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枭隼的尊严

第二十六章 藏狼的智慧

　　凌仕江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居然会同一个年轻人打赌：藏獒绝对没有狼厉害。

　　可是我看到的报道都宣称藏獒比狼厉害得多。

　　那纯属误会。一位老猎人，在大漠落日下，一边燃起柴火煮酥油茶，一边自信地对我说。大漠的一侧是多吉原始森林，森林之上是茫茫雪峰，雪峰的背面就是印度。如今，猎人已丢枪多年，成了多吉森林的护林员。

　　我说，不对，绝对不可能啊。怎么电视上告诉人们的都是狼斗不过藏獒呢？

　　我可没看过电视，也不知道电视是个什么东西。老猎人不屑的样子让我想起美国“反电视协会”成员的面孔。我只见过比藏獒厉害的狼，沙漠和森林交界地方出没的狼。他的手，指向柴烟飘过的那道交界线。那是我同你差不多年轻的时候啦……老猎人舒展胸膛，仰起头，将三口才能喝完的一碗酥油茶一口咽下，好像一下子恢复了当年骄傲的神气。

　　你看过老狼带着小狼过冰河吗？

　　我用书本上学来的知识胡乱地应付他：当然看过，老狼一般都会把小狼叼在嘴里。

　　如果是一群小狼，老狼还会一只只地叼在嘴里过冰河吗？

　　我没多想，只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错了。你要知道在任何时候，狼的心情都比藏獒急切，而且它对待自己的子女比藏獒以及很多其他动物更具责任心，它更懂得野外生存的不易。如果有一群小狼，老狼绝不会一只只叼在嘴里带过冰河去，因为它怕在冰河里游的时候，留在岸边的子女会发生意外。那次我毫不费力地捡回了一只野驴。那是母狼伙同一只公狼活活咬死的野驴，母狼把野驴的胃吹足了气，再用细密的牙齿牢牢缝住创口，让它胀鼓鼓好似一个皮筏。它把五只小狼全部托运在上面，借着那“皮筏”的浮力，就这样全家安全地渡过了正在解冻的冰河。

　　我惊讶，这雪域高原竟有这么厉害的狼啊？

　　这只能算聪明的狼。智慧的狼在后面。老猎人胸有成竹地说。有一次，我遇到一只带着四只小崽的母狼，浑身雪白。它跑得不快，因为要照顾跟在身后的小狼。我和狼的距离渐渐缩短，狼妈妈转头向一座巨大的沙丘跑去。我很吃惊。通常狼在危急时，会在草木茂盛处兜圈子，借复杂地形，迷惑猎人的眼睛，然后伺机脱逃。而人一旦跑上坡顶，就一览无余，狼虽然跑得快也跑不出人的视野。我想，这毕竟是猎人惯常的经验。

　　这是一只奇怪的狼，也许它真是昏了头。我这样想着，一步一滑，跑上了高高的沙丘。果然看得十分清楚，狼飞快逃出了我的射程。当时顾不得多想，就拼命追下去。那是我生平见过的跑得最快的一只狼，不知它从哪里爆发出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就像贴着地平线的一支黑箭。到太阳下山，它真的消失在了蓝色地平线上，累得我几乎吐了血。

　　我向着白狼消失的地方愤怒地开了几下空枪，气呼呼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这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狼，它为什么如此厉害呢？莫非它对我了如指掌，早就知道我斗不过它？那四只小狼到哪里去了呢？已经快走出森林了，我决定再返回那个沙丘看看。快半夜才赶到，寒气冻得我浑身打战，白荷般的月光下，沙丘好似一朵巨大的雪莲含苞待放。我想真是多此一举，那不过是一只善于挑逗猎人的狡猾的狼罢了。正打算离开，突然看到一个隐蔽的凹陷处，像白色的烛火一样，悠悠地升起两道青烟。

　　我跑过去，看到一大堆野驴粪，白气正从中冒出来。我轻轻扒开，你猜我看到什么了？白天失踪的四只小狼，正在温暖的驴粪下均匀地呼吸，做着离开妈妈后的第一个有点不习惯的梦（我的表情无比惊讶，但我不忍心打断老猎人的精彩讲述）。地上有狼的脚印，白狼实在是太聪明了，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机智，就连那些脚印也成了一种伪装的秘密武器。为了延迟我的速度，它全是倒着走的，那活儿干得极为精巧，大白天居然瞒过了我这个有着几十年捕猎经验的老猎人的眼睛。

　　那一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很快便想出一个反败为胜的办法。

　　如果我躲在附近的树上，一定能再次发现那只白母狼，到那时，我相信它走投无路，一定会死得很惨。可是眼看着那四只熟睡的狼崽从鼻孔里喷出的热气，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竟然丢下手里的枪，双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它们面前。我选择了放弃。

　　放弃？你怎么能放弃？你是猎人，猎人时刻渴望着收获。我最想知道当时你被白狼骗了之后怎么不报复，而且你付出那么多才遇上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轻易想到放弃？这不太可能吧？

　　年轻人，假如灾难突然降临的时候，你能有这只白狼的智慧保护你和你的亲人吗？我想，至少我不能。只可惜我年岁大了才明白这样的道理啊，我应该感谢白狼，是它教会了我。当然，使我改变想法的主要原因是那四只小狼崽，如果不是我的出现，它们会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和妈妈一起睡得更香更甜。看到它们，我的心境变得尤其复杂，白狼作为母亲为孩子付出的艰辛努力，让我忏悔至今。所以，我万万下不了手啊。

　　月亮，像是围上了哈达，在夜空中变幻成一座朦胧的佛影，渐渐升高，升到我想象力无法到达的地方……

　　望着老猎人手中转动的经筒，我已无心与他辩论。

　　西藏的狼比藏獒聪明，这是一种可能。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狼与藏獒的搏斗，但我看见过人类把藏獒训练得如蠢蠢的狗--生活安逸的狗，衣食无忧的狗，牛高马大的狗，貌似尊贵的狗，缺乏精神和灵魂的狗，好吃懒做的狗。而如果把一只狼交给一个人驯服，这其实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狼，只可能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储思积忧。一只藏獒绝对打不过一匹狼，这就是老猎人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