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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分的缅北胡康河谷,阳光几乎是完全垂直照射下来,哪怕只是稍微站立一下,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冒着火,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在浓密丛林里,艰难地跋涉着一位戴着金属镜架、扎着绑腿、刺猬一样灰白头发上罩着一顶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软布战斗帽、穿着普通士兵制服、手持一支马六甲拐杖、外貌精瘦的老人。

  美利坚合众国的三星将军史迪威率领的应该是一支由数万军马、坦克、大炮组成的威武部队,而此时,在这个老头身后踉踉跄跄地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中的却是一支由溃散的士兵、流亡的学生、逃难的百姓组成的狼狈不堪的奇特队伍——在世界各国的军事史上,恐怕还从来没有级别这样高的将军,统领一支级别这样低的队伍!

  徐小冬与他手下的几十名警卫一样,最初也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遭到如此沉重打击的美国老头,是不是已经疯了?”

  老头本来可以扔下他的中国部下,带着美国参谋班子搭乘飞机走掉,完全用不着到这荒山野林里来和他的中国部下们一起翻山越岭饱受饥饿之苦。但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作为史迪威的警卫队长,徐小冬在败退的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让他永难忘记的场面。

  5月1日,他随史迪威、罗卓英撤出曼德勒后,即渡过伊诺瓦底江,乘车赶到了斯威堡火车站。车站内外,人头攒动,都是后撤的中国军人和华侨,也有不少英国人和印度人。

  徐小冬带着警卫队开道,保护着罗卓英到了调度室。此时缅甸的铁路交通一片混乱,英国管理人员已经悉数逃往印度,改由中国铁道兵掌控。

  火车站此时的最高长官,一位姓李的中国广东籍上校对罗卓英毕恭毕敬,很快便为长官部安排了一列仅有两节客车车厢的专列,并派出一个排的士兵在站台上布开警戒线,他亲自送长官部的人员登车。

  但是,登车时,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美国人大喊大叫着,妄图冲破中国士兵的警戒线。

  刚走到车门口的史迪威将军看见了,马上让徐小冬把这个美国人叫过来。

  史迪威客气地对他的这位不期而遇的同胞说道:“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美国医生激动地说道:“当然有,但不是我个人的事情。将军,我是西格雷夫医院的院长戈兰博士,我希望你能把我所有的医护人员,以及中国伤兵全部带走。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那就只有等着日本人来收拾我们了。”

  史迪威知道西格雷夫医院是缅北一所著名的医院,一个多月前由他签发命令,以中国远征军的名义将其征用,改为了第5军管辖的野战医院。

  “你们有多少人?”

  “医护人员加上伤兵,有150多人。轻伤员已经撤下去了,留下的都是重伤员,虽然他们中不少很快就会死去,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就不能把他们扔给日本人。”

  史迪威以不容反驳的语气对李上校说道:“上校先生,情况你都清楚了。我知道你十分为难,但是,我不希望听到你对我解释什么。请马上再多挂上两节车皮,让医生和伤员和我们一起撤到密支那去,我就站在这车门口等候你的消息,一直等到你把这事办好。”

  李上校愣了一下,没有解释,转身大步离去。10多分钟后,两节敞篷货车车皮挂上了专列。

  当伤员出现在站台上时,史迪威迎上前去,双手抓住担架帮着往车上抬。长官部的所有的军官,包括罗卓英、史迪威参谋班子里的美国军官们,也都一拥上前,全成了担架兵。

  作为一名军人,徐小冬很为史迪威与戈兰博士对伤兵表现出这种难能可贵的人情味所感动。他当然能够预见到,在此后的日子里,这批伤员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专列驰出斯威堡不到5公里便出事了。这是因为留在铁路部门的缅甸人大都受德钦党影响,暗中破坏,致使专列很快便与迎面而来的一列货车相撞,幸亏双方司机发现得早,才未酿成更大惨剧。中国铁道兵奉命赶来连夜抢修,第二天行至坎巴拉,又得知前面桥梁已被“义勇军”炸毁,火车无法继续前行。

  因为没有最新的地图,撤往密支那的难度增大了,史迪威的情报官迪克·杨上尉跪在地上,尝试着把许多不同的地图拼在一起组成一张完整的地图。但没能成功,他绞尽脑汁,总是缺少一块。

