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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更令程嘉陵痛心疾首的是,包括他这一营之长在内,所有在瓦鲁班战俘营呆过的官兵均被下了枪……美国人的这一断然措施深深地刺痛了上一轮和美国人扳手腕赢了一局的蒋介石……就在太阳欲起未起之际,石板坡监狱里传出一声枪响,兵役署长程德惠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1

  美国人的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疏忽,使原本唾手可得的密支那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率增援部队突入密支那的水上原藏少将从溃逃下来的第18师团114联队长丸山大佐手中接过了指挥权,根据本多政材司令官的指示,33军主任参谋已经把“水上原藏将军务必死守密支那”的命令拍发到了密支那。

  中国军队的攻城部队除了黄春诚率领的两个营,和稍晚空运赶到的88团。他们带的全都是轻武器,打的又是大规模的城市攻坚战,更何况隶属第50师的150团在蓝姆伽接收美式装备后仅仅进行过短暂训练,而隶属新30师的88团是刚刚从国内空运到利多,连装备还没来得及换就被紧急运到密支那,投入了攻城战斗,虽然扛的也是美国枪,身上穿的却是老土布军装,脚上穿的是草鞋。士兵们士气虽然无比高昂,但一个个面带菜色,瘦骨嶙峋,身体素质极为糟糕。这两支部队与新38师和新22师相比,兵员素质与武器装备差了好几个档次。他们没有被强大的日军歼灭,就已属万幸,哪儿还能奢望他们一举拿下日军精锐部队据守的密支那?

  史迪威这时才意识到密支那之战可能出现的艰巨性。

  在随后的时间里,他陆续把蓝姆伽基地的胡素新30师,和陆续从国内空运来的龙天武第14师和潘裕昆第50师的主力投入到了密支那战场。

  作为对中国军队的安抚,在已经完成自己战斗任务的“加拉哈德”突击队撤离战场前往锡兰岛度假时,他将美军的两个战斗工兵营以及刚从印度匆匆调来准备补充“加拉哈德”突击队的600名美国新兵加入到了攻城作战的序列中。

  打下孟拱的第三天,被美军飞机炸得一塌糊涂的飞机场,就被美国工兵不分昼夜,加班加点地修复了,一架架美军运输机开始在此起降。因为密支那西机场尚处于守城日军的远程火炮射程之内,从印度空运来的大量作战物资,都是先运到孟拱,然后再转运到密支那。源源不断的中美援兵,也都是先在孟拱机场下飞机,即刻换乘大卡车,沿着刚刚接通的孟―密公路奔赴火线。

  带着加强营在孟拱整训的程嘉陵心急如焚,他判断史迪威绝对不可能让最具有战斗力的新38师长时间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史迪威的计划一定是等到日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把新38师派上去给日本人来个一击毙命。自己指挥的加强营个个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要不了多久也会被投入到密支那战役中。

  他想抢在下一轮大战开始之前,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办了。

  虽然他手里有丹妮家中的电话号码,但使用军用电话办私事是受到严格禁止的,何况打外线也无法绕过总机。而孟拱地方上的电话通讯尚未恢复,他整天想念着丹妮,却没有办法与丹妮说上一句话。

  好在,在他和丹妮之间出现了一位信使,才使他和丹妮靠着鸿雁传书,得以互诉思念之情。

  这位信使,就是迪克・杨在西点军校的同期同学,现在的美军第10航空队C―47运输机中队的飞行官史密斯・哈卢比中校。

  哈卢比驾驶的飞机三天两头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孟买、班加罗尔与孟拱军用机场之间穿梭往返。这三座城市都是盟军生产军火与各种军需物资的重要基地。每次史密斯飞到孟拱,都会来找迪克・杨喝啤酒聊天打桥牌。迪克・杨也准会把他和苏桂贞、高军武、萧玉、徐小冬邀来作陪。

  与哈卢比第一次见面后,程嘉陵便将丹妮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托他飞往孟买时给丹妮捎封信。哈卢比果真把信带到了,而且飞回孟拱时,不仅给程嘉陵带回一封丹妮的信。同时还捎来大量后方才有的各种美味食品。哈卢比说,这全都是丹妮准备的。当然,程嘉陵也笃定会把高军武、萧玉、迪克・杨、苏桂贞请来一起享用这些美味。

  “嗨,朋友们,你们知道印度的英国商人是怎么生活的吗?他们不是生活在人间,而是生活在天堂里!”去过一次丹妮家里的哈卢比谈到他对丹妮家的观感,竟然是以如此惊奇的口吻。

  他们也因此从哈卢比的口中,听到了许多有关丹妮以及她的家庭的事情。

  哈卢比说,丹妮的家是一个占地上百亩的花园别墅,坐落在孟买西郊濒临阿拉伯湾的一处海滩上,是丹妮父亲10年前从一位急欲回到纽约的以色列籍美国巨商手里买下的,包括一大片海滩,其豪华气派,怎么想象都不过分。任何人未经允许走进这片海滩,都可被视为非法侵入,一个电话,印度巡捕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

  这样的信息让萧玉很受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对程嘉陵怀有一种深深的歉疚,觉得自己伤害了他,可这样的伤害又是无法避免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嘉陵能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生活。

  她说:“嘉陵,我和丹妮接触虽然不久,但我能看出,她是个好女孩,我衷心地为你祝福。”

  苏桂贞却叫了起来:“程嘉陵,你这是祖上烧了高香,让你落到福窝窝里了!”

  这样的信息同样让程嘉陵吃惊,他知道丹妮家非常富有,但富有对他并不具备太强烈的吸引力,因为他毕竟也是自小在中国少有的豪富之家长大的。但富有到能让一个出自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美国空军军官也啧啧惊叹,羡慕不已,这就大大地超过了他的想象能力。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丹妮的心始终是连接在一起的。

  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对方,那就够了!

  哈卢比就像一个快乐的天使,穿梭在他与丹妮之间,为他们传递着信息。每一次收到丹妮来信的日子对程嘉陵而言都仿佛是快乐的节日来临,每一点关于丹妮的消息都让他心底无限牵连。

  但是,很快程嘉陵却从丹妮的信中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如果说丹妮的信是一块烧红的钢铁,那么他明显地感觉这一块钢铁正在快速降温,字里行间充溢的不是恋人之间最最渴望的炽热和温情,而是多了让他感到了一种生分。

  最近的一封信里,丹妮竟写下这样的话:“如果我们不能一起等到战争结束,我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分享你为祖国取得胜利的喜悦,也无法和你一起过上我们期望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虽然,我心底还是那么的想念你。”

  为此,程嘉陵夜里辗转反侧,心中七上八下。

  程嘉陵不禁萌动了心机,办这件一直梗在心中的大事,有哈卢比这样的人帮忙,就容易多了。

  他终于决定采取行动了。

  “嘿,迪克・杨,你能让你的老同学帮帮忙,让我和丹妮见上一面吗?”

