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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勾心斗角

  王国维刚步入小朝廷,情况不熟,加以本来生性谨慎,猛然看到周围政治斗争的复杂,故进言不多。现存王国维1924年阴历四月十五日的一个奏折,可作介绍。这个奏折的中心:建议溥仪不能出国,应将故宫办成皇室博物馆,请外国使馆保护。其文如下:“近者颇有人主张游历之说,臣深知其不妥。”“皇上一出国门,则宗庙宫室民国不待占而自占,位号不待削而自削,宫中重器拱手而让之民国,未有所得而全局尽失,是使皇上有去之日,无归之年也。又欧洲经济之紊乱,劳资之激争,日甚一日,其爆发而成大乱之日不远,是欲避祸,而反速祸也。故臣以为游历之事,有百害而无一利。今有一策,有保安皇室之利而无其害者,臣愚以为莫若开放禁城离宫之一部为皇室博物馆,而以内府所藏之古器书画陈列其中,使中外人民皆得观览。如此则禁城之内,民国所辖地面既有文渊阁之《四库全书》,文华、武英诸殿之古器、书画,皆我皇室之重器,而皇室所辖地面复有皇室博物馆陈列内府之重器,是禁城之一隅实为全国古今文化之所萃,即与世界文化有至大之关系,一旦京师有事,万国皆有保卫之责。夫日本岁掷庚子赔款四百万以经营东方文化事业,既成事实矣,英法诸国行且继之,彼于散逸之文物犹不惜巨款以蒐集之,岂于固有之文物有事之时乃惜千百之兵力而不加以保卫!”他接着奏:“皇上如以此事为可行,可遣人先与英日二使接洽,如得其赞助,即下明诏以建立皇室博物馆事宣告中外,一面指定地点,先设筹备处,一面清查古器书画书籍,分别应否陈列之物。若借用原有宫殿,则半年之内即可开馆。如此则京师虽有事变而皇室有磐石之固。”有意思的是,王国维还奏道:“使博物馆地带以为一区域,与宫禁尽而为二。”此外,还加上奏折常用的套语:“臣数日以来,见外侮叠至,不胜忧愤,中夜蒐徨,愧无以分圣主之忧,偶有愚者之得,不胜献曝之忱,故敢具折密陈,伏乞皇上圣鉴。”在小朝廷中,制止溥仪出国,大体上是遗老们一致的想法。这个奏折的重点在后面部分:建立博物馆。王国维对中华文物有深沉的感情,他似乎以一种考古学者的执着,去热爱中华文物。但是,那时皇室中的文物展览却不可避免地联系着政治。其中一是勾结外国,使清室宝物置于外国保护之下;二是另组人“清查”古器书画,又与宫禁分开,即脱离内务府的控制。这当然会引起纷争。这个奏折显然包含了罗振玉的主意。溥仪对这个奏折也没有加御批,但是面告王国维的话,均写在王国维致罗振玉的书信中:“谓前文因情节太长,不能加批,但出游并无此事,万令放心,郊外亦不再往。语甚切实。并谓以后有所见,不妨随时陈述,甚所乐闻。并问及素与公,且下至观。”罗振玉显然想进一步发挥影响,所以,他写信说:“远游之策不得不谓之受一打击,弟意公进言仍不可少,并宜早日上达,所谓乘势也。”王国维可能又写了奏折,但未上送,其内容不得而知。罗振玉进一步建议他一方面从正面论述,另一方面可上呈论“用人之道”,论证“过犹不及。与夫往者因循之害,与卤莽实为一因一果。策宜选依乎中庸……”如果联系当时背景,旧内务府诸辈,因循保守者居多,庄士敦及郑孝胥那样的新进之人又被称之为卤莽,这两类人皆不中用,另选合乎中庸之道的练达之士。这是想借王国维的嘴说出的很有心计的话。郑孝胥在溥仪支持下,对“内务府”作过改革,结果,内务府顿时瘫痪了,要钱无钱,要物找不到,迫使他三个月就下了台。罗振玉似乎看到了机会。后来,博物馆未办成,溥仪也未表态,古器物确是清点了。据溥仪《我的前半生》所记,古器物越点越少,甚至有人向他告发罗振玉。当然,这也可能出自政敌的流言。但是,王国维周围的学者张尔田,却也写信说:“国亡之谓,何又因以为利。君子爱人以德,当劝其辞,即兄亦宜脱然其间,一生大节不可不兢兢业业,噫!考古之祸竟至于此,令人不忍言学。”以这位遗老之见,皇室遭此不幸,只有“草间伏处,但有祈死”,怎能去浑水摸鱼,“分君父财产”。

