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半辈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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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姥姥的原话,自打下轿那天起,她就没看上我姥爷。据她说揭盖头那一刻,全村看热闹的都倒吸了一口气。好半天听到其中一个女人感叹,这媳妇嫁到这家,可惜了。我姥姥是要什么有什么,炕上的针线活儿,灶台上的,地里的活儿,就没有她拿不起来的,人又这么漂亮,所有这些都成了她的原罪。过门儿不到三个月就挨了顿好的,那次给她揍的,躺在炕上七八天下不了床,直到最后一次挨打,她都七十八了。其实我姥爷特别喜欢她。

成亲后好几年他不敢相信这么大的馅饼会掉在他嘴里。他是多么害怕这漂亮的媳妇看不上他,他是多么自卑。而我姥姥正如他所担忧的,这一辈子都没看上他。我从没见过姥姥对姥爷有过哪怕一丝的笑容。我妈也没见过。姥姥的脸上永远挂着厌恶,她那幅连眼皮都不夹他一下的神情,嫌弃里夹着憎恨的神情,很快成为她的常态,后来被我妈复制,成为她看我时的常态。姥姥对姥爷说的话永远是横着出来的,怎么揭人短怎么说,巴不得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进姥爷心里。她为此挨过多少打啊,越打人越拧。"打!有种你往死里打!有种你打死我!"她的头发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全覆在脸上跟鬼一样,嘴大张着,声嘶力竭,死命地嚎啕,额头被揪按着咚咚往墙上狠撞,身体象沙袋一样承受无尽的拳打脚踢,嘴里还能咬牙切齿地嚎叫谩骂。她骂的可难听了,而且从来不带重样的,只要她还有一口气。

别的关系还好说,离的没那么近,不和睦大不了不来往。有了性关系的一对男女要是恨上了,我跟你说,那是活阎王。我姥爷那边,他是真心地爱我姥姥,无论对方给他怎样的冷遇。这个关系对他来说,其实痛苦程度是一样的。一个男人长期地被老婆唾弃,无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一丝好脸色,病也好饿了也好,得到的永远是一句:"快死啊!怎么还不死呢!滚外边挺尸去,不是人操的玩意!",那真是啊,几辈子积攒的刻骨怨毒。姥爷又没文化,愚昧,又木讷自卑,抑郁爱哭,嘴又跟不上,急了可不就动手么,而最让姥姥忍受不了的还不是暴揍,而是暴揍以后竟还立即扑上去发狠地亲你要你。她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唯一的解释是他不是人,是几辈子杂交的畜牲。

打的最狠的一次,姥姥的一只眼角膜被打脱落,眼里汩汩往外冒血,她发疯一样跑到乡政府要求离婚。那时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不久,规定以前的包办婚姻不算数,当事人如果愿意,可以用婚姻是包办的这个理由离婚。从她知道这个好消息那天起她就起了离婚的心,可这时候她性格中懦弱的成份就显现出来了。她犹犹豫豫好几年下不了决心--一看那仨孩子,她就软了。这次她说什么也要离了。她嚎叫着冲进乡公所,满头满脸的血,乡政府的人起先吓一跳,一听是给家里的男人打的,还想因为这个离婚,挥手让她回家去。。这点小事就离?象三十岁的人吗?两口子过日子哪儿有不打的?那前村的谁,肋骨给打断了多少根,那后村的谁,三天两头给揍的肉煎饼似的。你老爷们儿已经很不错的了,那谁的,石匠,抡大捶砸石头的,揍娘们儿一次顶别人十次,那谁不也好好地,不也没离?人家都能过,你咋过不了?娘们儿哪有不挨揍的?可我姥姥知道有娘儿们不挨揍的呀,还知道很多。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她给北京天津的文明人当老妈子那么多年,没一家是这样的呀,文明人不打女人的呀!

"咳!人啥样的命你啥样的命?你跟人家城里的比?!离了你那仨孩子咋办?不心疼自个儿,也不心疼那仨孩子?"紧跟着我姥爷跑了进来,往她跟前儿一跪,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再不打人了。他是真心的悔过,每次都是。他感动得一众看热闹的旁人都帮着他说话,姥姥就在一帮人连起哄带吓唬带讥笑的闲言碎语中跟姥爷回了家,带着一只失明的眼。

回是回了,我姥姥在那之后的五年里,没让姥爷碰她一下,不和他说一句话。只要他想靠近她,立马抹脖子上吊,"死给你看!",那时俩人也就三十出头。开始姥爷强忍着,有欲望冲动就骂自己不要脸,不是人下的,猪狗不如的畜牲…就靠这个把自己强压下去,后几年干脆跑到华北东北,挖煤钻井打夯,什么苦干什么,多难受都不碰女人一下,不看女人一眼。他知道如果他做了'不要脸'的事,他在姥姥眼里就更不是人了。虽然原来也不是,但他决不能再在她心里加一条罪,让她以后更有话可骂了。他极其有道德感,极其要脸面,终其一生想让姥姥拿他当个人看,可惜他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

