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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苦说不出

  莫格拉和两个小伙伴把三根小困山木当自己身影儿,用石头夹住立在篝火旁,悄悄爬走,甩开王二流子以后,跑啊跑啊,汗淋淋地绕着老虎崖,躲着砬砬峰下晃动的岗哨影儿,目送沙加回了家,领着阿涛进了自己家的仙人柱。

  莫克图猎手被集中到山林队,整天整天不回家。小冬格又被罗刹抢走,阿妈本来就心如刀绞,莫格拉领走黑猁,背上弓箭说是进山打猎,天很晚很晚还不见回来,阿妈等啊等啊,把吊锅里的煮野菜和狍子肉热了又热,不知生了多少遍火,急得床上、地下正团团转,忽听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和莫格拉的呼唤声。她急忙点上野猪油灯,撤掉顶门杠,一下子就把迈进门坎的莫格拉搂到了怀里,眼窝里落下了不知是悲还是喜的几滴眼泪。

  “阿妈,他叫阿涛,”莫格拉挣开阿妈的怀抱,拉过站在门口还没被阿妈注意的阿涛介绍说,“是青石沟乌力楞的,嘎拉拉头人领着青石沟乌力楞的人往咱这儿搬家时,他在山里打猎叫老虎困在树上了,我在山上碰见的。”

  阿妈抚摸着阿涛的头问:“娃子,你阿爸、阿妈等你准急坏了,天一亮,我就领你找去,这阵子都睡觉不好找。你们乌力楞里搭了那么多仙人柱,又不知道哪个是,你别着急……”

  “阿妈,”莫格拉打断了阿妈的话,“阿涛的阿妈早就没有啦,他阿爸也叫罗刹拐骗走了。”

  “哎咳,”阿妈听后,眼里立刻罩上了一层忧伤,叹口气说,“咱们鄂家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呀!”

  莫格拉请求阿妈:“阿妈,阿涛可好啦,就让他住在咱家吧!”

  “行啊,这可怜的娃子,”阿妈继续摸着阿涛的头说,“阿涛,就住在我们家吧,你和莫格拉坐到杆子床上先歇着去,我给你俩收拾吃的。”

  阿妈点着火,又热好吊锅里的野菜和狍子肉,给莫格拉和阿涛用桦皮碗盛上,让他们吃起来,接着又盛了些去喂黑猁,阿涛和莫格拉一人吃了两大桦皮碗野菜和狍子肉,脱掉衣服,身子一沾杆子床,就呼呼睡着了。他俩又困又累,一直到太阳偏西了,才翻了个身。阿妈把他们喊醒,起来吃了点东西,就乘桦皮船在阿拉尔河里叉回了两条大鱼,阿妈收拾好,在吊锅里炖熟吃完,又黑天了。

  野猪油灯扑闪闪亮着,阿妈劝两个娃子以后进山打着打不着野兽都要早回来,免得大人惦念。阿涛和莫格拉答应着,又劝阿妈不用惦念小冬格,肯定能救回来。他们一直到很晚才熄灯睡觉。

  阿妈心里挂着小冬格,总是睡不实。她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醒来,见天已大亮,正点火做早饭,忽听外面传来报警的兽角集合号声:

  “呜呜--呜呜--呜呜--”

  她一听那兽角号发出的音点,是集合全乌力楞的人,急忙捅醒阿涛和莫格拉,等他们穿好衣服,一起跑了出去。

  这回集合,是在仙人柱围成的大圆圈中间。各家老小,凡是能跑能颠的,都在急匆匆地朝那里跑去。

  莫格拉跑到后,发现山林队也来了。猎手们站成整齐笔直的两排。阿爸就在前一排的中间,要是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阿爸和那些猎手都穿上了日本兵衣服,戴着长遮帽,右手拿着中野发给的枪,靠在右腿上。

  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被一片片狗皮云遮着,向砬砬峰洒着暗淡的光芒。

  跑来的人都惊慌地瞧着站在一起的中野、头人、几个鬼子和亲兵。

  “莫格拉,”阿涛捅捅莫格拉问,“知道啥事吗?”

  莫格拉摇摇头:“不知道。”

  “嗳,”阿涛闪着眼睛猜测说,“可能是要集合全乌力楞的人去打贼蛮子罗刹,抢小冬格去!”

  沙加突然挤过来捅捅阿涛,又捅捅莫格拉,指着山林队猎手们用手扶着的枪说:“快看,多带劲呀!那天,中野让托金汗头人当着大伙说啦,打完罗刹以后,那枪谁用的就归谁,那玩意儿要是打野兽准没个跑……”

  “真的?”莫格拉问。

  沙加活灵活现地说:“那是,我亲耳听着的嘛!”

  “都靠前点!都靠前点!”嘎拉拉头人挓挲着手,转着圈喊跑来的各家老小,“围成个圆圈儿。”

  中野腰里别着手枪,挎着洋刀,双手掐着腰,气势汹汹地站在中间,一边一个鬼子立正站着,身后还有两个吊儿郎当、大背着枪的亲兵。山林队就在他的旁侧。

  昨天,他带领二十多个日本鬼子,瞒着头人,让王二流子领路到大荒村抓老山伯扑了个空,活活烧死了山娃奶奶以后,怕遭到飞虎游击队的袭击,又让王二流子连夜领路带过老虎崖,嘱咐王二流子回去,随时发现情况随时报告。等他策马回到砬砬峰乌力楞后,想起王二流子说的被他跟踪丢了的三个娃崽,中野想从这里得到点什么,于是,进乌力楞歇了歇脚,便让托金汗集合山林队,让嘎拉拉集合乌力楞的老小。

  嘎拉拉瞧着往里靠拢的老小,大声说:“已经有人向中野队长报告了,昨天,有三个娃崽私去大荒村,半夜跑回乌力楞,是哪三个快站出来,说清楚干什么去了,皇军会原谅的,头人老爷会……”

  三个小伙伴听了,心里都“格登”一下子。

  “不说!”莫格拉在沙加耳边小声叮咛完了,又侧过脸儿叮咛阿涛,“就是不承认!”

  一圈人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吱声的。

  “皇军要问问几个去大荒村的娃崽,也是为了帮助咱们打罗刹,不要害怕,”嘎拉拉见没有娃崽站出来,又说,“是谁就快站出来吧!”

  “大人的说,说出没事没事的,”中野“唰”地抽出洋刀,恶狠狠地说,“查出来,球(头)的割!”

  嘎拉拉是协领府头人的侄子,仗势欺压猎民成性。带领中野来砬砬峰乌力楞时,老协领就有话,让他倍加努力协助中野。他见中野发了凶,也抽搐抽搐两片腮帮子上的横肉,转动了几下猫头鹰眼,一点点转着圈说:“你们这些大人,看谁保证你们的娃崽没去?”

