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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光魁向齐学启拍了胸口,他保证能够让他们从一条最近的路走出野人山。

  他说从这里到大龙河边的莱昆,只要不出意外,只消七八天工夫就可以赶到,然后找莱昆圣公会的巴洛尔牧师帮忙,坐教堂自备的机器船就能直接到马科,然后再翻过3000多米高的布帕布姆山,渡过迈立开江,离中国的腾冲,就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了。

  所有的人都兴奋不已,求生的欲望成为支撑他们行军的最后意志与毅力。但是,精神是一回事,伤员们的身体状况则不允许他们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没有负伤的战士早已是精疲力竭,无力抬伤员,伤员起初还能够勉强撑着走,后来便渐渐的支持不住,由轻转重,拄棍挣扎,痛苦万状,齐学启一一慰抚,用精神来鼓励他们忘却痛苦,用尽了种种办法,才辗转走到清德温江的孟坎,伤员的伤口有的在发炎,严重的则已经开始溃烂、人也烧得晕晕糊糊。看到这样的情况,齐学启也一筹莫展。

  袁光魁说:“长官,弟兄们走不动,只能扎竹筏,趁着大水漂到莱昆去。莱昆住的都是克钦人,这缅甸的克钦人,其实在我们云南那边就叫做景颇人,只不过因为英国人来得早,派了不少牧师进山来到处修教堂传基督教,还办医院与洋学堂,凡是有教堂有牧师的地方,比云南那边的景颇人开化一些,没有教堂和牧师的地方,克钦人就和野人差不多了。只要到了莱昆,教堂里药啊吃的啊啥都有,巴洛尔牧师肯定会帮助你们的。”

  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齐学启马上和战士们一起砍筏竹子编成几张大竹筏,乘着大水顺流向莱昆漂去。从河面上的景象就能看出大雨已经给胡康河谷造成了极大的灾难,河上漂浮着大树小树,还有不少竹篱、竹床、竹椅等克钦人用的杂物,还有整座顶着杉树皮的木楼。让他们最为惊心地是,其间还有不少中国军人的浮尸!

  5月23日上午,好不容易天放了晴,河面上涌起了浓雾。齐学启带着剩下的17个人乘坐3架竹筏,漂过了一片密密匝匝的芭茅林子。

  袁光魁高兴地嚷道:“长官,看见了么?前面就是莱昆!”

  透过迷蒙缭绕的河雾,他们看见河左岸有一个隐约着竹楼与尖顶教堂的村庄,河面上居然还有桥。

  “糟啦!日本人!”袁光魁一声惊叫。

  所有人都看见了,村口边的河滩上,一群光着身子的日本兵正在遛马洗马。

  齐学启当机立断:“快往右岸撑!”

  战士们拼命用竹篙撑着竹筏往右岸靠去。

  已经迟了,日本人发现了他们,“叽里呱啦”地叫喊着,几声枪响震破了宁静的山林。

  中国人紧张万分,水流湍急,虽然他们拼尽全力撑篙,竹筏依然离日本人越来越近。

  此时日军已架好轻重机枪向着竹筏上狂扫。好几个人中弹落水。还有一拨日军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光着身子提着枪跃上坐骑,飞蹿过桥,向他们包抄过来。

  面临绝境,齐学启大声激励官兵:“弟兄们,不成功便成仁,此其时矣!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然后跳河自裁!”

  话音刚落,齐学启与袁光魁已经被子弹击中,倒在了竹筏上。

  “弟兄们快逃命啊!”蔡宗夫一声大吼,“扑通”栽进水中。他一带头,能动弹的战士都争相跳进了河里。

  徐小曼肝胆俱裂,大脑一片空白,她太清楚自己一旦落到日本人手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举枪对准自己的额头,怆然对白益喊道:“白老师,我先走一步了。”

  “不要这样!”白益一把夺过她的手枪,大喊道,“眼下还没到最后关头。河上雾大,我们下水往芭茅林子游,实在逃不掉,我俩就死在一起!”

