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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曼玩笑中的一句假设,没想短短几天后就变成了现实。

  这天下午她正在拆阅自然来稿,一名报丁前来通知,让她马上到总编室去,总编正在等她。

  到了总编室,黄总编兴奋地告诉她,中宣部战时新闻管理处刚刚来电话通知,已经批准一批记者赴前线进行采访报道。《正气报》这次争取到两个名额,一个去湖北第5战区,另一个去缅甸战区。他决定了,徐小曼到缅甸,当天夜里就搭乘美军运输机,先飞昆明,再转机到梅苗。黄总编还说自同古大捷以来,民心大振,民众现在对缅甸战区、对中国远征军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战区,勉励她一定要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报馆写出几篇重头稿来,因为这次获准到缅甸战区的,只有她和《中央日报》的资深记者白益。

  “白益啊!”徐小曼惊喜得叫出了声,那是她从未谋面的一个精神偶像。

  登机时间是夜里10点,9点不到,徐小曼就带着装满换洗衣物和照相器材的背包,按照通知赶到都邮街美军俱乐部,与白益和一位专门送他俩登机的驻华美军顾问团的上尉军官会合。徐小曼过去读过白益太多大气磅礴的时评文章,凭着老道的文笔与深邃的思想,她估计这位大牌记者的年龄不会太轻,如今见了面才知道没错,白益那模样,面色红润光洁,估摸不到40岁,单看头发,则像个七八十岁的高龄老人了,灯光下只见满头银丝灿灿,竟无一根杂毛。

  徐小曼暗暗想,此君可能属于先天性内分泌失调的那种“少白头”。

  而且,第一次见面白益给她的印象并不太佳,她出自肺腑地说了那么多恭维话,可白益却淡淡地应酬了两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弄得她很有些冷落感。倒是那位美军上尉和司机不错,见了她全像服用了兴奋剂,争着抢着向她说好话献殷勤。

  星星跟着月亮走,沾美国人的光,徐小曼和白益一路上极其顺利,4月15日下午4点钟左右,他俩搭乘的一架美军运输机,降落在了缅甸北部的梅苗机场。

  古老的梅苗静静地躺卧在曼德勒以东群山环抱的一块平原上,从曼德勒市区沿着中缅公路驱车来此有两小时车程。海拔2000米的梅苗土壤肥沃,气候凉爽宜人。英国人对这座小镇情有独钟,不论是达官显贵甚或是英国女王,都将梅苗视为度假避暑首选之地。街道上穿梭着英国殖民时期留存下来的复古马车,斑驳的油漆下是掩饰不住岁月的痕迹。

  一辆军用吉普车把他俩送到了城里的远征军长官部政治部,一位姓马的中校科长接待了他们,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战局后,就安排他们住进了一家华侨开的酒店。酒店取名“逸园”,靠着大街,以竹篱相隔,院里繁花似锦,绿树蓊郁,几栋木楼,落在一泓碧水盈盈的湖边。湖边还散立着不少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摆放着不少竹桌竹几。

  马科长对祖国来的记者格外热情,亲自开车把他们送到了酒店门口,告辞时说:“二位路上辛苦了,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至于到哪一个战场采访,我们先了解一下前线的情况,明天上午我再来通知你们。”

  徐小曼赶紧向他打听:“马科长,你知道徐小冬么?他是我哥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能马上找到他么?”

  马科长叫了起来:“你是徐队长的妹妹呀,我们长官部的人谁不知道徐队长啊?可他现在不在梅苗,昨天一大早就跟着史迪威参谋长到第5军军部视察去了。”

  “第5军军部在哪里呀?离梅苗远吗?”