  他话音刚落,一位妇女站出一步说:“头人老爷,我家娃崽没去。”接着双手抚胸闭上双眼叨念:“向恩都力神仙保证,要是欺骗神仙,可有大灾大难临头。”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大人都站出一步给自己家娃崽担保了。

  “中野队长,”托金汗头人像一尊巨大的罗汉往中野跟前一站说,“鄂家人是不会向恩都力神仙说谎的,是不是有人谎报了情况?再说,砬砬峰乌力楞离大荒村这么远,娃崽夜里是不敢走的。”

  山林队的猎手们纷纷点着头,交头接耳地同意托金汗头人的分析。

  这时,嘎拉拉贼溜溜的猫头鹰眼在人群里转着转着,几个飞步蹿上去,把阿涛拉出来拽到中野跟前说,“就是这个娃崽的阿爸叫抗联罗刹拐骗去了,搬家时就是他不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中野奸笑一声说:“你的,好好的问!”

  “猎手们,老小们,”嘎拉拉亮着嗓门说,“这个娃崽阿爸背叛我的部落,去当了抗联罗刹,他离开青石沟乌力楞好几天了,今天又追到这里来,一定是抗联罗刹派来的!”

  对于这些常年游猎在小兴安岭里的猎民来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抗联是干什么的。只要说是罗刹,便会遭到他们的憎恨。当然,背叛鄂家当了罗刹的人更可恨,他的儿子也招人恨。

  “你就问问他吧!”

  “让他说实话!”

  ……

  人们呼喊着,只有山林队不喊,因为中野有规定:“一切都要军人的是。”

  嘎拉拉一把薅住阿涛的脖领子:“跟老爷说实话,你从哪里来?”

  “我,我……”阿涛想全照实说,一下子想起刚才莫格拉叮咛的话,和莫格拉阿妈向恩都力神仙的保证怕连累了他们(按着鄂家俗传,欺骗恩都力神仙是要受头人惩罚的),就藏起了那一段,说:“我进山打猎,叫老虎困到了树上,猎犬也叫老虎吃了。等老虎跑后,我回到乌力楞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就顺着你们踩出的毛毛道找来了……”

  “头人老爷,他说得对呀,”莫格拉跑上来作证,“昨天我在山上打猎碰上他,把他领来的。他阿爸被拐骗走当了罗刹,他不想当啊,还跟我说要救出阿爸呢!”

  “叭嘎牙路!”中野一脚把莫格拉踢了个仰八叉,“滚蛋的有!”

  莫格拉双手在身后支着地,仰着脸儿瞧着中野,P股在隐隐作痛,他在心里画了个问号,真不明白,他说是来帮着打罗刹的,怎么和罗刹一样狠呢?

  莫克图猎手站在队伍里,既埋怨莫格拉多嘴,又埋怨中野太狠,他不能喊也不能跑出来去扶娃子,干着急。

  “头人老爷,中野队长,”莫格拉的阿妈呼呼跑出来,一边扶莫格拉一边说,“两个娃子说得对……”

  嘎拉拉对两个亲兵挥挥手说:“没他们的事,把他们撵出去!”

  两个亲兵用枪托把莫格拉和阿妈赶出了人圈。

  “说,”中野拽住阿涛一个耳朵问,“抗联罗刹探子的是?”

  “不是,不是,”阿涛忍着疼摇摇头说,“我真的不是呀!”

  中野朝嘎拉拉一晃头:“厉害的给!”

  “听皇军的,”嘎拉拉对两个亲兵下命令,“捆起来,五十索利棍!”

  两个亲兵捆绑阿涛的时候,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娃子身上,只见他细条个儿,瘦得皮包骨头,争辩时脖子上鼓起的那几根细长的青筋,离老远都能看得清楚。一张颧骨凸出的小脸蜡黄蜡黄,没有一点光泽。那头发就像秋天要枯萎了的乱草一样,乱七八糟地蓬乱着。他从小失去阿妈,阿爸最近又去向不明。这是一个在游猎生活最苦的水里泡大的鄂家娃!

  嘎拉拉见两个亲兵已经把阿涛捆好,晃晃圆圆的脑袋,把一对猫头鹰眼一瞪说:“先打三十索利棍,狠狠地打!”

  嘎拉拉话音刚落,两个亲兵把阿涛摁倒在地,抡起索利棍,龇龇着牙,瞪圆了眼,一人一下地穿插着打起来。

  “邦!”

  “扑!”

  ……

  索利棍落在阿涛的后背骨上、P股上,发着不同的声音。两个亲兵每人刚抡了十来下,就呼呼喘起来了。

  阿涛趴在地上咬紧牙,不吭一声,受不住了就斜翻翻身,又受不住了,就再把身翻过来。他的肩头、脊背和P股上,先是一条条血印,接着血印上慢慢渗出血,然后,浓糊糊的血便粘住了皮褂、皮裤。皮衣破碎的地方,索利棍拧劲的缝道道里,还时时夹着一些破碎的皮肉丝儿……

  他双手使劲扒住地,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一声,又咽了回去。

  砬砬峰乌力楞的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刑罚,不少人禁不住掉下眼泪来,莫格拉和阿妈还有沙加也都哭成了泪人。

  三十索利棍结束了。

  “山蹦儿崽子,”嘎拉拉用脚踢了阿涛一下,气势汹汹地问,“说不说实话?”

  “我,我……”阿涛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嚅动着嘴唇说,“我刚,刚才说的是……实……话……”

  “打!”嘎拉拉杀气腾腾地对两个亲兵说,“这个山蹦儿崽子还嘴硬,再打那二十下!”

  “邦!扑!”……索利棍又在阿涛身上响起来。许多人都不忍再看,偷偷抹着眼泪议论着:

  “他阿爸当了罗刹不该娃子什么事。”

  “看样子,他说的像是实话。”

  ……

  二十下过后,阿涛挣扎着扒了两下地,头往青草棵上一低,一动也不动了。

  中野上去踢了踢阿涛,见没有一点反应,把手往他脑门上一摸,对两个亲兵说:“水的倒,给他清醒清醒的,皇军的问话。”

  一个亲兵拎来一桦皮桶凉水,“哗啦”一声朝阿涛身上泼去。

  阿涛慢慢睁开眼,浑身都钻心地疼痛。

  中野哈着腰说:“小该(孩),你的实话的说不?”

  “我!我!”阿涛扒住地,猛一扬头,就像歇斯底里的病人一样,使足全身力量狂喊起来,“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我向恩都力神仙发誓--”

  中野吓得猛一直腰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倒。他稳住脚对两个亲兵下令:“大大的打!”

  突然间,托金汗头人几个箭步冲上来,两手抓住两个亲兵刚举起的索利棍,对中野说,“中野队长,我们鄂伦春人从不敢对恩都力神仙撒谎,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对!”

  “我们从来不敢向恩都力神仙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

  ……

  托金汗声音刚落,人群里发出了一片乱糟糟的呼喊,连山林队里的不少猎手也跟着呼喊起来。

  中野一怔,问托金汗,“你的敢保!”

  “敢!”托金汗一拍脖子说,“中野队长,出了问题我用脑袋担保!”