  他俩也跳入水中,拼命游进了芭茅林子。白益抓来几大笼水草罩在徐小曼和自己的脑袋上,两人肩并肩呆在水中一动不动,而手枪却紧紧地握在手里,一旦被日本人发现,他们作出的第一反应不是把子弹射向敌人,而是立即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透过芭茅林的缝隙,他俩看到此时的河面上正在进行一场猎杀,日本人乘坐着一艘机器船和几架克钦人的弯头竹排,正在江面上搜寻落水的中国士兵,厉声喝令落水者投降,对举手投降者并未杀害,而是命令他们扔掉武器,自己游到岸边。拒绝投降者,则立即开枪射杀。三架竹筏,也被日本人牵到了莱昆岸边。

  日本人乘坐的机器船也从他们眼前的芭茅林外经过,试图搜寻逃脱的中国人。但林子太密,芭茅叶子上又长着锯齿状的刺,他们没法进来,对着林子里“叽里呱啦”嚷叫了一通,放了一阵乱枪,才回到了莱昆。

  屠杀终于结束了,山林又恢复了凝固般的寂静。

  大难不死的徐小曼和白益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经过如此一番折腾后他俩才重新体味到了饥肠辘辘的滋味。原本空空的身子长时间浸泡在河水里,使残存在体内的热量损失殆尽。他们饿得几乎快昏过去,才知道“饥不择食”这句中国人创造的成语的真正含意。

  不仅生理的麻木也逾极限,精神也彻底崩溃了,唯一剩下的意识就是支配他俩把一切能入口的东西都吃下去。他们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苦涩难咽的水草,而比水草好下咽一些的则是嫩嫩的白生生的芭茅根,水面爬过的任何一种生物,甲甲虫、水蜘蛛、花蚂蚁全成了他们果腹之物,偶尔出现在眼中的青蛙更成了珍馐美味,他们抓起来便往口里塞,没有尝到任何味道就已经下了肚子。这样的东西他俩一整天吃了不少,但依然是一个饿字了得!

  他们不敢出芭茅林子,顺流而下,必须经过莱昆,必须从桥下经过,他们相信一定有日本人守在岸上桥上。好不容易才逃出虎口,再往枪口上撞,岂不太冤?

  到下午3点钟时,一头顺水漂来的死兽救了他俩的命,那是一只麂子,已经被水泡得肿胀,白益轻悄悄游了过去,将它拖进了芭茅林子。麂子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但白益仍然掏出军用匕首将其肢解,将肉递给徐小曼。徐小曼哪里咽得下去,可是看见长发蓬乱,胡子拉碴,脸上额上被芭茅上的小刺锯出无数条血痕的白益如同野人一样将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徐小曼别无选择,也只好鼓足勇气强咽了两块。肉虽臭,热量到底强过水草芭茅根,很快给她增添了一点活气。

  这点食物极大地鼓舞起他们逃跑的勇气和信心,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太消耗体力与能量,他们从水里爬起来,顺着密密的芭茅林子小心翼翼地到了陆地上。

  要在热带雨林河谷地带的芭茅丛中长时间呆着,他俩知道首先得承受蚂蟥的袭击。果然,蚂蟥很快便来了,它们大概对人的气味有特异的功能,抑或是长期处在嗜血的饥渴中使它们更加的敏感和疯狂。幸亏这是旱蚂蟥,体形比水蚂蟥小了许多倍,这种鬼东西不过寸把长,身体呈土灰色,扁平的脑袋像铲子。它们从各个方向向着徐小曼和白益缓慢地爬来,看得他俩浑身血往上涌心里发麻。二人用指甲作武器,将爬到面前的蚂蟥戳成两段。虽然眼前很快遍布了蚂蟥的残尸,可他俩的脚上、腿上、背上仍然爬上了蚂蟥,蚂蟥叮咬处,火辣辣地痛。他俩只得互相帮助,相互拍击身子,把正在吸血的蚂蟥一条条抖落下地,然后再一条条掐死。

  自离开水中后让他俩难受的绝非仅仅是蚂蟥,火暴暴的太阳晒得湿漉漉的林子里白气蒸腾,人仿佛呆在蒸笼里。湿漉漉的衣裤很快被太阳晒干了,头上、脸上的汗珠滴落到地上,发出“嗞嗞”的响声。蓝得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和绿得让人恶心的树让人头晕目眩。肚子“咕咕”响得厉害,胃里面剧烈地一松一紧。

