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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变形魔术师

  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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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不只是我不知道,孔庄、刘洼、鱼咸堡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即便是爱吹牛皮、在南方待过多年的刘铭博也不知道,多年的水手经历并不能帮助他作出判断,他也听不懂那个人的“鸟语”。我们把所有和我们方言不一样的口音都称为鸟语,而那个人的鸟语实在太奇怪了,无论如何联想,如何猜测,如何依据他的手势和表情来推断,都不能让我们明白--相反,我们会更加糊涂起来,因为他每说一句话就会让在场的人争执半天,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理解是对的,于是总有几个人会坚持自己的判断,他们南辕北辙,害得我们不知道该听信哪一方。在这点上,刘铭博也不是绝对的翻译权威,他的坚持也仅是自己的猜测而已。那么,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只是我不知道,孔庄、刘洼、鱼咸堡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我们当然问过他啦,而且不止一遍两遍,在他能明白一些我们方言的时候也曾回答过我们,“吴优思”,“莫有史”,“无有事”……他还有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名字,被我们从鸟语中翻译过来,其实谁都知道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真的。在我们孔庄、刘洼、鱼咸堡一带,大家都习惯随便使用假名字,这是我们祖上迁来时就留下的习惯,他们多是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的人,流放者,贩卖私盐和人口的,土匪或偷盗者,驻扎在徐官屯、刘官屯的官兵也怕我们几分,轻易不来我们这片荒蛮之地,我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所以那个人随便报个什么名字我们也不会多问,能来到这里的人要么是走投无路的人,要么是被拐卖和抢掠来的--有个名字,只是方便称呼,在此之前他叫什么干过什么都没有关系。不过,多年之后,在这个“吴优思”或“无有事”变没之后,我们孔庄、刘洼、鱼咸堡的人都还在猜测这个会变形的魔术师究竟是不是那个人,是不是让大清官府闻风丧胆的人……这事儿,说来话儿就长了。

  他最后……他最后变没了,真的是没了,我们找了他几天几夜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说了他会变形,可那时他已很老了,腿上、肩上都有伤--这绝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释清的事儿,这样吧,你还是听我从头讲起吧,真的是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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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六年,秋天,苇絮发白、鲈鱼正肥的时候。

  那年我十四岁,我弟弟六岁。

  我随父亲、四叔他们出海,刚刚捕鱼回来。我的弟弟,李博,跟在我父亲的P股后面像一条黏黏的跟屁虫,他根本不顾及我们的忙乱:“来了个变戏法儿的!他会变!”“来了个变戏法儿的!他会变!”“来了个变戏法儿的!他能变鱼!能变鸟!他还能变成乌龟呢!”……

  他在后而跟着,反反复复,后来他转到我的P股后面,一脸红艳艳的光。我说去去去,谁没见过变戏法的啊,没看我们正忙着么!他只停了一小会儿,又跟上去,扯着自己的嗓子:“他会变!他自己会变!他可厉害啦!不信,问咱娘去!”

  变形魔术师来了。来到了这片大洼。

  在我们将捕到的鱼装进筐里的时候,四婶她们一边帮忙一边谈起那个魔术师,她们说得神采飞扬。

  在我们将鱼的肚子剖开,掏出它们肠子的时候,邻居秋旺和他的儿子过来串门儿,话题三绕两绕又绕到了魔术师的身上,一向木讷的秋旺,嘴上竟然也仿佛悬了一条河。

  在我们将鱼泡在水缸,放上盐和葱段儿,腌制起来的时候,爱讲古的谢之仁过来喝茶,他也谈到了魔术师,谈到了他的变形,谢之仁说,这个魔术师的变形其实是一种很厉害的妖法。有没有比这更厉害的妖法?有,当然有啦!你们知道宋朝的包拯么?他有一次和一个妖僧斗法,差一点没让那个妖僧给吃了!也多亏他是天上星宿下凡,神仙们都护着他。后来包黑子听了,一个道士的建议,叫王朝、马汉、展昭弄了三大盆狗血,等那妖僧大摇大摆出现的时候,三人一起朝他的身上泼……那个妖僧没来得及变形,就被抓住啦!包拯说来人哪将这个妖僧给我推出去斩首!也是那妖僧命不该绝。在法场上,人山人海,为了防止他逃跑官兵们里三层外三层,每个人都端着一盆狗血,马上就要到午时了,包拯觉得这没事了,吩咐下去,给我斩!刽子手提着刀就上--可是,就愣让那个妖僧给跑啦!问题出在哪儿?问题出在刽子手的身上!你猜怎么着?本来,那个妖僧身上尽是狗血,他的法术施展不出来……

  我们的耳朵里长出厚厚的茧子,我们耳朵里,装下的都是关于那个会变形的魔术师的话题,它们就像一条条的虫子。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弟弟抹掉他长长的鼻涕,他那么得意。

  “你带我去看!”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围在了那里,空气中满是劣质烟草的味道,孩子们奔跑着就像一队混乱的梭鱼。“我说要早点儿来嘛!”弟弟的声音并没显出任何的不满,他挤过去,将一枚铜钱响亮地丢进了一个铜盆中。那里已经有几枚“康熙通宝”和“嘉庆通宝”,还有一个大海螺。我弟弟想了想,将他手上的一只螃蟹也放进了铜盆,他的动作逗起了一阵哄笑。

  大家站着,坐着,赤膊的赵石裸露着他的文身,他身上刺了一条难看的鱼;而刘一海和赵平祥则显示了自己的疤痕,几个不安分的男人在婶婶、嫂子的背后动手动脚,惹来一阵笑骂,曹三婶婶提起裤子,将自己的一只鞋朝谁的身上甩去,她的那只鞋跑远了,一直跑进了苇荡--“挨千刀的!把你老娘的鞋给我送回来!”……我们要等的变形魔术师没有出现。“他怎么还不出来?”我问。刘一海向前探了探他的头,“嫌盆子里的钱少吧!我们把他给喊出来!”

  “我们去看看!”一群孩子自告奋勇,他们梭鱼一样摆动背鳍,飞快穿过人群游到屋门外。在门外,他们为谁先进去发生了争执,一个孩子被推倒在地上。突然间,他们一哄而散,被推倒的孩子也迅速地爬起来,带着尘土钻入人群。

  变戏法儿的,那个变形魔术师终于出来了。

  他向我们拱手,亮相,赵石用他辣鱼头一样的嗓音大声喊了一句“好!”,坐着,站着,赤膊的,纳鞋的全都笑了起来。那个人也笑了笑,说了一句鸟语,伸手,指向一个角落--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的是一面斑驳的墙,几簇芦苇,一只蚂蚱嗒嗒嗒嗒地飞向了另外的芦苇。这没什么特别。然而,当我的目光再回到刚才的位置,魔术师已经没了,他消失了,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多了一只肥大的芦花公鸡。你看它--

  “这就是他变的!”弟弟用力地抓着我的手,“他变成鸡啦,他变成鸡啦!”

  那只鸡,在孔庄、刘洼、鱼咸堡人的口中后来越传越神,多年之后,我随叔叔到沧县卖鱼,得知我们是从刘洼来的,买鱼的人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你们那里有个蛮子,会变戏法,能变成一只金鸡,是不是真的?”“它的眼睛真的是夜明珠?在晚上会发红光?”“听说,是谁悄悄拔了一根鸡毛,后来他就用这根金鸡毛买了一处田产?”……

  我反复跟他们说不,不是,他变成的是一只普通的鸡,一只大公鸡,只是比一般的公鸡更高大些,而且,它还能捉虫子。而我叔叔,则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你就说实话吧!那金鸡又不是咱家的,你怕人家抢了不成?乡亲们,等我把鱼卖完了,我和你们说!这个孩子,唉,像是得了人家好处似的!”