  嘎拉拉头人见中野有点尴尬,说:“中野队长,看在托金汗头人担保的分儿上,我罚他一宿蚊刑,他要是没对恩都力神仙撒谎,恩都力神仙会保佑他不被蚊子咬死!”

  “好!”中野连连点头,“好的!”

  人群里发出了一声声长叹。

  嘎拉拉一挥手,两个亲兵便把阿涛拖走了。

  2.浓烟送暖

  蚊刑,是嘎拉拉头人在青石沟乌力楞常用的一种刑罚。遭惩一宿蚊刑的人,天一黑就被扒光衣服捆在树上,第二天早晨天亮才能解刑。遭受蚊刑,比挨索利棍还要可怕。前些天在青石沟乌力楞时,一个抗税的猎手受蚊刑,被蚊子咬得疙瘩挨疙瘩,鼓包摞鼓包,成了一个发面人,接回家后浑身淌黄水儿,很快就中毒死去了。

  天黑了,开始起蚊子了。

  中野和嘎拉拉头人还没有看到两个亲兵把阿涛往树上绑完,脸上就被叮出了几个大疙瘩,抱头鼠窜地朝仙人柱跑去。

  两个亲兵也很快绑完跑了。

  阿涛被绑在离托金汗头人的马棚不远的一棵桦树上,只有几步就是林边。这里有个很大的马粪堆,从天黑到天亮,成帮结伙的蚊子来这里滚成了一个个团儿,“哼哼哼”地飞来飞去。还有小咬、瞎虻和小刨锛儿,特别可恶的是这种小刨锛儿,长的模样跟蚊子差不多,只不过像放大了好多倍,它“嗡哼嗡哼”的叫声,离好远就能听着,头上长着像木匠用的刨锛儿似的东西,若叮在人身上,一咬就是一小块肉哩!

  阿涛被扒得只穿一个小裤衩儿,两只枯瘦的小手也被反绑过去紧绷在树干上,连手上有蚊子、小刨锛儿什么的来咬,都是干着急。他一被带到这儿,身边就“哼哼嗡嗡”地响成了一片……

  怪不得猎手们都管这蚊刑叫“活受罪”呢!你想啊,受蚊刑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一只只蚊子在身上贪婪地吸血吸大了肚子,只能看着小刨锛儿刨一口肉又一口肉,甚至有的吃多了撑死掉进了草丛里。在这里,头发也不是保护层,小咬专喜欢往里钻。其实,瞎虻不瞎,它最会找胳肢窝、腿裆里这些有血有肉的地方……

  这些东西一起扑上来,有吸有咬有刨的,受蚊刑的人先是浑身发痒,痒得心尖儿直难受,痒过劲了开始疼痛,疼得就像万枚钢针在身上扎,痒过劲疼过劲了,身上便是一片片大疙瘩或小鼓包儿,开始发麻,发胀,很难受。

  这时,要是从林子里蹿出一只老虎来,受蚊刑的人会高兴极啦。如果老虎犹犹豫豫不往身上扑,受蚊刑的人会苦苦乞求说:“虎啊虎,求求你把我吃了吧!”

  可是,嘎拉拉头人不但不让别人来偷偷护理,也不让野兽来随便吃掉,安排上两只凶犬给受蚊刑的当“护卫”。那两条黑色凶犬是专门驯养出来干这个的。只要嘎拉拉头人把它们往受蚊刑的人身边一唤,这两条凶犬就老老实实一左一右守在受蚊刑人的身边。小咬、蚊子、小刨锛儿咬它们,它们就甩尾巴,晃脑袋,打滚儿,忠实地守着。见到有人或野兽来,就呼呼扑上去厮缠住,“汪汪汪”地一阵狂吠把亲兵唤来;亲兵跑来以后,抓住给受蚊刑的人送吃的或来帮着驱赶蚊虫的人,按嘎拉拉头人的规定,立即陪刑,如果是野兽,就把它赶跑或打死。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夜漆黑漆黑的。

  阿涛身上血糊糊的伤痕处,还在散发着血腥味儿,几乎把马粪堆上空、污水沟边、树叶底下的小咬、蚊子和小刨锛儿都引来了……

  这些小东西落在阿涛的伤口处拼命地吸着血、啃着肉,那滋味比挨索利棍还难受,就像无数又尖又长的钢针在身上乱钻乱扎。他受不住了,使劲晃晃身子,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他看看两条凶犬,一步也不离地守着他;他看看对面高高的砬砬峰,砬砬峰就像一头张着大口的巨魔要吃他;他看看前面,嘎拉拉头人的新仙人柱窗口闪着灯火,就像一只大野兽在瞪眼监视着他;他看看灰暗的天空,就像个大半圆的盖子在扣着他,那峡谷四周密麻麻的林木就像栅栏在围着他……

  啊,这哺育鄂家的小兴安岭,尽管它任性、粗莽,但阿涛是那么喜欢这里的峻岭、峡谷、树木和花草,他曾幻想成为一名鄂家本领最大的莫里根,把兴安岭当马骑上到处驰骋。如今,这里竟变成了囚禁他的一座绿色监狱!

  一种可怕的哀嗥声从远处传来,不是老虎就是豹子在偷袭弱者。这是弱者拼命挣扎时发出的哀鸣,是那样凄惨恐怖。

  “阿爸,阿爸,你为什么要受拐骗去当罗刹呀?”阿涛在痛苦中艰难地喃喃着,“莫格拉,莫格拉,还有沙加,我死了你们知道就行,我是和你去救小冬格啦,我要长大当莫里根。我不是,不是罗刹的探子……”

  突然,一股带着野蒿味的浓烟向阿涛滚滚扑来。刹时间,他听到无数蚊子、小刨锛发出尖细急促的哼叫,从他身上向四处飞去。

  月亮从山后偷偷露出了半个脸儿,把银白的光辉掺进了漆黑的夜色里。阿涛眼前的一些景物从昏暗中显出了朦胧的面目。他清楚地看到,轻风吹动着浓烟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他这儿飘来,就像一条又粗又长、总也甩不出尾巴的长龙在空中缓缓爬行着,爬行着……

  滚滚浓烟,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慈爱地抚摸着阿涛的全身,无情地驱走了那些小小的吸血鬼。

  “准是莫格拉干的,对,还有沙加!”阿涛心里嘀咕着,一股暖流在他周身流过。他情不自禁地瞧着飘来烟的方向,刚喊出“莫格”两个字,立刻又控制住感情咽了回去。他瞪大眼睛看了又看,也看不出烟是从哪儿飘起,更看不到莫格拉和沙加的一点影儿……

  此刻,趴在林边草丛里的莫格拉和沙加也看不到阿涛的影子,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阿涛被捆在上边的那棵树。刚才,莫格拉悄悄地往前爬了一会儿,看看蒿烟能不能飘到阿涛身上,冒了好大险呢。要是叫两条凶犬听到一点儿响声,扑上来咬住,就什么都完了。他看准以后悄悄爬回来,贴在沙加耳朵上一嘀咕,可把沙加乐坏了。莫格拉乐得心里也开了花。他扭一把沙加的脸蛋儿,紧紧着鼻子喜孜孜地龇了下牙,意思是说,你这个小灵巧鬼,不光爬树、游水有两下子,脑袋里还出了这么一个救阿涛的好招儿!

