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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露馅

  偏偏这么凑巧,果真小兴安离开这儿的时候,小雪来找他扑了个空。

  小兴安蹲在林边上等小雪那阵儿。心里着急,殊不知,小雪比他还着急哩!她在仙人柱营房里坐不住,在门口也站不住,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抓搔着那样难忍。饭没做好,战士们出出入入,她无论如何也走不脱,心里那个急呀,就别提啦!

  细小的汗珠儿在她额头密集成一片,渐渐,随着她急得跺脚、搓手,那一粒粒小小的汗珠儿,又聚成一大滴一大滴,稀稀拉拉地向地上滴落着。

  唉!好不容易盼着吃完饭,林队长又要主持开什么会!

  油灯也像同情人们的心思,闪着暗淡昏黄的愁绪。

  小雪坐在仙人柱营房靠里面的旮旯床沿上熬着时间。

  林队长主持会议,先向大家介绍了去蟒猊峰下侦察的情况,接着,访问猎户的几名战士又谈到,他们一提到蟒猊峰或马四炮的情况,不管男女老少,都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刘机枪讲,寻遍了小兴安溜跑的那一带,也没发现一点点踪影……

  沉默,异样的沉默。

  刘机枪坐在杆子床中间的边沿上,身子向前俯探,两只胳膊弯曲着支在膝盖上抽烟。烟头一红一亮地映着他和跟前几名战士那忧郁的脸。

  林队长瞧瞧大家,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征求大家的意见,决定从明天起分两路行动,一路埋伏在通往蟒猊峰毛毛道旁的丛棵里,抓个“舌头”。根据掌握的情况分析,马四炮只要不知道小分队进了林子,就会像往常一样,隔三岔五地就要派人出山探听情报,和国民党特务秘密联络,或置办东西。宁肯埋伏几天也行,抓住一个“舌头”,作为活资料;另一路要继续找一下小兴安,尽管他熟悉森林,会打猎,但毕竟是个孩子……

  会议在忧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会议结束以后,小雪想出去就更困难了。她住的地方,是这幢大仙人柱尾端,用樟条间隔出的小里间。这几天,都是她睡下以后,外面大间的同志们才脱衣闭灯睡觉。因此,很难从门那儿溜出去。

  她进了小里间,外面大间灯一灭,她便开始偷偷地活动了。

  她端着早已藏好的一碗大米饭和一截咸菜,悄悄地把仙人柱壁条扒出一道宽缝,神不知鬼不觉地侧身钻了出去,躲着岗哨,奓着胆子,偷偷地朝那片林边走去。她知道,眼下不能发鸟叫的暗号,因为离营房仙人柱太近,她学得不像,一旦营房仙人柱里的同志们听出来,会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索条或棉朵状的片片阴云,时而从半圆的月亮脸蛋儿上飘过,使得那山林忽明忽暗。远处的峰峦迭嶂,灰蒙蒙,黑黝黝,近处的秃枝在摇曳着,互相碰磨着,发出一些微弱的小小的怪动静。

  小雪虽然聪明伶俐,但是,可不像小兴安那么胆子大。要是没有大伙儿壮胆,即便大天白日,她一个人在林子里发现一条小蛇从脚旁溜过,也要吓得“妈呀”一声。这阵儿,她像吃了豹子胆,什么也不顾地朝那儿摸去。

  她心里没有别的,一个劲儿惦着小兴安,他跑走以后出什么事了没有?他的肚子一定饿得咕咕噜噜直叫唤了……再说,还没有说通林队长重新收下小兴安,让小兴安半路逃跑这个花花点子,又是自己出的,就像面对一只刺猬猬,抱不得,也扔不得,心里火烧火燎般难受。她跟着刘机枪去找小兴安的时候,寻思给刘机枪心里撤撤火,一旦林队长点头了,他别再加杠子。谁知,刘机枪刚听出点她话中的话来,就“突突突”地朝她开了机关枪:“得得得,你别在这儿乱参谋……”林队长从蟒猊峰下回来,她两次找话吹风,他倒不像刘机枪那样朝人开机关枪,可是,口不开,头不点,叫她摸不着深浅,反而更着急!