  “在梅克提拉,原本不太远,可是现在的公路都被坦克压坏了,难走得很。你就安心在梅苗等一下吧,没准今天他们就会回来了。”

  马科长刚一离去,徐小曼就对白益说:“白老师,不出去走走么?听马科长说,这梅苗可是缅北的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风景美得像天堂哩。”

  白益那一对躲在深度眼镜后面的眼珠子黯淡无光,慢吞吞地说:“你去转吧,我好像有点晕机,想睡一觉。”

  “还大牌记者哩,一点情趣也没有。”有着得天独厚优势的徐小曼再次遭到这个男人的冷遇,心里很不舒服。她到房间里洗完澡,换了套宽松的衣裳,连乳罩也没戴,用手绢把满头刚洗过的头发扎在脑后,独自出了酒店。

  徐小曼觉得这座被英国人经营近百年的小镇不仅美丽而且优雅,深得她的喜爱。

  婆娑的椰树、槟榔树、古老的高脚木屋、强烈的阳光,只有童话书上才有的东西,现在全都出现在了眼前。街道两侧大都是缅甸式的柚木搭建的精致小木楼,仿佛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水井,水井旁边都有一个水池,装着满满的水,明澈而清凉。她一路走来,到处都有潺潺溪流,清澈见底,小鱼游来游去,溪边还散缀着杂色斑斓的花草。头上包着白帕的男人,脸上涂抹着厚厚白粉的女人、孩子不时可见,他们对身着异国服装的小曼禁不住频频投来异样好奇的目光。出了不大的镇子,则有一幢幢英式别墅从层层墨绿中忽隐忽现,有的是英国人留下的,有的则是其他富裕之家模仿英式风格的建筑的,强烈的异国风情调和在这个古朴的山间小镇,竟丝毫不觉突兀。

  由于中国远征军长官部驻在此地,英军总司令部和英国殖民者扶持的缅甸傀儡政府机构此时也正由曼德勒往这里转移,梅苗的公路上大大小小的军车不断,街面上军人也明显比老百姓多。店铺门前,不少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们也很忙碌,看上去有些异样的热闹劲。

  徐小曼很快便发现在这样的街道上独自穿行愈发显得招摇,看她的眼光太多,不但男人看,女人也看,而在军人中间的回头率则更高。尤其是那些驾着吉普车飞驰而过的英美两国的军官,不仅冲着她大喊“哈罗”,还频频向她抛飞吻。

  梅苗不大,没多少工夫便逛完了,这时夕阳已快垂到山巅,西边的天际一片通红。徐小曼正准备回酒店,一辆军用吉普军从她身边驰过,到了前面二三十米处,却猛地一个掉头,又冲着她倒了回来。

  “小曼,哎呀,徐小曼,我的天,还真是你呀!”驾车的军官冲着她惊喜大叫。

  “程嘉陵!”他乡遇故知,徐小曼也高兴不已。

  程嘉陵把车一个急刹,激动得直叫:“我还以为看花了眼哩,没想真的是你!呃,小曼,你不好好呆在重庆城,怎么跑到这天远地远的缅甸战场上来了?”

  徐小曼一脸得意地说:“我现在是《正气报》的外勤记者,报馆派我来采写战地报道呀。”

  程嘉陵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徐小曼:“不简单,不简单!都当上《正气报》的大记者了,真是士别三日,须当刮目相看呐。”

  “莫挖苦我了,我算啥大记者哟?刚去几天,连一个字还没发表过哩。呃,不过,和我一起来的那人倒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记者。”

  “你说的是哪个?”

  “如雷贯耳的白益呀!你敢跟我说你从来就没有读过他的文章?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白益这个名字?”

  “不知道白益还算是中国人呐!”程嘉陵呼地从驾驶座上站了起来,挺着胸膛,不知是全身戎装的原因或是战地生活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徐小曼注意到他那清秀的眸子里竟然透射出一股过去从未见过的英武之气,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青峰高声朗诵起来,“‘重庆戴上了伟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国人注视着她,所有的中国人向往着她,这是我们无可后退的堡垒,这是我们的耶路撒冷’,听听,怎么样?白益的雄文,我不但读过,精彩的段落还能背下来哩。哦,白益现在在哪里,给我引荐引荐,让我先睹为快。”

  “这一路上不是汽车就是飞机,好像把他脑壳颠晕了,刚一住进酒店就忙着睡觉。呃,你慌啥子嘛?这都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先入为主,后到是客,莫非你没打算请你的重庆老乡徐小曼,还有你崇拜的白益老师好好吃一顿么?”

