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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梁夏

  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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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卖是夫妻俩的买卖,没有闲着的腿,没有白吃饭的嘴。婚后不久,老婆就说,哎,别去城里干泥瓦匠了,我一个人在家睡不踏实。世上还有什么比睡个安稳觉更紧要的事?没有。况且,这话从一个新婚燕尔的新娘嘴里出来,便带了些别样的意味。梁夏点点头,说,我听你的。春艳,这个家你做主!王春艳爽朗地笑了。王春艳笑时很有些男子气。她本生得五大三粗,镰眉豹眼,嘴唇厚得赛猪肚,这一笑,娇憨中透些不自然的妩媚,让梁夏心里暖暖的。关于改弦易辙的事,梁夏并没有表态。在梁夏看来,男人的事女人若掺和进来,岂不是草鸡替公鸡打鸣、黄莺替杜鹃孵卵?

  说良心话,当初梁夏跟王春艳相对象,还真没打心眼里瞅上她。那时梁夏在桃源县城当泥瓦匠,二十啷当岁,每天挣三十块钱。小伙人儿是人儿个儿是个儿,颇讨姑娘稀罕。媒婆也曾给他介绍过几个,梁夏不是嫌人家长得糙,就是嫌人家全是茶壶把没有茶壶嘴。要么就是人家挑他,怨他闷嘴葫芦不吭声,嫌他家清汤寡水没油水,怕他爹年轻时偷鸡摸狗老了也要扒墙灰。这一错两错,梁夏岁数难免就大些。像他那般大小的同学亲戚,孩子都会打酱油、会躲猫猫、会做俯卧撑了,他心里才委实有点慌。那年秋天,又有人给他介绍了个邻村女子,叫他回家相看相看。他换了干净衣裳骑着自行车回来,推开门便是一愣。刚收了秋玉米,母亲正跟姑娘在庭院里盘腿剥皮。姑娘背对他,他只能看到她后脑勺梳着条黝黑蓬松的大辫子。这辫子左右一甩,白玉米皮子就飞出来一个,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气似乎就更浓烈,一丝两缕的玉米穗子间或弹出,沾上梁夏的白衬衣领子。梁夏恍惚着将穗子摘下,放到鼻下,手指慌慌地捻了捻,心就跳得快些。原来这姑娘来得早,见梁夏母亲正忙农活,二话没说就帮忙起来。看来姑娘是个实惠人。梁夏抽眼觑她,姑娘也不躲,径自朝他咧嘴一笑,露出口比玉米粒还瓷实的白牙,将手在裤子上掸了掸,旋而伸出,朗声说道;

  “梁夏你好,我是王春艳。”

  正是猫冬季节,庄稼院没什么正经事,两人就终日在热炕上厮混。那日下雪,两人顾不上朗朗白日就滚作一团。事毕,梁夏脊梁上皆是汗水。王春艳顺手拽了枕巾替他擦拭,将他的头枕上自己的乳房,摸着他耳垂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梁夏坏笑着说,还有啥事?是不是还想要一次?佯装翻身搂她,王春艳说,哎,这事我都说絮烦了,可我还得说。等开春了,你别去城里做泥瓦匠了。钱是挣得不少,可日头底下晒脚手架上站,危险着呢。梁夏不吭声。王春艳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吃你闲饭。婚前我在县城卖过童装,有经验,也攒了俩小钱。开春后我们去市里头进货,桃源县大大小小三十六个集口,我们还怕赚不来钱?总比你那土里刨食强吧?梁夏还是不吭声,只从身后紧紧抱了她温软的腰身,下身狠加了把气力。

  就这么着,这一行做了下来,一做就做了四五年。

  王春艳能吃苦,进货时摸黑起来,脸不洗袜不穿,嘴里嚼着凉馒头,提着亚麻袋小跑着去搭村头的公共汽车。梁夏那时睡得香,只晓得身边的那块暖肉没了,满被窝透凉风,心有点慌,睁开眼晃晃房梁又沉沉睡去。汽车票来回二十块,坐了几趟,王春艳不知怎么就跟售票员攀上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姐呀长姐呀短的,还用破棉花套子给售票员缝了个椅垫,说是怕售票员坐冷板凳时间长了得痔疮。又过些时日,给售票员攒了一罐乌鸡蛋,让售票员给孩子煮着吃,说是对孩子的骨髓发育很有好处。自那以后,售票员来回便只收她十七块。进货的地儿呢,叫做“小山”,她以前跑过这行,手头有几个老货源,熟头熟脑,进价上又讨些便宜。等天黑了,村人便会看到王春艳呼哧带喘地跳下公共汽车,大包小包连拽带抻地鼓捣进家里。赶上了四乡八里的集,鸡叫头遍就悚身而起,烧灶滚粥,嘴上还粘着米粒就命梁夏开着手扶拖拉机,顶着北斗星出发。比起梁夏做泥瓦匠的日子,更是忙得四脚朝天。不过梁夏倒也满心欢喜,尤其是春天,麦子抽节了,杨树拱穗了,蒲公英开花了,秃萝卜顶能蘸酱吃了,不时有莫名的野香在拖拉机里飘。半路上梁夏会将拖拉机熄火,顾不得王春艳催促埋怨,跳将下去采些野姜花扔进车篷,便有细腰金翅的马蜂一路疯赶,吓得王春艳“哎呀哎呀”地直掐他大腿。这王春艳长得粗笨,嘴上却涂抹了蜂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王母娘娘就说天上的话,一条裤子别人能赚十块,她则能赚十五。钱攥在手里的感觉咋那么好呢?两口子坐炕头上,十块八毛地数,夜里,两口子就在被窝里搂了钞票睡。有了钱王春艳也不显摆,过年时给梁夏买了套西服,给公公买了个雕花烟斗。过不几天,让梁夏开了拖拉机,从县城拉了台VCD和一套音响。那时候全村只有书记李富贵家有台万利达VCD。于是村里人便知晓,梁夏两口子这是挣了点钱,这看似五大三粗的王春艳,还真是个“女光棍”。

  “女光棍”在周庄夏庄一带,专指那些像男人的女人。四乡八里的女光棍不多,但好歹总要出几个,不过她们的营生哪里能跟王春艳比呢?譬如夏庄的周素英,最好跟庄里的老爷们赌钱闹鬼,嘴叼香烟口吐脏话,动不动摸老爷们裤裆;譬如马庄的刘美兰,终日穿着灰西服,脚上踏着男式军购鞋,专事婚丧嫁娶事宜,浑身油腻,嘴上还长着两撇毛茸茸的小胡子。

  如此看来,梁夏还真是娶对了媳妇,媳妇帮他赚钱,还把他打扮得一点不像个庄稼人。刚流行皮袄,一千二一件,王春艳想也没想就从城里给他买了,貂皮毛领将他的桃花眼衬得水汽沼沼。梁夏笑着问王春艳:“你是不是把我当儿子养了?嗯?”这“嗯”用鼻音甩出来,懒散地往上轻挑,不经意就有了挑逗的意味。王春艳抿嘴笑,笑着笑着嘴角耷拉下来,抬手摸摸男人粗壮的喉结半晌没吭声。也是,两人结婚几年,王春艳还没“开怀”。照两人劲头,孩子本应母猪下崽似的扒拉不开。两口子没少跑医院,可东检查西检查,谁也没毛病。两人就抓空日耕夜作,可地虽不是盐碱地,却愣是打不到粮。梁夏知道这事让老婆心里疙里疙瘩,忙闭了嘴,将老婆手掌抻过来,拿了指甲剪,把女人的指甲修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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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俩的买卖是做得越来越大发,拖拉机换成三马子车,三马子车换成松花江。集也赶得密,以前专拣四乡八里的小集,后来专赶八镇九寨的大集,倴城、乐营、马城,再后来,连邻县的集市也一个不落。王春艳越来越胖,喝口凉水都长肉;梁夏越来越白,站货架子后面倒像游手好闲的风骚少年。一日,王春艳吃着吃着饭直喊累,嘴里都淡出鸟来。梁夏就说,我去给你买几根火腿肠吧。等回来一看,王春艳偎着炕沿睡着了。她的方脸在灯下黝黑黯涩,仿佛满屋的暗影都揉进她皮骨。梁夏鼻子发酸,攥着火腿肠默然发愣。翌日便跟老婆商量是不是要寻个帮手?忙时打下手,帮着进进货看看摊收收钱,免得她心力疲乏,整日里像抢食的秃鹫似的。

  王春艳就笑着说:“咱们家还没熬到地主的份哪,找扛活的干啥?”