  “啊!”迪克・杨一愣,“十分抱歉,这事,我早就应该主动替你想到啊,都怪我这人太粗心了。嘉陵,我马上替你办,绝对没有问题的。”迪克・杨马上拿起了电话。

  哈卢比此时正在班加罗尔,他说他第二天下午就要运一批炮弹到孟拱,然后马上就要转飞孟买运军装和军靴。

  迪克・杨说:“程嘉陵和丹妮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嘉陵想她都快想疯了。哈卢比,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帮忙让他们见上一面吗?哪怕是两三个小时也好。”

  哈卢比爽快地答应了。

  有哈卢比热心帮忙,再难的事情也都办得一马平川。为了给丹妮一个惊喜,程嘉陵没有让哈卢比与丹妮联系。

  程嘉陵吃过早餐后给赵福源和邝顺交代了几句,连卫兵也不带,独自驾着吉普车离开了孟拱,沿着当初溃逃的路线一路飞奔,靠着在树干上刻下的标志,找到了埋藏珍宝的地方,把那只小箱子挖了出来。

  下午3点稍过,他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的兵营里。正在抹脸,电话响了,是哈卢比从孟拱机场打来的,他已经卸完货后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今天夜里,程嘉陵就能与丹妮见面了。

  程嘉陵一想到两个钟头后就能与日思夜恋的丹妮重聚,兴奋得心尖儿发颤。他将箱子里的珍宝转移到军用背囊里,赶紧驱车去了机场,很快便登上飞机直飞孟买。

  大约两个小时后,高楼大厦林立的孟买城,已经出现在程嘉陵的视线中。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地处大后方的孟买军用机场依然呈现出一派战时特有的繁忙景象。

  飞机离地老高,程嘉陵就睁大眼睛寻找丹妮,只见停机坪上车辆穿梭,人影幢幢,他望穿双眼,也没看见丹妮的身影。

  程嘉陵还是生平第一次来到孟买,“孟买”一词来源于葡萄牙文“博姆・巴伊阿”,意为“美丽的海湾”。

  下了飞机,程嘉陵坐上了哈卢比为他安排好的轿车,沿着滨海大道飞掠而过。

  孟买市区背依青山,面临大海,广阔的海滨沙滩和幽静的街头花园使市容显得典雅秀丽。在月牙形的海岸上,一座座新式的高楼大厦和旧式楼宇交相辉映。正是夜幕垂落时分,只见华灯耀彩,金光万点,让刚从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下来的程嘉陵顿生隔世之感。

  大后方的感觉真是幸福无比,轿车在纤尘不染的柏油路面上轻快奔驰。路边挺立着蓬勃的棕榈树,凤尾般的巨大树叶,在凉爽的晚风中潇洒地摇动。到处是常青的树,满眼是绚烂的花,火红的扶桑花燔灼于野,雪白的鸡蛋花香熏于园。在绿树与花丛中,一幢幢风格各异充分显示着主人独特个性与审美情趣的小洋楼掩映其间。透过修剪整齐的天然植物长成的篱笆墙头,看得见里面的绿草坪、游泳池、网球场,却很难看得见一个人影。

  天地间笼罩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博大宁静。

  虽然程嘉陵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当轿车沿着一条花团锦簇的滨海大道行驶了10多分钟,然后拐进一道铁栏杆大门,向着一幢在他的印象中豪华得像一座皇宫似的巍峨建筑物缓缓驰去时,他的心也禁不住地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起来:丹妮,就要见到丹妮了!

  轿车爬上大楼前的平台,在门前停了下来。十来名印度仆人已经在此恭迎。两名仆人上前打开车门,恭敬地伺立在侧。

  走出大门来迎接他的却没有丹妮。丹妮的弟弟长高了不少,这个同样有着白皙皮肤的金发男孩像极了丹妮,他亲热地跑向程嘉陵时,碧蓝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伤。

  丹妮的母亲,明显衰老了很多,比最后一次见她时还要苍老,同样蓝色的眼睛里埋藏着令程嘉陵窒息的忧伤。

  程嘉陵惶惶然了:为什么,为什么看不到丹妮?那个甜美的天使,她应该欢呼着跳出来拥抱她,热烈地亲吻他才对啊?她在哪里?

  他把沉甸甸的背囊交给了丹妮的母亲,明白无误的询问眼神急切地逼视着丹妮的母亲,苍老的夫人终于没有控制住,一把搂住程嘉陵,大哭起来:“我的孩子,你应该早一点来啊!”

  程嘉陵感觉到自己脑袋突然间一阵发懵,五脏六腑仿佛瞬间就被掏空了,紧绷的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气紧地说道:“太太,丹妮,丹妮呢?告诉我,她在哪里?”

  夫人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请原谅我不够勇敢,我的孩子。我们的丹妮,已经带着她纯洁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了。”

  仿佛一柄重锤猛击到程嘉陵头上,他瞠目结舌:“丹妮―”

  “不!”他喉咙里发出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号叫:“怎么会!丹妮不会的,她不会丢下我的!瓦鲁班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子我们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挺过去啊。啊!啊!”

  吃惊的哈卢比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端庄的夫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程嘉陵则完全像疯了一样。

  良久,夫人才镇静下来,痛苦地告诉程嘉陵,可怜的丹妮回到孟买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怀上了哲内的孩子,她实在不愿意生下这个魔鬼的孩子,但又不愿告诉嘉陵,怕影响他战斗的情绪。强烈的耻辱感一直折磨着她,最后她选择了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终结这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现实……

  程嘉陵听着这一切,身子犹如狂风中的一根幼竹,两肩不停地抽搐,两腿不停地颤抖。

  他心如刀绞,声音细如游丝:“丹妮,你好傻啊!难道你忘记了在卡巴分手时你曾经对我许诺过的海誓山盟?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承担?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啊?!”泪水顺着他的腮帮子一直在流。心尖上也一直在淌血。

  他机械地随着丹妮的母亲来到墓园。看到写有丹妮名字的墓碑,他发了疯一样地扑上去,直直地盯着墓碑上嵌着的丹妮的照片,满头金发,孩子般撅着嘴的丹妮冲着他依然在甜甜地笑。

  心如刀绞。

  程嘉陵跪在地上,哭得气噎喉干。

  老夫人站在风中,任凭白发散落在风里飘动,程嘉陵的巨大悲痛让她的心也痛到了极致。她无法去安慰这个年轻人。

  墓园里两个灰色的剪影就这么哀伤地呆在丹妮的墓碑前,如同凝固了一般。

  哭干了眼泪的年轻中国军官终于站了起来,紧攥着的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丹妮,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他眼中饱含着泪坚毅地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和步态,充满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钢铁般的意志!