  “这还消说,当然是我做东了。今晚,一定让你们尝常最好的缅甸风味。呃,就去‘逸园’吧,那中国老板娘的菜做得好得很,听说战前缅甸的高官显贵们都经常光顾哩。”

  “嗨,我和白益就住在这家酒店呐。”

  “请吧,我的重庆老乡。”程嘉陵做了个优雅的西式手势,等徐小曼坐到旁边,他一踩油门,向着酒店驶去。

  这一晚,程嘉陵唯恐徐小曼和他十分尊敬的白益消受得不舒服,让中国女老板不要考虑价钱,凡是稀罕味美的菜肴统统端上桌来。咖喱烤鹿肉、咖喱烤野鸡、咖喱烧牛肉,几乎无咖喱不成菜。

  白益以前在夏威夷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全面抗战爆发后才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迫不及待回国来的。平生从未到过东南亚,连着尝了几道菜,惊奇地问:“我在书上看到全世界只有印度人最喜欢用咖喱做菜,没想这缅甸菜,咖喱也用得这样多,还放得这样重。”

  程嘉陵说:“英国人统治缅甸后,把印度文化全面搬了过来,现在除了掸邦一些边远山区,城里已经很难吃到正宗的缅甸菜了。”

  徐小曼蛮有兴趣地说:“我对咖喱汁倒是情有独钟,你们没觉得这味儿很特别么?浓香滑顺,辣口不辣心,而且还有一种很浓的花生香味和特别的茴香味。”

  程嘉陵和徐小曼轮流给白益敬酒,酒是家酿的棕榈酒,喝起爽口,后劲不小。两位年轻人也不知白益酒量几何,你方干罢我登场,轮着向他们崇拜的心中偶像表示敬意。白益呢?见两位年轻人如此客气恭敬,也不便让人扫兴,硬着脑袋来者不拒,菜还未上完,他就“哧溜”一下滑到了地板上。

  程嘉陵和徐小曼赶紧将他扶起来,连叫几声,毫无回应,只好把他架回卧室休息。

  吃罢饭,两人来到湖畔竹椅上坐下。环境优美,生意也不错,徐小曼注意到,顾客大都是美英两国的军官,几乎所有的军官都带着女朋友。徐小曼注意到程嘉陵和他们混得很熟,不少人都在和他打招呼。

  “嘿,程先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漂亮的女朋友吗?”一位娇小玲珑、满头金发的英国姑娘走了过来。

  “哦,丹妮,这是徐小曼,中国一家很有名的报纸派到缅甸来的战地记者。她是我的重庆老乡。”

  丹妮伸出手来:“您好,欢迎你到梅苗来。”

  徐小曼和丹妮握了握手,她注意到这个名叫丹妮的异国少女微笑起来甜甜的,带着一种小女孩子还没有褪尽的稚气。她的皮肤像奶酪般的雪白,眼睛像湖水一样蔚蓝,小曼猜到她应该是混血姑娘。丹妮左胸上别着一朵独粒绿宝石镶嵌的胸花,宝石足足有鸽蛋大,在灿烂晚霞的映射下闪耀出一束令人瞩目的光芒,显得不同寻常。

  丹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能够结识这位漂亮的中国小姐,十分荣幸。”

  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真诚笑脸,纯洁得仿佛一朵带露的百合,徐小曼不由生出一种姐姐对妹妹的怜爱之情,回了她一个微笑。

  丹妮离去后,程嘉陵对徐小曼说:“丹妮的父亲是个成功的英国商人,在印度和缅甸都非常有名,还是缅甸的玉石大王,曼德勒商会的主席。我们军委会驻缅参谋团,就租用的她家的别墅。”

