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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访谈回忆中的日本人,以及鲁迅

  和日本人的相识

  我在重庆出生。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以未亡人之身,在中国工作了几十年之久。我和妹妹在她哺育下长大成人。母亲常对我说:“去日本学习吧,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回到中国重振你们黄家。”总之,她是个非常杰出的女性。我这么说像在吹嘘自己母亲,不过这是众所周知的。我第一次到日本是上小学的时候。之前我并没有学过日语,十二月来到日本,到了第二年四月开学的时候,我的日语已经说得很流畅了。我进入了八日市场高等小学校的普通班,学校位于母亲老家所在的千叶县。从一年级起我就一直名列第一。从小学六年级起我就开始写诗了。这所小学的毕业生一般直升成东中学,但是因为中国人不能进,所以最后我去了东京的私立正则学园。在正则读二年级的时候,府立一中进行补招,我原本打算去报考,结果校方说我们这里可不是中国人能进的学校。倘若能进府立一中的话,倒是正好能赶上高见顺在那里上学,高我一个年级。

  然后,中学四年级的暑假,恰逢我回国探亲逗留天津之时,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对此一无所知,那时正因为发高烧住院呢,突然就看到日本的号外说发生了大地震。据说由于地震,东京的学校都停办了,所以只能考虑要么去大连要么去青岛上学,最后决定去青岛的日本中学。青岛是个好地方,于是以青岛为原型,我创作了大量诗歌,匿名发表在《青岛日报》上。从四年级下学期到五年级毕业,我都一直在那所学校。同年级学生中有小说家。那人可是个才子,才四年级的时候就考上高中了。现今在日本仍然很有名的日高六郎、八郎兄弟日高六郎(1917-)日本社会学家。出生于中国青岛市,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系社会学专业。作为非共产党马克思主义阵营的领导人之一,曾带头参加60年代反对《日美安保条约》运动,支持过反体制运动和部落解放同盟的运动。

  日高八郎(1920-1997)英国文学学者,东京大学教养学部名誉教授。也曾经就读于那所学校,不过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再说,池田幸子也是青岛女校的学生呢。青岛这地方管得很严,中学男生是不可以和女校学生说话的。池田幸子是澡堂老板的千金。她的丈夫是鹿地君,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在重庆。不,也可能之前曾在桂林见过。当时冯乃超一直跟在她身边,为呼吁日本人起来反战而做着准备。后来,拿到了他出的书,说来,素材也够多的吧,可写得不怎么样啊。那文章着实……

  从青岛的学校毕业之后,我又来到日本进入文化学院学习,然后进了陆军军官学校。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还去了通信学校等各种学校学习。本来打算进陆军大学的,恰好遇上九·一八事变(柳条湖事件,即满洲事变)爆发,于是我回到了中国。我这个军人,完全没有军人的样子,一个名叫新居格的人当时就说过“黄瀛君可不像真正的军人。”我参军那会儿,与谢野晶子老师也曾恳切地劝阻过我两回。