  太阳终于西斜了,徐小曼感觉到愈发难受了,汗水已经流尽,如果不是求生的欲望那样强烈地支撑着她,她肯定早已虚脱过去。脑袋时而晕乎,时而清醒,晕乎时还好受一点,一旦清醒,便觉得如坐针毡。她的脸上、手背上和身体裸露出的地方被芭茅叶片上的小刺划破了无数道血痕,疼痛难忍。虽然有白益的照料,却仍然有蚂蟥趁白益打盹的空儿爬到她身上,吸食着她的鲜血。

  深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到5点来钟,四处便已是迷蒙一片。远处的莱昆,已经亮起了几粒灯火。这时,他俩看到一块很大的木板漂了下来。

  白益充满希望地叫道:“快,抓住那板子。”

  两人头顶水草,用蛙游的姿势游了过去。他们抓住木板后,才发现这是一块克钦人的门板,很可能是某一个山官老爷家的,因为木板上过黑色的油漆,还画着鸟兽的图案,吊着一个很大的铜环,普通的克钦人不可能享受这样的奢侈。

  离着大桥老远,他俩便屏住呼吸,把头埋进了水里。还好,等他们重新从水里钻出来,果真看见桥头的一个草棚下站立着日本士兵的身影。

  一弯月牙儿在如烟的薄云中款款浮游,若隐若现。

  夜色浓重了,两岸闪烁着的日军的篝火不时可见。空气中飘溢着好闻的带有焦煳味的松木的清香。遍地蛙声响起,山风裹带着山林中的寒气微微轻拂而过。

  身体疲累已极,徐小曼脑海中犹如起伏的汪洋……这是多么难忘的时光——炮火、硝烟、杀戮、流血、数不清的死尸,而只有她和白益,却能从死神的魔爪中逃脱出来!

  她那颗被血水浸泡洗涤过的心此时依然在胸腔里怦怦蹦跳,她不由悲哀地想起令她尊敬的齐学启副师长死了,自私可恶的蔡排副也死了,为他们带路的华侨大哥也死了,那么多远征军的官兵也死了……还有那么多在缅甸这块土地上神气了近百年的英国人也死了,他们为什么变成了一具具冤魂枯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得不可抵御的力量使人类轻易地退化为野兽?……啊,人啊!为什么不能像水一样温柔地相处?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严肃重大的问题。何况,她那狭小的胸腔,也承受不了这样一份重量!

  冷,真冷啊!……白益觉得浑身血液已经凝固,两条腿僵硬得失去任何感觉,仿佛已脱离开自己的身子,沉入冰冷黝黑的水底。那一弯月牙儿投下的光芒太微弱了,天地间一片朦胧。水面粼粼闪动着细碎、清晰而战抖的小波纹。一颗星,仿佛跳动了一下,在幽暗的天幕划出一道亮光,无声地滑向了岸边的山脊后面。唯有徐徐的风掠过起伏的波纹时发出的轻微啸声,让人依稀可闻……

  天色尚明的时候,他俩看见大批日军士兵在两岸嵯峨的山壁上、平坦的原野里、苍翠的树林中急急行军。他们不敢露出身子被日本人当靶子打,只有埋在水里,仅将脑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中国军人的浮尸不少,使他俩藏匿其间而未遭枪击。又是一个漫长难熬的白天,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才尝试着爬上门板,可是门板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他们只好将上半身趴在门板上,下半身仍浸泡在江水里,任其顺水漂流。……在江中漂了多久?漂了多远?眼下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他们全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太阳升起又落下,月牙儿又浮上了中天。徐小曼起初还能强撑起精神与白益说说话,可现在明显地不行了。牙齿磕磕地打颤,脸色灰白,双眸也失去了鲜活气,在苍白的月光下透出死鱼一般的颜色。

  脸对着脸,近在咫尺间,却长久的相视无言。

  “小曼……你……怎么样……还行吗?”白益费力地嗫嚅着。他的牙齿也抖得厉害。

  “行……我……还挺得住。”徐小曼强作坚毅地向他点点头。

  白益那静如深潭似的脑子里突然翻起一朵水花。他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吃力地抓着门板挪到徐小曼身边,把她的皮带也抽了下来。

  “你……干什么?”