  小雪小心又小心,注意别弄出动静来,约摸快到林边的时候,她站住了,凝视着那黑咕隆咚的地方,轻轻咳了三声。可是,那边仍是那样黑,仍是那样静,没有一点儿反响。

  她心里发毛了。稍停停又咳三声,一连咳了十多次,林边仍是静悄悄的。

  她心里急了。急急忙忙走上前几步,大声咳了起来。

  还是没有飞龙鸟的叫声。

  刹那间,小雪满身的血像是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心怦怦跳得失去了本来的节奏,一个个可怕的念头闪上了脑际:跑迷了路?遇上了凶兽?遭遇了土匪……

  这一带,由于马四炮的抢劫、骚扰,既没有汉族村庄,也没有少数民族的部落,即使走上一天,也难觅到除博博彦部落以外的人间烟火。

  小兴安啊,你到底在哪里呢?

  小雪越想越急,越急越怕,不由得呜呜哭出声来。

  她手一哆嗦,“啪嚓”一声,端着的饭碗掉到了地上。

  小兴安是多么好哇,一路上给她背药箱,摘山葡萄,摘松塔,特别是讲的那些打猎的故事,太吸引人了!她后悔不该给小兴安出这个主意,又怕又悔,哭得更响了。

  “小--兴--安--”她忘记了一切,大声喊起来,“你在哪里呀?我是小雪!”

  呼喊声,一声接一声地在夜空里飞传。

  她连喊数声,还是没人答应。

  喊声惊动了哨兵,他跑进了仙人柱营房里报告:“林队长,林子边那儿,像是小雪在喊小兴安!”

  几名战士“呼”地坐了起来。

  “快听!”小辛怔怔地听了第二声后说,“小雪,是小雪,她怎么跑到外面喊上小兴安啦?”

  谁都听清了,没人搭话茬。

  林队长神经质地冲着小里间连喊两声:“小雪!小雪!”

  没人答应。

  外面又传来了小雪急促的呼喊:“小--兴--安--”

  “怎么,”林队长问哨兵,“她跑出去你不知道?”

  “我……”站岗的战士回答,我一直站在仙人柱门口来回溜达,没见她出去呀!

  “嗨!”林队长叹口气,发出了一声指责:“失职!”接着,急忙下床穿起鞋来。

  沉默。

  莫说站岗的战士纳闷儿,大伙儿差不多都奇怪。从会议结束到大家上床熄灯,也没多会儿工夫呀!期间,大家躺在杆子床上,除个别人身子一挨床就打起呼噜外,多数都在闭着眼睛想事儿没睡着哩。按理,从这么窄的两排床中间走出去,简直就像擦着躺下的人的头皮过,声音再轻,也能有察觉。再说,地上放着一双双鞋,压根儿没灯光,难免要踢着弄出声来。可是,就这么叫人纳闷儿,小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了,竟谁也没察觉。她倒底是怎么出去的呢?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外边去喊小兴安呢?

  这些,谁也顾不上考察了,倘若小雪再出点岔头,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可就要叫人操碎心啦。林队长刚一出门,穿好衣服的十多名战士,不约而同地簇拥着跟上,朝传来小雪呼喊小兴安的地方匆匆跑去,“小雪!小雪!”林队长已经看准了小雪的身影,就放慢了脚步,边朝那儿走,边婆婆妈妈地责怪起来,“哎呀呀,小兴安怎么会到这儿来,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出来,也不吱一声……”

  刘机枪一亮手电筒,明亮而强烈的一道光束,刺破了夜空,一晃,又凝到了小雪的脸上。明亮的滴滴泪珠儿,正顺着她漂亮的脸蛋儿骨碌碌往下滚落。

  小雪被光束刺得低下头,摆弄起辫梢儿。林队长和战士们也来到了她的跟前。

  “你--”刘机枪的火又先爆发了,急急火火地说,“小雪,你出来也不吱个声,深更半夜不说,这是深山老林,不是你给首长当军医的城市驻军营房!”声音里有些挖苦了,他扭转身对林队长说,“林队长,明天把她禁闭起来,小兴安有了下落,用根绳子一头拴一个,我拽着当间,统统送回去,这么几天,要什么护士,和马四炮接上火,真的谁受了伤,宁肯咬咬牙忍着点儿,也不要这些累赘……”

  刘机枪话音未落,小雪就抽搭起来。

  “走,快回去吧。”林队长捅捅刘机枪,截断了他的话,由急躁变得平缓起来,你不是也说小兴安没啥问题嘛,我估摸,是回兴安村了,明天,咱们派人……

  “哎哟哟,”刘机枪听得不耐烦了,一挪步,忽然觉得脚下粘粘糊糊,踩着了什么东西,急忙用手电一照,连忙喊林队长,“林队长,快看,大米饭!”

  战士们围上来。林队长眉头一蹙:“小雪,这饭是你端来掉在地上的?”他借着手电光,看着小雪那不安的样子,料定这里准有什么谜。不然,小雪为什么偷偷端着饭来找小兴安?