  梁夏说:“你就嘴硬吧,你看看你那眼睛,天天睁不开,比席篾还细。”

  王春艳沉吟着说:“你算算账吧,雇人的话怎么也要每个月四五百块钱。一年下来就是五六千块。你说这五六千块钱,干点啥不好?龙肝凤胆也能吃上好几顿。”

  梁夏就缓缓道:“咋啦,你不心疼你自己,还不许我心疼你?”

  王春艳愣了愣,上前环了梁夏的脖颈,颌骨轻轻蹭着他的肩胛骨,眼睛就潮了。

  找帮工说起来易,真正找起来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村里十七八的姑娘大都早早辍了学,去镇里的棉线厂当纺纱女工;新媳妇呢,要么挺着大肚子纳鞋底,要么躺炕上奶孩子;三四十岁的女人家,男人都在外打工,整日忙着喂猪喂牛,连放屁的空都没有。如此一拖两拖,这事就搁下,两口子每日仍忙得昏天黑地,夜里连梦都舍不得做一个。

  那天梁夏正抽空拾掇院子,准备栽些青菜,便听到有女人叽咕着说话。原来是王春艳领着个女人从正门进来。两人看似很熟络。也许本来生疏,可再生疏的人到了王春艳跟前,都会变得话比老鸹都多。梁夏就叉了腰看那人,要比王春艳长上六七岁,脸上点着几颗雀斑。梁夏弯了腰继续耪地。王春艳就嚷嚷道:“梁夏!还傻愣着啥,快过来见见嫂子!”

  女人是王春艳他们村的,算王春艳叔伯嫂子。男人在深圳的玩具厂当工头,年初刚把初中毕业的儿子带过去,三嫂就闲下,况且每月都有汇款,吃穿不愁,干脆将十亩水田租给隔壁,秋后收些钱粮。“三嫂子不给谁面子,也得给我面子啊!”王春艳搂着三嫂的脖颈说,“是不是啊嫂子?”三嫂摸着她的手背微微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拿眉眼扫了扫梁夏。梁夏朝她点点头。女人在半个多时辰里很少说话,只用“哦”“嗯”这样的语气词来应王春艳。臀如王春艳问:“嫂子,我哥半年没回来了吧?”女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譬如王春艳问:“嫂子,你想我哥不?”女人照旧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她的声音仿若冬天地里的一星野火,风不吹来兀自灭着,偶有风拂,方才暗夜里流出一两点光亮。

  这样,三嫂就正式来帮了忙。晨起骑着辆木兰摩托过来,再跟梁夏两口子一块赶圈集。梁夏本以为这女人不缺钱,看上去是个尊贵人,哪里愿意干这等粗活?不过王春艳倒没走眼,女人帮着装货卸货,在集市上抢着摆摊位、挂衣裳、收银钱,一丝也不敢怠慢。人跟王春艳讲价钱时,她一般不插嘴,可一旦插嘴却极管用。有个女人买裙子,偏偏为了十块钱磨叽半天,王春艳磨破了嘴皮,女人死活不肯松口。三嫂便说:“大妹子,你手上的戒指是白金的吗?”女人说:“不是白金的难道是铝的?我男人从上海买的。”“上海”两个字咬得极重,眉眼也亮起来。三嫂笑着说:“妹子你看看你的穿戴,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人。白金戒指黄金项链,手上戴的玉镯怕也是和田玉吧?”女人说:“哎,有啥福气,瞎凑合呗,就是孩子爸在外地揽个小工程啥的。”三嫂说:“这是命啊,你命好,家里舒舒服服待着。你看他们两门子,命就不好,赚的都是辛苦钱,比不上大妹子你一个手指头,何苦为了这十块钱跟他们费那么多唾沫星子?”女人盯看了三嫂一眼,就把十块钱递将过来。梁夏在一旁听了,不禁多看了三嫂一眼。

  赶集的人三教九流,难免有手长脚长不听使唤的。赶丁零河集就丢了两套秋衣秋裤。王春艳很懊恼,这集不是白赶了?三嫂低眉耷眼,仿佛这事全归罪于她。没料到下集又碰到一个。是个戴毡帽的老太太,挤人群中很是扎眼。梁夏正站板凳上挂衣裳,一扭头就看到她伸手抻了件棉背心左盯右看,后来哆哆嗦嗦退出人群,东张西望一番转身就走。梁夏刚想扯着嗓子喊,可见她佝偻着老寒腿仓皇逃跑的样儿,心就软了,这话就硬生生噎回去,去瞅王春艳,王春艳正忙着给姑娘家挑羽绒服,去瞅三嫂,嫂子正低头数钱。散了集,两口子回家算账,梁夏想把这事说给王春艳,可东琢磨西琢磨,横竖是自己理亏,干脆闭嘴算了。让他略感意外的是,账结完后却一分钱不少,而那件棉夹克的售价是三十六块。呆呆盯着王春艳问:“算得对不?”王春艳蘸着吐沫又数一遍,扯着铁嗓子说:“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咋啦?”梁夏说:“没啥。”王春艳望他一眼:“你还别说,三嫂还真挺能干,咱们这帮工的钱可没白花。”梁夏说:“我瞅着她也挺利索的,卖衣服说的话比媒婆还好听,就是私下里话比金子还贵。”王春艳说:“哟,话再金贵也比你强吧?人家以前可是小学里的代课老师呢。”梁夏嘿嘿一笑说:“小学老师怎么了?我以前还是工程师呢。”

  乐营集那天,两口子醒得迟些。六时刚过就听到嘭嘭的敲门声,知是三嫂来了,王春艳慌忙套了衣裤趿拉着鞋去开门,梁夏不紧不慢套着毛衫,望着窗外的那丛野樱桃。也不知道是哪年的树了,横竖那么长出来,一年比一年繁茂,一扑棱一扑棱的要挡了窗棂,花开得极为琐碎,一簇一簇,白白脆脆,仿佛老人们怯怯的眼。梁夏裤子也没穿,忍不住往外细细打量。待听到门轴“吱扭”声,道是王春艳进了屋,便说:“靠,这樱桃开疯了。”说完扭身看王春艳。这一看倒真让梁夏委实愣住,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七八秒方才将棉被硬生生抻过死死捂住下身。梁夏睡觉有个毛病,无论冬夏向来不着一丝,尤是晨起,这下面一杆旗飘得格外高扬。

  进屋的不是王春艳,却是三嫂。王春艳去了茅厕,招呼着三嫂屋里来坐,三嫂想也没想就挑门帘进来,竟也一时呆住,倒把梁夏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梁夏忙套上裤子着了鞋袜,将被褥拾掇好,推了窗户下了土炕。洗脸时心仍是“咚咚”乱跳,嗓子又干又痒,从小到大还没出过这等洋相。待听到过头屋传来春艳和三嫂嘀嘀咕咕的话声,心里方安稳些,佯装无事般出了屋,将包裹扛上“松花江”,坐车里喝了口矿泉水。乡间四月已一派喧哗,农人铲草,草驴嘶吼,公鸡打鸣,野猫叫春,花瓣上的露珠从这一瓣滚到那一瓣,大黄蜂从这一朵飞到那一朵。梁夏禁不住闭了眼做几个深呼吸,从倒车镜偷偷瞄了三嫂。三嫂正和王春艳说昨晚镇上的新鲜事。无非是哪个村的张三爬了李四家的墙头,苟且行事间被李四堵在炕头,镰刀铁锨都用上了,人脑袋打出了狗脑袋。梁夏稳稳地开着车,闹不清自己有啥好上火的。这么想着,浑身松懈下来,边开车边点着一支香烟,喷云吐雾间太阳就喷薄而出,瞬息将天下物事都染了暖暖一抹胭脂。

