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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某年的枪声

  林白

  道良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这一年,他回到家乡住在县城里。

  他走在大街上,他走在2010年的街道上,但他穿过的是1945年的县城。1945年啊,那时,他在唐家河中学上学,每个星期都要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穿过县城两次。学校离家四十五里地,住校,实际上是住教室,一间大屋子,前面上课,后面一长溜是大通铺,每个星期六回家拿菜,霉干菜,煮好装在竹筒里,粗毛竹的一节,一头锯开,边缘削薄对上盖,再钻两个小孔穿上麻绳,啊,他手上拎着竹筒就走在路上了--从上皂角走九里路到湾口,再走二十一里到县城,到了县城还有十五里。

  他拎着竹筒穿过稻田,雨水、清明、谷雨、芒种、秋分、白露……秧苗在水田里拔节分蘖扬花,然后垂下沉甸甸的稻穗,田野黄绿斑驳,风吹着起伏,白鹭停在水牛背上,麻灰的鸭子在塘里,他一路走,竹筒晃晃荡荡地走过稻场和村庄。啊,有狗猛吠,他是一个机警的少年,动作敏捷跳到路边捡起了一根打狗棍。然后他就到了云路口。

  云路口。

  远远看见两棵大柳树,啊,云路口。树下有茶棚、饭店和粑铺,夜里刚刚搭台唱过皮影戏,那地上的砖头和木板摊了一地,《罗通扫北》《狄青平南》《薛仁贵征东》,有一个薛丁山,他头戴一个宝帽,“咚”的一下打不死,再“咚”的一下还是打不死,非常有趣。云路口,枯水时是木板桥的桥头,涨水时就成了渡口,浠水河有时水势真大啊,两岸都平了,浠水河,它的水是向西流的,西去的流水说的就是它。走木板桥过了河往右走,白石板的河东街,油坊、染坊、肉铺、香铺、面铺、铁匠铺,饭铺有好几家,也吃饭,也住人,卖山货和大米的农民出出进进。穿过河东街的最后一家粑铺,再走过一片菜地,就到南门疆砌了。

  南门疆砌。

  浠川县城昔年的大码头,大青石板铺成一步一条疆砌,顺势而上直通繁华的十字街。2010年道良走到南门疆砌,看见青石台阶成了一个水泥的斜坡,青石板还有三块,这三块青石板,中间明显凹陷,是当年无数双脚踩过的,一边是浠川县博物馆,另一边有一家小印刷厂,大门敞开,可以直接看见里面油腻铁黑的机器,地面上也是油腻乌黑的,机油和铁混杂的气味一阵阵涌到路上,一张大铁桌上有高高的一方纸。

  道良沿着水泥坡一直走下去,两边是水沟,垃圾越来越多,一家废品回收站堆着半屋旧饮料瓶和废纸板,人走过,苍蝇“嗡”地飞起来。

  下去就是浠水河,能看见河边的芭茅尖,但是过不去,面前挡着铁栅栏,是傍河的住家,水泥地上正晒着一小片绿豆。往栅栏的旁边走,是菜地,隔了有刺的篱笆,正徘徊间,出来一位老人,向他打听如何才能走到河边--啊真是巧,老者正是他六十多年前的老师,互相都已不认得。

  --1946年冬,老师教过他一个学期的历史,那时候,他刚从唐家河中学转到浠川一中。真是快啊六十年弹指一挥间,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兵荒马乱,学校就撤了,跟着到武昌上临时中学,国民党的战时中学,没有正式的课,但是学会了用绳子打一种结,叫“平结”,还学会了唱歌--李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打平结、唱歌、英语,有空就上一点课。虽然人心惶惶但秩序还好,有教导员。还发毛衣,是美国大兵撤退时留下的,谁见过毛衣呢?直接就穿在身上了,里面不穿衬衣,真扎人,身上直痒痒。

  1946年史道良手拎一竹筒的霉干菜从云路口走到南门口,从南门疆砌下去到达河边,他站在岸上看到浠水河里放竹排,一队队竹排顺流而下,河水清澈川流西去,远远近近的帆船,白帆鼓荡,御风而行。