  今天上午,嘎拉拉头人让两个亲兵打完阿涛索利棍又拖走以后,可把莫格拉和沙加急坏了。他俩几次要去看看被关起的阿涛,都没捞着靠边儿。

  眼瞧天要黑下来了,阿涛很快就要去受蚊刑,两个小伙伴更着急了。沙加突然想起阿它吉“注释1”活着的时候,每到闷热的夏天晚上,常常在仙人柱门口焖出蒿烟熏赶蚊子给他讲故事。他把想出的这个招儿和莫格拉一说,立刻得到了赞同。莫格拉好说歹说,又耍娇又掉泪才说通了阿妈,使阿妈同意了。

  天渐渐黑下来。两个小伙伴带着黑猁和几块火烤狍子腿、排骨,藏在一簇密密匝匝的丛棵子里,眼瞧着中野、嘎拉拉头人和两个亲兵带领凶犬站在那棵树旁。他俩试准风向,偷偷溜进树林捡些干枝子,又拔了些野蒿子。那几个家伙一走,他们就掏出桦树皮,塞在干枝子下面点着,用衣服挡住向仙人柱那边闪出的火光,待火快着旺了,慢慢扔上一些青蒿棵子,很快就焖出了一股股浓烟。

  两个小伙伴又捡了些干枝子,拔了一些青蒿,一看足足能烧到天亮,就老老实实趴在烟火堆旁边,眼睛一个劲儿地瞧着青烟飘去的地方,多么希望能看一眼阿涛啊!

  “莫格拉,”沙加轻轻拍了一下装烤狍子腿和排骨的小袋囊说,我饿了,咱们吃点吧,也给黑猁一块。

  “嘿,就知道你吃!”莫格拉说,“阿涛一天没吃东西了,比咱俩饿着哩,得想法让他吃点儿呀!”

  沙加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命啦?!”

  “你在这儿看着烟火点。”莫格拉对沙加说着,解开小袋囊,取出几根排骨和一块狍子腿肉,拍拍黑猁说,“嘘嘘嘘--跟我来。”

  黑猁明白了小主人的意思,悄悄跟在莫格拉身边,高抬着腿,不碰出响声来。

  沙加伸手要抓住莫格拉,莫格拉一纵一纵地已经爬进了树林子,绕着,朝阿涛那儿一点一点地爬去。

  他爬呀爬呀,爬到能清楚地听到两条凶犬打喷嚏、甩尾巴赶蚊子,就再也不敢前进了。

  这两条凶犬厉害着哩!别瞧它们跟猎的本事一点儿也没有,干这事儿可是乌力楞里所有的犬都抵不过的。它俩靠吃主人家的残羹剩饭,喝野兽肉汤长大,毛长肉肥力气也大。这两个家伙白天躺在嘎拉拉头人仙人柱门旁树底下睡觉,一到夜里就来了精神头,老老实实蹲在仙人柱门口,一动不动地瞧着、听着,只要听到一点儿动静就汪汪咬着呼呼扑上去。

  莫格拉瞧着蹲在阿涛一左一右的两条凶犬,想起青石沟乌力楞几个小伙伴说的这两个家伙凶残的事儿,心“怦怦怦”跳得快了起来,汗水像雨点儿一样直往地上滴答。开始,蚊子和小刨锛儿往他脖子里和裤脚筒里钻,他还去摸去搔。这阵儿,任凭它们怎么去吸血、去刨肉也不知道了。

  他刚一犹豫,又一个念头打翻了想退的主意,阿涛一天一点东西没进肚了,再饿着捆一宿,蚊子和小刨锛儿不咬不叮了,光饿也要饿坏的。吃些东西就能有精神,伤口疼也能忍住。对!豁出来了,就这么干!

  莫格拉让黑猁叼住两块带肉的狍子骨头,指指阿涛那儿,轻轻“嗾嗾”了两声,黑猁猛地带起一阵风蹿了上去。

  “汪汪汪,”一条先听到声音的凶犬叫了两声,另一条凶犬也狂叫起来,“汪汪汪……”

  黑猁碰撞枝条、草蒿的声音越往前越响,两条凶犬冲着声响的方向狂叫着跳一下,又落下来,又跳起来,再落下,就是不离阿涛的身边。

  莫格拉紧贴地皮趴着瞪大眼睛,拨开障眼的草蒿,透过树缝儿瞧着。

  两条凶犬见“呼呼呼”蹿出来的是一条黑色猎犬,嘴里叼的狍子肉散发着香味儿,就停住叫声,一起蹿上来,到黑猁的嘴巴上去抢狍子肉。

  黑猁以为这两块带肉的骨头,是小主人让它送给阿涛的,哪里肯让,使劲咬住不放,很快纠缠在一起厮夺起来。

  “踏啦啦,踏啦啦……”

  从乌力楞那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亲兵弓弓着腰,端着枪,瞪圆了眼,脚步由急到慢地跑来了,快到树跟前的时候挤成了一小撮,探着身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脚步。这几个家伙都觉得奇怪,过去有这种情况,凶犬发现目标后,听到仙人柱那边跑来的脚步声,会扬起头越叫越凶的,可是现在,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竟停止了叫声。他们急忙冲上去一看,原来两条凶犬正在和一条猎犬抢骨头。

  一个亲兵讥笑地说:“你们快看,不知哪个穷鬼家的猎犬,准是饿急了,夜里偷了肉想躲出来吃贼食呢!”

  “哈哈哈……”又一个亲兵奸笑一声说,“长在穷鬼家的猎犬也是穷命,送到老爷家犬的嘴边上啦,替老爷犒劳它们呢!”

  “哈哈哈……”另一个亲兵说,“就是老爷看着也不会打送礼的,咱们走吧!”

  几个家伙大背起枪,洋洋得意地笑着走了。

  两条凶犬和黑猁争争夺夺、夺夺争争地纠缠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两条凶犬厉害,黑猁也不示弱。抢来夺去,它们三个总是有一个空着嘴。这条凶犬刚抢过去放在地上,用前爪扒住想啃,又被黑猁“呼”地蹿上来抢走了,它们互相抢着夺着,渐渐离开了阿涛。

  莫格拉悄悄跑上去,把一块火烤狍子腿肉放在阿涛嘴上,影着树贴近他耳朵说:“快,快吃!”

  “你?危险……”阿涛刚开口,就被莫格拉一捅又憋回去了。

  阿涛咬了一口狍子肉正嚼着,一条凶犬和黑猁各咬着骨头棒的一头,厮扭着纠缠着跑了过来。他急忙把嚼烂的狍子肉咽进肚里,用微弱的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走,快!”