  “别动……小曼,我把你捆在……门环上,你会……轻松一些。”白益把两根皮带系在一起,兜住徐小曼的上身,再把皮带固定在铜环上,这样,徐小曼的双手就不必死死抓住门板了。

  白益拴得很艰难,他觉得10个指头尖上全打进了铁钉,痛得钻心。但是,他还在安慰他的同伴:“小曼……能活下来就是一天大之喜,不要灰心,既然老天爷保佑了我们一次,那就一定会再次保佑我们。”说着话,白益又挪回到对面,以便保持门板的平衡。

  徐小曼呻吟道:“要是有一碗加了红油辣子的热汤,那多好啊!”

  白益踊跃地耸动着身子,两条手臂像捶衣棒似的在门板上敲击,提高声调说道:“小曼,打起精神来,我们既然已经战胜了死亡,就一定能够战胜饥饿与寒冷。”

  徐小曼看穿了白益的心思,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一阵过意不去。白益是想振奋自己,为她树立起一个榜样。

  “这场战争迟早会结束的,如果失败,我也就必然会追随我的父母妻儿一起离开这个人世。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取得胜利。”

  徐小曼心中猛地一揪:“白老师,我们已经算得是生死之交了,可你从来没对我讲过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妻儿全都不在人世了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消息,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死在日本人的手里。我们《中央日报》是和国府机关一起撤退的,先到汉口,再到重庆。可我的父母妻儿却留在了南京。历史书上说大人物在灾难发生之前,总会有点不祥的预感,这也恰恰证明,我不是一个大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平凡记者而已。”

  “啊,白老师,对不起,这样的话题太让你伤心了。”

  白益却摇摇头,继续说下去:“当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到汉口,我就清楚我的家人全完了。因为我的妻子不仅极其美丽,而且性格刚烈,疾恶如仇,她百分之二百是宁愿死,也决不能容忍日本鬼子玷污她的身体。而这些年来,我之所以还苟活于人世,就是因为我还能用我的笔,呼唤更多的中国人同日本人拼杀到底。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在支撑着我。小曼,我失去了全家,能活下去,你也一定能活。你一定要对未来充满希望,它会使你在任何困难面前永不消沉。”

  他们对视着沉默了。

  转过一道弯,岸上,又出现了一长串篝火。夜太黑,他们看不清是日本人还是中国军队,紧张地注视着河岸上的动静。士兵们围着篝火睡去了,偶尔可见几个游动的黑影。太远了,看不清楚……他们苟延残喘着,用僵硬的双腿蹬动河水,悄无声息地向河岸缓缓靠去。

  “日本人!”徐小曼突然看清了哨兵军帽后沿的驱蚊布条,赶紧叫道。

  他们立即掉转头,拼命地向河心游去。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使他们像被放了气的皮囊,顿时变得委颓不堪了。

  饥饿和寒冷如一对形影相随的魔鬼,联袂而至,又将他们死死攥住。

  再无声息,只有河水幽幽地流。

  “啊……我眼前怎么老是……晃动着……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影子?”

  徐小曼显然心枯力竭了,她的脸贴在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呢喃着。

  白益同样是奄奄一息了,他的头脑里一忽儿昏沉,一忽儿清醒……整个身体仿佛已被水融化,唯剩下一颗垂死的心在挣扎……篝火、月牙、星光,他一概看不见,眼中的世界黑如锅底。他想他是快死了……天知道这水流会把他们送到哪里,那位姓袁的华侨向导告诉他的地理知识使他知道?这条大龙河是迈立开江的一条支流,而迈立开江的下游就被改称为伊诺瓦底江了,可能还没漂到迈立开江,他和徐小曼已经变成了两具浮尸。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突然认识到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等他再一次从浑噩中醒来,西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朦胧的青光。

  一个身子撞到他的手臂上,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

  “小曼,徐小曼!”他诧异地喊道……我不是已经用皮带把小曼系在门环上了吗?她怎么会挪到我的身边来了?

  那人一声不吭,身子在水中浮荡隐现……一股强烈的臭味冲进他的鼻孔,啊,死尸!他吓坏了,赶紧用力把他推开。

  他的惶乱举动,徐小曼毫不知觉。

  “小曼,你——怎么了?”