  史迪威在坎巴拉发出了两份电报,一份是与罗卓英联名给正率第5军向缅北撤退的杜聿明,命令他立即沿着英国人退却的路线撤往印度,并说自己正在后面拼命追赶他们。另一份则以他个人的名义,发给了已经到达新德里的亚历山大将军,告诉他自己即将率中国军队前往印度。

  接下来,两位将军下令将伤员抬上大卡车,他俩也和长官部幕僚与警卫部队登上了由吉普车、卡车、轿车组成的车队离开了坎巴拉火车站。为防止日军侦知长官部位置,电台也不得不暂时处于静默状态。队伍顺着一条挤满难民的牛车道钻进深山老林,向着北方络绎前行。而这样一支五六百人的队伍里,能战之人,也就是徐小冬带领的26名中国宪兵。

  这是一次艰难的行军,惊慌失措的难民布满道路,使得车队的行进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而且深深地车辙开始严重损坏车辆。一辆侦察车的轮胎爆了,史迪威下令:“把这该死的车烧掉,继续前进!”又一辆车的车轴坏了,“烧掉它”。再一辆轿车的曲柄轴箱坏了,仍然是“烧了它”。一辆供给卡车着火了,史迪威的声音干厉而沙哑:“推到岩下去,队伍不要停,继续前进”。

  第二天上午,史迪威率领的车队来到了相对好一点的路面上,可以移动得快一点了。但就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侦察车传来了坏消息,在距此5公里的前方,德钦党和日军便衣炸毁了一座桥梁,公路被切断了。

  这一消息对史迪威的打击异常沉重,他意识到,日本人比他们更为接近密支那。现在已完全没有可能组织一场有秩序的撤退了,中国第5军、第6军的余部已经和他失去了联系。对于他们来说,追赶中国军队已无可能,他们唯一的突围方向就是向西进入印度。这要走大约350公里,穿越缅甸最可怕的丛林,最湍急的河流,以及最陡峭的山脉。

  “将军,”一名美军参谋提议,“我们分一半干粮给平民,让他们自谋出路吧。”

  另一名军官也说道:“应当立即扔掉伤员和平民,我们根本没有力量把他们带到印度,这只能给我们带来危险。”

  史迪威把大家集中拢来,自己站在高处,眼望着这些美国、英国和中国的官兵,大声说道:“你们想抛弃老人和儿童和伤员吗?还有这个快要做母亲的孕妇?你们想扔下平民和伤员不管,自私自利地只顾自己逃命吗?只有弱者、平民、妇女和儿童才是最应该受到保护的。嘿,我说你们这些当兵的真不害臊!你们想到过犹大吗?抛弃妇女和儿童的人不是和叛徒犹大一样可耻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是一个整体,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走得动,你们就必须跟着我往前走,否则我会在你们的P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脚!我能走到印度,你们也能。从现在起,你们只有一个权力,就是跟着我一直往前走,不许掉队,不许躺下,不许说长道短,更不许违抗命令!对我来说,不管你们是白种人还是黄种人,军官还是士兵,军人还是平民,身份全都一样,都是我的兵,如果谁敢违抗命令,我就枪毙他!”

  紧接着,史迪威命令幕僚们花高价雇来数百名当地缅甸人抬中国伤员。然后下令扔掉所有车辆和多余的行李,徒步进入深山老林。

  出发前,他以坚毅的态度告诉大家:“我们将步行前往印度,我们可能会在任何时刻与日本人遭遇,可怕的雨季很快就要来临,这将会使横亘在前进路上的每一条江河小溪都变得无法渡过,而配给几乎快用光了。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抢在日本人之前赶到钦敦江畔的霍马林,我们就能渡过宽阔的大江逃到印度的山脉中。”

  此行历尽了千辛万苦。一方面要避开与日军遭遇,一方面要克服饥饿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等困难。

  5天之后,史迪威的队伍比离开坎巴拉时可以说壮大了许多,也可以说缩小了许多。说壮大,这是因为西行道上,扶老携幼的逃难者络绎不绝。他们大都是英国人和在缅甸殖民政府中担任公务员的印度人,也有无处不在的华侨。随大流的心态使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汇入了史迪威率领的这支逃难队伍里。说缩小,是因为这支队伍越拉越长,断续长达几公里,走在前面的,是史迪威的参谋班子和警卫人员。

  多数难民离家时只知带金银细软和钱币,不知多带粮食,断粮以后不得不沿途猎取野物,挖野菜摘树叶充饥。

  徐小冬看见一个英国商人以金戒指求他的一个士兵换一碗米,士兵想都没想就回他说:“米能救命,你这东西能吃么?”

