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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长长的黑夜

  阿米皮曼把嘎达留在河边继续观察动静,带着孟贵和米米退刚回到火旁,人们就都从狍皮褥上翻身起来,靠拢到篝火堆跟前,想听听头人都看见了些什么。

  孟贵干咳一声,脸上的横肉条一抽动一抽动地喘了几口粗气,突然从腰里拔出手枪,一挥说:“楞友们,亲不亲,咱们鄂家是一家人,那一小伙尼堪碑在河那边扎下寨了,看那样子是想和咱们较量较量,只要咱们都能猎枪和弓箭不离身,他们什么时候来,都是给咱们送来的剁鹰食的料!”

  人们都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身上摸索着。神笛老人摸摸自己身上的猎枪和弓、箭筒,低头对牵着他衣襟角的箭娃说,“箭娃,可要把弓和箭筒佩带得好好的。”

  箭娃在身上挎弓和挂箭筒的腰带上摸了个空,脑袋一怔,才想起爬钻天杨时挂在小权权上,看到尼堪碑光顾下树忘了摘了。

  他愣头愣脑地撒丫子就朝界河跑。阿它吉拼死拼活才撵上去,一把扯住他,问:“箭娃,你,你把弓和箭筒丢在哪儿啦?”

  “我,我……”就是在这对面不见人的茫茫黑夜里,箭娃也不敢看阿它吉一眼--从那发颤的问话里,已经听出阿它吉的愤怒了。他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上钻天杨掏雀儿挂在小树权权上,尼堪碑一来,下树时忘摘了。”

  “啪!啪!”阿它吉抡起胳膊,打了箭娃两个耳光,气急败坏地说,“这不光是阿爸给你谋生的出生弓,为这张弓,你阿爸、阿妈都搭上了命啊!”

  箭娃平时那股子野劲和愣劲一点儿也没有了,老实得像只小绵羊,抹着泪呜呜地哭起来。阿它吉打完又后悔了,心疼了,他紧紧把箭娃搂在怀里,眼泪在干涩的眼眶里转却掉不出来,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

  阿米皮曼以为有人要逃楞,跑过来一看,是神笛老人和箭娃,心里疑团更大了。前些天,神笛老人一个劲儿追问他老伴去的住址,弄得阿米皮曼一时挺尴尬。他心里明白,乌力楞有一个人投靠共产党,就能帮共产党做出好多桦皮船,就能指路渡河。他头皮发紧地仔细一盘问,才松了一口气。

  他听完眯缝起眼睛,那贼亮贼亮的娃娃脸在夜里都放油光。他那脑瓜里的高粱米花咕噜咕噜翻着泡儿冒出了鬼道道,阴阳怪气地说,“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丢了出生弓,在咱乌力楞还没有过,这是对阿爸不孝,也是对鄂家老祖宗不敬,要受到吉亚齐神仙惩罚的!”接着侧侧脸对身旁的米米退说,“你是萨满,快去替他们问问吉亚齐怎么办吧!”

  米米退酸溜溜地应答一声,扭搭扭搭地走了。

  天墨黑墨黑的,黑绒般的乌云把星星都遮了起来。卧虎洼四面的山像一堵一堵摩天的黑墙,阴森森的。饥饿的狼群嗷嗷的干叫声拖着尾音,又从山谷里传来回声,显得格外凄厉疹人。只有鄂家,才有胆量睡在这样的夜晚!

  神笛老人又吹起了那“只要青山在,篝火就能长明”的曲调,这古老的鄂家民歌,诉说着鄂家苦难的游猎生活,渺茫地盼望着吉亚齐会降下幸福的情思,此时,是这样的激动人心。这支曲子,跳动着鄂族人民的心啊!它盼望着鄂家儿女一代比一代顶用,不但能征服深山的猛虎凶兽,还能征服那些常来抢劫鄂家的人间魔鬼……

  曲调哀伤、凄凉,把人们的心都扯痛了,揉碎了。

  有人往篝火里加了些干柴,火堆里噼噼啪啪响起来,向夜空上喷着火星星,刹那间又熄灭了。

  猎户们席地铺上兽皮被褥,一家一堆地挤在一起睡了。

  阿它吉用青筋鼓起的干巴手搂着箭娃,借着篝火的光亮,看着箭娃肿起的嫩嘴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掉着,这次跟着全乌力楞逃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再换到一把弓呢?弓和箭就是鄂家的命啊!阿它吉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半夜,从他心里呼呼往上冒的火苗苗,在他嘴唇上烧起了一圈火燎泡。

  起夜风了。夜风很大,呼呼地越刮越紧,把一片片树尖儿刮得求饶似的发着“吱吱”的惨叫声。小兴安岭深山的夜好怕人啊!