  仍不理,徐小曼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歪搭在木板上。

  他懵了,慌忙挪过去,在徐小曼脸上拍了拍。

  徐小曼终于醒来了,脸仍贴在木板上,眼睛呆滞地瞪着他。

  “小曼,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我们已经离日本人很远很远了,马上就可以上岸。”

  徐小曼悲苦地摇了摇头,一绺黑发搭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说话吧,小曼,给我谈谈你的故事!”

  岸上传来一串喝声:“河里是啥子人,赶紧给老子浮过来!”

  话虽不中听,却是中国话!

  眼泪“哗”地滚出白益的眼眶,他嘶声狂叫:“小曼,你听见了吗?”

  徐小曼也骤然活了过来,她看见几十个提着各式武器的男子,大呼小叫着拥下河滩。

  他俩拼命叫喊起来:“救救我们!我们是中国人呐!”

  两名逃难者的脚很快触到了河底,他俩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向着岸上的人群奔去,拼命喊叫:“救救……我们!”还没到岸边,已经瘫倒在水中。

  河水“哗哗”响,几个男人冲进河里,将他俩架起来,扶到了岸上。

  这些男人面相凶悍,身上的穿着却比山中的土人进步不少,麻纱布做的密门扣无袖圆领短褂,有着明显的中式痕迹。手里的武器也十分先进,大都是现代的毛瑟枪和来复枪,也有驳壳枪,人人腰间还挎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缅刀。

  白益担心他们会伤害徐小曼,赶紧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说中国话?穿中国人的衣服?我们是被日本人打散了的中国远征军士兵,请帮帮我们。”

  为首的小头目一听说是中国远征军,态度变得和气了许多,说道:“我叫邱海,我们是弄滚寨的山军,这些天听见北面炮火打得凶,寨主派我们到这边来看看,碰见好些个逃难的人,都说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打败了。既然你们是败在了日本人手里,我们寨主一定会帮你们的。这样吧,就先到我们寨子去,把你们知道的情况,给我们寨主说说。”

  邱海马上吩咐弟兄们砍竹子扎滑竿,把两个在水里已经虚弱得没法动弹的人抬着上了路。又拿出随身带的干粮与火烤牛肉给他们吃。

  两人狼吞虎咽吃罢,躺在滑竿上上了路。山路奇险,但这些山军上上下下却矫捷如灵猴。徐小曼吃饱肚子,在滑竿上闪闪悠悠,恰似腾云驾雾一般舒坦,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日头已经西斜,竟是睡了几近一整天。不料,待她醒来,方知白益却是大不妙,一路下泻上吐,已经不省人事。

  徐小曼吓得要死,在这些和白益生死与共的日日夜夜里,每当危急关头,白益总是不顾自己危险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安全,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居然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一种大男人的责任与细致如微,她的内心,早已将白益视作了亲人一般,对他怀着强烈的感激和依赖之情。如今好不容易总算从日本人的枪炮刺刀下逃了出来,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

  徐小曼抱着白益,禁不住哀哀大哭起来。

  邱海道:“妹子,他还没落气,你哭个啥子?还不快些赶路,就算是他死了,抬回寨子,艾琪尔嬷嬷也能帮他起死回生的。”

  “弄滚寨有外国嬷嬷?”

  “有啊,那是外国来的活菩萨,药到病除,没她治不好的。”

  徐小曼赶紧哀求道:“各位大哥,麻烦你们走快一点,一定要救活这位先生!求求你们呐!”

  邱海问:“你这么着急,他是你啥子人?”

  徐小曼大声说:“你们看不出么?他是——我的男人!”

  一行人继续上路,健步如飞,在一条鸟鸣猴啼的狭长深谷中穿行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时分,山路突然在一堵挂满青藤的高岩前断了。

  徐小曼突然怔住……她听到了一种神奇的犹如天籁般的声音透过晨曦满天的天空悠悠袅袅地飘了过来……歌声,啊!那是赞美圣主的曼妙柔美的歌声,而且居然是用纯正的英语唱的,还有脚踏风琴的伴奏!

  白昼辉煌,

  照我行程;

  主是希望,

  景星光彩,

  长夜之中,

  欢慰我灵。

  徐小曼喜泪纵横地呢喃着:“啊……我听见了……那是……上帝的声音啊!”