  他大步走出了墓园,驱车开上了空寂无人的滨海大道。

  哈卢比已经在等待他,安排了飞回孟拱的飞机。

  一路上,哈卢比无限歉疚地回望程嘉陵:“对不起,程,我太粗心,很多应该想到的,没有给你想到……原谅我,程。不要这样悲伤,你要振作!你这副样子,你的丹妮天使会伤心的!”

  独自无语地呆在堆满货物的机舱里,程嘉陵这才发现,丹妮那朵翡翠胸花还揣在他上衣口袋里。看着这朵璀璨夺目的胸花,程嘉陵禁不住百感交集,禁不住又俯首呜咽起来。可爱的丹妮,甜美的笑颜,正慢慢地消失在辽远的天际……

  中午之前,一脸严肃的程嘉陵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孟拱。

  但是,当他刚刚走近营房,看到的却是一副令他大为震惊的场面。全营官兵正在操场上列队。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是军部政治处的王世洲处长和他带来的10几名政工干部。他们正在宣布对脱险战俘进行政治甄别的有关规定。

  更令程嘉陵痛心疾首的是,包括他这一营之长在内,所有在瓦鲁班战俘营呆过的官兵均被下了枪,加强营就此不复存在。

  2

  史迪威虽然集中全力投入了中国远征军“X”部队反攻缅北的作战,同时也一直关注着集结于云南的中国远征军“Y”部队的行动。在他原来设想的作战计划中,“X”部队和“Y”部队是应该同时发起进攻的,这样就能对缅北的日军形成钳形攻势,更快地打通中印之间的地面联系。为了实现这一计划,他在“X”部队和“Y”部队的整训与装备工作上花费了巨大精力。

  但,中国的最高统帅却有自己的盘算。

  3月8日,驻缅甸日军向英帕尔发动进攻,阿萨姆邦的形势岌岌可危。

  同时,日军主力集中到缅甸西部战线,也给“Y”部队从云南发起反击提供了有利条件。为此,史迪威致电蒙巴顿,建议由两国首脑和联合参谋长委员会向蒋介石施加压力,要求他立即出动“Y”部队入缅作战。

  3月19日,罗斯福致电蒋介石,详述了缅甸战场目前的形势。他认为,云南远征军的当面之敌只有日军第56师团,而且难以得到增援,这正是中国军队出击的好机会;同时,也可以支援史迪威向密支那的作战和英帕尔的战场。他希望蒋介石“充分考虑和认清当前形势,命令‘Y’部队抓住大好时机,共同推进对日作战”。

  3月28日,史迪威从缅北战场赶到重庆,试图说服蒋介石。

  可是,倔强的蒋介石已经在前一天给罗斯福发去了回电,断然拒绝出动“Y”部队。蒋在电报中说:“7年的抗战,消耗了中国大量的物资和军事力量,如果坚持要它做超出能力的事,将会招致灾难性后果,其结果不仅会严重影响云南和四川,而且会影响远东战区的整个形势。倘若此事发生,日军将侵入云南和四川,新疆的叛乱和共产党在山西的活动将会取得新的进展,他们将推行把中国布尔什维克化的计划,这将使我们的政府无法在这场世界战争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同盟国也将失去在东亚抵抗日本的作战基地。我认为,只要我们的防线没有得到充分的加强,我们的主要兵力就不能从云南发起进攻。”

  罗斯福在白宫的地图室里接到了蒋介石的回电,他抬头凝视着几天来一直关注的缅甸战场形势。地图上的彩色符号清楚地显示,史迪威率领中国驻印军两个师的兵力,像一把利箭插入缅北的胡康河谷,日第18师团退入孟拱河谷作拼死抵抗;日军主力3个师团黑压压一片冲向印度的英帕尔,威胁到阿萨姆的空运司令部和利多基地;中缅边境只有日军第56师团,且有1个联队已向缅北第18师团增援,云南的中国远征军11个师竟坐视不动。他愤怒地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史迪威的电报一封封地飞向华盛顿,“乌克鲁尔陷落”,“英帕尔被围”,“科希马危机”……

  不能再让蒋介石拖延下去了。4月3日,罗斯福亲自口授了一份给蒋介石的电报,几乎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愠怒和警告:“日军对英帕尔的进攻,直接目标就是切断向中国运送物资的交通线。如果日本人的这一企图得逞,他们下一步就能集中力量对付利多的驻印军,而后就会轻松地转向你的远征军。当缅甸西部和阿拉干海岸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的时候,萨尔温江(怒江)前线却依然保持平静,其结果是,日军第56师团已经转移兵力,去对付史迪威向孟拱河谷的进攻和远程突击部队在缅北的威胁。我确实无法理解,用美国武器装备的远征军会不能对付实力业已削弱的日军第56师团。我认为,时候到了,不要再拖延了,立即出动你的军队,夺取腾冲―龙陵地区。在过去一年里,我们一直在装备和训练远征军部队,就是为了抓住这样的机会。如果这支部队不用于共同的事业,我们为空运装备和提供教练人员所付出的最热情而广泛的努力,就不能证明是有意义的。

  我切望你能立即行动起来。”

  当罗斯福的电报传到重庆时,蒋介石奇怪地“病了”。一切事情由宋美龄出面,与史迪威的参谋长赫恩将军周旋。

  为了使总统的要求迅速得以实现,马歇尔于4月7日致电史迪威:“如果‘Y’部队还不采取行动,就停止提供租借物资。”

  史迪威立即把马歇尔的意见转告在重庆的赫恩将军,并指示他:“我完全赞同乔治的意见。如果我们再三催促,蒋介石还是一味推托不付诸行动,那就一吨物资也不要给他们。我的意思是,停止向所有的中国军队供应物资。”

  4月10日,赫恩根据史迪威和马歇尔的指示,正式通知中国军政部,由于“Y”部队不能投入对日作战,决定停止向该部队供应物资,当月的734吨物资移交美国第14航空队使用;同时,取消与中国航空公司的合约,将该公司的租借飞机转给阿萨姆的美军空运司令部。

