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的故事-I

艺术之生活、生活之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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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的故事-I

 

甘一飞

 

此件大学四年级时的水墨写生看上去还算有笔有墨,潇洒自如。画中人是在云南采风时在某地一集市上卖绣品的少数民族美女。

 

当年速写本从不离身,一有空提笔就画,当知青时(七十年代)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用自己手工制作的速写本画了近十多本。每逢赶集必去镇上茶舘,花五分钱泡上一碗三花茶,就开始动笔。那里的茶客多为当地农民,很愿意当模特,我见人就画,因画得快且形准,很被他们欣赏。因此结了不少善缘。茶馆老板娘的孩子也在本地下乡,算是知青家属,对我这位知青娃娃非常友善。我的画在农民中颇受欢迎,也因此成了镇里的“小巷名流”。多次被农民请到家中,为他们家老人画像。不仅蹭了饭,还得了不少蔬果礼物。当然,为了操练手艺,我也从来没有计较有无报酬。

 

知青年代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春节,必经之道是在资阳和资中之间的顺河场火车站。从那里乘半天火车回自贡。在火车站候车室等车时,习惯性地掏出速写本给一个乘客画起了肖像。等车的人不少,大都成了我的观众,或潜在的模特。见我画得不错,就有不少人排着队让我画。开始时免费,见来人多了,就开始收费。画一幅两元,以为可以减缓节奏,结果并没有减少人们被画的热情。要知道,当时在我下乡的农村,干活的主劳力一天挣十公分,才一毛钱不到,两元钱可不是小数目,或许是快过节时人们兜里有些余钱,或是因为爱美,或渴望被关注和表达的人类天性,被画者为此并不在意花钱。我在那候车室画了一个多小时,就挣了近二十多元钱。结果忘乎所以,差点把火车误掉。

 

第一次靠手艺挣了这笔“巨款”,私下暗忖:“干脆日后去跑江湖卖艺算了,总比回乡下卖苦力,还看队干部们脸色的日子好过”。但次年返乡之后,随即被招安,当了民办教师,才断了“上梁山”、跑江湖的念头。

 

我的写生活动大都是些愉快的经历,但也不排除有不太顺利的遭遇。一次弄出的乌龙,颇具戏剧性。那是我因一次风景写生,被当成匪谍捉去了公安局派出所,差点身陷囹圄。

 

事发当年,我刚从农村返城不久(1976),我回城后,估计是我有下乡时当过民办教师的资质,又被安排去了一个自贡边远地区的乡村小学,继续教书。虽然这次是有国家编制的“公办”教师职位,月薪二十八,但仍然人穷志短、连女朋友都找不到,课余时的兴趣除了当书虫、找书读外,就是画画。这段时间内,画艺却有长足大进,参加了不少省市级的美朮作品展,还一度被市群艺馆抽调去部队写生创作,在川南地区混出了些小名气。

 

一日得闲,我带上画具到了离学校较近的一个小镇,那时文革还没结束,镇里到处都有戴红袖章的民兵(犹如今天的城管)巡查。我在小镇街上发现了一个庙宇式的建筑很养眼、入画。于是在街边摆开架式,开始对景写生。那张水粉风景画得比较顺手。估计,在当地我的艺术活动极为罕见,围观人也愈来愈多。人群中有人还发出由衷的赞叹,给了我不少的鼓励。我当时画得十分投入,手舞足蹈,一派“大师”风度,动作不小,全然没有注意到围观者中已混入几位戴红?章的民兵。我也不知道他们已进入了几级警戒状态,还是准备给我的画作喝采。刚画完,正当我自鸣得意,享受作品完成的喜悦之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位戴着“群众专政”红袖章的民兵壮汉,一把扭住我,且在现场当众猛吼:“抓特务”。另外几位民兵也冲到我面前,将我的画作和画具一并收缴,算是“人赃俱获”。现场画风陡转、风云突变。

 

壮汉连同其他几位民兵一路推搡,把我扭送去了当地公安机关的派出所。扭送途中,观者如涌。一时间,这个平时十分宁静的小镇, 突然象打了鸡血般地燥动了起来,好像真的抓到了匪谍。到了派出所,抓我的壮汉向警员报告说我偷画了国家重要机关(当地粮站),作案工具和证物俱全,必须严查是否是美帝、苏修或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派出所内,幸好这个派出所的所长还是有些文化和见识,问明了情况,又看了我的作品后,当即一边表扬了民兵们的革命警惕性,一边让我收拾东西走人。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捉匪特的闹剧,才算落下帷幕。

 