  有一次,故宫建福宫起火,据溥仪《我的前半生》说,疑内部有人因偷窃而纵火灭迹。罗振玉当时听到的传言是,“起火之由乃因上玩影片所致”。但是,王国维不相信。他认为,这是内务府推托之词,思之“两夜未睡”。以后,罗振玉想借此做点文章,显然针对内务府的,并和升允一起商讨。罗振玉起草后,交王国维修改,并请代递。过了几天,罗振玉又写信说:“凡文内诸语,皆经千思百虑而后出之,但可润色辞藻,不可删节。至要至要。惟素老能知其苦心。”王国维显然看到了小朝廷内部勾心斗角,听到了一些社会舆论,对人对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友朋间也有所讨论。他在致罗振玉的信中婉转地说:“文甚不易作。我辈此次进言,须泯去痕迹,方为有效。故鄙意论人固不可,论事亦著形迹,故以论心为要,但一时不易着手,须以一二月为期,其时亦当可以进言之机矣。”总之,他认为“此时以暂沉默为善”。罗振玉想拥戴升允,是一个深思的谋略。他告诉王国维说:“弟谓将来之望,仅得一人。……素相宏通诚毅,自不待言,弟平生第一服膺者。”一次,王国维为升允代递奏章之后,罗振玉又写信说:“素文竟得邀圣鉴,足见至诚可以感人,凡事向义而行,不必顾及成否毁誉也。”“皇帝”为了安抚下属,宣布不去远游了。罗振玉又提出:“远游之策不得不谓之受一打击,弟意公之近言仍不可少,并宜早日上达,所谓乘势也。”溥仪用郑孝胥改革“朝政”受挫,也表示要听其他人的意见。升允蒙召见后,回天津就去见罗振玉,由罗振玉再向王国维传达如下:“素相昨午返津,谓此次上语甚诚切,并谓知遇必记,且改之必速,可拭目以观,断不负言者苦心。且谓汝能常常见面最好,数日一见尤佳,意甚殷挚,不同敷衍。”升允从北京回天津,希望与住在北京的王国维“数日一见”,当然要王国维去天津了。升允既到北京,本来很容易见到王国维;其中当然有需要与罗振玉商议的事,关键在于人事。比如,罗振玉告诉王国维:“上问高密(即郑孝胥)为人,素对以言大而夸,作事凌乱无序,不循轨道,上笑而颔之。……素并与我言,将祈上添入南书房,亦与我卖好之一端。”罗振玉不但授意王国维多向皇帝议论用人之道,还建议他多向“皇上”英文教师庄士敦介绍各种人,因为他对中国情况不熟悉,不知谁是好人。王国维对郑孝胥受挫并无乘势追击之意。他对罗振玉说:“高密(指郑孝胥)于此事已栽一大跟兜,稍有人心必须自退以谢天下,加以天怒人怨,恐不久即不能站脚。日(指金梁)亦必随之而倒。故前日素意俟其自败,不必加功。维意或令心畲(指溥儒)入城一次,面陈一切,素答如此。此甚老成之见,亦是自留余地。窃意高密减政之策本不期实行,但以掩人耳目,其大计划既败,则亦自必求去。(对素言‘不行则去’,素即赞之)”王国维当时在清华学堂专注于研究蒙古史等学术课题,发行刚出版的《观堂集林》,对小朝廷的矛盾复杂性估计不足,认真的书生很难识别政客的手腕。其实,郑孝胥一次失败,并未即倒。过了几天,王国维又告诉罗振玉,与郑孝胥“近日晤面三次,见其兴味颇豪”他虽南归,但一个多月即回来。王国维说“明道(指陈宝琛)尚拥护高密诸人,可谓至愚”。“至此不必责高密诸人,不能不归咎螺江(指陈宝琛)矣。”罗振玉马上告诉他,陈宝琛师傅十分重要。

  有一次拟奏章,罗振玉告之:“素老言此章完密得宜,若公润色字句,则不可嫌长删节。”罗振玉又叙这份奏章起草经过及重要性,说:“别后再拟入奏,方于车中得腹稿,到家则素老已在舍久待,将腹稿大意告之。素大谓然,闻其竟日长叹,并告弟不忍见此,但有祈死一法。此弟见素以来所未尝闻也。素意请公今夕缮成,明日上递。并言此稿不可一刻缓。公明日上此章,则晚死亦可。弟闻之不觉零涕。”这份稿子,经王国维润色后,请专人送津。罗振玉回信说:“冯友来奉到大稿并来示,即转素相。素相谓大稿至清,惟但陈一事,则会尽弃。唯以后不能时时进言,故意仍用弟稿,并请公不必顾虑,仍即夕缮明递入。”此事在王国维致罗振玉信(1924年2月5日)中有反映。看来,王国维有难言之隐,他委婉地说:“细读尊文,并思立言之法,因思前次尊文由维代缮,手续本不甚妥……若此文再由维缮,则或以维借名相污蔑亦不可料。(此文亦因之失效)故将尊文与维所拟一稿令冯友送呈,请与素师一酌,或用其一,或参合用之,即由叔炳兄一缮封固,交维代递,似于手续较备。折纸二份并附上,缮后可令冯友带回,则初四日即可上矣。”“又此事秘甚,上意决不愿多人知之,或由素师一人具名,由维与二公一商,由渠暗中递入,更为妥善。”

