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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五年的一天晚上,月亮很瘦,像一条冷却的煎鱼,乌云遮住的部分,则像是被煎焦了。张府上下一片清冷、寂静。巷子里传来打更的声音。张居正正在酣睡,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身冷汗。张夫人也醒了,她说,相公,你怎么了?张居正说,没,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张夫人心疼地说,梦到什么了,吓出一身的汗。说完,拿袖子给他擦拭起来。张居正说,给我杯水。张夫人起来掌灯、倒水。张居正喝完水说,我觉得气闷,你给我揉揉。张夫人说,哪里不舒服?张居正指着胸口说,这里。张夫人一边给他揉着胸口,一边说,好些了吗?张居正说,我们有多少年没回老家了?张夫人说,好像有五六年了吧。张居正说,我心里不踏实,前段时日父亲大人来信说身体不适,不知道好些了没有。风吹着灯火,灯差点熄灭,摇晃了几下,又明亮起来。张夫人说,只是小恙,应该恢复了。张居正说,你明天写封信回去问问吧。张夫人说,我知道了,睡吧。张夫人吹熄了灯。张居正仍然没有睡意,他说,不行,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要不这样吧,你这几天回去一趟,看看吧,这样我才放心。张夫人说,你说了算。张居正说,你明天一早就准备一下,带一些上好的人参,后天就动身。张夫人说,还要些灵芝吧。张居正说,行,把小儿子一起带上。张夫人说,知道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朝呢。张居正说,你睡吧,我睡不着。

  张居正在书房一直呆到天亮,照镜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头上几根白发。他出门时,有些昏昏沉沉,没走几步,就扶着柱子。张夫人关切地问,相公,你哪里不舒服?张居正说,我觉得有些头晕。张夫人说,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张居正说,不用了,我还要去上朝呢。张夫人说,不舒服就不用去了,休息一天,天也不会塌下来。张居正说,真是妇人之见,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明皇上。说完,被仆人扶着上了轿。张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到张居正,万历皇帝关切地问,张先生,你今天气色很差,要不要找御医给你看看?张居正说,多谢皇上关心,只是小疾,并无大碍。万历皇帝说,先生可要多保重身体。张居正说,皇上的话,让老臣感激不尽。万历皇帝说,先生,我们今天学习什么?张居正毕恭毕敬地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说,这是明太祖的《创业碑》,你研读一下,然后谈谈你的感受。万历皇帝接过书,读了起来。张居正坐着,腹部疼痛,汗如雨下。万历皇帝说,先生,你怎么了?张居正说,没有关系,老毛病而已。你看了《创业碑》,可有感触?万历皇帝说,读先帝的碑,朕感觉到心疼不已,原来,创业竟然是如此艰难。张居正点了点头,欣慰地说,皇上果然才智过人,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老臣很高兴。不过,创业虽难,守业更难啊!万历皇帝说,先生请放心,我一定励精图治,做一个好皇上,让我大明江山,代代相传。张居正的手在颤抖,茶杯落在了地上。万历皇帝说,先生,你怎么了?张居正一脸痛苦的表情,艰难地说,回……皇上……话,只是……腹痛,无,无……碍。万历皇帝说,小顺子。小顺子说,奴才在。万历皇帝说,快,快准备好配料,朕要亲自给张先生调制胡辣面。

  不一会儿,太监们就把东西拿了进来。万历皇帝开始调面。他先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够重,又加了一些辣椒,端给张居正说,张先生,这是朕第一次做面,你尝尝。张居正激动万分,刚想跪下,万历皇帝就去扶他。张居正说,谢皇上恩典。万历皇帝说,快,快吃吧,凉了就没有效果了。张居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万历皇帝说,好不好吃?张居正说,臣从未尝到过如此之美食。

  回到府上,张居正头昏脑涨,和衣躺下了。躺下后不久,就听到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张居正对夫人说,谁在外面?张夫人出去看了看,回来说,老爷,外面有个从湖北老家来的送信人。张居正感觉胸口一阵痛,摸着胸口说,快,快叫他进来。送信的人说,小人给张大人请安。张居正说,你的信呢?送信的人说,是一个口信。张居正说,什么口信?送信的人说,大人,你要有心理准备。张居正说,你说吧。送信的人又说,令母让我告诉你,令尊已于几日前仙逝。张居正一惊,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送信的人说,令母让我告诉你,令尊已仙逝。张居正一下子愣住了。他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梦里的事情怎么会成真?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张夫人挥了挥手,送信的人就退下了。送信人一出去,张居正就痛哭起来。张夫人说,相公,你不要太过悲伤,身体要紧。张居正说,我真是个不孝之子啊。张夫人说,相公不必过于自责,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张居正说,夫人,快快收拾,我这就进宫。张夫人惊讶地说,相公要跟皇上请辞,回乡丁忧?张居正说,回乡丁忧,天经地义,夫人为何如此惊讶?张夫人说,相公想当第二个高拱吗?张居正说,夫人何出此言?张夫人说,丁忧一去三年,这三年中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别说你推行的新政能不能实施,就是你的位置恐怕也很难保住啊!