  美国人的这一断然措施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也深深地刺痛了上一轮和美国人扳手腕赢了一局的蒋介石。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美国人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但他不会轻易认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生病”,让何应钦等大员出面来挽回可能失去的巨大利益。

  4月12日,军政部次长林蔚会见赫恩将军,保证在48小时之内就出动“Y”部队问题采取“积极措施”,要求暂缓发布停止供应租借物资的命令。何应钦也随后表示,立即会就此事与蒋介石进行“磋商”。

  4月14日,何应钦当着美国人的面正式签署了中国远征军“Y”部队发动进攻的命令,并加盖了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的大印。

  赫恩将军看着何应钦血红的大印落到了文件上,立即宣布,恢复向“Y”部队提供租借物资。

  美国的租借物资挽回了,何应钦还要为蒋介石挽回点儿面子。同一天,他致电马歇尔,通报了关于出动“Y”部队的决定,并指出:“关于出动云南远征军越过萨尔温江的决定,是中国方面主动作出的,它是基于我们必须对共同的战争作出自己贡献的考虑,而不是由于任何外部压力的结果。”

  命令下达之后,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将军和参谋长肖毅肃立即开始了具体的作战准备。根据卫立煌将军的要求,史迪威命令驻昆明司令部的参谋长多恩将军在前方设立了野战司令部,随同远征军长官部一起行动,负责在部队训练、交换情报、后勤补给、地空联络等方面为“Y”部队提供帮助。美军人员在“Y”部队团以上单位设立了巡回教练班,具体执行上述任务。美方还派出战地救护组、野战医院和兽医分队,随同“Y”部队出征,并在重要桥梁和机场配置了美军高射炮部队。美军工程部队参加了昆明至保山公路的修建工作。美军第10、第14航空队对作战区域用航空拍照的方法,绘制了精确的地图,并承诺在作战中提供空中支援。

  5月11日,云南远征军叶佩高师作为先头部队渡过怒江,拉开了滇西反攻的序幕。第二天,远征军主力分两路向龙陵和腾冲的日军第56师团发起了全面进攻。

  史迪威虽然没有参加“Y”部队的具体指挥,但他为这支部队的整训和换装,为推动这支部队早日投入对日作战,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当看到“Y”部队终于以前所未有的威猛之势冲向日军阵地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3

  在孟拱整训期间,高军武接收了500名由国内部队中的战斗骨干组成的“新兵”,美军运输机又把他们留在蓝姆伽基地的重装备和战车全部空运到了孟拱。特务大队达到了1300人,真可谓兵强马壮,今非昔比。

  特务大队缴获的几十匹身躯高大的东洋马派上了用场,高军武从特务大队配属的战马中再挑出100来匹,组成了一个骑兵连。在丛林中作战,战马往往比车辆更管用。

  不过,这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骑兵,骑兵连除了战马,还有16辆带斗摩托车和4辆越野吉普车。兵员达到了214人。骑兵连单独住在西郊一个叫崩马的村子里。第一任连长,是在战斗中表现出色,已经获得高军武充分信任的麻哥。

  由获救中国战俘组成的加强营的命运却令人唏嘘。在中国人的战争观念里,“不成功,便成仁”,中国军人没有其他选择。从中国人的道德层面上讲,俘虏几乎等同于“怕死鬼”、“软骨头”、“叛徒”。依照国军军法,“临阵脱逃者杀无赦”,更何况缴枪投降丧师辱国者!

  军部对这批俘虏极为重视,将他们集中在崩马伐木场的工棚里,特别派政治处王世洲处长带来一个由10几名政工干部和一个保卫连组成的专案组,对俘虏进行严格甄别。

  俘虏们半天和随军前来的各国劳工一起伐木,半天接受审查。每个战俘必须详细如实地交代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被俘的,而且还得找出证人,证明自己投降或被俘,既未辱国格,亦未损军荣才能过关。

  这样的甄别对士兵相对宽松,对军官则尤其严格,士兵只要能找出证人证实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主动投降,被俘实属万般无奈无法避免,身体健康者马上集结待命,准备继续投入战斗接受进一步的考验,身体虚弱有病者被送往后方治疗休养。经查实确有变节行为者,则被移送军法处审判。

  对排级以上军官和国民党党员的甄别就要严厉多了,每人必须写下文字材料,详细说明自己被俘的经历,还要如实交代自己在战俘营里的表现,涉嫌变节,即会受到严厉惩处。

  程嘉陵遇上了麻烦,虽然和他一起战斗过的高军武、迪克・杨等人出面为他洗刷,与他同时被捕的邝顺等一帮弟兄竭力为他证明,说他机智勇敢,率领队伍与英军一起撤往印度的途中,在英军奉命投降的情况下,也绝不投降,率领他们进入深山。后来被俘,是因为遭到了缅甸人的埋伏,才不得不放下了武器。尤其对他在战俘营里的表现,更是赞不绝口。

  但是,他却有一个致命的软肋难以让王世洲们法外开恩放他一马:正是他,下令让整支小部队投降的。

  王世洲和他带来的政工干部们的确不想为难程嘉陵,甚而还对他在战俘营中的表现暗生敬佩之心。可是,依照国军军法,仅他下令队伍投降这一条,就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身处战场,政工干部们把甄别工作也进行得像打仗一样迅速,有结论后,解脱的解脱,移送的移送,来到伐木场三天后,600来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了43名还需进一步审查的排连营级军官。

  程嘉陵和赵福源的级别最高,也就成了最重要的审查对象。被留下在伐木场的军官们已经停止了半天劳动,整天反复地接受开导和不厌其烦的询问。政工干部们也没有就此视他们为敌我关系,不仅在伐木场里行动自由,允许到森林去散散心。晚上,还可以到崩马的酒吧里去喝上一杯。