  3

  月底结算工资时,王春艳思忖半晌,往三嫂裤兜里多擩了五十块钱。三嫂没推辞,只朝两口子笑了笑。梁夏这才发觉,三嫂笑起来很受看。眉极轻目极细,眉目间略敞,眼皮不是乳黄,而是笼了层炊烟。还有嘴,肉肉的,不是通常这个年岁女人的李子红,而是樱桃红。梁夏听她跟王春艳说,想请一个礼拜的假去趟深圳,倒不是惦记男人,而是想儿子。王春艳笑着说,想男人就是想男人了,干啥拿孩子来做幌子?三嫂也不辩白,拂了拂王春艳的头发。

  三嫂不在的几天,两口子才发觉略微有些不惯。这段时日,都是三嫂晨起敲门,比闹钟还准;看两口子扒拉不开,就帮他们填填灶火,搅搅稀饭。三嫂手巧,听人说没开怀的女人,若是系了七彩丝绦缠就的腰带,孩子会早早坐胎,就熬了几个晚上给王春艳织了条彩色裤带,亲手帮王春艳系上。说实话倒不像雇来的人,反倒是一个娘胎的亲姐。那天晚上,王春艳对梁夏说:“三嫂怎么还不回来?都去五六天了。连个电话也不舍得打。唉。”梁夏闷声闷气地说:“咋啦,还想她了?”王春艳说:“嗯,倒真是有些想呢。这么惹人疼的女人,哪里有不喜欢的理儿?你想吗?难道你不想?”梁夏就说:“别胡说八道了。快睡了。”王春艳就嬉笑着说:“我知道你也想。你肯定比我还想。”梁夏“嘁”了声翻身过去不再搭理她。

  三嫂也是个不经念叨的人。第八天,他们就把三嫂盼回来了。三嫂回来,给梁夏和王春艳都带了礼物。送给王春艳的是尊送子观音,说是男人带着去千佛山,她烧高香求来的,还专门花钱请高僧开了佛光。王春艳稀罕得不得了,将观音紧紧搂怀里。拿眼去瞄送梁夏的礼物,却是几件南方刚流行的衣物,就笑着对梁夏说:“三嫂真懂你的心思呢,知道你是个搔瓜蛋子,好穿。”梁夏没说话,接了衣物随手扔到炕上。王春艳就缠磨着三嫂给她讲去深圳的见闻。三嫂说深圳也没什么啊,就是森林一样的高楼。王春艳又问三哥怎么样?三嫂说,也就那个样,两条胳膊两条腿。王春艳又问孩子怎么样?三嫂说,也就那个样,胡子一把抓,比他爸还老。王春艳听出三嫂的兴致不是很高,仿佛去了趟深圳,就跟她回了趟娘家一样随便。

  翌日是倴城集。倴城号称“京东第一集”。等货物拾掇完将要出发,王春艳突然扶着门框呕吐起来。梁夏忙去搀扶。她摆摆手说,可能是葱花饼太凉,有些胃寒,喝点热水就好了。梁夏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倒水。王春艳喝了仍攒着眉。梁夏就说:“这个集我们不赶了,不赶了。待会儿我送你去镇上的卫生院,好好检查检查。”王春艳用拳顶住胸口说:“那哪成呢?上次有个人裤子买肥了,这集要来换的。我们要是不去,人家不就白等了?”梁夏急了,说:“是一条裤子要紧呢,还是你个大活人要紧?”王春艳就闭了嘴。三嫂就对王春艳说:“这样好了,等会儿让你婆婆陪你去看医生,我跟梁夏去赶集。两不耽误,你说呢?”王春艳又吐了一口,轻声细语地说:“那敢情好。三嫂,真是麻烦你了。”

  梁夏就拉着三嫂去倴城。一路无话,只有麦香的煳味脉脉吹来。梁夏从倒车镜里看见三嫂一直盯着自己后背。他寻思她可能会说点什么,但她终归什么都没说。快到倴城,梁夏还是放心不下王春艳,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王春艳也没接。三嫂便说:“春艳是不是怀上了?”梁夏喜滋滋地说:“哎,谁知道呢。”下午收了摊,染夏便请三嫂去肉饼店吃“虎头”肉饼。“虎头”肉饼皮薄肉多,梁夏一口气吃了四块,抬头间见三嫂小口小口地嚼着,便问:“咋啦?不饿?”三嫂盯着他看,却没有话。梁夏就笑了。梁夏笑的时候嘴巴有点歪。三嫂说:“哎,你笑起来,倒真像个孩子。”梁夏又笑了笑,继续埋头吃肉饼。吃着吃着又去看三嫂,三嫂还是将肉饼夹在筷子上摆弄来摆弄去。梁夏说:“嫂子你要是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三嫂将筷子放了,左肘架在右手上,左手托着腮,缓缓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上次你明明看到那个女人偷东两了,为啥没吭声呢?”

  梁夏嘴里的肉饼就没咽下去。他看着三嫂,三嫂也看着他。半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笑出声来。梁夏这才问:“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上次明明看到东西被偷了,为啥钱倒是一分没少呢?”

  三嫂说:“唉,那个老太太,跟我有点远房亲戚,她脑子里缺根弦,时常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我看你没吱声,就替她把钱给补上了。”

  梁夏说:“我本来差点就喊出来。不过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心想那件坎肩穿她身上,兴许到了冬天就不冷了。”

  王春艳真是怀上了。怀上了的王春艳照样赶集。照样赶集的王春艳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在丁零河,她正帮人挑裙子,突然一口就吐在裙面上,吓得女孩惊声尖叫。王春艳灰头灰脸地向人家赔着不是,梁夏忙把脏物用手纸擦拭干净。第二次是在独寂城,她一口就把酸水吣在梁夏手上。梁夏高兴得甩甩手,替她轻轻地捶背。王春艳小声咳嗽着,眼睛里满是大滴大滴的泪水,嘀咕着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梁夏笑着说,儿子才一个来月就这么能折腾,是好事。王春艳不知怎的就酥软了,靠梁夏怀里小声抽泣。三嫂说,以后会闹得越来越凶,我怀孩子那阵,见油腻东西就吐,最后连苦胆都吐出来,要死要活的。王春艳听了脸就绿了,唉声叹气地说,这可咋好呢?梁夏倒很少看王春艳这样发愁。王春艳从来都不是个会发愁的人。这样看来,生养孩子倒真是件既让人欢喜又让人担忧的事。连忙去县城找了好医生,开了几剂中药,熬了给老婆喝。到了两个月头上,王春艳突然见红了。她那天穿着条裙子,一条红蚯蚓就顺着她大腿根缓缓下爬。当时梁夏就傻了,忙招呼三嫂过来看。三嫂把梁夏叫到一旁,悄悄叮嘱他千万别声张,不要让春艳知晓,这可是流产的迹象,不是什么好兆头。梁夏连忙开了车拉老婆去县医院。结果真是被三嫂说中。医生说,还好来得及时,吃些保胎药,姑且再观察一段时日吧。