  程嘉陵给徐小曼点了一杯咖啡,给自己要了一杯来自云南的下关沱茶。

  这时候,程嘉陵才有勇气开口问徐小曼:“萧玉现在怎样了?你和她亲如姐妹,一定知道她的情况。”

  “萧玉么?现在已经是‘战干团’的一名女学兵了。嗯,”徐小曼鼻孔一哼,“见面都半天了,你也没问过她一句,我还以为你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哩。”

  “哪能呢?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会忘了她呀。”

  “你猜我现在心里咋个想你?”徐小曼认真地问道。

  “咋个想?”

  “想你程嘉陵,自小就被人叫做‘假姑娘’,遇到点难事就流马尿水水,比女孩儿还不如,想不到关键时刻,你居然能尽显英雄本色,倒还真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程嘉陵脸红筋涨地搔搔脸蛋说:“我窝囊了二十几年,男人女人全都看不起我。现在萧玉的心已经被高军武夺走了,在感情世界里,我是个万念俱灰的彻底的失败者。小曼,我知道你是个性格泼辣爽快的姑娘,也不怕你笑话我,从我醒事以来,就一直陷在天生的这种痛苦之中,为了让自己显得男人一些,我尝试过粗着嗓子说话,没用,别人还是叫我‘假姑娘’。十五六岁时,看到男同学开始长胡子,我的下巴却光溜溜地寸草不生,听人说每天坚持用一种叫紫云参的中药擦抹,就能生出胡子,我一直悄悄擦了半年,依然一根胡子也没长出来。我自卑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萧玉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像一声惊雷把我震醒了……”

  “我在场,我晓得。‘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么?”

  “对!这句话像火一样时刻烧着我,我不信我这股天生的女人味儿就改不掉,中国不有‘脱胎换骨’这样一句成语么?要脱尽身上的女人味,增我男人的阳刚之气,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上战场,血火刀剑,出生入死,就是唯一的灵丹妙药。所以,当丹尼斯武官告诉我,他们决定在仰光创建一支华侨志愿队来对抗日本人的便衣队时,我坚决地要求参加。在仰光,你哥哥是华侨志愿队的队长,我是副队长,我们在一起杀了100多个日本鬼子,还打死了日军的星光少佐。我向日本人的脑膛上开过枪,还开着装甲车从他们身上碾过。也就在那样的时刻,我感到长期像山一样压在我心上的自卑和痛苦,轰然倒塌了。”

  徐小曼圆睁丽目,瞪着程嘉陵说:“程嘉陵,你信任我,拿我当朋友,什么话都对我讲,我要还虚情假意地给你说些让你听着顺耳的话,也对不住你。实话说吧,我过去就看不起你身上的这股子女人味,不但支持而且积极鼓动萧玉离你远一些。可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程嘉陵,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4月16日,徐小曼和白益正吃早餐,马科长匆匆来了,给二人带来了两套军装和两支手枪。告诉两名记者,政治部已经研究了,同意他俩到中国远征军的任何一处防区去采访。叮嘱他俩,日本人和缅奸活动很猖獗,一定要提高警惕。末了还关心地说:“你们会打枪吗?要不会,到了车上就来个临阵磨枪,现炒现卖吧。”

  白益把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不好意思说:“我从来没有摸过这玩意儿。”

  徐小曼却喜出望外:“我会打枪,学校军训时我学过。什么实弹射击、战地救护,防空防毒气,没我徐小曼不会的。”

  马科长说:“那你就帮帮白老师好了。你们收拾一下,马上准备出发。”

  白益说:“我们对战区的情况不了解,既然到战场上来了,就只有一个意思,哪里仗打得厉害,我和徐小曼就到哪里去。”