  天地良心,那天,我所说的变形魔术师变成的真的就是一只大公鸡,普普通通的大公鸡,和我平时所见的公鸡们没什么大不同,可我叔叔却卖足了关子,似乎那天魔术师变出的真是金鸡,而我在说谎,向别人做什么隐瞒。鱼,倒是很快就卖出去了。

  好了,我接着说那一天的魔术。

  只见那只公鸡,从桌子上面跳下来,昂出一声嘹亮的鸡鸣,我们一起扯起嗓子,“好!”有几个婶婶嫂子再次向铜盆里面丢下铜钱,叮叮当当--那只鸡,昂首阔步,来到墙角的草丛,捉出一只绿色的小虫,又是一片的“好”。它扇动两下翅膀,仿佛有一团雾从地面上升起,突然间,那只公鸡不见了,草地上多了一条青色的鱼。这条鱼,张大了口,一张,一合,然后跳了两下,又是一团淡淡的雾,我看见,一只野兔飞快地腾起,跃进了苇丛,而那只翻腾的鱼已不知去向。

  苇荡哗哗响着,苇花向两边分开,我们看见,那个变形魔术师从里边向我们走来,他的衣服上挂满了白灰色的飞絮。“好!”我们喊着,将自己的嗓子喊出了洞,我弟弟的下颌因为喊得更为剧烈而脱了位,许多天后都不敢大口吃饭,平日爱吃的海蟹也不再吃了,他将自己的那份儿全偷偷送给了魔术师,放进了他的铜盆。

  2

  就这样,来路不明的变形魔术师就在孔庄、刘洼和鱼咸堡交界的大洼里住了下来,并且生出了根须。他住在两间旧茅草房里,那里原是有人住的,在半年前,旧草房的主人孔二愣子因在姚官屯嫖妓与人斗殴被抓,然后牵出贩卖私盐、偷盗杀人的案子,被砍了头。据说,变形魔术师住进孔二愣子的草房之后孔二愣子还回来过,当然回来的是他的鬼魂。他回来的时候魔术师还没有睡觉,他正在看一本《奇门遁甲》,一阵阴风之后孔二愣子提着他的头就出现在魔术师的对面,他脖腔那里还不停地冒着一个个血泡。变形魔术师不慌不忙。他拿出一块石头将它变成了一把桃木剑,然后又顺手抓了几片苇叶,撕碎,一抖,变成了一把冥钱。提着自己头的孔二愣子不由得倒退几步,别看他成了鬼魂,他也依然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要是换成别人,拿了冥钱就走也就没事了,可这孔二愣子的愣劲上来了,他偏不,于是他将自己的头放在桌上,腾出两只手朝变形魔术师恶狠狠扑去!魔术师一闪身,挥动桃木剑刺向孔二愣子,要知道这孔二愣子也练过多年,于是他们便斗在一处。孔二愣子的功夫也真是了得,他们你来我往竟然一直打到鸡叫头遍。要知道鬼魂是听不得鸡叫、见不得阳光的,于是孔二愣子就慌了,他变成一只狐狸就想跑,那个魔术师怎么能让他跑得了?要知道他也会变化啊!只见他一晃肩膀,变成了一只猎犬,三下两下就将孔二愣子的身子撕成碎片。孔二愣子的头还放在桌上呢!它一看不好,怎么办?变成狐狸跑不了那就变成蚂蚱吧!它刚刚变成蚂蚱,正要往外面蹦,只见一只青蛙早在那等着了,青蛙一张嘴,便将蚂蚱吞进了肚里。当然,这只青蛙还是魔术师变的,要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啊!从那天之后,孔二愣子的鬼魂就再没来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和我们讲这些的是谢之仁,他也看出了我和弟弟的不信。“你们不信是不是?我告诉你,孔二愣子被砍头后,是赵四和赵平祥收的尸!他们肯定知道孔二愣子埋在了什么地方!你们不是不信么?你们就去孔二愣子的坟上挖一挖,他的身子肯定是一片一片的肉都被撕烂了,而他的坟里肯定没有头!当时,赵四和赵平祥是将他的头也埋了进去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那个讲一口让人听不懂的鸟语的变形魔术师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他是同治六年的秋天来的,那时苇絮发白,鲈鱼正肥,河沟里的螃蟹纷纷上岸,而北方的大雁、野鸭、天鹅落进了苇荡,肥硕的狐狸、草兔、黄鼠狼出出没没,天高云淡……以往,在这个季节,屯守在姚官屯、徐官屯的官兵会来大洼渔猎,他们会带来米面、棉衣、马匹或者灯油,孔庄、刘洼、鱼咸堡的百姓领一些回来,当然也可以用狐狸和兔子的皮毛,腌制的鸟蛋、鱼肉和兽肉去换。这一年,官兵们又来了,可他们带来的米面、棉衣和灯油都少得可怜,根本就分不过来。而且,那个细眉毛、满脸肉球的防守卫还将我们聚在一起,眯着眼,用鼻孔里的声音和我们说话:“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一个南方人……要知道,他可能是朝廷的要犯,率众谋反!你们最好将他带过来,谁要知情不报,哼,那可是要吃苦的,那可是要杀头的!谁告诉我,那个南方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没有人理会。我听见背后的人们窃窃私语,大家商议好谁也不能出卖那个魔术师,不管他犯的是什么罪。“不给我们米面、棉衣,还想从我们嘴里撬出东西?姥姥!”“这是个什么东西?看他那副样子!妈的,老子可不是吓大的!”“干吗跟他说?我就是说给一只狗听也不说给他!”“到我们的地盘上撒野……妈的,不收拾他们一下,他们就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怎么,你们不准备说?我告诉你们,我早得到消息了……”

  我们一起,斜着瞧他,用一种和他同样不屑的神情。要知道,我们多数是土匪、强盗或者流放者的后代,而且在我们这里,一直把官兵当成是满人的狗来看,这里一直涌动着一股驱逐满人的暗流,和官府作对的暗流。

  “你们,你们到底说还是不说!”

  --我们没见过什么南方人。没见过。

  --他早走啦!他朝南走啦!

  --我们哪敢藏匿犯人啊!我们这些好人多守法啊,是不是?

  --他走啦,变戏法的人哪里不去啊!

  我们嗡嗡嗡嗡,七嘴八舌,很快,让那些官兵的头都大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错啦!给我搜!”

  看来,官兵们的确事先得到了线报,他们兵分三路,飞快包围了魔术师住的那两间茅草房,将箭放在了弦上--房间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的动静。“你还是快出来吧!你是逃不掉的!”

  房子里面依然风不吹,草不动。细眉毛的军官叫过来一个士兵,两个人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那个士兵使劲地点着头,军官用力挥挥手:“放箭!”

  箭如飞蝗。我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在我十一岁那年大洼里曾闹过一次蝗灾,它们遮天蔽日,纷乱如麻,的确和那天射向茅草屋的箭有些相像。箭射过后,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

  风吹过苇草,吹过箭的末梢的羽毛,呜呜呜呜地响着。“给我进去搜!”长官下达了命令。四个紧张的官兵步步为营、相互掩护,费了许多力气才靠近了草屋的门,然后又费了更多的力气才冲进了屋里。

  “报告防守卫,屋里没人!”

  “再搜!他明明在屋里!”

  “报告防守卫,我们每一寸都用剑扎过,连油灯和草席也没放过!可是,屋里确实没人!”

  不过,士兵们搜出了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地画着一队小人儿,胸口上写着“清”字。“谁给叛贼报了信?难道,你们不怕满门抄斩吗?”那个防守卫真的生气啦,他眉头那里长出了一个大大的疙瘩,而鼻子歪在一边:“给我放火烧了!”