  这是因为没有必要对甄别对象兴师动众,在这样的地方,后面是印度,前面是日本人控制的地区,中国人只要还尚存一线希望,就绝对不可能自己逃到深山老林里去。

  程嘉陵忍受不了这种人格上的侮辱,他焦急地盼望着立即离开这幽谧得令人窒息的森林,重返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得知程嘉陵等被俘军官被移往崩马伐木场继续审查,萧玉、高军武、迪克・杨、苏桂贞、徐小冬心急如焚,三天两头地开着车到伐木场来看望程嘉陵。每次来,都会拉上他到崩马的酒吧里去聊聊。他们不仅关心眼前的甄别,也关心远在孟买的丹妮。他们安慰嘉陵不要灰心,说他们正在努力地寻找更有力的证据,向专案组证明他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萧玉甚至劝他,为了丹妮,眼下受到再大的委屈,也必须咬紧牙关挺过去。没有人知道丹妮已经成了插在程嘉陵心上的一把尖刀,动一动,便会热血四溅。在朋友们面前,程嘉陵不希望把自己得到的关于丹妮最残酷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丹妮的死,几乎让他万念俱灰。

  6月20日凌晨,程嘉陵被一个恶梦和无数只雀鸟聒噪不休的叫声吵醒了。

  他从窗口望出去,森林里飘散着淡淡的雾岚。一架运输机轰响着从低空掠过,接着一只猫头鹰因受惊而停止了枭叫,“泼剌剌”扇着翅膀蹿出了山林。从密支那方向的某个地方发出低沉的而缓慢的隆隆声,当炮声最后平息下来的时候,耳边只听得一片熟睡者的呼噜。

  战争在休息。他看看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光黯淡森林里更是漆黑一团。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恶梦,心情也从来没有如此烦躁。他平生烟酒不沾,而此时最渴望抽一支烟。他摸着黑凑到旁边赵福源的床头,找到他的军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

  他点燃一支烟,于是一粒火星,长久地明明灭灭……

  他被自己做的恶梦吓坏了,此时额头上和背沟里还在嗖嗖地冒冷汗。

  他看见父亲躺在地上,胸上插着刀,浑身是血,伸出手向他呼救。他魂飞魄散,向着父亲狂奔过去,可是,近在咫尺,他的双腿却似被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步,急得大哭大喊……就在这时,他突然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不祥之梦?他心如鼓捣,再也难得安宁。

  这既是梦,也是一种科学上无法解释的现象―亲人之间才可能出现的心灵感应。

  此时此刻,在远隔万水千山的中国战时首都重庆,程德惠的末日已经来临。

  石板坡军法部特别监狱内,枪刺森然,杀气盈天。考虑到程德惠的特殊地位和身份,狱方法外开恩,并没有像对待其他被决人犯一样给他扎二龙膀子,没有上手铐,由两名法警将他带到院坝上验明正身后,也没有在他背上插名字上勾了红的斩标。

  当程德惠看到军法官在自己的名字上重重落下一个红勾时,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窝囊。想不到自己权高位重,威风一世,竟然会如此窝囊地死去!

  一年前他“自投罗网”时,并没有想到会因如此一桩小事送命,就算是不堪羞辱当面顶撞了蒋委员长,他想只要假以时日,蒋介石气头过后,顶多也就给他个撤职查办。对此,他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会走到了黄泉路上。

  军法部上将总监鹿钟麟也认为程主管兵役,对部队虐待新兵事负有一定责任,但无须军法处置。由军法部将询问情况签呈送蒋,称:“程所犯之罪,尚未构成处决条件,请予从宽处理……”

  此时的鹿钟麟认为程德惠确属有错,但罪不当诛。故而采取了拖延之术,心想只有等到蒋介石消气之后,再为程德惠说情。

  程德惠在监狱里受到了优待,住的是单人号子,部属和亲友都可以去狱中探望。

  在关押期间,老上司萧紫石为他两肋插刀,上下奔走,竭力说项,还与邓锡侯、王陵基、王缵绪、唐式遵、潘文华、杨森、范绍增等川军高级将领联名请求蒋介石从宽处理。萧紫石甚至还请冯玉祥、何应钦出面向蒋说话。

  不久,军委会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钦调任陆军总司令,离开重庆。

  何到贵阳后,立即打电话给蒋介石,请调程德惠出任陆军总司令部中将参谋长,蒋明白何应钦是想救程德惠,一口拒绝。

  萧紫石成了石板坡监狱的常客,让他感到蹊跷的是,他居然有两次碰上了郑丽卿和她兄弟郑永卿也在号子里。而且他一进去,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呆了没一会儿,姐弟俩就告辞了,似乎他倒成了个碍事的主儿。

  八面来风,蒋介石对杀程也有些踌躇难决。

  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候,远在滇西与日寇隔着怒江对峙的宋希濂却成了程德惠的催命判官。

  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时,宋希濂率部急赴怒江,将已经突破怒江天险的日军前锋部队打过河去,并负责收容整编从缅甸溃退回国的官兵。在此过程中,他从溃退官兵的口中了解到张轸、郭勉吾、马维骧等人上下勾结,大肆截留美援物资牟取暴利之事。宋希濂知道事关重大,专门派人组成了一个班子,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调查,才将事实查证清楚。张轸、陈勉吾、马维骧在前线弄物资,然后运往重庆交与兵役署长程德惠组织销售。

  宋希濂盛怒之下,直接上书蒋介石,要求严惩这几位祸国殃民之徒。

  有了这道钢鞭,程德惠即便再多长几个脑袋,也都注定难逃一死了。

  就在程德惠命丧黄泉的前一天晚上,从鹿钟麟口中得到消息的萧紫石让卫队长赵之刚提着食盒,为程德惠送来了断头饭。

  萧紫石明白,这是几十年在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哥俩见的最后一面。他也知道,直到此刻,鹿钟麟还没有把蒋介石的手谕告诉程德惠,而他,无疑会扮演一个给程德惠送去噩耗的人。

  程德惠精明,一看萧紫石深夜带来酒菜,立即说道:“大哥,看来,明日太阳出山以前,就该我上路了?”

  萧紫石待赵之刚将酒菜摆在桌上,亲手打开茅台,将酒杯斟满,双手端起,说道:“兄弟,你原本是活得下来的。可是,宋希濂捏住了张轸、陈勉吾、马维骧几个杂种在前线截留美援物资大发横财的证据,上书老蒋,言此等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此事涉及到你,我现在要问你一句,宋希濂说张轸等人在前线弄物资,用军车运到后方交给你,由你组织人转手销售,你说,此事当真?”

  程德惠一声苦笑:“我已经是必死之人,没有必要对大哥说假话。这事,我的确干了。”

  萧紫石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身子猛然一震:“程德惠,你跟我几十年,莫非还不知道,我今生最恨,莫过于此!我亲口下令处决的贪赃枉法之徒,不下百人。何况,眼下还是在国难当头之际!你实话告诉我,宋希濂所言可否属实?如若没有此事,就算老蒋杀了你,我也为你收尸祭奠,大礼厚葬,如若有此事,你就怪不得大哥我心狠,在你明日即赴黄泉路之前,还要与你割袍断交!”