  马科长说:“现在前线情况不太好,由于英军在没有通知我军的情况下,突然从西线撤出,我军筹划已久的一个重大的战役计划被迫放弃,各支原拟投入作战的部队正在向后转进,有的已经赶到新的防区,有的尚在行军途中……”

  徐小曼蓦地感到有些紧张,说:“马科长,戴安澜将军的第200师现在到了哪里,我和白老师想赶到这支英雄的部队里去。”

  马科长毫不犹豫:“没问题,第5军是国军的精锐之师,200师又是这支精锐之师的绝对主力,战功累累,在同古打得也非常惨烈,你们应当多向全国人民宣传宣传他们。他们已经到达棠吉一带。你们准备一下,把需要的东西提到酒店门口,我马上回长官部,10分钟后安排人车前来护送你们上去。”

  兵贵神速,只过了五六分钟,送他们的人和车就到了。除了一辆装着二十几名全副武装士兵的美制道奇十轮大卡车,竟然还有一辆小巧精致的德制Sdkfz222“毫须”式装甲运兵车!

  车在酒店门前停下,装甲车的天门盖忽地打开了,一个戴着装甲兵头盔与方形护目镜的脑袋探出来向他俩脆生脆气地喊道:“白老师、徐小曼,你们上卡车驾驶室,我在前面为你们开道保驾。”

  徐小曼大叫:“程嘉陵,是你呀!”

  车出梅苗,奔驰在通往曼德勒的公路上。路面原本铺过柏油,但早已经被履带和车轮碾压得一塌糊涂,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得就像台风来时坐在海船上一样。迎面而来的汽车不少,清一色的军车,不是装着遗体和伤员,就是运送弹药给养后返回后方的空车。

  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出行时有这么多正规军保护,颇有些自豪感,但是这种自豪并没能在她身上维持多久。他们在曼德勒吃过午饭,然后沿着路况已经好得多的曼仰公路,继续向南前进。刚驰过一个叫做皎克西的小镇不久,死神的阴影骤然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由于大卡车和装甲车行驰时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徐小曼根本就没听见天上飞机的轰鸣。直到车上的士兵拍着驾驶室的顶板大叫“停车!快停车!敌人的飞机来啦!”她才知道大事不好。

  驾驶员一个急刹,冲白益和徐小曼吼道:“快下车,朝有林子的地方跑!”

  白益赶紧将车门打开,跳了下去。此时,卡车上的士兵也纷纷往车下跳。

  白益仓促往四下一看,他们正处在一大块平坝之中,离得最近的山林,至少也在千米以外。

  “记者,你们快往池塘边跑,趴到塘坎下去!”士兵大声向他俩喊叫。

  徐小曼憧憬的那种战场刺激与浪漫不翼而飞,此刻唯有强烈的恐惧塞满了她的身心。

  她和白益向着50米开外的一口池塘拼命跑过去,没跑出几步,爆豆子般的枪声已经骤然响起。紧跟着,又是一连串更为剧烈的爆响,仿佛连大地都被震裂了。炸弹爆炸时产生的剧烈冲击波裹着灼人的热浪,将他二人猛然掀倒在地。

  “徐小曼!徐小曼!你还活着吗?”白益用惊吓得变了样的声音狂喊。

  “白老师,我没事。”

  徐小曼看到白益正趴在地上四下摸索他的眼镜,她看见了,跑过去把眼镜捡起来,递到白益手里。

  这时,他俩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乘坐的大卡车,已经成了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球,驾驶员头朝下挂在已经打开的车门处,花花绿绿的肚肠挂在了地上。士兵们全在坝子上散开,不少人仰躺在地上对空射击,有的干脆就站着开枪。飞机只有两架,向着地面来回投掷炸弹、俯冲扫射,每一次当空掠过,巨大的爆炸声中,便有残肢断臂鲜血肠肚挟裹着泥土四下飞溅。

  公路上“嗒嗒嗒嗒”的枪声一直不断,那是程嘉陵!他站在天门盖处,旋转着机关枪,向着飞机射出一串串子弹。

  徐小曼眸子里突然涌出了泪水,狂喊道:“程嘉陵——杀死这些狗杂种!”