  夜已深,张府的下人正在布置灵堂。张夫人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门发出吱啦的声音。张居正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没有掌灯。张夫人说,相公,你先吃点东西吧。张居正说,夫人,我实在吃不下。张夫人说,你还是要注意身子才行,要不,我给你盛碗红枣莲子汤吧。张居正没有说话。红枣莲子汤端来了,张居正说,放着吧。张夫人说,你要记得吃啊。说完,张夫人出去了。张居正一动也没有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居正突然说,来人啊,备轿。轿子备好了,正要出门,被张夫人拦住了。她说,相公,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张居正说,我要去找冯公公。张夫人说,明天去,不行吗?张居正说,夫人,这火都烧到眉毛了。张夫人说,要不,我们俩先合计合计。张居正没办法,只好下了轿,回到书房。他们进了书房,关上门。张居正说,依夫人之见,我现在应该如何办?张夫人说,依我之见,你还是要给皇上请辞,否则朝中的大臣定要以此为把柄,抓住不放。张居正说,这个我知道。张夫人说,这是掩人耳目的做法,暗地里,让冯公公在太后、皇上面前多多美言。等收拾完高拱的党羽,再回乡也不迟啊。张居正说,夫人所言,句句是理,可是,我于心不忍啊!张夫人说,我以为凡事当以大局为重,你留在京城,我和孩子们过几天就出发。张居正说,这个时候,也只能失匹夫之志而为国了。张夫人说,我觉得,你还是要吃点东西。张居正说,我想喝碗全兴斋的羊肉汤。张夫人说,我马上叫人去弄。张居正说,我这就给冯公公写信。

  羊肉汤送来的时候,张居正的信也写完了。张居正说,夫人,游七睡下了吗?张夫人说,应该是睡下了。张居正说,把他给我叫起来。张夫人说,都这么晚了。张居正说,再晚也要起来,冯公公的信,天明之前必须送过去,否则,要出大乱子。张夫人说,我这就去叫。游七起来了,他打着呵欠,走路跌跌撞撞。进屋前,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才清醒过来。游七说,老爷,您叫我?张居正说,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务必亲自交给冯公公,让他看完之后,马上烧掉。游七说,可是,这个时候,冯公公肯定已经睡下了。张居正说,你就说事情紧急,他自然会起来的。游七说,我知道了。张居正说,此事要是办不妥,你就别回来见我。游七说,请老爷放心。张居正说,快去吧。

  清冷的夜晚。冯府的灯笼在风中晃动。在轿子里睡了一觉的游七不禁缩了缩脑袋。他差遣下人去敲门。下人跑过去,敲了敲,没有人应。游七说,继续敲。下人又敲,还是没有人应。下人说,管家,这会儿,看门的肯定睡得跟死猪一样了,咱们还是先回吧,明儿再来,天也不会塌下来。游七说,你懂个屁。下人只好继续敲。终于有人打着呵欠来了,门只开了一条缝。那人说,深更半夜,有什么事?下人说,我们想见冯公公。那人说,你是谁,冯公公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游七说,我们是首辅大人派来的,有急事找冯公公。那人说,公公早已睡下了,明儿再来吧。这么晚去叫,我不被骂死才怪呢。游七说,我们确实有急事,麻烦你通报一声。话还没说完,门就关上了,把他们晾在外面。下人说,管家,这怎么办?游七说,真是一条不懂事的看门狗。继续敲。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开门的人拿了一根棍子,说,再在这里捣乱,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游七什么也没说,拿出了十两银子。那人见到银子,呵欠也不打了。他接过银子说,你们真有急事?游七说,还得麻烦你通报一声。那人说,那你们等着。

  那人来到冯保的卧房前,敲了敲门。冯保说,谁在外面?那人说,主子,有人求见。冯保说,都什么时候了,打发他们走。那人说,主子,他们说是张府来的,有急事找您。冯保一听,知道事情紧急,便说,快,快让他们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一见到冯公公,游七说,公公,这是我家老爷给你的信,让你看完就烧掉。冯保一看信,脸色马上大变。他说,你回去告诉张大人,我会把一切办妥,请他放心。游七说,小人这就告辞。冯保说,代我转告张大人,要保重身体,节哀顺变。游七刚走出不远,冯保就说,等一下。游七说,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冯保说,我写一副挽联,你带回去。你告诉张先生,我改日再上门吊唁。