  史迪威看见路边坐着一个看上去70岁以上的印度老太太坐在路边,奄奄待毙,满身金饰累累,金鼻钏、金项链、金脚镯,及鼻钏上镶的宝石,随手可得,竟无人取。史迪威用英语问了老太太几句,得知她的儿子是曼德勒银行的一位副总经理,汽车没油了,就只好一家人下车步行,她走不动了,儿子大哭一场后就把母亲扔下,带着家人走了。

  爱管闲事的史迪威马上吩咐徐小冬喊来担架,把老太太抬着上路。

  罗斯福派来的美国总统代表、中缅印战区总参谋长、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居然不见了踪影,这一消息震惊了白宫和五角大楼。

  一道道命令和关切通过无线电波传给了美国陆军航空兵司令空军司令阿诺德将军,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并解救史迪威将军出险。美、英两国的飞机冒着被日本零式战斗机击落的危险,在任何一片史迪威将军可能出现的土地和森林上进行低空搜索,仍然是杳无踪影,无线电波里也同样搜寻不到史迪威将军电台的电频回声。一切努力毫无效果,史迪威将军仿佛在人间蒸发掉了。

  就在日军第56师团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密支那的同日,史迪威带着他的参谋班子和卫队由瑞堡到达了印道。这时从东边拥来的逃难的人群增多,他们带来的信息是日军已经攻占了八莫,正向这边扑来。

  史迪威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徒步走出缅甸,要么留在这里等着做俘虏。史迪威将身边一群衣着破烂,满脸疲惫的人集合起来,其中有18个美国军官,6个美国士兵,徐小冬带领的26个中国卫士,西格雷夫医院的两个美国医生和19个美印护士,6个英国公谊会的救护队员,9名马来西亚和缅甸的厨师及勤杂工,几名掉队的英国军官和英国难民,7名美国传教士和记者,还有一个平满纳农学院的院长。

  已经是个差几个月就满60岁的老人了,史迪威总是坚持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严格按照每天规定的里程行军,对这支军民混杂的队伍实行严格的管理。

  一路上,史迪威严厉地驱赶着队伍不停地向前,向前。他的年龄比任何人都大得多,可他的精力却显得比任何人都好得多。当然,火气有时也大得让人莫名其妙。对那些跟不上队伍的军官一点没有耐心。

  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史迪威一步也不停,一脚跨进了水中,带领他的部队涉水而过。由于他走得太快,很快就有人精疲力竭累得倒下。

  梅里尔少校心脏不太好,干脆一P股坐倒在小河边,向史迪威哀哀地请求休息一下再走。

  史迪威毫不动心,对这名忠心耿耿的副官厉声喝道:“我们在和日本人抢时间,你难道这也不明白?快起来,跟上我这个老头子!”

  梅里尔只得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迈进了河里。

  一名英国军官累倒了,缩在地上不愿动了。史迪威大骂道:“你们英国佬的脚跟都像中了子弹似的,我们都很累,可仍然在坚持,难道你就不能咬咬牙?”

  任何一个掉队的人都受到了他的责骂,就连高级将领也不例外,当他的参谋长之一、弗兰克·西伯特少将不能跟上队伍时,史迪威也同样大声地对他喝道:“你必须做得好一点,你是个将军,士兵都看着你,你应该给他们做一个好榜样。”

  西伯特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长官,我也想坚持,但是我实在走不动了。”

  史迪威暴跳如雷:“该死的西伯特!我命令你跟上队伍,难道你连那些可爱的缅甸护士也不如吗?”