  神笛老人在疲倦中昏昏迷迷地眯瞪着了。他突然神经质地睁开眼伸手一摸,箭娃不在啦!他一翻身爬起来,又朝界河跑去。

  箭娃趁阿它吉打盹的空儿,悄悄脱出怀,趟着露水噔噔跑到界河甩弯子渡口,发现值哨的嘎达正在一棵老柞树上挂的吊铺上打呼噜。他悄悄地从小树棵子里拽一条小桦皮船,忽听树林子里哗啦哗啦地有动静,仔细一听,声音越来越近,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是阿米皮曼头人怕逃楞,派人追来啦?”他机灵地爬进了矮树棵子里。

  箭娃扒拉开小树棵瞧啊,瞧啊,原来是阿它吉跌跌撞撞地撵来了。他心里盘算:不出去,就是不出去!等阿它吉找一会儿找不到回去了,马上划着小船过河,趁天不亮偷偷地钻进林子,爬上钻天杨摘下箭筒和弓就回来。

  阿它吉来到河边四下撒眸,不见箭娃的影子,望着滔滔的河水,两眼直冒火星儿。

  “箭一娃--!”阿它吉用双手拱成个小喇叭筒筒,身子旋转着朝四下喊。

  喊声惊醒了睡在老柞树吊铺上的亲兵嘎达,他把子弹推进枪膛,喊:“谁?”

  “嘎达,是我。”阿它吉颤抖地答道。

  嘎达“嗤啦”一声打亮了火镰,借着闪出的光道道模模糊糊看见树下像是神笛老人,开始攀着树权下树。

  嘎达是个粗壮高大的汉子,粗胳膊粗腿,浓眉大眼,头发卷卷着,很有山里人的派头。他原来也是穷苦出身,自打给阿米皮曼当了亲兵小头头,得到了点小恩小惠,帮着头人逼税讨债挺卖命,对穷猎户们也渐渐地横鼻子竖眼的了。

  “嘎达,”阿它吉等到嘎达下了树问,“你见箭娃来过了吗?”

  嘎达被问得莫名其妙,一手拎着枪一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横声横气地说:“神笛大伯,老爷有令,不管是老的少的,凡是偷渡逃楞的,都让我给个枪子儿!”

  阿它吉又气又急,跺着脚说:“尼堪碑和我仇比天大,我逃什么楞啊!他的弓丢在岸那边了,我不让他去,他硬要去,我睡醒一觉不见他了,我问你,看没看见箭娃来河边想渡河去取箭?”

  “哎一哟--”嘎达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说,“是这么回事呀,看看船少没少吧?”

  嘎达“嗤啦”一声打亮了火镰,朝藏桦皮船的树棵子走去。箭娃忙把脑袋往回一缩,趁火镰一亮还没再打着的空儿,爬出树棵子,把刚拽出的船扣过来钻了进去。他想不弄出动静来,可是还是惊动了嘎达和阿它吉。

  阿它吉抢上几步过去开桦皮船,箭娃一头扑到阿它吉怀里呜呜哭起来,比挨阿它吉打时哭得还冤屈。那抽搭抽搭的哭声,像针尖儿一样戳了阿它吉的心。

  嘎达说,“快走吧,快走吧!要不老爷来了叫我不好说话!”

  阿它吉把箭娃领回卧虎洼,一起钻进兽皮被。他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了,粗糙的像树皮似的脸上还在淌着虚汗,仍使劲搂着箭娃,他不能没有箭娃。这是他祖辈惟一的根苗啦,也是他在厄运折磨中能活下去的惟一精神支柱啊。他要用这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和像蒸发干了水分的干瘪的身躯,当做能把这株青苗苗培育大的一把养料……

  箭娃是阿它吉第三个孙孙。第一个出生在游猎的路上,不到十天就死了。第二个不满周岁,有一天,正睡在桦皮摇篮里挂在树上,全家去深山帮神笛老人抬一头打死的野猪时,让一群老鹰活活啄死吃了。