  一大早,万历皇帝正在给李太后请安,冯保进来了。冯保说,太后吉祥,皇上吉祥。李太后说,起来吧,不必如此多礼。冯保说,奴才有事禀报。李太后喝了口茶说,说吧。冯保说,奴才收到两位大臣的奏折,说张先生令尊张文明已驾鹤死去,张先生正在家中披麻戴孝。李太后一听,口中的茶喷了出来,咳嗽起来。万历皇帝边给她敲背,边说,母后,您怎么了?李太后缓过气来,一脸伤悲地说,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冯保说,有十天了。李太后说,按理说,张先生应该回乡“丁忧”三年啊。万历皇帝说,母后,何谓丁忧?李太后说,就是给张先生放假,回家守孝。万历皇帝说,我不让张先生回去。李太后说,是啊,我也担心。新法刚刚实施,张先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不在皇上身边,这可如何是好呢?冯公公,你的意见如何?冯公公说,这的确是件为难的事情,“夺情”的事情,不是没有,可是,朝中肯定会议论纷纷,不好收拾。李太后说,皇上,你先下旨抚慰一下,再让冯公公带些香烛布匹之类过去探望一番。

  张居正正在书房与同僚密谈。小太监带着圣旨来了。张家老小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小太监宣,得知张先生之父亲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如何呢。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天下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张居正说,谢主隆恩。小太监说,张大人,皇上还赏赐了一些礼物,以表慰问。张居正接过东西说,皇上对老夫如此厚爱,老夫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他的恩典。小太监走到灵堂前,痛哭了一番,方才离去。

  小太监走后,张居正回到书房。张大人对同僚说,圣旨你都听到了?同僚说,下官听到了。张居正说,皇上给老夫吃了一颗定心丸啊。同僚说,下一步怎么办?张居正说,老夫要继续上奏皇上,请求离职丁忧。

  万历皇帝正在翻看奏章,又看到张居正请求离职丁忧的折子。万历皇帝问冯保,大伴,这可如何是好?冯保说,丁忧无可厚非,然而,本朝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夺情的先例。万历皇帝说,何谓夺情?冯保说,皇上可以不批他的奏折,将他留在身边,继续辅佐皇上。万历皇帝说,朕当然求之不得,可不知道张先生做何感想。冯保说,张先生肯定会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第二天上朝时,很多官员把矛头指向了张居正。张澣说,皇上,微臣有事启奏。万历皇帝说,说。张澣说,臣以为,张居正身居要职,定当以身示范,离职丁忧,他做出这样有违常伦的事情,实为不孝。连孝道都不懂的人,如何能治理天下?请皇上明察。另一个官员说,臣以为,张居正分明是贪图官位,才不肯离职丁忧,置父母之恩于个人名利之下,实不足取。还有官员说,臣以为,张居正所为,会严重影响本朝的安危。恳请皇上勒令张居正回籍,闭门思过。还有一个官员说,臣以为……万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十分生气地说,退朝,退朝。

  回到宫中,万历皇帝问,冯公公,今日早朝,你有何感想?冯公公说,回皇上,这一切,其实奴才早就料到了。万历皇帝说,哦?冯保说,那不过是一群不开化的老顽固,表面是要张先生“离职丁忧”,其实是反对实施新政,只要张先生一返乡,他们必然会要求废除新政。说到底,是在反对皇上您啊!万历皇帝说,这些老奸巨猾的东西,朕一定要好好处置他们。冯保说,奴才以为要严惩不贷,要施以梃杖,情节严重者,发配边疆。万历皇帝说,朕觉得还要加一条,如若还有人上奏,格杀勿论。冯保说,皇上圣明。

  同僚把早朝的情况告诉张居正,他说说,大臣纷纷上奏,说大人您连尽孝道都不会,如何治国?张居正听得火冒三丈,他说,这帮庸碌之辈,非要把老夫赶走不成?同僚说,大人息怒,我看他们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张居正说,现在说此话,为时尚早。正在这时,小太监来张府宣读圣旨: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编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后即迎卿母来京伺养,用全孝思。卿宜体朕至意,弗再辞。张居正说,吾皇万岁万万岁。小太监临走时,张居正叫游七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说,给兄弟们买碗酒喝。小太监说,张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与此同时,几位要求张居正丁忧的官员被拉到午门外梃杖,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丁忧风波”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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