  挨了骂的将军咬着牙皱着脸,终于站了起来。

  最初,人们都以为戈登博士带来的16名缅甸护士将会成为队伍的累赘。这不仅因为她们全都是年轻的姑娘,而且因为她们看上去都很瘦弱矮小,她们中的一些人的体重甚至不到100磅。但是那些人很快就发现他们错了。这些年轻娇小的克伦族和克钦族女孩非常能吃苦。她们中的一些人赤着脚,其余的人穿着大号的军靴,像是橡胶套鞋一样。但是她们比大多数的男人更能承受这样艰苦的行军。同时,她们还负责照料每一个生病或是跛脚的人。她们用自己激昂的精神激励着这支完全有理由沮丧的队伍。在队伍休息的时候,她们会采摘野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在小溪中欢乐地打起水花,教男人们在丛林中生存的技巧,例如怎样通过树叶的过滤来净化饮水。在行军途中,她们大声说笑,喋喋不休,还哼着古老的克钦情歌、美国爵士乐、浸信会的赞美诗,甚至她们还改变了歌曲原来的歌词,唱成:“我们会一直跟着史迪威将军,不停地歌唱,不停地前进。”

  第三天早上,史迪威看到迪克·杨上尉正在往一只骡子背上捆一个很大的铺盖卷。他非常愤怒,上前一把将被盖卷扯下来扔到地上,然后召集了所有人让他们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被褥、军毽、充气枕、鞋子以及衣服。史迪威尖刻地说道:“我把你们都叫来,就是想让你们看看我们中的某个军官是如何贪图享受而不顾大家利益的。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因为那样的话你们可能都会和我一样谴责他,那会影响我们的前进速度。我们几分钟后就出发,到时候铺盖卷的主人应该把这些东西扔在这里,我希望他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就在队伍出发时,徐小冬听到迪克·杨轻轻地对他嘀咕了一句:“你看见了吗?就连老头子的帽子也疯了。”

  徐小冬摇摇头说:“迪克·杨,你不应该抱怨他,老头子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做榜样。”

  5月10日太阳下山以后,队伍来到了一个甘蔗种植园,爱尔兰老板史莱特正准备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与即将临产的英国妻子逃往印度,仓促接待了突然登门的高贵客人。

  逃难者散布在甘蔗园里埋锅造饭,就地露宿,弄得满园烟雾腾腾。史迪威和他的幕僚们住进了主人的庄园里。

  将军吃过晚饭以后冲了一个凉,就钻进他的卧室里伏案工作,徐小冬知道将军有多年养成的记日记的习惯,但记日记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啊,没人知道他在里面不声不响地写些什么。

  这一夜,史迪威几乎一夜未睡,长官熬夜,徐小冬也不敢眨一会儿眼睛。因为将军曾有两次从卧室里出来,嘴里叼着短烟斗,披着山间的夜雾踏着露珠到庄园后面的小溪边独自散步,也是在思考问题。他的戎装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路易十四式的茶青色厚呢长袖外套,以抵御密林里潮湿雾气的侵袭,但是对他那已经衰老的内部器官却无济于事。

  徐小冬知道将军已经生病了,戈兰博士给他看了病还拿了药,叮嘱他一定按时给将军服药。只不过为了鼓舞逃难者的士气,衰弱的老人才强撑着病体,坚定地率领着大家穿行在密林之中。对每一个忠诚的追随者,史迪威都以一种忠厚长者似的微笑给予鼓励。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四野无人的时候,史迪威才将自己的身心放松下来,高瘦的身子佝偻着,就像一株已进古稀之年的病弱的老柳树。徐小冬发现这时的将军彻底改变了模样,以往那种在下级面前果断刚毅毋庸置疑的神态再已不复存在。与将军的感情已亲密如父子般的徐小冬却每每为他那动人的微笑而骤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那笑,竟是那般慈祥,那般善良,更强烈刺激徐小冬心灵的,是因战局的一塌糊涂而深含其间的疚愧。让他心中梗梗,鼻子发酸,于是再也丢不开将军那雪白的脑袋,那鼓凸着嶙峋瘦骨布满深沟浅壑的脸颊,和那亲热而又复杂的微笑。

  徐小冬很快便弄清楚将军连夜在写什么了。

  快到凌晨4点钟时,他推开门,把凉开水和药片送了进去。将军叼着短烟斗坐在椅子上对着铺开在桌子上的稿纸出神。桌子旁边零散开一大摞写满文字的稿纸。

  徐小冬把开水与药放到将军的跟前,关心地说道:“长官,明天你还要带着队伍继续行军,天都快亮了,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好的,我马上休息。”将军把药服下,站起身来把稿子收在一起,摞整齐。