  在世世代代不定居的游猎生活中,能抚养一个娃子成人是多么不容易啊!除了贫困、饥饿、疾病、野兽的威胁之外,头人的压榨以及异族的血杀,使鄂家面临着灭族绝代的危险。

  灾难啊,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鄂家的穷苦人。

  就在神笛老人紧紧搂着箭娃的时候,阿米皮曼正和两个管家在这阴森的黑夜里打起了箭娃的主意。

  带着全乌力楞的人逃过界河以后,他本来松了一口气,但自从方才和孟贵赶到界河边,叫他那么一说,心里又不坦然了。

  国民党一跑,阿米皮曼听说共产党要来,他心里想:“管他这个党那个军的,谁来刮穷猎户们的骨油,还不都得靠我阿米皮曼老爷!”可是,他派出孟贵骑马到别的乌力楞偷偷一探听,吓得筛了糠。没想到天底下竟冒出这么个专门为穷鬼撑腰的共产党,听说在汉族居住的地方领着穷人斗了地主,在鄂族其他乌力楞斗争了头人,特别是听说给那些乌力楞的穷鬼出钱出人盖了汉人居住的那样的房子,一边种地,一边打猎,过定点生活。那些穷家伙一听是真的,都蹦着高儿赞同,伸着拳头斗头人,有的头人还被点了天灯,太可怕啦!幸亏这个乌力楞偏远,穷猎户还没得到信儿,要是这个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可就完了。他和二管家脑袋凑到一堆儿,咬着牙下了狠心,要在穷猎户们的心上把这条和共产党隔着的界河挖得宽宽的,深深的……

  神笛老人使劲搂着箭娃,忽听耳边有脚步声,刚睁开眼,还没等站起来,阿米皮曼和两个管家这三个黑影影已站在他面前了。

  “鄂家的神笛手哇!”阿米皮曼拉着一副假装慈善的腔调说,“叫醒你那心肝儿似的孙儿,一起听听吧,他丢了出生弓的事,吉亚齐神仙显灵说话啦!”

  箭娃在蒙胧中听到说话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把一个脸蛋儿使劲贴在阿它吉起伏的胸脯上。

  米米退翻楞翻楞眼皮,往外鼓鼓两个大黑眼球儿,眯起眼睛,拱着手,慢慢吞吞地说:“吉亚齐神仙趴在我耳朵上显灵说的话,我句句听得清,那张丢在对岸钻天杨上的弓,谁丢的谁去取,要不快去取来,整个鄂家都要有大灾大难!”

  “不能啊,不能啊,”阿它吉跪着扑到阿米皮曼跟前,抱住他一条腿,苦苦哀求说,“你替我求求萨满向吉亚齐神仙说说情,我们家就这一个独娃啦,那里有尼堪碑,不能让我的箭娃去送死啊!”

  阿米皮曼龇起牙嘿嘿一笑说:“我鄂家的神笛手,你起来,起来嘛。亲不亲,鄂家自古一个祖宗,一家人,老爷自有妙安排,让大管家带着枪保护你的娃崽儿去!”

  箭娃高兴地向阿米皮曼靠近两步,问:“老爷,这是真的吗?”

  “怪不得都说你是鄂家最勇敢的娃崽!”孟贵在一旁拍拍大杆枪说,“嘿嘿,这还假了!趁着天不亮,现在就走,快去快回。”

  箭娃乐得转过身来,拽住阿它吉一只胳膊打了个提溜挂,仰起小脸,在夜色里甜蜜地一笑说:“阿它吉,你千万别着急呀,有老爷拿枪保护呢,还怕个啥!我上了岸,从矮树棵子里爬进林子,噌噌爬上钻天杨,拿下弓和箭筒就回来。”

  阿它吉说:“好娃仔,吉亚齐神仙保佑你,跟着老爷快去快回!”

  阿米皮曼、米米退,还有神笛老人,把大管家孟贵和箭娃送到界河边,瞧着他俩上了桦皮船。

  阿它吉根本不知道阿米皮曼和米米退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老早就瞧不见夜色中河面上那黑点点了,还在木雕泥塑般地站着……

  东方天边泛起一片微微的白光,天快亮了。

  桦皮船刚离岸不远,箭娃斜歪着脸瞧着划桨的孟贵说:“孟老爷,你真好,你变成大好人了!”