  “慢!”“不行,不能烧!”“凭什么烧我们的房子?”“这么大的风,火要是连了苇荡,不是断我们活路么?”……他要烧那房子,我们当然不干了,孔庄、刘洼、鱼咸堡的人们纷纷聚集过来,将那队官兵围在中间。“难道,你们要造反不成?你们有多少脑袋?”他拔出腰间的剑,人群中一片哄笑,“大人,我们都让你吓死啦!”

  几个士兵按住暴跳的防守卫,“你们回去吧!我们不烧房子啦!”“不过窝藏疑犯的罪名的确不轻,何况他可能是捻军的叛贼!上面怪罪下来我们谁都不会好过,最好……”

  房子没烧,讲鸟语的魔术师未能抓到,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也没有查出来,但官兵们也没离开大洼。他们驻扎下来,打秋围。

  傍晚时分,一队大雁鸣叫着落入了无际的苇荡,在它们对面,埋伏着的官兵将弓拉满,等待防守卫一声令下--突然,那群大雁又迅速地飞了起来,四散而去--“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没有藏好,暴露了我们?”

  他们在河沟里下网,用竹子、苇秆和树枝在水流中建起“迷魂阵”。我们当地叫它“密封子”。第二天,下河的军士只提着十几条小鱼上岸:“报告防守卫,我们的渔网破了一个大洞,而迷魂阵被人改过了,根本困不住鱼!”

  随后,他们去捕捉狐狸、獾、野兔和黄鼠狼,可是,不知道它们怎么预先得到了消息,和官兵们捉起了迷藏。

  “这些刁民!我一定饶不了他们!”

  “大人,这些刁民可不好惹!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是谁给讲鸟语的魔术师送去了信?他又是如何逃走的?这在我们那里是一个谜,即便是多年之后。对于这个问题,讲鸟语的变形魔术师装聋作哑,或者讲一通莫名其妙的鸟语,让我们找不到北摸不到南--既然他提供不了什么线索,那就让我们的想象来补充吧。后来,在刘铭博和谢之仁的讲述中,那天发生的事简直是一段惊险的传奇,一波三折,千钧一发……

  在官兵离开我们大洼之前,眼尖的荷包婶婶一眼认出,在身边和他耳语的那个士兵曾来过孔庄,他是和四个变戏法的一起来的!荷包婶婶提醒了我们,是他,是有这么个人,他给我们表演的是上刀山和铁枪刺喉。在我们当地,将一切魔术、杂技都称为“变戏法儿”,每年秋天和春节,变戏法的都会来我们大洼表演,换点银钱、咸鱼或一些稀奇古怪的贝壳什么的。那年秋天,他们受到了冷落,无论铁枪刺喉、三仙归洞、大变活人都不如变形魔术师的技法来得新鲜、刺激,他们的戏法儿甚至吸引不到孩子。

  “他竟然引官兵来报复!”我们最瞧不起这样的人啦!后来,第二年吧,那些变戏法儿的又来过一次,他们打开场子准备表演,孔庄、刘洼、鱼咸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我们用唾沫将他们喷走了,从那之后这些变戏法的便再没来过。

  3

  同治六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在那个冬天,从窗户里爬进爬出成为我们的家常便饭,因为大门被雪给堵住了,刚刚清扫干净,第二天早晨去推门,依然推不开。大雪又下了一夜,风将我们清扫过的雪又送了回来。“檐冰滴鹅管,屋瓦缕鱼鳞”,我弟弟学会了两句诗,他在屋里屋外反反复复地念,据说是好讲古的谢之仁教给他的,只教了这么两句。

  收割完苇草,除了凿冰捕鱼,打打野兔狐狸,大洼的男人们闲了下来。闲下来的男人干什么?那年我只有十四岁,能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们打牌、串门、喝酒,而有些人,似乎在密谋着什么,我和弟弟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缺少逻辑的话题。那一年,我感觉空气里有一股让人紧张的味道,等你用力吸一下鼻子,这股味道却没了,好像并不存在。那年,我时不时听人抱怨,抱怨大雪,抱怨沧县设立的层层关卡,抱怨层出不穷的苛捐,抱怨身上的棉衣太薄打酒的钱太少等等。那年我十四岁,我的心思没在这里,我的腿,时常会带我到谢之仁家或刘铭博的家里去。他们那里,有永远也倒不完的各种故事。而且,那一年冬天,我又有一个新的去处,那就是讲鸟语的魔术师的房间。

  那个新去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

  全家四个兄弟给魔术师扛来了苇草,他们的苇草满满堆在屋后,足够明年开春前烧柴使用。四个人,粗壮地扭捏几下,最后老大提出了要求:“这位,师傅,你能不能,能不能教给我们点石成金的口诀?要不,将,将这块石头变成金子也行。”硕壮的三兄弟从苇草中搬出一块几乎可以称得上巨大的石头。

  赵石提来两桶酒,他的要求是,请魔术师将他背后的罗锅变没,上一次他去沧州贩鱼,就因为这个罗锅被官兵抓住审问了三天,他们说,某大户人家失窃,邻居和地保一直追了三四里,窃贼就是一个罗锅。“哼,那一票本来就是他做的!在我们面前还装!”我叔叔一脸不屑,他告诫我和弟弟,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敢作敢当,别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他最瞧不上那样的人,大洼的老老少少也瞧不上那样的人。我父亲在一旁听着,他的鼻孔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将身边的苇叶一片片捡起。

  我叔叔也提了要求,他想当变形魔术师的徒弟专心学习变形,“到那时候,我才不会像现在这么辛苦呢!想吃鱼,变一张网,自己一提鱼就上来啦!想吃雁肉,也好办,就在雁滩那里变一棵芦苇,大雁落下了,睡着了,马上变回来,一把抓住它的脖子!”

  刘一海一手提着一袋大米,一手提着一把刀子,走进了魔术师的房间。他的要求比我叔叔的简单,他只要求学一样,就是变一条蛇。“刘一海为什么想变蛇?”刘铭博给出的答案是,为了盗窃方便。要知道,刘一海可是我们大洼乃至沧州、河间一带有名的大盗,据说他曾三次偷得知府的大印,在济南府大牢里,他将两个被抓的兄弟从卫兵的眼皮下面偷出来,三天之后才被发觉,刘一海和他的兄弟早已无影无踪。要是学得了变蛇的戏法儿,刘一海肯定是如虎添翼,谁也奈何不了他。谢之仁当然不会同意刘铭博的推断,他说,现在刘一海的功夫就如此了得,他根本不需变蛇来添什么翼。那他为什么想变蛇?谢之仁给出的理由是,一是刘一海属相肖蛇,他一直把蛇看成是自己的保护神,这样一个生性残暴的人却从来没有打过蛇;二是刘一海有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好听人家新房,愿意听人家新婚夫妻的悄悄话,以至于在大洼几个村堡里新婚夫妻有的在前几夜都不敢脱衣睡觉。学会了变蛇,刘一海就更方便了,只要有条缝他就可以钻到屋里面去,新婚夫妇就更加防不胜防……谢之仁的话最终传到了刘一海的耳朵里,某天晚上,谢之仁被刘一海以喝酒为名叫了出去,回来时将他的妻子吓得摔倒在地上:谢之仁的嘴,厚厚地肿起来,就像戏剧里猪八戒的样子,比猪八戒难看多了。