  她放眼寻去,四处却只见苍山巍巍,疾风嗖嗖穿林,并无房屋与人影。

  徐小曼急问:“邱大哥,谁在唱歌?”

  邱海答道:“这是艾琪尔嬷嬷在教堂里教信徒们唱歌。”

  “教堂呢,我怎么一点也看不见?”

  汉子们“嘎嘎”笑了。

  邱海双手拢在嘴前,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

  顿时,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徐小曼惊奇地看到,眼前的绿色山岩缓缓移动起来,原来这是一道用藤萝巧妙伪装起来的巨大的木栅栏寨门。待他们进入后,全身披挂着藤萝的木栅栏门又在身后合上了。

  进得寨门,徐小曼恍然一惊,石块垒砌的堡寨、木架瓦顶的房屋、亭亭玉立的槟榔树、耸立在寨子里的尖顶屋上白色的十字架,渐次展现在他们眼前。顺着小溪,还有一条平坦的石板街面,恰似天上人间。

  这时,一大帮男男女女叫喊着向他们奔来。徐小曼看见,其间还有一位头扎三角黑巾,身披黑袍,碧眼金发,上了年纪的洋嬷嬷。

  一个梳着中分头,穿着中式蓝绸衫,丝带系腰的蓝绸长裤,脚踏一双在国内都已几乎绝迹的轻便朝阳鞋,手里拿着一把精致折扇,打扮与气质均透着浓浓中华古风的中年男人凑上前来,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京片子问她:

  “你们是什么人?”

  徐小曼泪流满面喜极欲狂地叫道:“中国人,我们是打了败仗的中国远征军战士。”

  中年人神情一震,马上吩咐:“快,把他们背到我家里去。”

  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令徐小曼大感惊奇,整座寨子犹如一座巨大坚固的堡垒,四周顺着山势建成的寨墙全用麻条石砌成,四面角楼高耸,街道纵横交错,房屋建筑与她在国内见过的那种保存完好的中国古老小镇几乎一致,却又分明具有各各不同的某种军事价值。连从争相拥出家门看稀奇的男女老少的口中冒出的,除了听不懂的克钦话,也有不少中国云南话。

  徐小曼和白益被背着进到一个有着高大精致门楼的宅第之中,院内杂花斑斓,修竹万竿,正中为二层木结构楼房,重叠的屋檐临空欲飞,歇山式屋顶透溢出中国传统大户人家的煌煌气派。进了客厅,徐小曼看见正墙上敬奉着一幅犹如古物般陈旧的炭精画像,画中之人头戴古时头盔,身披铠甲。下面还设着宽大的香案,案上摆放着各种祭物与紫铜和银子做成的精美烛台和器皿。

  洋嬷嬷已经顺道回教堂里提来了卫生箱,她伸手探了探白益的额头,又翻了翻眼皮,用中国话对手摇折扇的先生说道:“这位先生烧得很厉害,我得马上给他把烧退下去。”说罢,马上掏出注射器具、酒精消毒器、药水,熟练地给白益打了一针。

  徐小曼着急地问:“嬷嬷,他怎么样,严重吗?”

  “不,他发烧呕吐是因为身体过度疲劳虚弱,再加上久饿之后猛然暴食而引起的,我已经给他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马上会把烧给他退下来。这位先生的身体强壮得像一头牯牛,再好好在寨主家调养两天,就不会有事了。现在,我得回去和大家一起继续今天的晚祷了。”

  原来,刚才是徐小曼和白益的贸然闯入打断了教堂里的晚祷。洋嬷嬷和信徒们一走,客厅顿时便安静下来。

  不消片刻工夫,家人端上来晶莹玉润,带有甜味的羹汤,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乌色片状物。徐小曼也不知是何食物,双手接过大口吃下,粉嘟嘟的,还带点药味儿,碗还来不及放下便感到身上热力大增,精神骤添,整个人马上活了过来。随后,家人又给她送上来一杯热茶。

  盘尼西林犹如神药,白益很快也苏醒了,用汤勺慢慢地进食。

  饭后,两人支持不住连日来的折腾,又倒头便睡。这一睡,竟又睡了一天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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