  王春艳就只好待家里,让梁夏和三嫂去赶集。

  车厢里少了王春艳,就像车子链条和轴承之间少了润滑油。梁夏从倒车镜里看到三嫂盯着自己后背,像石像那般可以盯上半个时辰。梁夏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对三嫂说,嫂子你坐到副驾驶上来吧,陪我说说话,真够闷的。三嫂没吭声,直接从两个座位中间挤了过去,这让梁夏惊奇地笑了起来,他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换座位的。三嫂也笑了,说:“幸亏我长得蜻蜓那么瘦,要是春艳那骨架,是无论如何钻不过来的。”梁夏说:“是啊,是啊,你说春艳怎么就那么胖?她买了件花衬衣穿上,说自己被绑成粽子了,我就对她说,那不是粽子叶的问题,而是粽子馅的问题。”三嫂“扑哧”笑出了声。梁夏说:“三嫂子,这些天还真是多亏了你。”三嫂说:“有啥谢的,都是家里人。你们俩呀,挣俩钱也真是不容易。”梁夏就歪了头去看她。她的脸从侧面看上去犹如剪影,简洁、潦草又有些模糊,尤其是鼻梁,从眉骨间起势就高,到了下眼线处又凸一块,而后才滑下去。就想起一则荤笑话,说鼻梁中间的那块凸起叫“淫骨”,长了淫骨的男人是大牙狗(公狗)六亲不认,谁都敢上;长了淫骨的女人呢,天煞的“花痴”,稍有姿色的男人,没有不被她弄身上来的。这么想呢,梁夏忍不住就呵呵笑,笑完又去仔细打量三嫂,越看她那鼻梁骨越像是“淫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是笑也不敢笑了。

  三嫂知道梁夏看她,说:“哎,人老了就是皮包骨。尤其是庄稼老娘们儿,要是过了三十岁,那真是豆腐渣都不如。”梁夏说:“可不能这么说。女人家,到了三十来岁才是秋后的柿子甜得麻嘴,十月里的苞米香得腻人。”三嫂说:“你扯吧,嘴巴真是涂了蜜,越来越像春艳。”梁夏说:“这你可说错了,我们周庄,就我算是个好老爷们儿。”三嫂说:“可不,就你一个好老爷们儿,黑夜睡觉连条裤衩都舍不得穿,早晨起来摇着棒槌迎接客人。”梁夏的脸瞬间红了。他没料到三嫂会拿这件事开玩笑。说实话,他觉得自己跟三嫂还没有熟到开这种玩笑的分上,只得干笑两声说:“从小习惯了。家里穷,买不起内裤。你是个有知识的人,不晓得习性一旦养成,是到了棺材里也改不掉吗?”说话间梁夏觉得自己的右脸颊被什么轻轻划了一划,以为是苍蝇,想也没想用手去掸,没想到,碰到的是一根手指。

  这手指只能是三嫂的。除了是三嫂的,还能是谁的呢?三嫂恍惚着说:“你脸上都是汗。”梁夏说:“是啊,麦子都熟了,眼看着入伏了,热得人心惶惶的。”

  晚上想白天的事,就有点睡不着。这种玩笑在村子里算不了啥,可三嫂这样不吱声不言语伸了手指摸自己的脸,安安静静地,正正经经地,倒从来没有过。想着想着就骂起自己,人家一心一意来帮衬,自己倒想些不着边际的,真是憋坏了。也难怪,王春艳怀孕后就没让梁夏碰过。在王春艳看来,这个节骨眼做夫妻间的事简直是谋杀孩子。梁夏望着屋子里弥漫的黑,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这集赶得不像以前那么密了,倒不是出于懒惰,而是梁夏觉得,让这么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终日里跟着跑,真有些不落忍。好歹三十多的女人了,天天磨着嘴皮子,还要干些体力活,哪个女人受得了?即便三嫂受不了,像她那么脸皮薄的人,出于情面也不会说出来。就给三嫂打电话说,这三两天不用赶集,姑且在家休两天。三嫂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静默半晌,还是一句话没说。反正她这种说话方式梁夏也习惯了,女人家嘛,麻雀的心眼,小着呢。就跟三嫂解释说,这两天要带王春艳去医院做检查,等忙完这事,集还是要以前那样赶的。三嫂这才“哦”了声,声音也活泛起来,问道,要不要我陪王春艳一块去啊?很多事你们男人不懂的。梁夏就说,有她娘家妹子一块去,你放心好了。

  说实话,王春艳怀孕后就变了个人。以前是破锣嗓,见人远远打招呼,就是隔上个百米也能听得见,这下是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唯恐打扰了腹内睡得并不安稳的孩子。以前是书不看一本,即便是《故事会》,翻上两页也要打呼噜,这下倒好,专门让梁夏打电话给李明坤,让他从网上帮忙买书。李明坤是个热心肠,不仅买了《如何培养儿童右脑和如何培养天才儿童》《从尿布到约会--尿布卷》这样的中国读物,还买了诸如《犹太家教圣经》《斯托夫人自然教子书》这样深奥的外国读物。王春艳整天手里捧着书,炕上读厕所里读被窝里读,眼瞅着就要读成近视眼了。以前是看到好看的衣裳就忍不住给梁夏买,现在呢,衣服也不替梁夏洗了,不读书时就给没出世的孩子做红肚兜、老虎枕头老虎鞋,光尿布就裁了不下三十块……

  没想到刚过去两天,三嫂就来了。她先问候了王春艳体检的结果,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啥时候赶集去?王春艳本是要好好跟她聊聊孩子的事,没料到她这么关心自己的买卖,眼眶便潮湿起来,咂摸着嘴说:“三嫂啊……上辈子……肯定是你欠我了,所以这辈子对我……这么好。”三嫂就低了头笑,笑着笑着抬起头说:“你安心保你的胎。做下这么个孩子,啥容易的事?”王春艳就更受不了,大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三嫂说:“别哭别哭,容易动胎气的!”王春艳忙止了眼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哟,嫂子这裙子啥时买的?真好看。”三嫂原来穿了件咖啡色连衣裙,脚上是双高跟凉鞋。村里除了没出嫁的姑娘,倒极少有女人家穿裙子。三嫂就讪讪地问:“好看吗?你三哥……给我从深圳邮回来的。”王春艳拉了她的手,细细摸着她的小骨节,缓缓着说:“好看,好看,你穿啥衣裳都好看。你当过老师,跟我这样没文化的比,到底是两回事呢。这样吧,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赶明儿你陪梁夏去趟市里,进进货,梁夏这个人心粗,常常丢三落四,他一个人去我还真是不省心。”

  4

  于是去市里进货。梁夏本想开车,王春艳死活不让,非让他们坐班车,还专门给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打了电话,让她票价便宜些。翌日,梁夏跟三嫂肩并肩坐在公共汽车上,发现她身上香香的,就打趣说:“三嫂子,这香水都快把人熏倒了。”三嫂说:“你不喜欢这味道吗?”梁夏说:“哎,啥喜欢不喜欢的,人的鼻子又不是狗鼻子。”三嫂就白了他一眼,P股挪了一挪,故意将两个人的缝隙拉远些。

  进完货已垂暮,没想到在高速上堵了车。京唐高速上,一辆一辆的大货车绵延开去,望也望不到头,动也不动一丝。梁夏急起来,怕王春艳惦记,偏巧手机又没电了,借三嫂的,三嫂却连带都没带。眼看着车越来越密,空气越来越浊,天边偏又绽起朵朵大金丝菊,然后是震天动地的雷声从车顶劈过,吓得三嫂一把抓住梁夏。梁夏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觉她的手心潮潮的要浸出汗来。刚要将手挣脱开,不承想头顶又是一声闷响,车上的乘客都“哎呀”声,三嫂的手攥得也越发紧起来。梁夏心里发虚,忍不住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慌慌的,也没甚熟人,即使如此,梁夏心里还是疙里疙瘩,默然把手从她掌心拽出,放在鼻下动也不敢动。不久窗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漆黑如墨,雨水顺着玻璃窗河流般恣肆地流。车里也没有打车灯,嗡嗡嘤嘤的议论声咒骂声此起彼伏,都怕是晚上回不到家。梁夏闷闷地点了支香烟,没承想刚吧嗒两口就被售票员发现,大声叱喝着让他掐掉。梁夏蔫头蔫脑地掐掉,把手放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敲打。这时,三嫂的手就又摸上来了。