  赵四嫂子是和我婶婶一起去的,她送去的是一件旧棉衣。在一番吞吞吐吐之后,还是我婶婶代她提出了要求:她希望,魔术师能给她变一种蝴蝶,蓝色的蝴蝶,上面有黑、红相间的花纹。我婶婶将躲在一边的赵四嫂子向前推了推:“她也没见过那种蝴蝶。是她娘讲的。她娘是逃难逃到这边来的。唉,也是苦命人啊。老人临死的时候,总跟她提起那蝴蝶怎样,那蝴蝶怎样。先生你是南方人,一定见过那种蝴蝶吧?”我婶婶拍拍赵四嫂子的肩:“先生,你就当行行好,行不?我觉得变一下也不损你什么,可对她来说,也算了一桩心事是不?”……

  后来,那些密谋者也来了,他们神神秘秘,一副见不得光见不得风吹草动的样子。后面的话是我父亲说的,是对我叔叔说的,因为入冬之后叔叔时常和他们在一起,他也变得魂不守舍起来。我父亲说完之后便沉下脸,继续编他的筐,去皮的苇秆在他手里生出了刺,他的筐越来越难看。叔叔也没说什么,他只是用力地使用了一下眼白,他的这个动作被我看在了眼里。密谋者们来到魔术师那里的时候我正巧在场,我在魔术师的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默默望着外面的积雪。我和他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好像对方并不存在,仿佛只是要打发掉无所事事的那些光阴。我几次想张口和他说点什么,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们被堵在嗓子里,一个字也没有出来。远远地,我看见两个密谋者来了,接着是第三个,他们跺脚抖掉鞋上的雪:“去,一边玩去。我们要说点事儿。”--其中一个指着我的鼻子:“听话。听话会有好处。”傍晚,我在魔术师茅草房的外面又看到了那三个密谋者,他们的表情凝重,好像在争执着什么。我想,他们肯定在魔术师那里碰了壁,不然,他们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4

  在我们这里,一切事件都有可能变成传奇,只要这一事件经过了三张嘴,三只耳朵。即便它原本平常,毫无波澜和悬念,三张嘴和三只耳朵之后,你再听,它已经一波三折,风生水起,面目全非。在我们这里,有的传奇接近于流言,有的接近于妖言,有的接近于谎言……通常,我们将传奇的外衣剖开,打掉它的枝杈和叶子,就会按住它的核,这个核多数时候还是接近真实的;通常,我们会将这个核重新包装,给它加上更多的枝杈、叶片、花纹,甚至羽毛,甚至翅膀,再向另一双耳朵传递过去……在我们这里,各式各样的传奇层出不穷,那些外地的说书人很少来我们大洼,因为他讲的故事未必比我们的精彩。

  在我们大洼,在孔庄、刘洼、鱼咸堡一带,最会讲传奇的当然是刘铭博和谢之仁,当然,他们讲的故事各不相同,谢之仁的故事多是本地掌故,它是旧闻和传说,发生在我爷爷的爷爷之前;而刘铭博,则愿意讲南方,他当水手的经历。谢之仁的传奇装在他微微隆起的肚子里,而刘铭博的传奇则装在他的秃脑门里--最后这话是我叔叔说的。每次说完,他都自己大笑不止。

  “当年,秦始皇修长城,本来都快修好啦,结果叫那个孟姜女一哭哭倒了八百里!秦始皇一听怎么着?她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哭倒我的长城?杀!不,先别杀,先把她抓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孟姜女一上殿,秦始皇就傻啦!真的是垂涎三尺,眼珠子都掉下来啦!那孟姜女长得漂亮!而且,她身上有一股野气,皇帝后宫里那些娘娘、妃子一个个都温顺得像猫儿似的,秦始皇早就厌啦!于是他传旨,这个孟姜女不杀了,纳入后宫,封为娘娘!孟姜女说要我当娘娘也行,但我必须去和喜良话个别,我得告诉他一声。秦始皇没办法,好,你去吧!孟姜女一边哭一边走,这一天,来到了大洼边上,她趁着看守她的官兵没注意一头跳下了大海!秦始皇的脾气多大啊!他一听就急了:孟姜女跳进大海淹死了?不行!东海龙王得把人还回来!不然,我就用山把他的东海给填平了!你说秦始皇为啥这么大口气?因为他有一个宝贝。什么宝贝?他有一条赶山鞭,这可是大禹治水的时候用过的。秦始皇挥动鞭子,啪!太行山就裂开了,秦始皇再甩一下,啪!那山轰轰隆隆就朝着东海来了!东海龙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站不住坐不住,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他派龙王三太子去阴间和阎王商量,带去三百颗夜明珠,可阎王就是不答应,不行,要是人死了还让她复生,不乱套啦?不行不行,谁说也不行!他再派三太子去和始皇帝商量,那秦始皇的火气大着呢!不还给我孟姜女,谁说也不行,给我送多少夜明珠也不行!就在东海龙王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女儿,九公主出来说话了。她说父亲你别急,我听说赶山鞭之所以威力无穷是因为鞭梢厉害。我想办法给你将鞭梢偷来,我们东海就没事了。龙王说我也听说了,可是秦始皇一直鞭不离手,晚上睡觉都把鞭梢盘在头发里,你怎么去偷?九公主说你不用管了,我有办法。咱再说秦始皇。他把山一路赶着赶到了海边,这一天,一个太监来报,说在海边上发现一绝色美女,她正坐在海边哭呢,看上去比孟姜女还漂亮,你要不要见一见?秦始皇一听,见,当然要见!这一见,皇帝又傻了,好,封为娘娘!你猜海边发现的女子是谁?就是,东海龙王的九公主呗!她来偷鞭梢来啦……”

  “明朝的时候,我们这一带害起了蝗虫。蝗虫那个多啊!它们一飞起来,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太阳,你要是这时候出门,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头!当时鱼咸堡那里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姓王,他家养的马跑出去踩死了一只蚂蚱,可不得了!这只蚂蚱是蝗虫神的女儿!蝗虫神生气啦,指挥他的大军从王家上面飞过,掀起一阵大风,呜呜呜--这阵风这个大啊!王家房上的瓦都给掀走啦!就连房子的脊檩也掀走啦!接下来,蝗虫神下令,都给我落下来!铺天盖地的蚂蚱们一起落到了王家,他家的房子就轰的一声都倒啦,王家人?王家人和他家的马、狗、鸡,一个也没活,都让蚂蚱给压成了肉饼!这事儿后来让皇帝知道了,这还了得!皇帝一声令下,派大将军刘猛带着三千士兵来到大洼,准备治蝗。大将军刘猛来啦,一天,他走到沧州的一个村子,口干舌燥,喉咙里都冒出了白烟!怎么办?刘猛将军看见村外有一口井,可井太深了,够不着。就在他急得团团乱转的时候,村里出来了一个妇人,拿着绳子,提着水桶。刘将军一看喜出望外,叫人去和那个妇人说借水桶一用,可那妇人说什么也不答应。你猜那个妇人是谁?猜不到吧?她是蝗虫神变的!原来,蝗虫神也得到了消息,于是他就变成妇人截住刘猛,刁难他一下,让刘猛觉得此地百姓刁蛮,心肠太坏,就不会好好治虫了。她可看错人啦!只见大将军刘猛一咬牙一跺脚,跳下马来走到井边,扳住井沿,双手一较劲,嗐!你猜怎么着?那口井,竟被刘猛将军给扳倒啦!井水从扳倒的井里涌出来,后来,那个村子就改名叫扳倒井……”