  莫格拉回头一瞧,黑猁和那条凶犬越厮扭离他越近了,心急得像火燎一样。阿涛吃上这一口,把饿虫都引出来啦,如果不再吃点更难受。再说,吃这一口,啥也不当呀。不能走!他把狍子腿肉和另两块骨头往腰带里一塞,纵身轻轻一跳,双手攀住阿涛头顶上头的一个树权儿,像灵巧的猴子,纵了几下就上到了树杈上。

  这时,另一条凶犬在旁边啃完那块骨头,又跑过来和它俩抢这一块。

  真糟糕!凶犬咬住骨头的一端本来是往远处拽,黑猁却咬住另一端拼命往阿涛身边拽。看来,它一直是以为小主人让它把骨头叼给捆在树上的阿涛哩!

  没等后跑来的凶犬插嘴,那条凶犬猛劲一拽,从黑猁嘴里抢走了骨头朝一边跑去,另一条凶犬和黑猁立刻追了上去。

  莫格拉从腰里拔出一根骨头,“嗖”地扔了过去。两条凶犬和黑猁又纠缠不休地争夺起来。

  莫格拉心上一亮,闪出了一个妙主意。

  他拔出卡涛“注释2”,轻轻削下一根小细树枝儿,用卡涛在粗头中间劈出一条夹缝,然后从狍子肉上撕下一条夹住,慢慢把树枝伸下去,送到了阿涛的嘴边上。阿涛一张嘴,把夹在树枝夹缝上的狍子肉吞进了肚子里。

  一口,两口,三口……

  黑猁和两条凶犬争来夺去,又只剩一块骨头了。莫格拉急忙把最后一块骨头又扔了下去。就在它们厮咬着抢夺都有事儿干的时候,莫格拉悄悄地下了树,猫着腰钻进了树林子里。

  阿涛瞧着莫格拉消逝的身影,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莫格拉回到了沙加身边,把刚才的事情悄悄一说,沙加听了急忙掏出鸟笛连吹三声,向莫格拉阿妈报告平安。

  两个小伙伴守在焖烟的火堆旁,一直守到天蒙蒙亮,把灰渣儿弄走藏好,连家也没回,就直奔嘎拉拉头人的仙人柱跑去。

  3.哭笑不得

  按着嘎拉拉头人的规定,天一放亮就给受蚊刑的人解刑。在青石沟乌力楞时,受蚊刑多半是因为抗税或逃山,每当到解刑的时候,嘎拉拉要亲自到刑场去,站在受蚊刑人的对面,瞧着被小咬、蚊子和小刨锛儿咬得满身满脸鼓鼓包包的模样,得意洋洋地问上几句,待到受蚊刑的人有气无力地连连告饶,他才让亲兵松绑,自己便哈哈大笑几声扬长而去。此后,受蚊刑的人若是死不了,也是规规矩矩的顺民了。嘎拉拉让亲兵打完阿涛五十索利棍,又下令施蚊刑,主要是受老协领吩咐,为了讨好中野。

  “冬冬冬,”莫格拉和沙加跑到嘎拉拉仙人柱门口敲着门喊,“老爷,天都亮啦,该放阿涛了……”

  嘎拉拉在蒙胧中睁开眼一看,天果然已亮。他穿上衣服推开门一看,见是两个娃崽,刚要骂几句,发现有几个老年人和妇女都朝这儿走来。他一眼看出,那是乌力楞在青石沟时,阿涛家的几个邻居家的人。

  “等等!我去找中野队长。”嘎拉拉脸一横,竖起眉来,边说着边朝大长条仙人柱走去。

  嘎拉拉在那座晚上空着不住人的仙人柱里找到了中野。中野正紧锁眉头,倒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

  “中野队长,”嘎拉拉献媚地说,“该给那个娃崽解蚊刑了。捶上那五十索利棍,又叫小咬、蚊子和小刨锛儿啃上这一宿,不死也是个闷昏,只要有口气儿,准保问啥说啥。”

  “好的!”中野一下子停住踱步,就往外走,“看看的去!”

  中野刚到青石沟乌力楞时,听嘎拉拉说抗联罗刹拐骗跑了他一个猎手,就打了一个寒颤,他心里明白,一定是活动在这一带的飞虎游击队,开始吸收鄂伦春猎手参加了。好在嘎拉拉头人把抗联当成了罗刹。他暗暗思忖,一定要封锁消息,千万不能让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鄂伦春人知道日本人来中国是干什么的,抗联是干什么的。就连嘎拉拉头人如果知道了日本人是想来统治中国,将来他当头人的也要受日本人长期管辖统治,他也不会干的。当年,白俄兵想霸占这一带,所有的鄂伦春部落都参加了和汉族联合的抗俄斗争。这些,中野都听说过。所以,要想利用这些鄂伦春人消灭飞虎游击队,就必须严密控制住飞虎游击队和这里所有鄂伦春人的来往和接触。

  昨天,在召集全乌力楞老小寻找王二流子报告的三个鄂家娃时,中野忽听嘎拉拉说,就是阿涛的阿爸被抗联拐骗走了。阿涛又是三天没回青石沟乌力楞,是后撵到这里的,心里又是一个寒颤。能不能是飞虎游击队派来的小探子呢?中野又联想到飞虎游击队曾和他施过的几次战略战术,又觉得不大可能。飞虎游击队不会派一个队员的孩子来明目张胆地当侦探。不管怎样,让嘎拉拉头人毒打一顿审审再说。没曾想,这娃崽比在大荒村烧死的老太婆嘴还硬。

  中野表面是个爱眯眯眼的狡猾家伙,心里却非常残忍狠毒。对于阿涛,管他是不是飞虎游击队派来的小探子,不打死不足以消除疑虑。他刚指使嘎拉拉发话继续打,冷丁闯过来了托金汗头人。他心里明白,这里比不上在山外的城市和村庄,可以大烧大杀。再说,他接受了消灭飞虎游击队的任务后,几经较量,已经深感无能为力,现在是想让飞虎游击队上钩,打一场狡猾的歼灭战,他不得不在托金汗站出来后收敛了。

  嘎拉拉头人来找他去蚊刑场。他这样急匆匆想去,主要是想去看看,在那里能否找到和昨夜里发生的事有联系的线索。

  昨天深夜,中野被一个要撒尿的日本兵从长条仙人柱里推醒,出来一看,站夜岗的日本兵被打死了,日本兵胸窝里插着一把匕首,旁边扔着几条用日语写的标语:“你们家都有老婆孩子!”“你们的亲人盼着你们活着回去!”“中国人不是好欺侮的!”……

  对于这个,中野不但没有胆颤心跳,反而暗暗高兴,按着以往的经验,这是飞虎游击队的侦察兵干的,不久就要有大的行动,飞虎游击队会全部出动,向他的讨伐队开战。他暗暗庆幸自己和日本兵、亲兵和猎手住在一起,混杂在他们中间这一招,确实高明。否则就有被炸、被抓的危险。可恨的是站岗的日本兵麻痹大意,竟一点没发现飞虎游击队的侦察兵而被暗杀。他和喊醒他的鬼子兵处理完尸体、现场的血迹和标语,让这个鬼子兵继续站岗,并叮嘱,这夜里发生的事不准声张。天蒙蒙亮,他再也躺不住了,穿上衣服来到这座空仙人柱里,正来来回回踱步,思考着下一步如何一举歼灭飞虎游击队,嘎拉拉头人就闯了进来。

  嘎拉拉又喊上两个亲兵,和中野一起朝蚊刑场走去,莫格拉和沙加,还有阿涛在青石沟乌力楞的几个邻居也紧紧跟在后面。

  两条凶犬见嘎拉拉头人走来,瞧瞧捆在树上的阿涛,一下子蹿上去一边一个,又舔衣角,又摇尾巴,像是向主人报功请赏似的。

  中野先抢上一步,瞧着耷拉着脑袋,闭着两眼的阿涛说:“昏死昏死的!”