  回到中国后,只要条件允许,我还是悄悄地写诗发表到日本的杂志上。后来中日之间的矛盾愈发激化,我只得作罢。但是,私底下我还是坚持着写诗。

  内山书店的常客

  内山书店是上海仅有的两家日文书店中种类最齐的一家。那时的日本留学生或其他国家的留学生想读英文原版书什么的时候,都会通过内山先生从丸善书店进货。在上海与日本有关系的留学生,都把那里当作是文化的圣地。我以前就听说过内山先生的大名,读过他在《改造》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也从友人田汉那里有所耳闻。说到田汉,是我在日本时认识的,我们读到对方的作品之后开始了互通书信。我参军到了南京之后,他也曾来见过我。每个月我都会从南京到上海买书。买书则必到内山先生那里。因为我买书涉猎范围很广,例如天文学方面的书等等,所以引起了内山先生的注意,可能觉得这家伙是个怪人。于是他问了我姓名,后来就慢慢熟稔起来了。内山书店是一个狭长的空间,里面有间小小的日式房间,大约有三个平方铺着榻榻米。和内山混熟了之后,他就常常带我去那儿。喝点粗茶,听他聊聊过去的经历。内山书店位于北四川路尽头,靠马路最里面,位置很不错。他的住处嘛,没记错的话,就在书店后面。晚上回那里休息,白天都待在书店里。我记得第一次去内山书店是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那时附近有个叫花园庄的寓所,里面住着个叫张操的广东人。这人是个日本通,帝国大学的法律和经济双学位,在东京时俨然就是个日本人。这位张操先生,曾是日本最早的铁饼项目的纪录保持者。认识内山先生也是通过他的介绍。还有画家王道源,是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的,在上海美术学校当校长。总之,在内山先生那儿,日本归来的留学生经常聚在一起,大家在那里聊天喝茶,气氛融融。

  与鲁迅相谈甚欢的日子

  和鲁迅相识,就是在去上海的那段时期,从第一次去内山书店算起大约过了两年左右。有一次内山对我说:“小黄,有位周先生说想见你。”听他说“周先生”,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鲁迅你该知道了吧。”“喔,鲁迅先生啊,当然知道了。”我回答道。在全中国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鲁迅说想和我见一面,而且拜托内山先生说“如果他来了,请马上派人通知我。”于是内山的一个亲戚立刻去鲁迅先生那儿请他过来。那时候正值冬天呢,烤着火盆。鲁迅先生当时是隐遁之身,所以内山先生十分小心谨慎,没有派一般人去,而是派自家人去的。鲁迅先生很快就来了。没走大门,而是从后门进来的。模样嘛,就是照片上看到的那个样子,穿着棉布长衫,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乱蓬蓬的,手指因为抽烟都熏成黄色的了。他向我打招呼,态度非常随和。他说:“黄先生啊,我一直在四处打听你,终于见到面了。”于是我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日本的小说家什么的,那帮文艺界的人每次来这儿都对我讲,中国有一个姓黄的年轻人,现在以诗人身份活跃在日本文艺界。于是我就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今天终于托内山老板(店主人,亲切的叫法)的福,把你找到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高兴。到底是谁把我的事儿告诉鲁迅先生的呢?我估计是横光利一那帮人吧,要不就是林芙美子。再不就是佐藤春夫,他那会儿也在上海。不过都是我的猜测而已。我那时老觉得鲁迅是个尖锐刻薄,四处挑衅的人,然而他对我这个年轻后生说话,一点也没有架子,一直称呼我“黄先生、黄先生”的。我赶紧说就叫我小黄就行了。可即便是这样,他对我说话的态度仍旧恭敬有礼。和鲁迅先生最初聊的话题是关于稿费的。那时侯稿费具体有多少我也没上心,诗大概是八日元,杂文是三、四日元左右。我告诉他之后,他感叹道:“我在北新书局拿到的稿费可少了,还是日本好啊。”我们接下去聊了很多,还谈到了版画。鲁迅先生对比亚兹莱赞赏有加,而我却比较欣赏北欧的蒙克……然后话题转到了筑地小剧场。我说现在日本很快就把外国的作品搬上自己的舞台,时不时也上演日本本国的剧目,比如那时筑地小剧场正在上演《役之行者》,好像是坪内逍遥的作品吧。其次还上演了武者小路的戏剧。谈到这些,鲁迅先生愈发对当时中国的现状感到悲观起来,感叹道日本真不错啊。我们还聊了很多话题。想到鲁迅先生在这里也是访客的身份,聊得太久也不好,就劝他早点回去。可他却说再多聊会儿,再多聊会儿。于是就又交谈了一阵子。我是个烟鬼,鲁迅先生也是,结果两个人抽了一大堆烟。不过我的烟好像要高级些,鲁迅抽的是便宜烟。