  程德惠呼地起身离桌,猛然跪在萧紫石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头,说道:“兄弟对不起大哥,这些年硬是让鬼迷了心窍,让张轸一帮贪婪之辈牵着上了贼船。以至于越陷越深,扯不出脚杆了。愚弟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萧紫石气得胡须直颤,劈面给了程德惠一巴掌,像老子骂不争气的儿子一样拍着桌子大骂道:“狗日的东西,你又不是不晓得,老子为了打日本鬼子,连一世家当全都拿出来拉队伍上前线。你倒好,反倒利用职权,在后方大捞特捞!钱是个啥东西?就能让你不顾廉耻,不顾军人的荣誉!不顾做人的良心!老子就弄不醒豁,你杂种过去在我手下当团长当师长,弄的钱还少了么?此后身为政府的兵役署长,就每月那份俸禄你用得完么?弄那么多钱干啥子,想带到棺材里去生崽崽呀!”

  程德惠双目垂泪:“愚弟已经晓得自己错得没底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想想你我手下那么多好兄弟,如今还在前线和日本人拼命。想想我那些可怜的兵娃娃,冰天雪地里光脚板穿着草鞋和日本人拼刺刀,就连你那心肝宝贝嘉陵娃娃,也在为国争光,为你程家祖宗坟头争气,去年报上还登了他在缅甸打下日本飞机的事情。可你这当老汉的,却在后方挖国家的墙脚!要让嘉陵娃娃晓得了,你让他咋个想?咋个活?你呀你……你硬是要活活气死老子啊!”

  萧紫石盛怒之中的一番斥骂,恰恰戳到了程德惠的痛处,他竟然像个小娃娃似的号啕大哭起来,痛不欲生地叫道:“大哥呀,兄弟死到临头,啥子都放得下,唯独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嘉陵娃娃呀!”

  “呸!你还有脸提嘉陵!你死了不要紧,就当国家少了个祸胎!可你害得嘉陵这辈子,人前人后咋个抬得起脑壳?”

  程德惠双手一拱,丢了个拐子,痛切说道:“大哥,看在小弟与你也曾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临死之际,只求你一件事。”

  “狗日的,说!”

  “我死之后,肯定全国的大报小报都会登消息,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嘉陵在部队也没法呆了。他这人自小性子懦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兄弟我死到临头,百事都放得下,就放不下他。我只求你,帮我照应一下嘉陵,让他少受点人家的白眼。我程德惠就他一根独苗,如今不敢奢望光宗耀祖,可传宗接代,还得靠他呀!”

  “这算个啥事?嘉陵到底在英国喝过几年洋墨水,就算没法在部队里呆,到了地方上,凭着他自己的本事,莫非还找不到一个饭碗么?不过,为了让你放心上路,我答应你,只要我萧紫石碗里有干的,就决不会让嘉陵娃娃喝稀的。”

  就在萧紫石与程德惠见面结束没过几个小时,就在太阳欲起未起之际,石板坡监狱里传出一声枪响,兵役署长程德惠也倒在了血泊之中。两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侍从室官员上前查验完毕,打着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赶回德安里委员长官邸复命去了。

  4

  半夜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亮后依然断断续续地下着。

  程嘉陵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死尸。

  今天早饭后,王世洲纡尊降贵地来找他单独谈了一次话。程嘉陵如同一个本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拳手,终于被对手的一次重击彻底地打倒了。王世洲首先给他送来了一个好消息,专案组对他的甄别已经结束了,一切调查结果证明,无论是被俘前和被俘后,他都是一个对党国忠心耿耿的国军军官,并通知他马上到新38师司令部报到,孙立人将军会直接安排他的工作。他还撇开专案组长的身份,从私人角度告诉程嘉陵,高军武、萧玉、苏桂贞、迪克・杨、徐小冬三天前的晚上来过这里,他能这么快结束甄别,和他们几人的努力和20多位中、美军官联合签名上书军部是分不开的。

  可是,这一切原本应当使程嘉陵感到惊喜,感到温暖,感到信任的举动对于王世洲最后告诉他的一个消息而言,都显得那样的毫无意义―他那身居高位的父亲,竟然成了一个腐败分子,被国民政府枪毙了!

  显然,王世洲所言是官方消息,准确无误。与父亲腐败一案有牵连的几位高官均受到了查办,第66军军长张轸被褫夺军权,进了中央军校洗心革面,陈勉吾与马维骧两位师长则被送进了军法部监狱,极有可能也会人头落地……

  天塌地陷,断骨吸髓,这种打击之沉重无法用语言来加以描述。从小养尊处优,充满优越感的程嘉陵陡然间就像被掷进了冰窖,奇耻大辱犹如无数条咝咝吐信的毒蛇将他紧紧缠绕,让他喘不过气来。而与此同时,他又对自小一直敬畏的父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恨,家里几时缺过钱?现在正是国家处于极度危难的紧要关口,身为军界高官的父亲,怎么能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令亲人蒙羞的不耻之事?

  王世洲给了他许多安慰和鼓励,然后把他的佩枪和一篇几乎等同于为他评功摆好的赞美文章似的甄别结论放在桌上,才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客气地说道:“几时走,打个招呼,我派车送你。”

  程嘉陵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中翻江倒海,赵福源等还需留在此地接受审查的军官得知他已获解脱,都来看望他。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一言不发,眼中清泪长淌的程嘉陵。稍后得知他的父亲的遭遇,始才明白他为何如此难受。

  下午4点钟左右,天终于放晴了,程嘉陵听到棚屋四周雀鸟啁啾,清静无人,才起床收拾行李,去城里的司令部报到。

  他没去找王世洲要车,也没有走公路,一个人背着背囊,顺着山溪向孟拱城方向走去。

  20来分钟后,山溪拐了一个大弯,汇入了一片瓦蓝色的湖泊里,再往前流入南恩河,河的对面就是孟拱城了。

  湖畔绿草茵茵,长着许多粗壮的水柳,长长的缀满细碎眉叶儿的枝条依依垂挂下来。无风,便显得宁静而幽谧。

  “啪”地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把程嘉陵吓了一跳。噫,难道是日本人的便衣队?

  他赶紧拔出枪,猫下腰。循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走去,猛然间,他的心跳荡起来。

  “小玉!”他脱口喊道。

  萧玉提着一支自动步枪,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后面走了出来,见了程嘉陵也是一惊:“嘉陵!你怎么在这里?”