  这些传奇是谢之仁给我们讲的,他的肚子里装着太多的故事,它们多数是本地的掌故,你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它的影子。臂如秦始皇赶山那事儿,九公主最终得手,偷走了鞭梢,怒气冲冲的秦始皇用足了力气也只将山赶到了渤海边上--大些的山叫大山,距离我们大洼四十余里,小点的山尖叫小山,距离我们只有十多里,谢之仁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它。还有扳倒井,的确有这个村子,我和叔叔曾到那里卖过鱼,卖过虾酱。谢之仁还给我们讲过另一类传奇,那是他从书上看来的,譬如有一次,他叫我们去变形魔术师那里,问他能不能用土和泥,做成蜡烛?“你们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见我们一脸茫然,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大宋时,这一天开封城外来了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的素衣,端着一个旧碗,坐在一个土坡上,向过路的行人说道:各位乡亲,我是一外地人,和丈夫一起来此想做点小生意,不料我丈夫得了风寒,一病不起,求大家给我点水喝,给点饭吃,给点小钱让我度日。当然我也不白要大家的钱,这样吧,我每天做十支蜡烛卖,一支一文钱,有哪位乡亲肯行行好呢?那些过路的人只见她一身素衣,一只旧碗,哪里有什么蜡烛?这时有一个好事的人过来,说,姑娘,我买一支,你给我拿来。那个女子不慌不忙,她说我的蜡烛得当着你们的面来做,好用得很呢!这样,请你拿我的碗去,给我端一碗水来。那个好事的人一听,当着我的面做蜡烛?行啊!可你没有蜡油没有丝线怎么做?拿什么做?要一碗水,行啊,我马上就给你端去!我非要看看你拿什么来做这蜡烛!他打水去了,周围的人是越聚越多,大家都想看个热闹。不一会儿,水来了。只见那个女子将碗里的水倒在地上,将土和成泥,将泥做成蜡的形状,吹一口气,蜡就干了,她就把用泥土做成的蜡递给了那个好事的人。那个好事的人当然不干,他说,我可不是稀罕那一文钱,钱我可以给你,但你得给我真正的蜡烛不是?这蜡,这支蜡,只是样子上像,它能点着么?那个女子笑了笑,随手借了把火钳,吱的一声,那蜡还真的点着了!周围的人一片惊讶!着了着了!还真着了!好事的人没办法,只好买了一支拿回家去。他想,不知道这支泥做的蜡烛能点多久?于是他天还没黑就将蜡烛点着了,第二天天亮,他过去一看,蜡还着呢,而且只烧掉了一小半儿……”

  “你们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么?告诉你们吧,她是妖!她卖泥蜡烛为什么?她是在等人,后来那个人真的就来啦!在这只妖的蛊惑之下,那个人后来就起兵反宋,和包黑子他们打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们明白了。那时候,官兵正在四处搜捕漏网的捻军,冬天时沧县的官兵和差人们还曾来过两次,变形魔术师被老刘家藏了起来,那些人又无功而返。后来,老刘家又使了些银子,县衙的人传过话来,这个南蛮是逃荒来的,没有问题,官府不再迫究。谢之仁之所以叫我们去问他会不会和泥捏成蜡烛,肯定觉得他的变形法术大概和宋朝时的妖人功夫一样,他可能也是妖,他也可能真的参与了谋反,甚至是捻军的头目!我们去问过了,先是用手比画,然后将画好的图、写好的字递到魔术师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使劲摇了摇头。他不懂和泥变成可以燃烧的蜡烛。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

  爱吹牛的刘铭博也有倒不完的传奇,每次开讲,他总是先要说,“当年,我在其地……”他当过水手,到过我们大洼人难以想象的南方,经历过大洼人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的经历,所以,多数时候我们知道他是在鼓起腮来吹牛,但还是爱听。

  “当年,我在一个叫簰州的地方当水手,有一次,一位神秘的客人要我们的船送两箱货物到一个小镇上去,那两个箱子得八个人抬才抬到船上!箱子上贴着横横竖竖的封条,那个客人对我们说,谁要是偷看箱子里的东西,就得推到江里喂鱼!更不用说拿里面的东西啦!一路上,我们逆流而上,走了七天七夜!你们不知道江里那个险啊!越走我就越纳闷儿,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金银?财宝?青花瓷?我想不行,我一定得看看!可人家看得很紧,八个大汉都是练家子,黑白守着眼睛一眨都不眨。怎么办?好办!我偷偷抓了八只乌龟,将它们翻过来,肚皮朝上,晒到了甲板上。南方有一种鹰,专门爱吃乌龟,它们一看到我晒到甲板上的龟,眼都红啦!于是一个个俯冲下来,将那八只乌龟全抓走啦!你们知道,乌龟的壳多硬,鹰将它们抓去打不开龟壳也吃不到龟肉不是?那种鹰可有办法呢,它们抓起乌龟飞到高处,然后朝石头上摔,龟壳就裂开啦!你说这和箱子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啦!看守箱子的那八个大汉都是秃头,从上面看,就像一块块磨圆的青石,鹰飞得那么高也看不太清楚,就把他们的秃脑门当成是石头啦,于是就将抓起的乌龟狠狠朝他们的秃脑门摔去!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别看龟壳撞石头撞不过,可撞人的脑袋,哼!这八个大汉哪经得起乌龟壳的砸?立马都晕了过去!我飞快地掏出早准备好的药水,将封条们都完整地启下来,然后我的帮手,船上的厨师也过来帮忙,他飞快地打开了锁。这个厨子会开锁,在船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打开箱子一看,啊,可不得了,一箱是金银,另一箱则全是明晃晃的钢刀!我和厨子一人分了两块金子。等那些大汉醒过来,箱子完好如初,就是当初锁箱子的人也看不出箱子曾被人动过!可是,也巧了,我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偏偏叫另一个人给看到了。谁?也是船上的水手,但他也是长江上最厉害的强盗齐粘鱼的探子!他当天夜里穿上特制的夜行衣,潜到水里,给齐粘鱼报信去了。齐粘鱼一听,好!这两箱东西我都要啦!他还真不是吹,在长江上,只要齐粘鱼看上的货物,他一定能搞到手,从来就没失手过!这一天,我们的船划着划着,不好!只见前面江面上竖着三十几根大铁柱子,船根本就过不去!而且,铁柱子那边有两艘小船,上面站满了举着刀枪的人。过不去了。船老大说,调头。般正准备掉头往回驶,有人来报,后面发现了不少艘船,看上面的标志应当是齐粘鱼的。一听是齐粘鱼的船,船老大一下子就瘫软下去,眼泪、鼻涕全涌了出来。我说不怕不怕。这样吧,你给我准备两大锅沸油,三大筐黄豆,都给我放到船头!我自有妙计,一定能让我们的船平安闯过去……”