  之后,常常是只要我一去内山书店,老板就会从后面走过来笑吟吟地说:“我去请鲁迅先生过来”。当时,我常把从日本朋友来信中得到的新消息告诉鲁迅先生。我们俩用的是汉语交流,可在我印象中,鲁迅先生的日语有点糟糕。但是说到对日本,对日本人的了解之深刻,恐怕不会输给任何人。经过好几次的会面,我也把自己周遭的环境讲给他听。他说我不该当军人,问我怎么会走上这条路。我说我有个亲戚(指何应钦)是军人,我是因这层关系才被迫成军人的。他听了很替我惋惜。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某天,我回到南京,我的顶头上司笑眯眯地找我谈话。原来,当时位居军政部长的亲戚大概因为这些话不便亲自跟我说,就委托我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他的下属,告诫我不要和上海某个无聊的下三滥文人再继续来往。我听了这话,考虑了一番,如果和鲁迅先生长期交往下去,万一连累他出了什么事儿可就糟了。于是下一次会面的时候,我告诉鲁迅先生说:“每次和您交谈都非常愉快,但是从今天起,以后我不能再和您见面了。”我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他也欣然允诺。以前他曾邀请我去他家里。说是他的弟弟周建人在商务印书馆做编辑,帝国大学毕业,虽然比我年长,但是应该聊得来。那时鲁迅先生安慰我说,他之前就料想到或许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也能理解。他还对我说:“我信任你,作为军人,你这样的人真的很少。所以,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重新回到文学道路上来。另外,有一本书我觉得有必要介绍给现在的日本人,那就是《聊斋志异》。你一定能胜任这个翻译工作,所以想拜托你。”这本书我读过,而且当时的确还没有人翻译成日语,于是就应承下来。但为什么选择这本书,他并没告诉我原因。我想,也许是他认为《聊斋志异》里描述的社会和对事物的看法,对当时处在疯狂状态中的日本国民能起到作用吧。不过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猜想。我说“那我们就此作别吧”,我买了四罐茄力克牌的上等罐装香烟,送给鲁迅先生。他非常高兴,“送给我这么好的烟,实在是不好意思,你的好意我非常高兴。我平时都只抽20钱的便宜烟。往后我写作间隙或休息的时候,就能享受一下你送我的好烟了。”于是,我们就这样分别了。临别之际,鲁迅先生欲送我到书店门口,因为怕有其他人看到,我拦住他就此告别了。和鲁迅先生的交往,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但自从分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现今,向学生教授日语

  自那以后我时常去内山书店。但作为南京军司令部的高级参谋,工作逐渐忙碌起来,想去上海也抽不出空闲来了。后来好不容易去到上海(日本战败后),那个时候内山先生还在,正在考虑要不要回日本。他的真心似乎是想留下来的,但当时又不得不回去。在那个时候,我这个八年前的老友能再次造访,他非常高兴。他说回到日本后想在东京开一家书店,专卖中国书籍。以后,对外形势越来越艰难,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根本无暇去拜访别人,和日本朋友也全都断了音信。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和鲁迅先生约定的《聊斋志异》的翻译工作也没有兑现。不过,日本好像早就有译本了吧。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度过了将近十一年半的监禁生活。出狱后不久,我被拽到重庆的四川外语学院,从此就一直在那里教日语。后来还指导研究生,当上了教授。听起来像是在自吹自擂,不过如今在中国我也挺受人尊敬的。我教授的日本文学史,不单单是课本上的内容,因为我熟悉当时文坛的状况,所以我教给学生的不是死知识,而是活生生的素材。现在我已上了年纪,但学校似乎还不打算让我离开讲台呢。

  附记:黄瀛于今年6月21日,时隔49年再次来到日本,已于7月15日归国。

  ——采访人:内山篱·大里浩秋

  (魏颖莹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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