  程嘉陵松了口气,将枪插回枪套,说道:“王世洲今天上午找我谈了话,我的审查已经结束了,让我去孙长官的指挥部报到。”他顿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哦,萧玉,我爸爸的事,你可能已经晓得了吧?”

  萧玉脸上顿时布开了愁云:“营房里都传开了,昨天,重庆的中央电台已经广播了,好多人都是在收音机里听见的。”萧玉叹了口气,“你爸爸也算是老成持重的人了,怎么也会犯这样的糊涂?一脑壳钻进钱眼里就出不来了?”

  “啊啊,小玉,这事,我已经想开了,古人说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想想在异国他乡拼死作战的官兵,我爸爸真要做了天怒人怨之事,那他就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萧玉诧异地盯着程嘉陵:“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小玉,你一个人跑到林子里来干什么?听见枪响,我还以为是日本人的便衣队哩。”

  萧玉沮丧地叫了起来:“哎呀,我真没用,一头麂子……我让它跑掉了。”

  萧玉的夹克式军官服敞开着,薄薄的衬衣掩盖不住她那青春勃发的胸部。脚下擦得锃亮的皮靴上,沾上了几星草屑和泥星。今天没戴头盔,斜扣着一顶美式船形帽,千娇百媚中透着几分英武之气。

  萧玉把自动步枪放下,在紧靠水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湖心里有几座草木葱茏的小岛,盛开的杜鹃花像一块块艳红的云锦散缀在万绿丛中。

  “啊,景色多美,简直像大师笔下的一幅油画。”萧玉回过脸儿望着程嘉陵:“呃,你怎么不坐下?”

  他坐下了,与她保持着一段虽近在咫尺却又无限遥远的距离。

  程嘉陵的心绪紊乱。他显得那么可怜―因为他蓦地发现,他理想中的超然物外,清静无为的境界,原来只不过是寒冷云空中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

  几条黑色的小鱼儿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透明的水晶里。萧玉捡起一块草皮扔去,“噗”,水面溅起几星水花,鱼儿一摆尾,倏地不见了。

  她是那么恬然、安适。她那美丽的脸蛋上焕发出被爱情的蜜汁陶醉了的女人才有的灿烂光辉……一股酸涩的滋味蓦然袭上了程嘉陵的心中,眼前那无比娇嫩的身影模糊起来,像一个缤纷遥远的梦。渐渐地,又显得那么清晰了。

  “小玉。”

  “嗯?”

  “你信仰宗教吗?”

  “宗教……啊,我家里的人虽然大都是信奉菩萨的佛教徒,但是,我并不是如来和观音的女儿。”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异,“程嘉陵,你怎么会同我谈起宗教来了?”

  程嘉陵悲苦地说道:“那么多人都毁灭在战争中了,使我常常为人类的可怜渺小而痛苦不安。我发现,人类生命的存在只不过是两片永恒的黑暗中闪现出的瞬息光亮。小玉,你说,还有什么罪恶比得上肉体存在的本身更应该受到诅咒?”

  萧玉惊讶万状地叫了起来:“天呐,多么可怕!嘉陵,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生出这种悲观厌世的思想?”

  “因为对我来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尤其是组织上对我的怀疑和我父亲的出事,几乎让我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不瞒你,我曾经好几次想到过痛痛快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没有勇气。更何况,作为一个男人,一名军官,我没有权力逃避,因为,我的祖国和民众还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受难。所以,我企盼着寻找一条既能解脱精神痛苦,而又不带来肉体痛苦的道路。”

  萧玉一边安慰着程嘉陵,一边为他的一反常态的思想感到吃惊。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安慰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她敏感地意识到嘉陵的痛苦之源除了来自他父亲的噩耗,组织的不信任,还有自己无法避免的“寡情薄义”。

  于是,萧玉坦诚说道:“啊,嘉陵,假如……因为我……给你造成了不幸,我真是……啊啊,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因为我爱军武!爱他!死心塌地地爱他!”

  程嘉陵的脸色白得吓人,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使他的思维混乱不堪。

  他非常清楚迄今为止他仍然深深地爱着萧玉。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承认的最后一点勇气。

  他嗫嚅着:“萧玉,你误会了,我的痛苦绝不仅仅是因为情场失意……”

  萧玉激动地叫了起来:“你没有失意啊!你的丹妮,难道不是你的最爱?你的所有的朋友,都为你能拥有这样一段美好的姻缘而高兴。”

  程嘉陵失声笑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萧玉大愕:“嘉陵,你怎么了?”

  程嘉陵突然觉得能在这里与萧玉邂逅恐怕也是一种天意。父亲成为国贼,自己遭受组织怀疑,萧玉的离他而去,如果再让朋友们知道连丹妮―人人眼中鼓励他的唯一勇气都已不复存在,他还怎么有勇气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小玉,你不知道被自己的同志弄来审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我为我的祖国已经毫无怨言地献出了我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一名国军军官,我甚至会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生命。可是,我仍然被当做了一个就像犯了严重过失而被同伙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的水手。自小,我的家庭让我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可是,我的先天性的缺陷又使我充满了自卑心理。啊啊,承认自己是弱者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我眼下正陷入这种深重的痛苦之中……我就像在黑暗的深渊里向着透出一线光明的洞口爬去,可是,每一接近洞口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我推了下去。从理智上讲,我已经充分地认识到自己对高军武的嫉恨是没有道理的,而且也丝毫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然而,感情却是个奇怪的并非完全听凭理智支配的东西,它总是固执地违背自己的理智而偷偷地在心中啜泣……”

  他叫了起来,“噢,天呐,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让我们都不愉快的话来?请原谅,这的的确确不是我愿意的。”他痛苦地喊道:“小玉,小玉,我不能隐瞒自己的感情,我当然深深地爱过你而不可得。不过,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那种属于个人的情场失意造成的悲哀是微不足道的。而真正的巨大悲哀是我无法在生存中挣脱许多无法解决的深重的悲愁苦难。”“哦,程嘉陵程嘉陵,你快振作起来吧!你是我和军武最好的朋友,我们真诚地希望你能快活起来。”