  “好哇!”嘎拉拉瞧瞧阿涛惊喜地说,“萨满!萨满!这娃崽可以成萨满呀!”

  阿涛在青石沟乌力楞时的几个邻居更惊喜地嚷起来……

  “是啊!”

  “这娃崽是可以成萨满的?”

  “萨满可是惹不得的呀!”

  ……

  中野被弄得莫名其妙,脸一横,问嘎拉拉:“什么的萨满?”

  “哎呀,中野队长,你可不知道,”嘎拉拉一本正经地说,“萨满是我们鄂家的活神仙,显灵的时候,能听到恩都力神仙的话,我们乌力楞好几年没出一个萨满啦……”

  中野明白了一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嘎拉拉的话:“什么的萨满萨满的!”

  “是,肯定是,中野队长!”嘎拉拉没揣摸透中野的心理,继续解释说,“打死不哭喊;蚊子和刨锛儿咬一宿了,身上、脸上不起疙瘩;还有,老虎把他困在树上两天多,猎犬都叫老虎吃了,他还好好的,恩都力神仙保护他……”

  在鄂伦春族,无论什么人对神的信奉都是十分虔诚的。据说,萨满是各路神仙的使者,显灵时能听到神仙说话,能替鄂家每一个人在神仙面前祈祷幸福,恳求免除灾难。俗传只有三种人才能成为萨满:一种是出生时是死胎,活过来能渐渐成人者;二是患了疯癫病,后来又能痊愈者;三是连受多重苦难不丧命者。

  中野紧皱眉头说:“胡来胡来的是!”

  “中野队长,以后就不能胡来了,”嘎拉拉神迷心窍,误解了中野的意思,“这娃崽伤好以后,我保他成萨满!”

  “我保!”

  “我也保!”

  在阿涛几个邻居的嚷嚷声中,中野哭笑不得,用鼻子哼了一声走了。嘎拉拉赶忙转身跟去,走了几步回头说:“把那娃崽接回家去吧!”

  两条凶犬也随着嘎拉拉停了停,又一起撵中野去了。

  莫格拉和沙加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急忙捂住嘴,一步就跨到了阿涛身边。

  “哎呀呀,”阿涛突然睁开眼睛,脸上闪出微笑说,“快把我解开吧,把我捆得难受坏了!”

  莫格拉惊喜地一边和大伙儿一起松绑,一边问:“你没昏过去呀!”

  “阿涛,”沙加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说,“你装得真像,把我也唬啦!”

  阿涛用干哑的声音说:“我要装得不像,还得挨审问呀,本来嘛,再问也是那么回事!”

  “嘿,不装也不审问啦,”莫格拉神气地说,“没听嘎拉拉说嘛,你要成萨满啦!”

  “我可知道恩都力神仙在夜里是怎么保护不让蚊子咬我的,”阿涛诡秘地瞧瞧莫格拉和沙加说,“我要当了萨满呀,瞧着吧,在恩都力神仙面前净说那些家伙的坏活!”

  过去和阿涛住邻居的一个老猎手,朝前面走去的人努嘴,看着阿涛说:“娃崽,可不能那样呀,他们也是为了帮着咱们扫罗刹嘛!”

  “是啊,阿涛!”另一个邻居也说。

  大伙儿把阿涛松开后,正争着要背到自己家去养伤,莫格拉的阿妈急急忙忙赶到了,非让阿涛到她家去不可。别人又争不过,阿涛又乐意去,莫格拉胜利了。

  “来!”莫格拉往地下一蹲,给阿涛个后背,两手往后伸着说,“我背你回去。”

  阿涛活动活动胳膊和腿说:“用着你背了?我自己走多得劲儿!”说着慢慢地迈开了步,步子一点点在加快。

  大伙儿高兴地陪伴着阿涛,一起朝莫格拉家仙人柱走去。

  东方山后乳白色的晨曦渐渐洒满了天空,照亮了小兴安岭的山山水水,然后又开始泛出一片又一片浅红色绚丽的朝霞。慢慢地,那淡红的朝霞越变越红。最后,红得就像通红的炉火的时候,就全都融成了一片。这一片红光,把小兴安岭东边的绿海也映红了。

  4.浮动的心

  莫格拉的阿妈听到夜空里传来清脆的三声鸟笛时,提溜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了。本来,她准备天蒙蒙亮就去接阿涛。可是,只顾想事,呆呆地坐在那里,连她自己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猛一抬头,看看窗外,才知道天已大亮了。

  大伙儿把阿涛接回来以后,莫格拉从杆子床底下找出一桦皮盒马脖子,“注释3”用卡涛挑破皮儿,让阿涛趴在杆子床上,给他往伤口上撒着粉末末。阿妈很快给三个小伙伴准备好饭,让他们香甜地吃了一顿。

  等到其他人都走了,阿妈瞧瞧三个小伙伴嗔怪地说,“你们三个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偷偷去大荒村老山伯家,要是叫贼蛮子罗刹抓住可怎么办,真不省心!”

  “阿妈,”莫格拉一怔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阿妈走出仙人柱撒眸一下见没人,回到仙人柱悄悄地说:“昨晚后半夜山娃来了。”

  三个小伙伴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问:

  “阿妈,你弄错了吧?”

  “大婶,他来干什么?”

  “大婶,是不是想来抓我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想抓的话还等你们跑呀,”阿妈说,“你们这些想办事又办不成的娃崽呀,太不省心了。”说完把一个小犴皮袋囊从仙人柱壁旁拎过来递给他们看。

  这不是丢在山娃家的那个吗?莫格拉打开一看,还是那一架鹿茸、一张水獭皮,还有在友谊林里王二流子换货扔在那里的一小布口袋盐巴。

  莫格拉捧着小犴皮袋囊问:“阿妈,山娃就是来给送这个的?”

  “呶!”莫格拉走上去摸了摸阿妈手指的一个小布口袋,是粮食。

  阿涛发蒙地沉不住气了:“大婶,嘎拉拉头人说,我阿爸就是叫抗联罗刹拐骗走的,老山伯就是抗联呀!”