  白益也兴奋了,激动地掏出手枪:“小曼,快教教我,这枪怎么放?”

  “白老师,没用的,手枪的射程只有100米左右,够不着他们……啊,打中啦——”徐小曼一声狂叫。

  田坝上也突然响起了欢呼。

  那是程嘉陵干的。一架飞机冒出了滚滚黑烟,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似在天上乱窜,窜了一段,然后直直地朝着田坝砸了下来。触地时一声爆响,腾起冲天大火。

  剩下的敌机一看不妙,扭头便逃,天地间霎时归于宁静。

  徐小曼冲到装甲车前,大喊道:“程嘉陵,好样的,你太伟大了!我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写一篇重头文章,让全中国民众都知道你。”

  程嘉陵一手扶着机关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个表示胜利的“V”形手势,冲徐小曼摇了摇。

  护送两名记者的士兵死了6个,伤了3个,担任这支临时护送队队长的程嘉陵指挥大家就地挖坑,把死者掩埋了,伤者则请过路车捎到后方野战医院去。

  忙完这一切,大家还得继续往前走。可汽车没有了,离下一个设有兵站的大镇子塔泽还有三四十公里,棠吉就更远了。没办法,程嘉陵只好让白益和徐小曼坐在装甲车的车身上,其余的士兵,则跟在装甲车后面步行。这一厢刚刚出发,一小队国军士兵从远处的林子里飞奔过来。

  一个瘦得像根灯竿似的中尉军官大声赞道:“弟兄们干得漂亮呀,刚才我们都看见你们把鬼子的飞机打下来了,也算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程嘉陵对他那一口川腔大感兴趣:“弟兄们是哪支部队的?”

  中尉军官见问话人是位少校,也是一口川腔,便上前敬了个军礼回道:“兄弟是第5军军部特务大队小队长黄华云。我们么?眼下都搞不清楚归哪支部队了。本来嘛,我们是杜军长身边的一支直属部队,出国前被杜军长拨去加强戴师长的200师。在同古打了十几天,撤退时我们特务大队留下来打掩护,就和200师走散了。刚走到皎克西就碰上孙立人师长手下的113团团长刘放吾下面的人,又和新38师的人裹在了一起。刚才听到这边枪炮打得厉害,我们大队长才派我过来看看的。”

  程嘉陵冲徐小曼叫道:“小曼,听见了么?第5军特务大队,就是高军武所在的部队。”

  徐小曼赶紧问那中尉:“嗨,高军武还好么?”

  “你认识我们高中队长啊?好,他还活鲜鲜的。”

  白益也高兴地嚷了起来:“这支部队,不就是前两年在第5战区奇袭日军机场,抢回张自忠将军忠骸的英雄部队吗?”

  麻哥得意地说:“嘿,你这位眼镜老兄对我们特务大队倒是知根知底的噫。”

  白益说:“我和邵大队长、高中队长算是老朋友了,我当初参加第三厅慰问团,到第5战区采访过他俩。”

  程嘉陵又问:“黄队长,113团离这里有多远?”

  麻哥回道:“不远,也就七八来里地吧。”

  “好!”程嘉陵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到113团去,向刘团长要辆车,再去棠吉。”

  到了113团团部,程嘉陵一个电话打出去,没过10分钟,高军武就驾着辆吉普车和邵青阳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彼此一见面,都亲热得不行。就连程嘉陵和高军武,也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早将往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邵青阳热情地对白益说:“白老师,我们当初在5战区初次见面,现在又在缅甸战场上碰了头,实在是缘分。你们何必去200师,就和我们呆在一起好了,把我们好好宣传一下,我保证你和小曼一定能在我们特务大队写出最好的文章来。”

  高军武也说:“对呀,就留在我们特务大队吧。现在日本人进攻得很厉害,战场情况瞬息万变,眼下200师是否还在棠吉也未可知。再说,我们特务大队的作战特点神出鬼没,惊心动魄的故事多的是,也不缺你们写的。”

  徐小曼显然更愿意和高军武、邵青阳呆在一起,但考虑到临时变更采访对象,最好还是请白益拿主意,于是转脸征求白益的意见:“白老师,你说呢?”