  程嘉陵的声音清晰而颤抖:“我承认我陷入了绝望的痛苦之中,但是,那一天在孟拱的教堂里,我看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场面,它震撼了我,使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当我聆听数百名善良的和追求善良的人们在古老的管风琴的伴奏下齐声合唱《马太受难曲》的时候,我掉泪了。我躲在角落里啜泣。小玉,你听听,‘再见,我的耶稣!我们落泪,我们伏跪,呼唤着墓中的你。请平静安息吧!负伤的玉体,请平静安息吧,请将你的墓石,当做我们恐怖之心的安适褥垫,成为灵魂的安息之地!’我望着围绕着神的遗体哭泣的男人和女人,听着他们的祈祷之声,我被人类对宗教禀有的虔诚、悲悯所感动得不能控制自己。”

  “啊,是的是的,能够寻求到精神慰藉的人们,才能在生存中具备幸福的基础。”萧玉已是热泪潸潸而下。

  程嘉陵语调沉重地接着说下去:“当我得知我从小引以为自豪的父亲成为了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后,我的痛苦已经是永远不能化解的了……那一刻,在激情的撞击下,我突然意识到那真像是一道闪电掠过我的大脑,唯有通过炽热狂烈的不顾一切的献身行为,人类才得以击破与生俱来的矛盾绝望。痛苦,可能是平庸的,也可能是高贵的……肉体已经无所谓了,为了求得高贵的痛苦,我已经……”

  “程嘉陵,你千万不要干蠢事啊!想想你的丹妮……”

  程嘉陵猛然一震:“丹妮?不要再说了!我的丹妮,她受尽了折磨,现在终于解脱了。她已经在主那里了。她不安的灵魂已经可以在主那里得到安息了!我的天使,我的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萧玉惊愕不已:“你说什么?丹妮她……”

  林子里静极了,山溪注进湖泊的地方泛起一片白色的涟漪,几只红喙蓝翅的鸟儿飘然滑向湖面,溅起闪烁的水星。

  听到这个噩耗,萧玉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程嘉陵了。她真的不知道这个在她眼中一向软弱的小伙子独自承受的心灵负担远比她想象的重!丹妮,那个甜美的女孩,寄托了她所希望的上天应该赐予嘉陵的幸福的天使,居然已经不在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嘉陵承受的痛苦都是难以想象的。

  终于,程嘉陵又开口了:“你以为我会自杀么?不,小玉,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程嘉陵是一名国军军官,清楚自负的责任。我乐意为国家战死沙场,而绝不会愚蠢得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

  与萧玉分手后,程嘉陵匆匆赶到了孟拱城。进城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到指挥部报到,而是跨进了城里唯一的一座天主教堂的门槛。这所教堂的牧师们在盟军溃败时逃到了印度,前些日子又随着胜利的盟军欣喜若狂地归来,一边传道,一边开始维修遭到炮火损毁的教堂。

  正是夕阳坠山的时候,在晚祷之声飞布天空的时候,程嘉陵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庄重地跨进了孟拱教堂的大门。

  当牧师把凉津津的圣水施洒到他额头上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电石“轰”地燃烧起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神秘感油然漫起,自小人们的白眼、感情生活上受到的一连串挫折、组织的不公正对待、父亲的不光彩死去,过去一切光怪陆离的生活与记忆须臾间变得遥远而苍白……

  牧师的声音清爽,富有魅力,仿若天籁之声。

  “你愿做神的忠实奴仆,追随着群羊的大牧人耶稣的脚踪,做好灵命紧固的牧人吗?”

  “我愿意。”

  “你愿做牧长的小学生,尽心竭力地追求真灵,传扬纯正的福音吗?”

  “我愿意。”

  “你愿为同工同道,在基督里互相联络成肢体,成为主所喜悦的团契吗?”

  “我愿意。”

  “噢!感谢创造万物的耶和华上帝和为我们信心创始成终的耶稣基督,拣选你为主的儿子。”

  顿时全堂肃静,无数教徒的眼睛聚集到程嘉陵身上,他凝视着正墙上背负十字架的耶稣,霎时有了一种空灵奇幻的飞升感。

  “你现在正遭受着磨难,你的灵魂被魔鬼缠住了,让所有的神的儿女为你祈祷,求神怜悯你这只迷途的羔羊,将赐给旧约先知底波拉的灵魂,也浇灌到你的身上。祈祷吧,阿门!”

  一片嗡嗡嘤嘤的祷告声冲腾而起,向着宽敞高大的神殿上空漫散开去。这声音如潮如涌,持续不断地冲击着程嘉陵的心身。他被温暖与友爱震撼了……喔,让这上帝赐福的时刻延续下去吧!让我得以永恒的安息吧!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就在这种庄严而又神圣的氛围里。只有在这片宁静的湖中,心灵才能够平缓止息来自于邪恶世界的回音!无穷的欲望,现在已被驱散并且将永远不在梦中骚动……

  仰望着神圣的天空,周围升腾起一片悠扬的圣歌、赞美诗,如同天使们来自天国圣洁的召唤。金发,蓝色的眼睛,洁白的长裙,雪一般的羽翼,丹妮,亲爱的丹妮,你也应该与上帝同在吧……

  孙立人将军在他的指挥部里接过程嘉陵的审查结论一眼未看便扔在一旁,口头宣布了他的任命,委派程嘉陵去组建军部独立团。

  程嘉陵心中狂跳,惴惴说道:“长官,我恐怕不太适合去挑这样一副重担。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的父亲程德惠,因为在后方大搞腐败,刚刚被政府枪决了,你现在改变这一决定还来得及。”

  孙立人脸色一沉:“程德惠搞腐败被杀,关你程嘉陵什么事?我们是充满民主精神的新型军队,不搞一人有罪,株连九族的蠢事。我只要你回答,在日军的战俘营里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升起国军军旗的人是不是你程嘉陵?在攻打巴卡时驾着日本人的坦克,把日军指挥官碾了个稀巴烂的人是不是你程嘉陵?你回答,大声回答!”

  一腔热血充上脑门,程嘉陵敞开嗓门,歇斯底里地吼道:“报告长官,是我!”

  “那还有谁认为你程嘉陵没有资格当我新1军的军官?”

  热泪夺眶而出,程嘉陵激动地说道:“谢谢长官的信任,豪言壮语我一句也不想说,唯请长官观吾其行。我程嘉陵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永远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族的事!”

  程嘉陵前去走马上任的独立团,基本力量正是他曾经指挥过的由脱险战俘临时组成的加强营。这支新创建的部队在兵员、装备与物资上得到了充分的补充,全团达到了2200人。史迪威派来的美军顾问官也正好是他过去的临时搭档迪克・杨。唯一让他心情不畅的是独立团接收的全为英式装备,和接收美式装备的特务大队的弟兄们比起来,就差了威风和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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