  多年后梁夏还会记得那个雷声滚滚、大雨如注的高速公路上的吊诡傍晚。车灯是慢慢亮起来的,由于电压不足或是旁的缘由,灯光是那种忧伤的暗黄,犹如黑夜里的萤火虫在坟茔里有气无力地晃--光亮慢慢浮起,灯光下黑乎乎的头颅分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世界在梁夏的耳朵里突然安静下去,他什么都听不到了。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怀疑是刚才的雷声把他的耳朵劈聋了,他只得拿另外一只手抠了抠耳蜗。后来,他扭过头,狐疑地看了看三嫂。三嫂正襟危坐,眼睛漫无边际地盯着前方,像是在盯着司机,又好像是盯着外省的卡车,她那么专注,睫毛连眨都不眨,呼吸也没有一声。在暗淡的橘红光下,她的皮肤没有一丝油腻,是黄疸病患者那种洁净的蜡黄,仿佛被药材浸泡过一般。没人看到她的手死死攥着梁夏的手。这个表相瘦弱的女人,气力竟如此之大,仿佛她此刻将毕生的力量都倾注出来,或者说她把她毕生的气力都孤注一掷,为的仅是将他的手指跟她的手指纠缠一起,为的仅是她的皮肤能与他的皮肤摩擦无隙,为的仅是她的指纹与他的指纹或许能有重叠。梁夏后来一直想不清,如果当时他果断地把手抽离,会是如何的结果?他当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已没有心思去想这个问题。他记得他就那么干坐着,手被这个女人颤抖着握住,而窗外,依然是盲人般的黑。

  几点到的家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到了村头时雨已经很小。天已擦黑,却仍能看出杨柳青翠乳燕翻飞。在村头,他看到了身材臃肿的王春艳。她挺着个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手打伞,看着他和三嫂从车上把包裹一个一个卸下。三人淌着雨水回了家。炕上早摆了八仙桌,桌上是盆小鸡炖蘑菇,一瓶红星二锅头。王春艳把热水倒好,命两个人洗脸洗脚,又不停唠叨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打?梁夏嗫嗫地说,手机没电了。王春艳就说,用三嫂的打呀。梁夏说,三嫂忘了带手机。王春艳一愣,说是吗?那怎么不用售票员的?她可是我远房表姐呢!梁夏不耐烦起来,嚷道,什么狗屁表姐!连支烟都不让抽!王春艳就笑了说,三嫂子看到没?别看他平时在众人眼里人模狗样,温顺得像猫,说实话这脾气藏性着呢!三嫂说,这就不错了,你三哥要是有三言两语跟我不对付,这巴掌早扇过来了。

  就吃饭。梁夏倒是一滴酒都没敢喝。王春艳就张罗着梁夏陪三嫂喝一点。三嫂说,女人家要是沾了酒,就等于是男人家在炕头上纳鞋底,有些事是不能颠倒的。梁夏听了也没吭声。王春艳就跟三嫂拉起胎教的事来。在王春艳看来,一个曾经的小学语文老师,肯定对胎教有着良好的建议和经验。三嫂说,我们改天再聊吧,天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回啥家呀。外面还在下雨!今晚住我这儿好了。跟我睡一个屋,让梁夏西屋睡!”

  三嫂瞟了梁夏一眼。梁夏不晓得她为何要瞧他,就下了炕去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演新闻联播。梁夏听到三嫂说:“这哪成呢?我这个人怯炕。睡别人家的炕要失眠的。”王春艳说:“失眠好,我这终天就老睡不着,你正好陪我好好说说话。”

  三嫂就这么着住下来。梁夏把自己的被褥搬到西屋。早早脱衣睡下,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三嫂……她肯定稀罕自己,可他委实搞不清楚,自己哪里招她稀罕?即便她稀罕他又能怎样?她是春艳叔伯嫂子,即便不是叔伯嫂子,自己也不会跟别人家的女人乱来。可在车上为何又让她攥了自己的手?为何不当机立断将手挪开,开些玩笑话遮挡过去?梁夏越想越烦,越烦越想,身子骨碌过来骨碌过去,对面屋子里却传来两个女人放肆的笑声。

  想着想着就迷糊住,半夜醒了次,听到王春艳打呼噜,恍惚又睡去。后半夜大抵是雨停了,空气薄凉起来,窗外传来昆虫的叫声。不久,他听到门轴“吱扭”着转动,知是春艳去厕所了。想想又不对,这段时日她都在屋子里小解的。那么出去的人肯定是三嫂。又过了会儿,梁夏突然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脚。那双手梁夏太熟,他顿时六神无主起来。手很凉,像在公共汽车上时那么凉,手心沁得潮乎乎的,摸在脚踝上很是舒服。手挪得很慢,犹如老蜗牛在青苔上慢爬。他下面一下子就硬了,不禁耸了耸身子,同时故意屏住呼吸。他想让三嫂明白,他已醒来,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想她应该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么做。然而那双手仍是一直往上游走,赶到后来,梁夏惊讶地感到女人温软的身躯已然偎依进自己怀里。他听到女人在耳边呢喃:“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只有想着你才能睡着……我本想去深圳躲一躲,可在深圳一天都待不下去……我管不了我自己了,我真管不了我自己了……”她的声音既细小又微弱,同时有些忐忑的哽咽。梁夏动也不敢动,直到她的手顺势握住他坚硬火热的下体。梁夏突然喘息着一把将她推开。她一愣,发情的母兽一样复又卷过来。她是个过来人,当然晓得哪里才是男人的七寸。梁夏只得压着嗓子说道:“别价!别价!松开!松开!再不松开我就喊春艳了!”

  “喊吧,喊吧,王春艳是圣旨。王春艳是王母娘娘。”女人的乳房顶着他的胸膛,舌头吮吸着他的脖颈,“傻子,王母娘娘是信你的话呢,还是信我的话呢?别动。”

  梁夏就是这时烦躁起来一把将她搡到炕底下的。她可能没料到他竟真的推开她,脚落地时没有站安稳,一个趔趄跌坐地上。而她的手则不合时宜地碰到了一把椅子,椅子倒下时碰到几个空啤酒瓶,空啤酒瓶倒下时又碰到了老鼠夹。老鼠夹打到空瓶时尖厉清脆的声响在三更半夜里是如此悦耳又如此刺耳。当梁夏打开灯慌乱着套衣服时,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王春艳。

  王春艳挺着个大肚子呆呆站在门槛上。她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没说的王春艳就那么站着。三个人都以各自的姿势待了足足有一分钟。后来,梁夏听到了扇耳光的声音。耳光很响,更响的是劈天盖地的咒骂声。那个坐在地上的女人似乎半晌才明白过味来。她僵硬地站起来,看也没看王春艳,只是死死盯着梁夏。灯火不是那么明亮,虽然王春艳抓着女人的肩膀又是哭又是喊又是摇晃,梁夏还是在女人的眼里,看到了一团迅速燃烧的、愤怒的、几将喷薄出来的火焰。梁夏不禁打了个寒噤。

  5

  第二天,刚上任不久的村支书梁永刚到村民活动中心,便瞥到一个女人立在大门口。那天梁永去得早,去得早是因为晨起跟老婆吵了架斗了嘴。老婆不愿意他竞选村支书,他偏要竞选,老婆不愿意挨家挨户送鱼,他偏要送,老婆以为即便送了鱼他也选不上,结果他偏偏选上了,老婆以为选就选上了,除了开会点卯年底分红,该不会有什么狗屁闲事,结果他上任没两天就号召全村村民捐款修路。除了掏钱疼就是割肉疼,哪个不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媳妇就急了,急了的媳妇早晨径自喂驴喂猪,就是不喂他。没人给做饭的梁永就拧着眉头到村民活动中心来了。当他看到那个女人时,他并没有认出来是谁。这女人站门口低眉耷眼,右脚不停地蹭着潮湿的地面,眼瞅着就蹭个坑出来。于是梁永吐了口痰清清嗓子,颇为威严地问道:“你是哪儿的啊,嗯?有啥事吗?嗯?”