  在店面陌生的十字街,道良感到有些晕眩,他依稀看见1946年的店铺--一排排的晃门,一扇扇的木板,要晃上去才能关上铺门,晃门上红色枫木的横梁上钉着一颗长铁钉,那是用来挂汽灯的。在县城的蔡同学家住过一夜,落暗时,看见各店陆续出来一个伙计,手里提着一盏汽灯,他举着一根棍子把汽灯挂上去,街上就一圈圈地亮了。

  李记美米铺,从武昌买来了新的大米加工机;裕家祥纸店,那把大切刀有八尺长;德升碗铺都是从景德镇来的瓷碗;卖龙酥饼的“德源”商号,是自家做的饼,有三十几个工人,那里有个大水缸,比大圆桌还大,里面装了半缸坨糖;吴立生的麻饼是最最有名最最好吃的,用的白糖、芝麻、香油、白面,样样用足,他家也卖盐,包盐的荷叶不计秤。味浠餐馆的老板是个大胖子,又黑又胖,经常看见他在门口迎客。

  染铺有一只压布用的石磙,一个凹磙,底下一块大石板,中间圆圆一大捆布,伙计站在石磙上,叉开双腿摇啊摇,就像杂技。有个小孩站在门口看,也学着叉开双腿两头摇,他没有石磙,摇着身子歪头歪脑的。饼铺呢,有一只面柜,大衣柜那么大,是筛面粉用的,伙计头发上沾了一层白粉。

  拐角的地方,那个徐记烟花铺,有一天它突然爆炸了,楼上窗户的木板烧得焦黑,这个手工作坊,楼上包药配捻子,楼下出售。很长一段时间路过这里,它烧黑的窗口像一只大黑嘴。拐弯的地方还有棺材铺呢,叫陈家树棚,几十口棺材摆着,都是杉木棺材,从英山罗田放竹排放下来的杉木。

  杂货、药店、绸缎布匹、文具纸张。韩春生的药糕,吴林茂的安息香。有一个很大的当铺叫“履泰”,它的招牌是一整块巨大白石,用阳刻法刻上的铺号,饱满有力。

  街头屋檐夹路簇拥着许多小小的摊子,卖蔬菜瓜果,卖竹篮笤箕、刷具,烘饼、蒸糕、汤圆,还有茶摊和烟摊。陪同学去买过烟,最好的是“大前门”,最差的是“大公鸡”,中等的是“圆球”烟,两角钱一包。本县自产的一种,叫“白莲河”。

  街上有人挑粪走过,是城外的菜农,他给某家一些米菜,说几句闲话,然后他就到茅坑掏粪了,掏好粪便挑出来,看到卖油条的,买两根,吃一根,另一根系在粪桶上面的扁担头,晃悠晃悠着,回家给孩子吃。有个人侧着身子推独轮车真是奇怪,走近看,啊他送老娘进城看病呢,老娘坐在独轮车的一边,一边重一边轻,他就只好侧着身子推车,以便保持平衡。

  一口井在街中央。

  正街和戏台巷,交汇处,这口井啊你还在这里--

  看见这口井你就知道这里就是关帝庙,应该还有一家卖开水的,啊卖开水的还在--六十年过去它挤在面目全非的屋檐下,只有一张桌子那么宽,一只砖砌的灶,炉子上白汽袅袅,门口有两排暖水壶。

  关帝庙已经不在了,梨园大世界也不在,只有一个县楚剧团的牌子,那个空阔的大戏场上坐上了一座灰色长方的旧楼,是老邮电职工的宿舍。那时候,唱大戏就是在这里,从武汉请来的戏班,唱的都是汉剧,哪个热闹就唱哪个,红花脸杀进黑花脸杀出丑角和花旦轮番插科打诨,城里城外都来看,出嫁的姐姐也要走上三十里挤到人群中。

  梨园大世界民国时叫什么呢?