  孟贵用鼻子轻轻哼哼了一声。

  桦皮船飘飘摇摇,一会儿在浪尖上,一会儿被一个大浪埋住又露了出来。又躲过一个大浪以后,箭娃扯住孟贵的衣襟角儿说:“孟老爷,你可在岸边儿上趴着等我呀,别挪窝儿,我用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能取回来,啊……”

  “住嘴!小山蹦羔子!”“注释1”孟贵透过黎明的淡淡的微光,贼眉鼠眼地瞧着前面,听见箭娃说个不停,猛回过头来鼓起一脸横肉,活像个笑面虎立时又变成了白脸狼,狠狠地踢了箭娃一脚,凶神恶煞地说,“再嘟嘟,老爷把你踹到河里去喂王八!”

  箭娃被孟贵踢了个腚墩儿,差点儿仰歪倒河里去。他愣愣地两手支着船底儿,琢磨不出味来,像是做梦,又像是真的,不知这家伙为啥刚才脸上还晴晴的,这阵儿说阴就阴得都是云彩了,真比孙猴子脸变得还快。

  箭娃觉得两个P股蛋蹾得有点痛,瞧着孟贵心里嘀咕:别看你陪我取弓,也不能白挨你一个大腚墩儿。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到船前尖尖上,装做惊慌地说:“老爷,你快看,不好啦,两个尼堪碑向我们瞄枪呢!”

  “在哪儿?在哪儿?”孟贵慌了神地问。

  “在那!”箭娃蹲下用一只手指着前面,一只手把着船沿说,“那不在那儿嘛!”

  孟贵走上船尖来,桦皮船一阵晃荡,他立刻用桨拄着船底,往前探着身子,瞪着眼直勾勾地往前瞧。箭娃偷偷地用双手往后使劲一扳孟贵拄着的木桨底根,又使劲一蹲,桦皮船往前一栽,孟贵扑腾一声掉到了河里。

  孟贵在河里直扑腾,箭娃捡起桨划了两下船,靠近他说:“老爷,你也不小心点儿,快抓住船沿!”

  “快,快,”孟贵一只手抓住船沿,一只手伸给箭娃说,“快拉老爷一把。”

  “不行,不行老爷!”箭娃说,“桦皮船这么轻,我拉你就扣过来了!你把着船沿挪到船尾去,使劲儿把住船沿,我划船拖着你走吧,反正也快到岸了。”

  孟贵喝了好几大口水,恶心得直想吐。他也知道箭娃不能把他拉上船去,按着箭娃说的,乖乖地把着船沿一点一点儿地往尾挪。

  箭娃光顾偷着乐了,孟贵沉不住气地说:“快看看,那瞄枪的尼堪碑是不是真发现咱们了!”

  “哎呀嗨!”箭娃探头看了看说,“老爷,是两个大树墩子!”

  孟贵知道箭娃有股野愣劲儿,现在又在水里,不敢怒,也不敢骂,只催箭娃快划船。

  箭娃划呀划呀,在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中,黎明已偷偷地揭去了蒙在大地上的雾纱,天亮了……

  桦皮船到了岸边,箭娃先上了岸,伸出木桨递给孟贵,又使劲一拽,孟贵像个落汤鸡似的上了岸。

  孟贵撸一把脸上的水,鬼头鬼脑地这瞧瞧,那望望,推搡着箭娃说:“快!快!快上!”

  箭娃在前面爬,孟贵在后面跟。箭娃抓住堤岸上毛道边一棵粗苕条,刚要往上纵身,孟贵从腰里掏出卡涛,贼溜溜地边瞧着前面,边使劲朝箭娃脖子上扎去,箭娃正往上一纵,扎住了肩膀头,他“哎呀”一声,刚要扭头翻身,被孟贵使劲摁住了。孟贵拔出刀,瞧着前面的帐篷,刚举手准备再扎,一眼看见从帐篷里走出一个穿黄衣服的人,他吓得丢下刀,扭头跳上桦皮船,拼命划向对岸。

  箭娃一阵疼痛,松开了苕条棵子,滑下了河堤,骑住了一块石头,双脚泡到水里,昏了过去。

  鲜血从箭娃的肩膀头上流到石头上,又淌进了波涛滚滚的界河……

  “注释1”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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