  “嗯……”小雪紧张得嘴唇哆嗦着,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嗫嗫嚅嚅地回答,“是……是……我……”她心想,“这回算全露馅啦,完了。”

  “小雪,”林队长已猜出了几分隐秘,往小雪跟前凑一凑,问一直低着头的小雪,“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机枪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还用问什么!小兴安半路逃跑,就是她搞的鬼。”

  小雪一听,刘机枪揭疮疤已经揭到了疼处,心慌得很厉害,不敢不如实说了。再说,她也真担心不说实话小兴安出了大事儿,自己兜不起不说,也会给剿匪小分队带来更多麻烦。说出来,林队长和大伙儿会想些寻找小兴安的补救措施,管他林队长、刘机枪会对自己怎么样呢。于是,她把如何给小兴安纸团儿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她说完,竟捂住脸,“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林队长,怎么样?”刘机枪竟酸溜溜地发泄起来,“我早就说,咱们这是剿匪,是革命,不是搞儿童团,不是过家家做游戏玩儿,早就不该收这些毛丫头、孩蛋子,可你,就不听我的,怎么样?后悔了吧?”他见林队长不吱声,更来劲了,“依我看,咱们剿匪小分队豁出来出两名战士,明天一早就带着小雪出发,先到兴安村,那里只要有小兴安,咱就仁至义尽了,让他继续打他的猎吧,把小雪送回部队去……”

  “呜呜呜……”小雪揉着眼睛,由抽抽搭搭变得哭出声来,“呜--呜--呜--”

  “哼!”刘机枪把脚一跺,更火了,“当初小分队收下你就将将巴巴,你又磨呀磨呀给小兴安说情,缠住了林队长。这回,小兴安违犯了纪律,你又出馊主意让他半路逃跑。他听你的倒也好啦,说不上跑到哪儿野去啦!你知道不?收你们也是来参加剿匪,不是让你们来藏猫猫、过家家玩儿……。”

  “刘机枪!”林队长截住他的话说,“你就少说一句吧!”

  小雪听着听着,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在部队里,首长也从来没这么批评过她呀!再说,她要求给剿匪小分队当随行医生,说心里话,也是为着打土匪呀,还想过要立大功呢!刘机枪这番话,简直太冤枉人啦,经林队长这么一说,她竟哭得更厉害起来。

  “哭哭哭!”刘机枪由急躁变得暴躁了,“就知道哭,这哪是什么剿匪小分队,简直成托儿所啦……”

  战士们都知道刘机枪纯朴善良,就是这般火爆爆的炮筒子脾气,都在背后捅他、拽他,意思是让他消消火,少说几句,谁知,他竟像没察觉一样。

  林队长拉一把刘机枪,站到他和小雪中间,把他们隔开,对小雪说:“小雪,都当了两年多的解放军战士了,还哭鼻子呢,太不应该啦!走,有话咱们回仙人柱营房里说去。”

  他知道,这位小女战士有自尊心,好胜心,刚才刘机枪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话,不但有些责备,还有些挖苦,她受不住了。从她讲述那段经过时看出,她已经知道自己不对,也没有必要再严厉地批评了,只要认识到,改了就好了。

  大概是和一段经历有关,林队长很喜欢小兵。那是在嫩江畔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有一支小小的儿童团,别看也是常哭咧咧地闹孩子气,可神出鬼没地帮了他不少忙哩!那些小鬼们,那样勇敢、单纯、可爱,什么都不顾忌,常常捅娄子,可几乎都是好心,一说就改。

  林队长冷静地思考了一下,从小兴安开枪打猎犬,到小雪出鬼主意让他半路跑掉再回来,这虽然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但,也有积极的一面,他们热爱剿匪小分队,愿意留下在战斗中立功,这是非常可贵的。他们和那支小小儿童团,同是战斗中的一支力量。应进一步说服刘机枪,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地对待他们。其实,他自己心里像面明镜一样:决心遣送小兴安,也是为了暂时安抚住博博彦的策略上的需要……

  “走,有话咱们都到仙人柱营房里说去。”林队长话音一落,大伙儿都跟着他朝回走。

  月亮穿过片片阴云,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远处,偶尔有声声野兽的凶叫,叫声消失后,四周又恢复了沉静。乌力楞像是在这静谧的银白月色里稳稳地睡着了。

  月光洒在林队长的脸上,显得那样焦急和憔悴。

  不光林队长,大家都在边走边想:“小兴安没到约定的地方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还是像刘机枪判断的,又回兴安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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