  白益分明从徐小曼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意思,痛快说道:“反正我俩的任务就是到缅甸来宣传抗日将士,那就留下来吧。”

  高军武、古良、龙鸣剑对白益的崇敬非同一般,当初他们皆是从收音机里偷听了白益的文章,才萌发出到大后方投军报国的想法。如今人生道路上的导引者就在眼前,怎不能让他们高兴万分?高军武想得更宽泛一些,他向邵青阳建议,既然大记者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特务大队,那就请他给官兵们作个报告,讲讲当前全国抗战的形势和战况,给大家鼓鼓士气。

  白益也干脆,邵青阳开口一请,他便痛快答应下来。

  汽车到了驻地,邵青阳一声令下,剩下的400余名官兵精神抖擞,列队欢迎大记者的到来。这样的阵势弄得白益和跟着沾光的徐小曼也有些不自然,僵硬地挥动着手臂,脸上的笑,也极不自然。数百名男人中就只有她一个大姑娘,她觉得自己如同沙漠里的小百合花一样黏人的眼球。面对席地而坐的官兵,白益嘴巴一张,真是口若悬河,激情似火,鼓动得官兵们人人坚信打败日兵,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白益大声说道:“日本人迷信武力,以为强权就是公理,胜过一切,认为武力侵略,可以威吓我们,屈服我们。要知道强权固可侥幸一时,可是一味蛮横无理,欺人太甚,其结果没有不失败的。拿破仑的末日,德国人在一战中的一蹶不振,难道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因此我们必须拿我们的血肉,抵抗侵略,争取自由独立,但是抗战必须坚持到底,一步不能松,不怕敌人的飞机大炮,不受敌人的欺骗,不落敌人佯示妥协的圈套。这样的熬持下去,最后胜利,必然属于我们的!”

  “日本人视中国为殖民地,把他们当作主人看待,在他们的国内,随时公开讨论征服中国,统治华北,整理东四省的问题。在事实上所表现的,是掠夺财产,侮辱妇女,毁灭城市,虐杀无辜平民,面对这样的强盗,我们除了拼死抗战外,别无途径!而两年来你们这些民族勇士亲身经历的一场场激战、血战、大战,不已经证明了伟大的中华民国愈战愈强吗?开战时,敌人要对我‘不战而屈’,继后‘速战速决’,后来又拿‘百年战争’来威吓,到现在则已是‘以战养战’,利用汪精卫一班卖国贼了。日本人的对华策略为什么一变再变,那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千千万万的中华勇士教训了他们,粉碎了日寇的狼子野心!”

  掌声经久不息,还伴着中华勇士盈满眼眶的热泪。

  徐小曼痴痴地注视着站立在战士们面前的白益,疾猛的山风拂起他满头蓬乱的白色长发,那火烫的语言、有力的手势、坚毅的神情,有着硬峭线条的面容,都让她怦然心动。就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她眼中的一介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骁勇的战士!

  当天晚上,邵青阳、高军武在驻地盛宴款待两名国内大报的记者与程嘉陵。旧友新朋,皆与重庆有缘,谈起大家熟悉的重庆时期的生活,不禁喟然兴叹,世事的无定,虽神明也不可测。

  让高军武最为惊喜的是徐小曼带给他的消息:萧玉也参加了“战干团”,成为了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抗日战士。而且,她一直深深地挂欠着他……

  就在大家龙门阵摆得起劲时,孙立人师长签发的作战命令下来了:113团与特务大队立即出发,开往仁安羌营救被围的英国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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