  “当年,我在洛阳得过一次大病,那次病几乎要了我的命,好在我身上带有一块通灵宝玉,它替我挡了煞。那块玉,在我病着的时候它也慢慢变黑,一天我醒来发现它无缘无故地碎成了九片,从那之后,我的病才慢慢见好转。我要说的是我病好之后的事儿。我病好之后,得赶路啊,在我病着的时候船早走了,我就一路打听着一路向下游走。这一天,我路过一片荒地,看见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头儿,正在那里蹲着往远处看,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是放牧的,我又问你养的是什么,怎么拿着肉而不是草呢?他告诉我他养的是狼,养了一年多了。我是谁,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个老头儿是个异人,他在憋宝!他养的狼绝不是一般的狼!我和他聊会儿天,然后告辞,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在打他的宝贝的主意不是?晚上,我带上迷香,换上夜行衣,回到老头儿待的地方。我先用迷香把老头儿放倒,然后扛着袋子,朝老头儿的狼圈摸过去。是狼圈,真的,老头儿把他的狼圈在圈里呢!我往前一凑,六道瓦蓝瓦蓝的光一起朝我射来,那些狼可不认识我啊!它们冲我吼叫,露着雪白的牙。说实话当时我也害怕,可我知道,这三条狼可都是宝贝,既然来啦,就豁出去干他一把!我一咬牙,打开狼圈,将口袋飞快套到一条狼的头上,但另外那两条狼朝我恶狠狠地扑过来……我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我且战且退,后来干脆口袋也不要啦,飞快地向远处跑--可我哪里跑得过狼?那可是我最狼狈的一次。也是我大病之后身子太弱,眼看我就要被狼吃上了啦,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两棵高大的树!我也是真急啦,一个箭步飞起两丈多高,一下跳到了树上!而其中一条狼,也跟着跳到了树上,它一步一步跟随着我。我向后退着,马上要退到树梢了,那条狼却不肯放过我,它准备把我赶下树去,另外的两条狼还在下面等着呢!我一边倒退一边观察,我发现这种树的枝条很有韧性,而且我头上还有一根粗大的树枝--有办法了!我抓住上面的树枝,让自己退到树梢的边上,我的重量将枝条压得很弯,那条狼没有发现我的意图,紧紧跟过来,就在它扑向我身体的时候我纵身一跃,脚下的枝条立刻弹了起来弹到狼的脸上,它完全措手不及,在慌乱中一头摔了下去!我攀着头上的枝条向下一看,刚才在树上的那条狼已经摔死了,它原来是金子做的!另外的两条狼正围着它哭呢……”

  好了,言归正传,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那个变形魔术师的传奇,它们是由谢之仁和刘铭博共同“创作”的,多年之后,关于魔术师的传奇,他们二人也无法再辨认出它的本来面目,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一起还是其中的一个创造了它。传奇,渐渐变成了最初的传播者也意想不到的样子。

  5

  讲鸟语的魔术师之所以得到刘家的庇护,将他藏起躲过官兵的搜捕,是因为,刘家人把他当成是恩人,因为他救了刘家刘升祥一命。要知道,刘升祥的父亲刘谦章可是我们方圆几十里响当当的人物。

  就是那年冬天,大洼人收割完全部的芦苇,将它们堆积成三十几座壮观的小山,它们在被运到外地之前得有人看守,不瞒你说,我们自己也承认,孔庄、刘洼、鱼咸堡一带的大洼人身上有股贼性,一只鸭子从洼东走到洼西,它身上至少会丢一半儿的羽毛,那时你要是仔细看,那只鸭子已经只剩一条腿了;已经只剩一只翅膀了;咦,它的眼睛也只剩一只啦!冬天一闲,我们更爱偷来偷去的,去谁家串门,一定得想方设法偷点什么走,“贼不空手”,是我们的规矩,要是被盯得太紧我们就会偷折一根扫帚的苗儿充充数。所以,堆起的芦苇山是必须要有人看的,往往一两个人来回巡视,不知不觉中那山就慢慢变成丘,变成台,变得无影无踪。这一年,刘升祥被他父亲安排看洼,他住进了离变形魔术师茅草房不远的旧房里。

  这一住,刘升祥的身体就垮下来了。他先是眼圈变黑,印堂发暗,后来渐渐没了精神,坐着站着都如同一摊烂泥,他身上的骨头仿佛早就变酥了。再后来,二十六岁的刘升祥一病不起,并且他的身体在慢慢缩小,没有了原来那副人高马大的样子。刘洼的医生,沧州的医生,抛庄的巫医都来看过,他们的看法惊人一致:不行啦,准备后事吧,大约过不了年。就在刘家人心急如焚、悲痛莫名的时候,有人提到了那个讲鸟语的魔术师,另外的一个人跟着恍然:“对对对!也许南蛮子有办法!说不定就是……对了,升祥刚住进洼里,这家伙就对升祥左看右看,一个劲儿摇头。他一定有办法!”

  魔术师被请来了。他盯着刘升祥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以至给他端水过来的刘谦章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发凉。小半个时辰之后,那魔术师拿过纸、笔,写下了一个药方和两道符。他用鸟语指挥着刘谦章,将一道符贴在脊梁上,而将另一道符贴在门口的树上--事后刘谦章说,当时他听魔术师的鸟语并不费力,即使魔术师不打手势;而刘升祥的病一好,他又一句也听不懂了,想得脑子都裂了挤得眼睛给鼓出来也无济于事。他叫一个侄子:快,马上,照着先生的药方给我把药抓回来!

  他的那个侄子,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面,依旧抓着那个药方。“药房里没人?”“不。”“药房里没药?”“不。”“那你怎么没将药抓来?”“人家,人家不,不抓给。”“为什么不抓给?”“人家,人家说,这药,得,大夫自己去抓,人家怕,怕,怕吃死人。人家说里面,里面的药,太毒啦!就是,不放在一起,也能,也能药死两头牛!”“什么?”刘谦章拿过药方,他的手抖出了声响。

  倒是那个魔术师,一点儿都不慌不忙。他用刘谦章当时能听懂的鸟语,对刘谦章说,你没必要生气也没必要紧张,反正,你儿子也已经不行了,就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保证能将他的病治好。刘谦章沉吟半晌,吐出了他自己咬碎的半枚牙齿:“行!我答应你!你就给他治吧!”想了想,刘谦章又说,“可是,你这药拿不出来啊!你又不会我们的方言,解释不清。”“没问题,我去抓。我自有办法!”

  你还别说,不一会儿,药还真让他给抓回来啦。

  深夜。北风呼啸,雪花飘飘。魔术师闩好门,关严窗,开始给刘升祥煎药。刘谦章和他老婆守着火盆儿,伸长脖子,不一会儿刘谦章就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有什么东西烧着了?”他老婆往火盆儿里看了看,“没有啊!”“快,是你的手!”就在这时,闩着门的那间屋里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在我们大洼号称一霸的刘谦章一下子瘫在了炕上,他软弱得像个孩子:“升祥,升祥啊……”

  那惨叫声一声紧过一声,一声比一声还惨,那惨劲儿像针一样像刀子一样插进刘谦章和他老婆的心里。“咱不治啦!咱就是看着孩子死也不能让他,让他……”刘谦章老婆两只都已烧焦的手紧紧抓住刘谦章的右臂,把他的右臂也抓出了血印。“不治啦!”刘谦章用力砸门,门不开,他又去敲窗,魔术师早有防备,他把窗户已经给钉死啦!“南蛮子!你给我开门!再不开,我让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剁成肉酱喂王八!”“南蛮子,我日你八辈祖宗!”……

  人越聚越多。更多的人加入到叫骂中。那么多人的骂声,却始终也盖不住刘升祥屋里的惨叫!“我们把门砸开!妈的,这个南蛮子,他就是变成苍蝇我也剁他,八百刀!”“对,我们砸门!”“那升祥这孩子……”“你们不用管他!”刘谦章瞪着他的红眼珠儿,他抽出自己的那把大砍刀,当年,它可是砍过不少的骨头,喝过不少的血。就在大家准备合力撞门的刹那,门突然开了,只见一只老虎恶煞一样冲出来!我们大洼是平原地带,是海滩,我们见过狐狸见过鲸鱼见过鱼鹰可谁也没见过真老虎!大家一片尖叫,一片混乱,刀也不敢挥了,斧也不敢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这只有血盆大口的老虎驮着赤身裸体的刘升祥朝雪地里奔去。“我的儿啊!”刘谦章的老婆嘶哑地喊了一声,就硬硬地摔在地上。大家又一阵忙乱。

  启明星亮起,飘忽的白雪变得黯淡,没冻掉舌头的公鸡开始打鸣,刘谦章的血眼珠刚刚有些转动,只听得屋外有人喊,“升祥回来啦!他到鬼门关转了一圈,和牛头马面打了个招呼,就又回来啦!”“什么?”“什么什么?”