  管它叫什么,反正不叫文化馆--啊你终于想起来是叫民众教育馆,有说鼓书的,几十张宽板凳排成三排,正面朝外有一张书台,红围布、鼓板、醒木,鄂城请来的说书先生,《火烧红莲寺》《儿女英雄传》,有人见机开一个茶园,白瓷茶壶,本地的山茶叶。湾口有一个胆大的人来了,柴耀荣,识字不多,向来是走村串乡说乡书,从来没有跑过码头,他来了,亮出一个绝活《天宝图》,一时红了堂子,可见,乡野气永远是艺术的源头。

  继续往北,桠杈街,有卖烘炉瓦罐的就是柏树园,那是从前出城的古驿道,也叫官道,此去经巴河可以到黄州府。

  柏树园。

  隔街望见柏树园你就想起蔡同学。

  那个青砖砌成的凉亭今已不存,你跟蔡同学曾在这里分吃一只苹果,啊那只半边红半边绿的苹果,是你此生第一次见到的苹果,第一次听说,第一次看见,第一次吃到嘴里。蔡姓是本地的大户,祖上有人在朝中做过大官,蔡氏祠堂就在北门外。五座祠堂相连着一字排开,飞檐吊瓦,吊瓦上绘有各色图案,屋檐下的墙壁有“麻姑拜寿”“赵云救主”,中间的主祠,门楼是缩进去的,门头有块大石匾,刻有“蔡氏大祠”四个凹字。吃完了苹果蔡同学带你进去玩,一进三重的大殿,全是粗大的红漆木柱。祠堂前有一个高大的白色大理石牌楼,雕龙凿凤,还有五根高高的旗杆!

  啊蔡同学……

  出城了,北门,你在北门碰到过1947年的易家二疯子,那是本县的一个狂人,大地主,他修了浠川的第一条公路,买了浠川的第一辆车,浠川城里第一个穿上了胶鞋。1947年春天你在北门看见易疯子在街上走,身后跟着一群小孩,他们奔跑着,看他脚上穿的胶鞋。灰尘阵阵。

  北门的烟厂织布厂烧砖厂早已不在,北门的狂人和他的胶鞋今又在何方?

  北门的行刑场再也不忍去,排形地,那些丘陵在田畈间高低起伏像大河中间漂流着的一块竹排,犯人背上绑一根斩条,打一个红叉,很多人看,围得很近,鲜血会飞溅到围观者的身上么?

  枪响了--

  行刑的枪声裂天震地,倒下的是你的蔡同学,蔡同学倒在排形地的低洼处,第一枪打偏了,又补了两枪,鲜血从他背后的两个弹洞流出来,蔡同学。

  你十年之后才听说,他是因为日记而死,他在日记里写道,他想出国留学,全国解放了,看来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贫管会的头要他把日记交出来,他说你又不识字。“你又不识字。”他说,他这样说终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日记落到贫管会的手里,他不识字,但是枪响了。

  枪就响了。

  原载《作家》2013年第3期

  点评

  小说通过对道良在家乡浠川县里所见、所感及所想的描写,再现了这一小县城在1945年至1947年期间的历史面貌和人事面影。作家是以略带怀旧的情感方式来展开叙述的,从1945年他在唐家河中学上学的经历谈起,既而谈到浠川县城云路口、南门疆砌、大码头、梨园大世界、柏树园等地方的历史景象,最后忆及蔡同学的被杀事件。文章的大部分内容都贯穿着一种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的婉约调子,让读者也一起跟随主人公的行走路线,一起回到了老浠川县城里。如此看,这个小说首先是一个有关怀旧主题的文本。

  但是,文末提及的蔡同学被枪杀事件,却将历史的残忍性、无逻辑性的一面揭示出来,让人倍感压抑而无奈。蔡同学被枪杀于北门刑场,他是因为写日记而死。他在日记里表达了他想出国留学的愿望,最终全国解放让其愿望落空。贫管会让其交出日记,他不交,还说“你又不识字”。他因此而被就地正法。作为历史的一幕,这样的记忆也本是浠川县城的一部分,因此,林白的书写无意中揭开了历史的伤疤,触及到了宏大历史运动背后一些早被人们漠视了的历史本相。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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