  女人这才抬起头。太阳刚高过炊烟,她的一双瞳孔被镀成了金黄色。

  当梁夏接到梁永电话时,正在镇里的卫生院。昨天晚上三嫂走后,王春艳反倒安生下来,不哭也不闹。梁夏过去想说点啥,却发现门闩被插上了。就敲门,敲也是白敲,就说话,说也是白说。王春艳变成了只冬眠的蟋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话都听不进。后来梁夏就独自在西屋睡了。或许太累,这一觉倒睡得安生,等睁开眼时却发现王春艳呆呆地坐在身边。有那么片刻,他完全忘了昨晚的事,笑着去摸王春艳的肚子。王春艳将他的手挪开,说:“快送我去医院。我又流血了。”她的声音听着又平又干。她已经完全变成一截木头了。

  在车上梁夏不停解释。他说他跟三嫂根本就没什么。能有什么?她那么大岁数了。说这话时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正因这话可笑,反而从内心隐隐升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出来,仿佛本来应该他跟三嫂有点啥,这话听起来才更真实、才更有说服力。王春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到了镇医院下车,梁夏去搀扶她时,才发现她的脸上扑满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梁夏这才相信,王春艳委实往心里去了,她或许真的认为,他把那女人睡了?这么想时难免有些愤懑,甩开她的手径直进来了急诊室。王春艳双手捧着肚子慢慢地跟上来。等那个妇科医生建议他们去县城的妇幼医院做子宫缝合手术时,梁夏的手机便响了。他听到梁永在手机那头大声地喊:“梁夏,你他妈快给我回村里!”

  当梁夏跟三嫂面对面坐在村民活动中心的凳子上时,两人谁都没看谁。梁夏听到梁永问:“你认识萧翠芝吧?”不待梁夏回答接着说:“你肯定认识她,她是你们家帮工的。”

  梁夏去看三嫂。他才知道她的大名原来叫“萧翠芝”,以前只晓得她姓萧。

  “萧翠芝说,昨天晚上住在你们家了?”梁永问。

  “嗯。咋啦?”

  “咋啦?你说咋啦?你还有脸问我?”梁永的声调突然高八度起来,“我一直以为你小子是正经人,本想过两天让你来村委会帮忙,当个现金保管呢!真是走了眼!”

  梁夏突然间明白了接下去的对话可能是啥,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他扫了三嫂一眼,三嫂只梗着个脖子冷冷地望着院子里的几头约克猪,又扫了眼梁永。梁永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怎么能干这种糊涂事?嗯?”梁永站起来拍了拍桌子,“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你还真随了你那亲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对得起你三哥吗?嗯?你对得起王春艳吗?嗯?你脑袋被猪啃半拉去了吗?嗯?”

  梁夏仰起头盯着梁永。他心跳得厉害,他相信更可怕的言语就要从他叔伯哥的嘴里吐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妄图躲过梁永的身坯去看三嫂,他简直不能相信那些可怕的话会是从她嘴里说出的。可梁永肥胖的身躯犹如一口水缸稳稳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得盯着梁永胸前的一颗纽扣。那颗纽扣四个针眼,其中的一个破线了,线头挣挣着,一只长着透明双翼的小蚂蚁在上面趴着。

  “你说这事咋办吧?”梁永似乎平静下来,他拍了拍梁夏的肩膀,“你把人家给搞了,人家来告你,你说这事咋办吧?”

  梁夏突然站起来将梁永扒拉到一旁,两步就迈到了三嫂跟前。三嫂这时才将目光从窗外拉回来,漫不经心地瞄了他一眼。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用力地晃了两晃,大声地喊道:“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他妈疯了吗?我啥时候碰过你?”当他妄图将她整个身躯从板凳上提起时,他感觉到自己的P股被人猛踢了两脚。他翕动着嘴唇愣愣地回过头看着梁永。梁永似乎比他还要愤怒:“你个狗操的!把人家给搞了还这样嚣张,还有没有点人性?嗯?还有没有点人性?”

  梁夏说:“我没搞她!我从来就没搞过她!”

  梁水说:“放屁!你没搞过人家,人家一个老娘们儿能厚着脸皮来告你?嗯?”

  梁夏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能去看三嫂。三嫂也在看她。她脸上的表情梁夏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因为她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她细细的眉毛,细细的眼睛,细细的鼻梁,除了她的眼圈有点黑,她跟往日里没有区别。她似乎在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人家不去公安局告你强奸就是对得起你了!”梁永低沉着嗓子说,“人家也没啥别的要求,就是要你认了这事,要你赔个礼道个歉。”梁永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捻了一捻,“你还不赶紧掏点这个?嗯?”梁夏的脸完全成了绛紫色,他的瞳孔似乎就要冒出火来。他完全没有留意到梁永的手在他衣兜里搜了一千块钱出来,他也没留意到梁永将这一千块钱屁颠屁颠地塞到了萧翠芝手里。他的血管、他的肺、他的皮肤瞬间就要爆裂了。

  三嫂就在这时慢慢地朝他走过来的。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很近,她完全三两步就能迈过来,而事实是,她走了足足七八步。她身上还弥漫着香水的味道。刺鼻的香味让梁夏突然想起高速公路上的情形。当她跟他面对面对视,她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当她的右手响亮地抽在他光洁的脸颊上时,火辣辣的疼肆无忌惮蔓延至耳根,让梁夏眼里的泪水几乎要摔落下来。事后他常常责骂自己,当时为何没反手抽她两个耳光?或者一通老拳将她打翻在地?或许他当时完全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叫萧翠芝的女人把一千块钱在他眼前晃了晃。她晃得很慢,仿佛瞬间有片刻走神了,然后一声脆响,纸币被她从中间果断地撕成了两截,有一两张顺势飘到地上,死掉的蝴蝶般荡了几荡。她的这个动作无疑让梁永和刚刚进门的副书记王金荣都很震惊,梁夏似乎听到梁永扯着嗓子喊了句:“这可是钱哪大妹子!”她那双枯瘦但蕴含着巨大气力的手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犹如一个疲惫的农妇轻车熟路地用镰刀收割麦子般,将一沓钱币撕得越来越碎越来越小。赶至后来,她甚至没发觉那些纸币已完全从她指间落下,红色花纹的纸币静坠到地上,被晨风拂到梁夏脚上--她的手指还在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撕扯着空气。如果梁夏没有记错,她最后缓过神来,朝梁永和刚进门的副书记王金荣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赞许他做得很好、做得很对,她对这样的结果无疑很是满意,然后,晃着消瘦的肩膀从屋子里一点一点踱出去,慢慢地骑上她那辆木兰摩托车,一拐两拐就消失不见了。

  梁夏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6

  全周庄的人都晓得他把王春艳的叔伯三嫂给睡了。睡就睡了,村里爬墙头的也有,也没见爬出什么不干净的话,偏偏他就被人家给告到村委会,告到村委会也罢,还被人家当面撕了一千多块钱,被人家当面撕一千多块钱也罢,还被人家扇了一个格外响亮的耳光……看来王金荣不但喜欢赌钱,还是男人的腿女人的嘴,搞宣传很有一套。梁夏一整天都没挪窝,蒙着被子躺了整整一天。中午王春艳将他的被子一把扯开,冷冷地说了声“吃饭”。她煮的面条。如若是往日,面条里总要专门给梁夏放些细肉丝、荷包蛋、枸杞,但那天王春艳什么都没放。梁夏扒拉了两口觉得越发寡淡。他想好好跟王春艳谈谈,但王春艳根本就不给他谈的机会,大白天的也把门闩插上。话又说回来,有什么好谈的?他跟这个叫“萧翠芝”的女人屁事都没有。他从来就没对她动过什么念想,如果说有念想,也是萧翠芝对他有念想。他越想越气,直把一碗面条摔扣到墙上。

  晚上他父亲就来了。他父亲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然的话不会来看梁夏。梁夏对他父亲孝顺是孝顺,但走得并不近,这走不近的缘由便是父亲名声不好,年轻时睡人家女人常被捉到现行,有次甚至被那一家男人差点当场阉掉。他坐炕上抽着旱烟袋,开始什么都不说。后来终于说了,倒是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什么货卖得如何如何,王春艳的胎气保得如何如何,东扯西拉一番,这才压着嗓子小声着问:“儿子啊,你真把人家给睡了?”