  等刘谦章扶着自己的老婆,艰难挪到刘升祥那屋时,刘升祥已躺在炕上。他笑了笑,叫一声“爹”,叫一声“娘”--屋子的人,屋里屋外的人,他们的泪水汹涌,一直流得满屋里都是水流,湿透了他们的鞋子。

  刘升祥真的好了起来。当天晚上,他一气吃上三碗面条,他的命,真的捡回来啦。后来,刘谦章将变形魔术师开出的药方进行装裱,高悬在大厅的墙上--据说一位远近闻名的中医看到那个药方,多年未犯的痛风和牙痛病突然一下子都犯了起来,临走,他留给刘谦章一句话,“向死而生,这份狠毒我下辈子也长不出来。”那个药方里,有硫黄,有巴豆,有砷和水银。还有人参。

  “你们说,魔术师将刘升祥背出去都干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刘升祥赤身裸体?要知道,那可是在冬天,刚下过雪。”

  那天晚上,魔术师变形成一只白眉老虎,驮着赤裸的刘升祥从人群闪出的缝隙里穿出,朝大洼深处的一片池塘奔去。那时候,刘升祥的身体简直就是一块烧红的铁,风卷起雪花朝他身上飞来,在距离他半尺的地方“哧”的一声便蒸发了,变成一缕白色的烟。只见那魔术师将刘升祥放在地上,变回人形,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刀光飞舞--那刀光并不是冲着刘升祥的身体去的,而是池塘下边的塘泥。他挖出一块湿塘泥,啪,贴在刘升祥的前胸,然后又挖出一块塘泥,啪,贴在刘升祥的后背--刘升祥双目紧闭,他的身边笼罩着一团热气升腾的雾,贴着他前胸后背的塘泥很快变成了墨黑色,干得不见丝毫的水汽。魔术师将原先的这两块塘泥敲碎,啪啪,又贴上两块新挖出的塘泥……如此七次之后,刘升祥的脸色已由墨黑变得红润,这时魔术师一声大喝,用力拍了一掌,刘升祥吐出一块拳头大小、被血丝包裹着的东西,那东西很柔软就像一团烂掉的肉,散发着恶臭。随后,刘升祥开始大便,一直拉得有一大截肠子都翻在外面--这时,魔术师重新变成老虎,驮起他,顶着风雪朝村子奔去--

  刘升祥吐过、拉过的那个地方,多年之后还散发着一股特别的臭味儿,周围的芦苇和各种的野草都变得枯黑,第二年春天也没开始生长。而且,那个池塘从此之后再也没抓到过一条鱼,要知道在我们大洼,马蹄大的水洼里也至少有三条鱼,那个池塘有二亩多地,那里也没有蚊虫,害蝗灾的年份儿,它们也不在那里落脚,你说奇怪不?

  6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同治六年的那个冬天特别的冷,特别的长,它甚至漫过了同治七年的好大一截,以至于草一直不发芽,河水一直不化冻,无所事事的日子也一直过不完。同治六年,我当时十四岁,我感觉冬天特别冷特别长也许是因为我身子单薄,骨头一冻就被冻透的缘故。不过,我的骨头里还有一股隐隐的热量,它们时不时地冲撞起来,让我有些不安。

  就在那一年,我生出了一个新舌头,它受幻想、梦、谎言和无中生有的谣言控制,模仿着谢之仁和刘铭博的样子讲述着传奇。开始,我讲给我弟弟听,比我小的孩子们听,后来,新生的舌头有了不满足。木讷的父亲可不喜欢我这样,虽然谢之仁到我们家来他总显得兴奋异常,脸上有光,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的人,“吹牛能当饭吃?吹牛能吹出米来,能吹出钱来,能吹出媳妇来?”有一次,我正给我弟弟和三两个孩子讲那年夏天捻军和清兵之间的故事,在那里,变形魔术师被我说成是捻军将领,他化身知了刺探军情,在被包围之后又变成一只鱼鹰飞离了重围--我讲得兴高采烈,挥动着手臂,翘起P股,就在我一回头的时候阴沉的父亲站在背后。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吹牛能吹出米来?光知道胡编乱造!我说,我没有胡编,这是……当着那群孩子的面,当着弟弟的面,他突然挥动拳头,打在我的脸上。那一天,我被父亲打掉了一颗牙。但他没有打掉我新生的舌头,离开我父亲的眼,它就会发痒,就会将梦、幻想、事件和无中生有搅在一起,变成传奇。

  不过,我那天所讲的故事,讲鸟语的魔术师化身知了化身鱼鹰的确不是我的编造,它出自于刘铭博的口。那年冬天,刘铭博离开我们前往济南、保定,据他自己说是贩鱼买米,回来之后他带回的却是捻军和官兵的战争故事。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好看的眉眼,却长了一颗突出的龅牙--她的这颗牙,在两个月后被刘铭博给打掉了,同时被打掉的据说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当天晚上,这个女人就离开了孔庄,再也没有消息。我母亲说,她就像丝瓜秧上的谎花儿,跟过刘铭博这样的人,她的一辈子就算毁了。

  “西捻梁王张忠禹率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过济南,杀向京城,一路上过关斩将,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同治皇帝这个急啊,他急得满嘴都是血泡,‘众众众位大臣,你你你们有什么办办法退兵啊?我给给你升官!’这时,大殿上站起一人。谁?左宗棠。他说皇上你不用着急,我自有妙计。西捻梁王张忠禹之所以如此这般战无不胜,全靠他手下有一异士,此人名叫吴优思。他会三十六种变化,能够捏草为马,撒豆成兵,只有破掉这个人的妖法,我们才可能取胜。‘怎么破掉他的妖法?’左宗棠说也好破。你让我们的弓箭手脸上涂上狗血,箭头上涂上狗血,城墙上贴上符,然后将叛军周围的草全部烧掉,将粮仓和老百姓家的绿豆黄豆红豆都收集起来运走,吴优思的妖法就算破了。他的妖法一破,捻军也就算完啦!‘好!准奏!就按你讲的去准备!’”

  “官兵的准备早让吴优思知道啦。他怎么知道的?因为他会三十六种变化,深入对方大营易如反掌,他变成一只知了落在官兵统帅营帐外面的槐树上,看了个满眼,听了个满耳。回去后,他马上来到张忠禹的大帐里,‘不好了,官兵那边有高人指点,我的法术被人家识破了。我们先撤兵,以后再做打算吧!’张忠禹张阎王一听急了,‘什么,撤兵?姥姥的,门儿都没有!我还有不到百里就杀到京城了,马上就要活捉同治狗皇帝啦,现在撤兵?不行!’吴优思也着急啊,‘梁王,这次非同小可,在我们三十万大军中,有十五万豆兵啊!只要一交手,它们很快就会变回豆子,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张忠禹一听怎么着,你威胁我?我梁王是什么人啊,没你那十五万,剩下的十五万兵我也能赢!再说,再说我张阎工把你砍了!”