  徐小冬无意中瞥见了稿纸上的一行英文,《反攻缅甸战略计划》。他心中陡然一烫,在兵败如山倒的日子里,在这位倔强的美国老人心中,胜利的火焰仍然在熊熊地燃烧着。

  绝不服输的美国老头儿在这份计划中首次提出了在印度建立基地训练中国军队和反攻缅甸的设想,这个设想后来经过进一步的补充完善,正式定为“X——Y计划”(人猿泰山计划)呈报白宫。美国总统批准于当年执行。于是后来就有了气壮山河的缅甸大反攻。

  第二天上午7点稍过,一架被称为“信天翁”的美军C-4型运输机的飞行员发现了甘蔗园地上的烟雾与人群。

  驾驶这架飞机的是两名美军军官,长相酷似大明星华莱士·比尔尼的卡勒比·海恩斯上校和罗伯特·斯各特少校。他们从印度的基地出发,一路上经过了大雨以及日本战斗机的考验,才超低空飞到了这里。卡勒比在甘蔗园上低空盘旋两圈,断定下面不是日本人,才小心翼翼地把飞机降落到庄园前面的草地上。

  徐小冬把两位飞行员带到了正在埋头写作的史迪威将军面前。

  海恩斯向抬头望着他的史迪威敬了个礼,说道:“长官,阿诺德将军命令我们前来接你出去。你的失踪惊动了总统,阿诺德将军接到总统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你。长官,飞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你,请马上离开这里吧。”

  然而,史迪威的回答却大出卡勒比的意料。

  “请你回去代我向总统先生和阿诺德将军致意,感谢他们为我做出的一切。但是,如果我现在逃跑,那么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可能指挥中国军队了。尤其是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我不可能丢下我的部下一个人回去。”

  说完,史迪威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文稿。

  卡勒比不愿把到手的功劳白白扔掉,继续说道:“将军,我在空中看到,英国人和中国人都已经溃不成军了,日本人正在紧紧地追赶他们。你如果不马上离开这里,会非常危险的。”

  史迪威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他旁边说话,他飞笔疾书,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往桌上一丢,站起来说道:“我知道局面已经相当糟糕,不过这是事情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我会收拾这个烂摊子的。请转告总统,我到印度以后,将会有一个完整的报告呈送给他。”然后转头吩咐他的参谋长,“梅里尔,请把文件交给上校,让他带回去。”

  卡勒比提着文件箱沮丧地走到门口时,他对身边的斯各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嗨,伙计,我们应不应该朝这个老浑蛋头上砸上重重一拳,然后强行把他带上飞机。”

  这时候,史迪威叫住了他:“上校先生,你的飞机能带走多少人?”

  卡勒比转身回道:“挤一挤,能装50人。”

  “好,那我就委托你们把史莱特先生怀孕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外面还有一个抬在担架上的印度老太太带走。其余的,就全部装重伤员,能装多少装多少。”

  徐小冬这才有机会亲眼看到人会把人感动成什么样子,胖得像个啤酒桶的史莱特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把妻子和孩子送上了飞机。而送印度老太太和重伤员上飞机的活儿却落到了徐小冬和迪克·杨的身上。那时老太太和不少重伤员已经昏迷过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卡勒比和徐小冬、迪克·杨对着地图商妥了沿途空投物资的地点和信号,然后和斯各特登上驾驶舱,飞机轰鸣着卷起一地黄尘,眨眼之间便冲天而去。

  徐小冬和迪克·杨这时仿佛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将军要赢得士兵发自内心的敬重并心甘情愿地为其献身,并不完全取决于他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出类拔萃的表现。

  在此后几天与难民无异的日子里,徐小冬看到史迪威虽然面黄肌瘦,却始终精神抖擞,步伐坚定,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驱赶着其他人坚持着不停地走过可怕的缅甸乡村与森林。