  奏章的内容,并不了解,但后果并不美妙,因为罗振玉连续致信王国维说:“小人之为恶真无所不至。弟至此真可退藏,不欲更与闻一事矣。”又一信称:“素愤懑已极,日求速死。”还有一信曰:“素老上书后,亦未蒙一见,故近亦未每日趋直,似此气象,殊无一线之乐观。”到了1924年5月,王国维致信蒋汝藻,因皇室颇多事,“此数月中心绪至为不安,然无补救之法,如何如何!”到了阴历六月初一,罗振玉来信说:“素迩来骤衰,与之语言当时忘却,与之商榷,均唯唯无所可否,盖神明受外界转剧太过,殆不易回复矣。平生崇拜,但有此人,今竟至是,它何望哉。弟自知神明尚未衰谢,然中寒如饮冰矣。”升允生活也困难,受到罗振玉的接济。早在王国维在上海时,罗振玉就托他为升允的儿子谋一职务。“与素公细谈,渠安家在此,每月约需用二百余元,都门有出租房产可得百元,加以吾兄所赠五十余元,所少不过七八十元。”此后生活困难,似靠大量的接济。罗振玉在致王国维的信中说:“素相岁暮之资,本拟筹赠二百元,现公甚窘,弟即再设法赠送百元(即此数亦恐不足供岁暮开支,然为敬其人,不忍不尽力)。公若有所馈,新岁到津,不妨自行面交可也。”罗振玉四天没有收到回信,就又写信说,素老贫甚,“今年弟赠九百元,又煤十吨,岁暮拟再二百元,或可敷衍”。同时又催促王国维资助。过了半年多,罗振玉又函告王国维说:“素老之窘,为历来所未有,前日以百元,一日还债已尽。”那时,王国维有一幅画存罗振玉处,罗告之已准备托人“售百元;若得售,为公素”。升允写过回信给王国维说:“新年又承分惠……却之不恭,受则滋愧,耳目昏不能作字,命儿子代书致谢。”

  久而久之,对王国维在小朝廷中的观望态度,罗振玉颇为不满。他在信中说;“手教殷殷见诲,其征挚爱,然大义所在,但有瘁吾力以赴之,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又有一信说:“然事已披露,势不能止,斩关夺隘,在此目前。深思熟虑,终无万全之术,只有一切不顾,转战而前。”接着,他又写信说:“以一切不顾转战而前之人,乃乞怜于军阀,何其陋也。息谓连日间博物馆亦示人以怯,在前在后皆可开,此刻却不可开也。此事自有正正堂堂抵制之法,恐非肉食者所知。此事关系太大。”

  王国维后来没有将罗振玉的一个奏本上达,他企图平静地在信中介绍当时的情况。当时,小朝廷中议事时对罗振玉亦有议论。有人以为罗振玉想要“尽去新旧人,而拥素老出,即心中明知其不然,亦必以此相诬蔑,此为彼等防御之远策。上公言语中露”挑拨“二字,即出于彼等之口者也。维告上公,公本无所为,亦不畏其中伤”,“上公屡谓观太真”。王国维毕竟是书生。他卷入了纷争,又想退出来,所以,他对罗振玉说:“观之欲请假者,一则因前文未递,愧对师友;二则因此恶浊界中机械太多,一切公心,在彼视之尽变为私意,亦无从言报称,譬如禁御设馆一事,近亦不能言,言之又变为公之设计矣。”所以,他想请假之后“闭门授徒以自给,亦不应学校之请,则心安理得矣”。可悲的是,他陷进了恶浊界的泥坑,却无力自拔。罗振玉回信说:“来书言圣断可喜。(此是庄力,何尝出自圣意)……高见与弟十九不合,倘亦不能谓然,于入直之事恐亦无甚关系矣。”第二天,罗振玉又写信说,“昨作答时忧愤已极”,“劝公之北来,不免蛇足”。罗王之间在尖锐的政治斗争中明明白白的分歧,令人深思。

  §§第九章 与国内外学者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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