那群红?章民兵的革命警惕性实在太高,报告给警察时绘声绘色地说我:“贼眉贼眼地看一眼、画上两笔,有时还眯眼,动作好日怪(四川话,是行为乖张、诡异之意),不是匪谍是什么......”。

 

出了这件写生事故之后,我这位艺术匪谍很有些后怕。虽然在扭送警所的过程中没受什么严重的皮肉之苦,但也被暴力推搡的感觉和经历似乎很不愉快,如果下次再遇上这种事,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于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为防后患,我立马去了市文化馆(当时叫群众艺术馆),让管美术的领导赖修儒先生开了一张专门的证明,证明云:“XXX人是市文化館特选美术工作者,会有写生釆风活动,请有关单位支持...... 云云”。

 

唉,在一个文化都没有的年代,还要继续革文化的命,其结局可想而知。这次如此荒唐的遭遇,让人们不得不深思:除了扫除文盲、艺术的扫盲工作,恐怕也刻不容缓……。

 

近年国内有不少体制内外走穴性质的写生活动,写生好像又火起来了,还成立了不少的协会、组织、社团,其中有一个叫“写生中国”的组织,我有几位学生在其中身居高位,任秘书长、副主席之类。我虽未参加任何组织,但在近年来的写生活动风行之前,我也策划和参加过不少的展览带写生的活动。最早的一次大约是在2010年前后,得好友家鸿兄支持,我在四川西昌策划一个名为“燃点”当代艺术项目,其中就是由当代艺术邀请展和采风写生活动两部分组成。此“燃点”项目到今天已进行了十次。参加活动的艺术家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作品也由西昌的火把广场艺术展厅展到了成都的蓝顶美术舘。不少国内顶级批评家,如栗宪庭、吴鸿、廖雯……,美国批评家沈揆一、安雅兰(Julia Andrews)……., 与特邀的艺术家如陈丹青、何多岺、高小华、秦明、庞茂堒……等大腕们都参加了我策划的“燃点”艺术项目。2010年的首次写生采风就选在凉山州各重要区域如西昌、泸姑湖、布拖县等地。艺术家们画了不少好画,也在中国西南地区引开了一阵阵艺术旋风。

 

约在2015年前后,我参加了一次由四川美院教授们组织的写生活动,算是我第一次作为艺术家身份参加的活动。写生地点是在成都近郊的大邑县和西岭雪山等地。这一“走穴”的活动,由大邑县政府和一家当地民营企业买单。参加活动艺术家写生作品中选出一件由主办方收藏,所有费用由主办方负责。参加者是川美的一帮写生高手,如翁凯旋、张杰、李东鸣、罗晓航、朱德富……等人。和他们画了一周左右的风景,学了不少东西。

我因在美国多年,作画的方式有了很大的改变,几乎很少再提笔画风景,武功几乎废掉。这次重操旧业,手上的活儿无比生疏,因此,我的写生画得很????顺手。但与自然直接的接触,用眼用脑,再用手、将自己的感受呈现于画布,感觉还是不错,再加上接待方高规格接待,比一般踏青旅游之类活动要高级很多。

 

我在国内最后一次的写生活动应该是在2017年前后,我在四川西昌策划了一个题为“艺无界 - 中、美、俄三国艺术行动”的写生创作活动,为期一月。中方多是国内艺术高校教授、俄方的艺术家也来自莫斯科的苏里科夫美术学院的老师,美方有我校美术系系主任,还有其它美国艺术高校的教授。那次写生战线拉得较长,先去了云南丽江、大理,后回到西昌整理创作,完成的作品次年展出。

 

中美俄艺术家的“三国演义”被证明很成功,这种成功当然与当时宽松的政治文化语境直接相关。客观的评价,苏里科夫美术学院的教授们的文化艺术素养层次不低。不仅画得不错,还能歌善舞。三国艺术家们除了一起享受画画的愉悦,还能一起哼唱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的俄国民歌。可见,艺术是人类能共享、共情人性精神的最佳方式。我历来都是“宁做爱、勿做战”(Make love, not war)口号的篤信者,因为艺术可以是文明进步的力量,而非战争。多年不见,希望这些俄国艺术家们没有陷入这次的战争灾难就好。

 

依我看来,写生不仅可以作为收集素材,训练手眼和思考判断的能力,更能在与描绘对象的直接地对话中,碰出些诸如灵感之类的思想火花,让艺术贴进生活、贴近本心。

 

2023年3月 于马里兰静湾

 

后记:

作为曾经“艺术匪谍” 的我,后来总算修正成正果,从事自己酷爱的视觉艺术,在中美高校执教N年,也名正言顺地画了不少的写生,再也不怕被红袖章民兵捉去警所。如下是给学生课堂的部分示范习作,应该是我继续“作案”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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