  史迪威比队伍里所有的人都老得多,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好。他一直脸色发黄,而且眼睛也有毛病。一战的时候他的眼睛受了伤,左眼的视力仅比瞎子稍好一点,右眼的视力也很差,因此需要戴一副眼镜。即便如此,当他看到大家精疲力竭地嚷着要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大喊大叫要大家再坚持一下,强逼着大家每天要赶11个小时以上的路,磕磕绊绊地行进在丛林间的小道上,蹒跚在小河底的砾石上。他们的鞋里全是沙子,脚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磨破了之后双脚鲜血淋漓,但是所有追随他的人最终全部被他逼迫着活着走到了印度。

  离开甘蔗园的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了乌尤河边。

  乌尤河不过是钦敦江的一条支流,旱季里宁静幽深温柔若处女,可是雨季里的乌尤河却陡然变成了一条凶暴的恶龙,流水湍急,吼声如雷。这里也是巴恩斯与徐小冬、迪克·杨谈定的第一个空投地点。

  利用等待飞机的时间,徐小冬和迪克·杨指挥卫士们在河边的一块相对较平的地上布置空投地点,先砍掉树木和竹子,整理出一块草地,然后将草皮铲去,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状。砍下的树木和竹子,则扎成木筏和竹筏。

  曾经受到史迪威严厉批评的迪克·杨其实是个性情外露,充满乐观精神的小伙子,行军和宿营时总能搞出些小把戏来松弛战友的神经。他的皮肤黑得过分,接近非洲人,身体极为强健,胸脯、后背、双膀,鼓凸着腱子肉,由于中国血统的缘故,迪克·杨和徐小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午后一点钟,飞机如期出现在逃难者的头顶,投下了一只只挂着油绿色板箱与布袋的降落伞,里面装着面包、牛肉、啤酒和水果罐头,还有熏鱼与香烟。救援者想得十分周到,甚至还空投下了许多刮胡刀和梳子。

  他们成为了所有逃难队伍中最幸运的一支。

  美美地吃过一顿午餐,向导送回情报,下游乌尤河与钦敦江交汇的霍马林镇上尚无日本人。

  史迪威松了一口气,马上下令队伍登上木筏竹筏,顺水向霍马林漂去。

  5月13日,他们在霍马林渡过了钦敦江,继续在密林中穿行了一个星期,终于在5月20日这一天到达了英帕尔。

  走进英帕尔的史迪威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两眼深陷,双手颤抖,皮肤蜡黄,黄热病引发了黄疸病。

  史迪威在丛莽中逃生时,美国和英国方面都对他的情况十分关切。美军派出飞机找到他们一行后,按照约定的方法不仅及时空投物资给养,英国方面交代印度的地方官员给予大力帮助。

  史迪威一到英帕尔就看到了美军参谋总长马歇尔将军给他发来的慰问电,向他转达了美国总统罗斯福、陆军部长史汀生和陆军部全体成员对他在缅甸表现的赞誉。

  在英帕尔休息两天后,史迪威乘火车到达丁苏吉亚,第10航空队的布里尔敦中将、英军的韦维尔上将、亚历山大中将都专程赶到丁苏吉亚来看望他。但这都不能抚平他在缅甸遭受失败的愤怒之情,想堵住史迪威的嘴巴,隐瞒缅甸失败原因的真相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此时,韦维尔和亚历山大已经把盟军在缅甸的撤退描绘成了在他们正确指挥下的一次光荣的战略撤退,全世界的媒体都受到了英国人成功的欺骗。

  可是,史迪威直率的性格,却把真相直言不讳地抖搂了出来。

  就在史迪威到达新德里的第二天,美国的报刊就登载了史迪威新闻发布会上透露的有关缅甸战役的直接报道:

  印度,新德里,5月25日——在缅甸遭到沉重打击之后,在穿越过缅甸荒无人烟的丛林疲惫地跋涉了200英里之后,约瑟夫·W。史迪威中将依然充满着战斗精神,他在今天宣布说缅甸能够——而且必须——从日本人手中重新夺回来。他说,他把缅甸视为重新进入中国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地区。目前,中国经由缅甸公路的供应线已被切断。他以他自己特有的泼辣语言,描述了盟军在缅甸的遭遇。

  在新闻发布会上,史迪威将军当着几十名西方记者的面,字字千钧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声明,我们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我们吃了一个大败仗。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不得不撤出缅甸,这是盟军也是我个人的奇耻大辱。我认为,我们必须找出失败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缅甸——请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会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返回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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