界所关注的热点。“文化昆仑”也就在这种思潮卷来之时,从地下隆起,横空出世,引人瞩目。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心雕龙·时序》),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钱学”热潮似乎有所降温,“文化昆仑”也并非“公认”的高峰。钱先生是以睿智著称的,他深知“显学”会变成“俗学”,捧得愈高,摔得愈重,所以始终抱持一种平常心态,泰然处之。在他弥留之际,还清醒地留下遗嘱:丧事从简,不留骨灰。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当他告别人世时,果真只有二三亲友为他送行,默默地、悄悄地、无牵无挂地走向泉台,把“文化昆仑”这顶桂冠留在人间,听任后人评说。先生平生喜爱李长吉诗歌,长吉《浩歌》有云:“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高山会降为平地,也会沉为沧海。“文化昆仑”似乎还没有被夷为平地,即便被南风吹为平地,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钱先生一生就在边上的平地踽踽独行,在另一个世界,想必也是如此,默默地耕耘。他字“默存”,即古人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周易·系辞》)。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他的著作将长久沾溉文林。钱先生辞世即将十年啦,我写下这篇文章,以为纪念,祝愿这颗文坛的智慧之星,永放光芒! 2008年5月26日于清风馆 ■

  乡下人沈从文

  沈从文在《习题》一文写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才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不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沈从文还说过,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题材广博,包括各种各类的人物:小科员、大学教授、年轻学生、潦倒文人、军阀,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鸡、军官,老板,猎人,走私犯,船夫,工人……上中下三教九流人物都曾出现在他的作品里。沈从文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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