  梁夏不搭理他,他就又问:“你这孩子也是,睡哪家的不好,偏要睡春艳家嫂子。那么大岁数了,身上连片肥肉都没有,老模咔嚓眼的。”

  梁夏仍不搭理他,他就又说:“这事没啥可丢人的,儿子,我晓得你脸皮薄,可裤裆里的那点事,只要是长俩卵子的,谁不稀罕谁不好惜呢?真没啥丢人的啊。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啊,儿子。”

  梁夏挨家挨户拜访村里人是几天后的事。他先去的他三爷家。他三爷以前是村里的小学校长,见到梁夏时他正躺在一把摇椅里戴着花镜读《人民日报》。他这辈子最喜欢的报纸就是《人民日报》,以前是在学校里读,现在是自己掏钱订了一份,有事没事喝着茶水读。在梁夏看来,三爷是全村最明事理、最洞世事的人。三爷见到他并没有起身,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旁边的凳子,意思是让梁夏坐下。三爷喜欢梁夏,三爷喜欢梁夏是因为在三爷眼里,这孩子知书达理,手脚干净没有尾巴。人这一辈子咋会没尾巴呢?官人的尾巴是贪污腐败,商人的尾巴是见利忘义,明星的尾巴是叫卖身体,农民的尾巴是小肚鸡肠……但梁夏这孩子没有,这也是三爷人前人后夸梁夏的缘由。梁夏就在凳子上坐了,给三爷敬烟,三爷摆摆手;给三爷续茶,三爷摆摆手;给三爷递了把凉扇,三爷摆摆手。梁夏一肚子话,就全在三爷摆手间没有了。看来三爷也知晓了他的事,不但知晓了他的事,而且对他的事颇为恼火。梁夏还能说什么?梁夏什么都不能说了,只有站起来告辞。刚直起身,便听到三爷说了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梁夏去看三爷,三爷也在看他。梁夏说:“我来了就是想跟您说声,我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三爷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走吧走吧。梁夏悻悻地走出来,这胸口就隐隐疼起来。

  第二家,他去的是梁明家。梁明从小跟他睡一个被窝长大,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长大后一起在县城做泥瓦匠。梁明没在家,在家的是他女人。女人家正在做饭。见了梁夏连忙洗了手进屋,给梁夏又是翻箱倒柜地找烟,又是端茶倒水。女人家无疑知道了他的事,但女人家就是不说。她坐在炕沿上,小声地询问梁夏为何没有去赶集?梁夏说,这几天热死慌天,正好在家休整几天。女人家问,春艳这些日子咋样了?有没有去镇上的卫生院做B超?梁夏就说王春艳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女人家又问,你妈在家干啥呢?哮喘病好些没有?梁夏就说哮喘好几年没犯了,只是又犯了风湿……女人家一路问下去,就差没问他的远房亲戚了。梁夏心里就更加难受,拿眼去瞅女人。女人大夏天的只穿了件皱巴巴的背心,腰里的赘肉挤出来,脖子上全是一圈一圈的汗。女人家见梁夏瞅她,怎的激灵下就朝后挪了挪P股,仿佛怕梁夏要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梁夏就说,嫂子,你忙着,我先走了。女人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说,慢走啊他叔,有空来待着。梁夏出了梁明家,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了片刻。槐树上的蝉叫起来没完没了,梁夏听了更是烦闷。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举止行为多么可笑。

  第三家他选择了王宝泉家。王宝泉是卖鞭子的,跟梁夏一样赶圈集。这些年来,用马车耕地的农户越发的少,王宝泉的鞭子卖得也越发的少。梁夏见到他时他正用一片锋利的刀片“哼哧哼哧”地刮一张猪皮。梁夏说,这些日子卖了多少根鞭子啊?王宝泉说,夏庄有个鸟人,不晓得哪根神经错乱,也他妈做起了这一行。我这鞭子一杆二十元,那个王八羔子只卖十八,走了几个集口,就把我的老主顾抢去不少。说完拿眼瞥梁夏,说,你这生意好啊,干赚不赔,实在卖不动,还可以自己穿。你说我留这么多条鞭子有个鸟用?梁夏就说,可不是嘛,以后你也可以改行干点别的。王宝泉的山羊胡子抖了两抖,嘻嘻笑着说,我看行,老子也去卖服装,老子也雇个女帮手,老子也可以把女帮手顺便睡上一睡。梁夏说,怎么,你也认为我跟她有一腿?王宝泉说,你说没一腿会有人信吗?梁夏说,我今天到你这里串门,就是想澄清这件事,别说跟那个女人有一腿,我根本是连碰都没碰过她。王宝泉把猪皮掉了个,刀片在上面刮得更为迅捷,刮了十几刀后方才翻梁夏一眼,说道,是吗?

  看来自己的走访完全是错误的。即便他长了一百张巧嘴,人家也认为他说的全是屁话。梁夏站在村里的街道上,看着转来转去的土狗,着着跑来跑去的野孩子,眼泪差点就掉一下来。他方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小,小到不如一只蚂蚁。如果他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么他马上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即便淹不死,他这辈子也休想直起脊梁骨走路。想起萧翠芝的样子,牙根就痒痒起来。

  几天后,梁夏奓胆子去找梁永。说实话他对这个本家哥有些惧怕。梁永从小就是孩子头,脾性坏,自从当了村书记后,架子更是大得不得了。见到梁永时梁夏开门见山说,让梁永陪他去镇上。梁永吹胡子瞪眼道,你去镇上干啥?人丢在村里就行了!梁夏就说,他去镇上,是有正经事要办。梁永说有屁正经事!你的正经事就是赶紧把你媳妇央好,把自己鸡巴管好,以后别做那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梁夏也没有恼他,只好声好气地让他陪自己去镇里。梁水说你把缘由告诉我,我就陪你去。

  梁夏就说:“我要去镇里告萧翠芝。”

  梁永呆呆地看着本家兄弟,后来伸手摸了摸他脑门,说:“你脑子没烧坏吧?”

  梁夏说:“没有。”

  梁永说:“你告啥?你告萧翠芝啥?你底下舒坦了,你还去告人家?”

  梁夏说:“我底下没舒坦。”

  梁永说:“你底下没舒坦,人家为啥要说你舒坦了?”

  梁夏说:“我不跟你磨叽。我就是让你带着我去告她。”

  梁永说:“我可不能因为你是我兄弟,就跟你一块去镇里丢人现眼。”

  梁夏大声说:“没啥可丢人的!丢人的是她萧翠芝!”

  梁永就皮笑肉不笑。

  梁夏说:“我想通了。我要告她两条罪:强奸我;强奸未遂反倒诬告。”

  梁永两颗门牙间有条裂缝,所以很少咧开嘴巴大笑。可这次他真的咧嘴巴笑了,他边笑边挥挥手说:“你自己去告吧。嗯,去告吧,嗯。你要是告赢了,这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嗯。”

  7

  梁夏在镇里瞎蝙蝠一样飞来飞去,愣是死活找不到个熟人。后来有人看他在院子里晃悠来晃悠去,就不耐烦地问,你找谁啊你?梁夏倒一时语塞,后来干脆说要找书记。那人问找书记干啥?书记去县里开会了。梁夏问那副书记在不在?那人上上下下打量梁夏一番说,副书记们也没在家,你不晓得吗?这几天梁各庄出事了。梁夏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人不再搭理他径自走开。梁夏在院子里来回碟躞,后来在间屋子的门楣上看到写着“书记办公室”,壮胆子推了推,确实锁着,又忍不住扒窗户往里观瞧,委实一个人都没有,只得坐到花圃上抽烟。这样一直干坐到将近晌午。不久那人又看到他,攒着眉头问,你咋还没走?梁夏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人,见他五短身材,方头大耳,憨憨厚厚样子。这人说,这样吧,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书记回来后我转告给他。梁夏就说,我要告状。那人说,哦,告状啊,告状的话你就找对人了,我就是镇里司法所的,说吧,你有什么事?