  “对!”沙加在一旁证实说,“山娃亲口说的,他阿它吉老山伯是抗联,他还说他也要当抗联呢。”

  “不能,不能……”阿妈光这么说,又不能给三个小伙伴讲出个所以然来。

  莫格拉问:“阿妈,山娃还说些什么啦?”

  “说,说……”阿妈神色不定地说,“他说的话,我和你们说了,千万可不准露出去啊!”

  三个小伙伴坚定地点点头。

  阿妈说:“山娃悄悄和我说,中野是最坏的罗刹,千万可别上他的当!”

  “哼,”阿涛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看他也不像个好样!”

  阿妈说,“这话对谁也不能说呀!”

  “我们知道,”沙加闪着明亮的眼睛问,“大婶,山娃还说啥了?”

  阿妈说:“山娃说,叫我不要着急,阿它吉说了,一定想法救出小冬格给送回来!”

  “阿妈,”莫格拉埋怨地说,“你怎么不让他多坐一会儿等着我们呀!”

  阿妈说:“说得好听,还进来多坐一会儿呢,这些话都是趴在窗口悄悄和我说的,我说让他进来,他说什么也不进,我出去接他,一出门就找不见影儿啦。”

  “大婶,山娃的话能是真的吗?”阿涛半信半疑地问,“他们为什么拐骗我阿爸去呢?”

  阿妈陷入沉思地说:“我也想了,一隔又是好长时间,莫格拉的阿爸没见到老山伯了,谁知道有啥变化呀。”阿妈停了停又说:“通过山娃说的,我就想起一件事来,觉得老山伯和那些贼蛮子不一样,他两次救过莫格拉阿爸的命呢,莫格拉阿爸总是忘不了他!”

  “两次?”莫格拉惊奇地问,“除打冤家仗时那回,还有哪回呀?”

  “大婶,给我们说说吧!”阿涛和沙加也争着说,“快说说吧。”

  阿妈板着脸说:“大婶肚子里有些事儿挤在一起,堵得很不痛快,也想说出来松快松快。不过,大婶说完后,你们嘴边上可都要有个把门儿的,要是说出去露了,托金汗头人也要治莫格拉阿爸私通贼蛮子罗刹的罪呢!”

  三个小伙伴都一再保证,阿妈才讲了起来:

  那时候,乌力楞已经从离大荒村不远的那座山根下搬到了砬砬峰。头人托金汗老爷怕出事再引出大麻烦,一次次通令,谁也不准出山私搞交换和结交外族安达。眼瞧着家里断盐巴两个月了,一家人都面黄肌瘦,身体虚弱极了。

  这里虎豹很多。有零星进来的官府谙达带来盐巴,想多多赚利,有的进了虎口豹子嘴,有的侥幸得了些便宜要回去时,托金汗头人派几个猎手赶到他前面藏起来,等到官府谙达一路过,几个猎手就猛吹虎哨,吓得官府谙达屁滚尿流,再也不敢来了。托金汗头人是怕他们来顺利了,带进那些和咱们有仇的大荒村贼蛮子来,偷偷给咱们亏吃。凡是来的官府谙达,托金汗头人都要亲目审讯。要是大荒村的,立刻剥光衣服,捆起来大劐膛,或者剁成碎碎的煮骨肉粥喂看家犬。

  来这里的官府谙达越来越少。全乌力楞用的盐巴都是靠头人托金汗到别的乌力楞高价换来的,每隔半个月分一次,那点东西要三天五天就能用完。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别的乌力楞也不换给我们盐了。原来是因为咱们和大荒村打了那场冤家仗,不光是大荒村,别的汉旗村子和别的乌力楞也都互相戒备起来。

  大伙儿那个着急呀,说不上急得都出过多少汗啦。想啊想啊,再想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乌力楞后面是阿拉尔河,河那边是外国,根本没有人家!往西去呢,阿拉尔河兜了过去,越往东老林子越深,只有往南过了老虎崖和那三座山,才能去汉族村落或省城。听说出山口的地方,常有拦路抢劫的大荒村贼蛮子。搬到别处去呢,大伙儿又舍不得在这里过的太平日子。

  这天,莫格拉的阿爸和我商量,想装做打猎,瞒着托金汗头人偷偷出山进城一趟。我不同意,觉得这是两头冒险:托金汗头人知道不能轻饶不说,大荒村贼蛮子发现了抓住非下毒手不可。我说不行,莫格拉的阿爸最后还是决定要去。

  第二天,天刚刚亮,莫格拉的阿爸用犴皮袋囊装上最值钱的皮子和山货,带上黑猁悄悄地出发了。

  偏晌的时候,莫格拉的阿爸赶到了友谊林东边的山脚下。他贴着山边儿留心地慢慢走着,走到一棵大树下,忽听头顶上的树叶蟋洬直响。他端起猎枪,没容把脸仰起来打量一眼,一个大绳套‘唰’地从树上甩下来套住了莫格拉阿爸的脖子,紧接着他就被吊了起来。

  黑猁见势不好,猛一弹跳,一口咬住了莫格拉阿爸的裤脚儿。它是好心,想把主人救下来,它哪里明白上吊下坠,套在莫格拉阿爸脖子上的套扣越来越紧了。

  正在莫格拉阿爸眼珠子往外翻白边,舌头往外吐的时候,突然间,一把飞刀闪着银光,从半山腰串着树空‘嗖嗖’地横飞到吊绳上,随着‘嚓啦’一声响,吊绳断了,莫格拉的阿爸和黑猁,从一人多高处跌落到地上。

  紧接着,从山腰传来了鄂语的愤怒呼喊:‘猎手们,抓贼蛮子呀……’

  树上的两个家伙忽然听到鄂伦春人的呼喊,各抓住一根胳膊粗的长树枝儿,一个提溜挂弯下去,跳到地上,拔腿就逃。

  这两个家伙是王二流子的两个伙计,自打大荒村和砬砬峰乌力楞打了那一仗,他俩一面在这里站岗放哨,一面抢劫单独出山的鄂伦春猎手。王二流子吹吹呼呼,没风没影地连编带造,隔三差五就编出一桩鄂伦春人要来再次血洗大荒村的恐怖消息,弄得全村人心惶惶。

  刚才,那两个家伙见莫格拉阿爸背着鼓鼓溜溜的犴皮袋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知道是想出山去换东西的,暗暗高兴又要发财,没想到刚把绳套甩下去才拔了几把,恰巧遇上了在半山腰挖草药的老山伯。两个家伙拼命跑出一段路,回头瞧瞧没人撵来,从身上摘下猎枪,边跑边朝大荒村放了一枪。

  甩刀人‘噔噔噔’朝大树下跑去,黑猁呼地狂扑上去。甩刀人见势不好,急忙爬上了树。他在树上仔细一瞧,惊喜地喊起来:‘莫克图猎手,是你呀!’

  莫格拉阿爸是仰脸跌落在地上的。他两只手在身后支撑着,正欠着身子想起来,忽然听到喊声,循声看去,也惊喜地喊起来:‘老山伯!老山伯!’