  “果然不出吴优思所料,第二天,两军一对阵,官兵那边一阵狗血的乱箭,吴优思撒豆变成的兵一粒粒都变成豆子啦!捻军里面一片慌乱,‘不好啦,清兵的箭用了妖法,射到身上就变成豆子啦!再也变不回人形啦!我们快跑吧!’兵败,可真的是如山倒啊!这一仗,直打得捻军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他们流出的血,形成了四条弯弯曲曲的河,我去济南的时候,有一条血河还在,一头牛去河里饮水,结果不小心掉了下去淹死啦。吴优思保护着梁王张忠禹且战且退,退到了荏平南镇一个叫玉磒坡的地方张忠禹实在走不动啦,他背靠一块白色的大石头休息,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要知道那是三伏天啊!梁王感觉不好,叫来一个当地人,这叫什么地方?叫玉磒坡。噢。那我靠的这块石头呢?它怎么这么特别?那个人说,这块石头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有四十多年了吧,我们叫它斩王石,至于为什么这么叫我也不清楚,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张忠禹一听大叹三声,天亡我也!我张忠禹要在这里陨落,要在这里被杀啊!随后,他对吴优思说,‘吴将军你懂得法术,我们被困这里走不掉了,但你是可以走的,这样吧,你带上我的宝刀走吧,要是你有机会逃脱找到我的孩子就将这把刀给他,让他给我报仇!’吴优思哪里肯听?他说梁王不必多虑,我吴优思现在别的法术已经没用了,但救你出重围还是能办到的!说着,吴优思就要施法,但张忠禹一把抓住了他:‘天要亡我,我怎么能违背天意一个人偷生?我意已决,我要学那楚霸王,江东我是不过的!’这时,喊杀阵阵,官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像一张大网围过来。张忠禹率领残部边打边退,打到徒陡河边的时候就只剩下八九个人啦!官兵多少?七十万人!他们苦苦哀求:梁王你跟着吴将军跑吧,不然就来不及啦!那张忠禹是什么人?血性男儿,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长啸一声,将宝刀递到吴优思将军的手里,然后一纵身,跳下了徒陡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那些捻兵也跟着一起跳下了徒陡河。本来,徒陡河的河水并不很急,可是这几天的生死大战,战死将士的血也流汇到这条河里,使得这条徒陡河变得汹涌、湍急,水流的声响三十里地以外都能听得见,他们一跳下去,立刻就没了踪影。吴优思对着河水磕了三个头,然后一咬牙,一转身,变成一只鱼鹰……”

  刘铭博带回的故事一时间在我们孔庄、刘洼、鱼咸堡一带家喻户晓,沸沸扬扬。闲暇的漫长冬天有利于传播--“他是捻军的将军?那他一定杀过不少人吧!”“那还用说!听说在南方一提张忠禹,孩子都不敢哭,就是山里的老虎也会吓得掉头就跑!”“捻军一定积攒了不少的金银财宝吧?既然吴优思是最后逃出来的人,那他身上也许会有捻军的藏宝图!”“你怎么知道这个吴优思就是我们这里的无有事?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得是!我们鱼咸堡光赵祥就有五个,一个个穷得光着P股,也不见谁祥了起来。”“屁话!天下会变形的人,又叫吴优思的人有几个?你的脑袋让驴踢过?”“你的才让驴踢过呢!刘铭博的话,哼,你也全信?他捕风捉影呢!”

  或者:“捻军他们也真是傻。要跑到我们这片洼,别说五十万清兵,就是五百万也一定让他有来无回!”“张忠禹是黑虎化身,不是龙,所以他就根本不该去打京城!虎和龙斗,不是找死么?”“要是他们打到这来,老子一定参加捻军,妈的,这种日子老子早过够了!”“就是就是,杀了那狗皇帝,我们也弄个元帅、丞相当当!”“我们先杀到沧县,把姚官屯的那些官兵绑起来一刀一个,咔咔咔,把他们的脑袋挖空后当尿壶!”“听说京城里那些格格、小姐的身子白得就像雪,一掐就出水!她们在炕上,那滋味,啧,你想都想不出来!”“我们反到京城,顶不济也打下直隶府,一个搂个格格,一个搂个小姐的搞一搞!”“捻军不来老子也想反啦!”……我的耳朵里灌满了这样的话语,它们真的形成了厚厚的茧,我用苇秆儿的一截将它们掏出来,丢在一条小沟里,引起了两条黑鱼的争夺,它们用头撞开厚厚的冰,将茧子们吞下去。孔庄、刘洼、鱼咸堡一带地处偏僻,条件恶劣,我们祖上遗传的匪气、暴气就藏在我们的血脉里,它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间歇发作,不必太当真。在我们这一带,骂骂皇帝老子,说些所谓大逆不道的话是一件经常的事儿,你要连这些都不敢说,就不会有人瞧得起你,觉得你是个胆小的废物。至少,我们谁也不愿意在嘴上就成了废物。

  “我们跟着这个魔术师造反吧!凭什么他们吃香喝辣,老子只能这样!”

  对刘铭博的故事,谢之仁像惯常一样嗤之以鼻,他认定,刘铭博的说法完全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纯属胡扯!你们都常去他那里,你们谁看见他那里藏着一把宝刀?要是有,不早让谁偷出来啦?”“他要是会三十六变变成鹰,那他为什么不直接飞回家去却待在我们这里受罪?”

  想想,也是。谢之仁的说法还真有些道理。魔术师那里要真是有什么宝刀,以我们孔庄、刘洼、鱼咸堡这些人的贼性,有十把也早给他偷走啦。就是他将那把宝刀变成碗筷,变成凳子,变成镰刀或者其他的什么,也早就被谁偷回家里了--其实他的碗筷、凳子或其他的什么还真的丢过不止一次。某个人将它们偷回家去,用水泡,用火烧,再浇上狗血、兔血、狐狸血,希望它们“变回原形”,变成金子银子,然而结果却让人失望。过不几天,魔术师的东西就会失而复得一次,接下来,它们又将丢失一次,另外的人又将它们偷走,水泡、火烧地重新折腾一次。魔术师屋里的东西就这样失失得得,到春天来的时候他就习惯啦。

  7

  “唉,我的银子怎么不见啦!”

  “怎么会?咱家又没谁来!你一定是自己放忘了!”

  “胡说!我明明放在这里了,我藏得很严!是不是,你拿去喝酒了?再不就是,讨好哪个狐狸精去了!”

  “我没拿!你别瞎说!”

  “你没拿?前天我往里面放钱,只有你看见了!难道它自己会飞?你说,昨天我去赵三婶家织布,你,你一定偷拿了钱出去了!”

  “我昨天一天都没出这个门!”

  “那好,你没出门,那钱怎么丢了?你不说清楚我就到房上去喊,看是丢谁的脸!”女人不依不饶。

  “我……我昨天……在屋里编筐,对了,那些筐在偏房里呢,不信你去看!”

  “放屁!你从秋天就开始编,那么多扭扭歪歪的粪筐谁知道哪个是你新编的,到底是不是新编的!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编也得编圆了,编得我信了!你开始编吧!你说,钱上哪去了!”

  “我昨天在屋里编筐……编着编着,看见……看见了一只芦花鸡,是,像是咱家那只,又不太像。我当时想,咦,鸡怎么进屋里来了?看来它也怕冷啊!我赶了它一下,它没出去,我想算了吧,只要不拉屋里屎就行。等我编完筐,再找那只芦花鸡,没了!”

  “这和咱的银子有什么关系?难道鸡能偷钱?”

  “我也是刚想明白!我太大意了,你想,咱们这一带,谁会变成鸡?真正的鸡不会偷钱,可人变的,会。”

  “你说是那个变戏法的南蛮子?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说,除了他还能有谁!”“你们给我过来!说,锅里炖好的那只鸡呢?”

  “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给老子偷了去还说不知道?想找死啊,想挨鞋底子是不是?”

  “我们没偷!我们真没偷!”

  “妈的,跟老子嘴硬,你看看你嘴角上那油,你一张口,我就闻得到鸡肉的味儿!跟老子撒谎,反了你了!”

  “我我……我们真没偷,不信你问姐姐。我们,我们就喝了点鸡汤。”

  “你再撒谎老子打死你!你说,那鸡肉上哪去了?”

  “让猫叼走了!”

  “猫?谁家的猫?”

  “我们也不知道……是一只黑猫,全身黑得发亮--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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