  梁夏说:“我要告牛庄的萧翠芝。”

  那人说:“咋啦?占你们家宅基地了?”

  梁夏说:“不是。”

  那人说:“欠你们家钱了?”

  梁夏说:“没有。”

  那人说:“没占你家地,没欠你家钱,还有啥球事?”

  梁夏就递给他支烟,恭恭敬敬给他点着,这才支支吾吾说道:“她……她……她……”这后面半句死活也张不出口。那人瞥他一眼说:“你是个爷们儿吗?是爷们儿的话有屁快放,别扭扭捏捏跟女人似的。”梁夏这才清了清嗓子,直视着他说:“她……她想搞我。”

  那人皱着眉头问:“啥?你刚才说啥?”

  梁夏说:“她想搞我……”

  那人把手挡在耳朵上,狐疑着问:“啥?啥?”

  梁夏大声说:“她想搞我!”

  那人一愣,半晌才说:“搞……成了没?”

  梁夏就说:“没有。”

  那人上上下下扫梁夏两眼,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没……没……搞成……属……属于未遂。告……什么……告?”

  梁夏说:“因为没搞成,她反到我们村告我,说我搞了她,还撕了我一千块钱。”

  那人咽了口唾沫,说:“你这样的事倒是少见。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我们先研究研究。”

  那人又问了他是哪个村的,叫啥名字,并用钢笔一一记下。梁夏这才放心,开了车出来。他还是拎不清,萧翠芝为啥去村里告他?因为王春艳扇了她几个耳光?可她想过没,如果这事她不张扬出去,大不了她跟王春艳再也没的姐妹可做,除了天知地知,丢人也只是丢三个人,不会闹得全村沸扬。话又说回来,既然她都不怕丢人,觍着个脸去告我,我还怕什么?路过一片麦地,发现这家的麦子还没割,灰麻雀在麦穗上跳来跳去,就停了车直挺挺躺上去。麦芒扎得浑身痒痒,耳蜗里是麦秆被压弯后挣扎着起来的噼啪脆响。而天上,大大的一个太阳挂着,连一片云朵都没有。又想起萧翠芝信口雌黄的样,随手摘了麦穗揉巴揉巴嚼了。

  回家里时王春艳正在吃饭,她吃得很慢,看到梁夏时努努嘴,意思是饭在锅里自己去盛。梁夏就盛了满满一大碗,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干嚼。王春艳把手里的大海碗一推,挺着肚子过来圈住他脖颈,突然就哭了起来。她本是个大嗓门,怕街坊邻居听到,这哭声被她压得很低,听上去就像胡弦在暗夜里呜咽。梁夏轻抚着她的后背,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等王春艳哭够了,梁夏就说:“我去镇里了。”王春艳哽咽着问:“去镇里干啥?”梁夏说:“能干啥,告状呗。”王春艳一把推开他,瞪着大眼珠子问:“告啥?你去告啥?”梁夏说:“你说能告啥?”王春艳想了想说;“你没疯吧?”梁夏说:“我要是疯了倒好,一刀砍死她算了。”王春艳用手摸了摸他的喉结,又摸了摸他的耳垂,说:“我信你,我真的信你,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梁夏说:“已经告到镇里了,明个我还要去。”王春艳缓缓推搡开他,蜷缩在炕角呆呆凝望着房梁,半晌才说:“你还是别去了。现在丢人也只丢到村里,要是到了镇里,三十六个村就全知道了。你不晓得这个理儿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梁夏这才正眼去看王春艳。王春艳仿佛一只孱弱的病猫缩在那里,全然没有了往日“女光棍”的风度。梁夏叹了口气说:“女人家有清白,男人家就没有了吗?”

  第二天梁夏早早就到了镇政府,径直找昨日那个王干部。王干部似乎也专门候着他,见了他很严肃地点点头,直接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又过来了三个人,有男有女,一本正经地在旁坐了,眼神全都直勾勾地盯梁夏身上,间或相互咬着耳根窃窃私语。梁夏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被这些好奇的人肆无忌惮地围观,心里不禁就憋了一股火气。王干部起先也没有问话,只是吱吱地在那里喝茶水,不时地朝地上吐两口茶叶末。看样子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人。等镇上的领导吗?梁夏咽了咽唾沫,只觉得口干舌燥,抬头间就看到萧翠芝从门外走了过来。

  萧翠芝穿着件灰扑扑的裤子,上身套着件灰色翻领短袖衬衣。她人本来就瘦,这样看上去就像是一粒干瘪的草籽。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遍房间,当目光扫到梁夏时,竟然朝他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睚眦的事。王干部挥了挥手让她坐到另一面,这才正视着梁夏说:“今天我们把萧翠芝也叫来了,咱们好好掰扯掰扯。好歹你们以前是亲戚,又是雇佣关系,买卖不在了,仁义不在了,话总要说透彻,不要动不动就告状。”

  梁夏只是盯着萧翠芝。他压根就没听王干部的话。可萧翠芝压根就没有瞅她。她垂着头不停地抠弄着指甲,偶尔将手指伸到嘴唇里咬着指甲……

  对于那个有些荒诞的早晨多年后梁夏仍记忆犹新。他记得王干部先问了他,然后又问了萧翠芝。他和萧翠芝说的内容倒没有什么大的出入,只不过他坚持说是萧翠芝主动,他执意不肯才没搞成。对于他的说法王干部显然不太相信,他一个劲地追问梁夏,既然是萧翠芝投怀送抱,为啥梁夏会没有搞?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既然已经被女人摸硬了,哪里还有不搞的道理?梁夏的解释是:他心里只有王春艳一个人,他长这么大就喜欢王春艳一个女人,况且拴哪家的槽子是哪家的驴,萧翠芝是别人老婆,我怎么能跟她有瓜葛?而萧翠芝的说法是:是梁夏在她借宿的那个晚上,趁她小解回来主动搞了她,不但搞成了,还搞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搞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老婆怀孕了。她的话让另外几个干部扑哧笑出声来,但萧翠芝没笑。她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看着王干部,仿佛王干部肯定会对她的供词深信不疑。而毫无疑问王干部似乎也确信了她的话。她那么干瘪朴素,仿佛一株秋天里即将老去的棉花,根本就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这期间另外两个人非常热忱地询问了萧翠芝几个非常专业的问题,比如梁夏用了几个体位跟她搞的?比如梁夏的老婆既然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睡觉,那么她有没有大声呻吟?萧翠芝都很敬业地一一回答了他们。她回答他们的时候梁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貌似面无表情,但其实她的脸颊还是像少女般微微泛红,她本就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让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有些沉醉有些痴迷的味道。如果梁夏没有猜错,她好像真的沉浸到那个虚构出来的、对于她来讲既耻辱又让人难忘的夜晚里去了。

  她的这种姿态获得了王干部他们的认可。他们很坦诚地告诉粱夏,他来这里告状完全是无理取闹,既然他跟她睡了,人家女方又不去派出所立案告他,已经是给他情面,否则要是立了案,他怎么不也得判个十年八年?即便撕了他一千块钱也无可厚非。相反,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萧翠芝不是贪图钱财的人。一个不贪图钱财的人,怎么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会诬告自己的雇主呢?女方都这么仁慈了,男方就更应该大度,而不该倒打一耙来告女方。如果不是要搞好安保维护团结,他们才不会事B事B地接待这样的上访,这样的上访从本质上讲,是扯淡的上访,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上访。

  梁夏一下子就蒙了。他只是来回强调他没有跟她睡过。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让王干部他们更加不爽。后来他们干脆不再问他,而是和颜悦色地询问萧翠芝。萧翠芝对王干部的信任似乎很是感动,所以那句话她一不小心就说出来。她说,梁夏跟她睡过是有证据的。说完,她蟋蟋洬洬地从裤兜里掏出条小手绢,然后将手绢小心翼翼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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