  莫格拉阿爸唤回黑猁。老山伯急忙下树跑过来,用手在莫格拉阿爸身上拍着叶屑碎草说:‘莫克图兄弟,怎么样?不要紧吧?’

  莫格拉阿爸瞧瞧四周没别人,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瞧着老山伯问:‘刚才甩飞刀的是你?’老山伯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山伯见莫格拉阿爸还有点发愣,知道了他心里想的啥,笑哈哈地说:‘这里再没别人,就我一个,刚才是我用你们鄂伦春话吓跑的那两个家伙。他们的主子是王二流子,在村里是一霸呀,要是叫他们听出是我,回去要惹麻烦的。’”

  三个小伙伴紧紧依偎在莫格拉身边,阿涛连伤疼都不觉了,他们一会儿纵膀子,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伸舌头。

  阿妈停了停继续说:

  老山伯和莫格拉阿爸谈得正热乎,忽听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报警的铜钟声。

  老山伯催莫格拉阿爸说:‘莫克图猎手,你回去吧。以后,你要用的盐巴和洋火,我送到去你们砬砬峰的那第一座山顶尖上,折断一根树枝当记号,就在树底下用石头压住,你到时候去拿就行。’

  “莫格拉阿爸临走的时候,要送给老山伯一点皮子和山货,老山伯说什么也不收。以后,莫格拉阿爸去那座山顶树底下取盐巴和洋火什么的,多放上点山货,下次就得到更多的东西。一直到这几年,我们家吃的盐巴,用的洋火,都是那么拿来的。”

  “沙加,”莫格拉阿妈突然一转话题,瞧着沙加说,“我偷偷送给你们家的几次盐巴,也都是那么来的呀。”

  阿妈讲到这里,三个小伙伴的心浮动了。

  莫格拉一下子扑到阿妈怀里,抱住一只胳膊仰着脸儿惊奇地说:“阿妈,这些事儿,我怎么一点点也不知道呢?”

  “嗬,叫你知道,一个娃崽家嘴上也没有把门的,露出去还得了啦,”阿妈说,“我是觉得你们这些办事不牢的娃崽,都冒险去了,就在那里等等老山伯把小冬格救出来多好呀,唉!”

  阿涛一梗脖儿说:“大婶,我们偷偷再去!”

  “哎呀呀,”阿妈立刻反对起来,“你们叫我把心都要操碎了,就让我歇歇吧。山娃和我说的中野那些话,谁知是怎么得来的呀,话也没说透就没影儿了。我看,中野也像要帮咱们打罗刹的样子,协领老爷不是都从恩都力神仙那里显灵得到话了吗?等等吧,谁帮咱们救小冬格都行呀。”

  “大婶,”沙加扑闪着眼睛,疑惑地问,“中野说是来帮咱们打罗刹的,怎么像罗刹那样凶,让嘎拉拉打阿涛呢?”

  阿妈犹豫了一下,说:“兴许他也是好意,冤枉了阿涛啦。要是咱们的人里出了败类,当了罗刹,又让罗刹派回来当探子,不追查出来,对全乌力楞都不好呀。”阿妈理理蓬乱的头发接着说:“托金汗头人,咱们大伙儿都说是不错的了。谁要是背叛了乌力楞,归顺别的部落、逃山,他的刑罚也厉害着哩!”

  三个小伙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吱声了。

  “阿妈,阿妈,”莫格拉脑子里又转出了刚才要问的事,“你没问问山娃,老山伯没来吗?就山娃自己?”

  莫格拉要是不问还不要紧,这一问,阿妈又懊丧起来,“哎呀呀,我没说么,什么都没说明白呀。我出去让他进仙人柱里坐一会儿,他就没影儿啦!”

  三个小伙伴打不开这个闷葫芦,也都随着阿妈的懊丧声音在抓耳挠腮。他们倒是想再见到山娃时,好好问问,老山伯是不是抗联罗刹?还是那一天吓着他们玩?

  “我看呀,”莫格拉猜着说,“山娃准是为着送小犴皮袋囊来的,怪不得阿爸说哩,真够安达!”

  阿涛说:“我看呢,不能光他自己来,深更半夜的,多远呀!咱们仨带着黑猁,在路上还遇上了那么多事儿呢!”

  “哼,”沙加一探头,眼珠子瞪得滴溜圆,“就看那天晚上山娃耍棒,又能在立陡的墙上走路上房,我看他自己也能来!”

  原来那天夜里,山娃一石头砸了中野一下以后,和爷爷钻进了林子里,见日本鬼子不知虚实没敢追来,就和爷爷连夜赶到飞虎游击队营地,正式参加了飞虎游击队。

  昨天晚上,山娃听说要派四名飞虎游击队队员到砬砬峰乌力楞做侦察,他死活纠缠着张飞虎队长,非要跟着不可。而且说出了一套套的理由;什么给莫格拉送去小犴皮袋囊最重要啦,什么莫格拉明白过味儿来,是消灭中野的力量啦……四个被选定的侦察员叔叔也都非常喜欢他,给他定了几条,叫他下好保证,帮着他在张飞虎队长面前说了情,以让这个小飞虎游击队员“见识见识”为理由,山娃便成了昨夜“侦察小组”的编外侦察员。

  山娃跟着四名侦察员叔叔悄悄摸到砬砬峰下,俘虏了在篝火旁不敢挪窝儿的站岗的亲兵,审问完毕以后,他们干掉了在长条仙人柱门口巡逻的日本鬼子兵。细细一侦察,果然鬼子、亲兵和猎手都混杂睡在一起,便扔下带来的几条日语标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长条仙人柱。四名侦察员叔叔躲在林边上,山娃按着俘虏亲兵指点的仙人柱,很快和莫格拉阿妈接上了头。

  莫格拉阿妈由不信到相信,正和山娃谈得起劲儿,约他到仙人柱里坐坐,林边上忽然响起了侦察员叔叔学鸟叫的唿哨声。他想起出发时立下的保证,什么也顾不得就跑了。等莫格拉阿妈撤掉顶门杠拉开门闩出来时,山娃早已没影了。

  山娃跟着四名侦察员叔叔押着俘虏亲兵往回走,因为没见到莫格拉和那两个小伙伴,心里那个懊丧呀,就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他来到这砬砬峰乌力楞,一看周围那山,那树,又一看鬼子、中野、亲兵和猎手们就住在那么个长条仙人柱里,心里“腾”地一下就产生了幻想,嘿!要是莫格拉,对了,还有那两个小伙伴都开了心窍,还用得着飞虎游击队的叔叔们嘛,就我们四个,准能利利索索地消灭掉中野!

  可是,偏偏没见到莫格拉。真不凑巧。

  “注释1”小腰刀。

  “注释2”树底下长出的一种菌类,薄皮包着棕黑色的粉末,涂在伤口上可以消炎。

  “注释3”是鄂家最喜欢的一种花,夏末开放,花为绿色,青年男女常用它做定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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