五年后他回到家,进门时姥姥往地上啐涂沫,"咋还没死呢!"她一如既往地厌恶着他,看他的眼神比看一只满身是蛆的苍蝇更嫌恶。没过多久又接着揍上了,大嘴巴扇的姥姥几天吃不了饭,脸总是肿的。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可想而知我妈和她两个兄弟有多痛苦了。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三个孩子可怜得象三只小老鼠,哆哆嗦嗦挤在角落里彼此取暖,睁着惊恐的大眼看无穷无尽上演的血腥暴力,不定何时就要给妈收尸。这三人长大了性格都很差。一个比一个'藏獒'--他们的脾气真的很'藏'啊!嗷嗷的嚷嚷,总跟吃了呛药似的,平生最出众的本事是一句话把你给噎死,呛的你一愣一愣的。

更糟的是他们这种横劲只冲家里人使,到了外面都老实着呢,胆儿其实很小。能不小么,那种环境里长大,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别说农村阶级斗争的惨象了,就城市里,红卫兵抡皮带抽人他们都不敢看,遇上就躲。都说什么红卫兵打人,武斗,凶残,就那个,比起农村发生的无产阶级专政,那温和得如同毛毛雨。你知道从五几年农村土改,直到六六年,我们这儿揪出来的大地主,反动乡长,还乡团成员什么的,连大人带孩子带大老婆小老婆,怎么处理的么?捆一起吃镐把炖肉。是什么我就不说了,怕吓着你。我可没造谣,没给谁抹黑。还是那本小说,浩然的<苍生>里就提到过这个,这是当时晋察冀土改时普遍的做法,那年月对地主就是这么专政的。问题还不是那种毫无人性的残忍,问题是那些看镐把炖肉的农民,那些劳苦大众,见着鲜血往外滋那一刻,那个兴奋啊,跟吃了兴奋剂一样。莫言有本小说叫檀香刑,写的真好。好就好在它极贴切地刻画出中国人'看客'的嘴脸。那种哪儿一有热闹可看了呼啦一下围过去,聚精会神地看别人的肉一片片的给割下来,边看边评论刽子手的技法,比上次的是拙劣还是精巧,整个过程如饮了美酒般舒坦,回来还能陶醉三天。

所以每回想到这些我也就释然了,对我妈。这么粗糙恶劣的成长环境中活下来的,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她从小受的这些刺激,土改大规模屠杀开始她也就五六岁吧,到大饥荒,村里一会儿一个饿死的,自己挣扎在死亡线上,几岁的小孩儿就知道开动脑筋耍小聪明偷队里的麦穗儿,再到整个青春期,目睹的残暴,酷烈,人与人之间往死里掐的恶,她精神还能基本正常,已经很不错了。比起我见过的有些同学的妈,我真应该感激上苍了。我一位小学女同学,浑身上下没一天不带伤的,新痕压旧痕,直到有一天她妈把一整壶滚烫的开水浇到她头上,秃了的半个脑瓢和永久的烫伤疤痕沦为全校同学的笑柄,比起这些,我妈头上真可以顶着慈母的光环了。她除了每天掐我拧我,急了把我踹墙角里,也就没再做过分的事了。当然还有无穷无尽的嚷嚷,不过这就不值一提了。从我上小学到初二,她就没跟我好好说过话,全是嚷,呲哒,吼叫。这个不是我说的,是我俩舅妈总结的,"你小的时候你妈天天冲你嚷,天天扯着脖子嚷。"俩舅更干脆,管我叫"挨呲的货!",他们嘿嘿地讥笑我,斜着眼。这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好多年,我不叫刘颖,我叫挨呲的货。

可在我刚生下来到上小学这几年里,她不是这样对待我的。那几年我不在她身旁,所以她特别爱我,想我。她虽然出生在农村,可由于新政府坚持普及教育消灭文盲,她得以念到初中毕业,还一举考上了廊坊师范中专,这在当时是轰动全乡的大事。农转非!从此吃商品粮了!师范学校还是国家管饭的!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当老师,属于国家干部!可她三年师专念完又回家待业了。不是她一人,那年全国的初高中包括大中专毕业生都等了一年才给分配--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一大批年轻人在被利用完以后,该给发配到哪里去,是个问题。上头研究了快一年,最终决定又英明了一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妈那一届就集体给抛到张家口各村里教书去了。在荒草甸子上教那些祖祖辈辈都在荒草甸子上放羊的农民娃念书。能给队里放羊算好的,太多人家连裤子都穿不上。一家只一条破裤子,谁出门谁穿,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整天一丝不挂围着堆破烂缩在炕角,张家口直到整个河北北部,穷到这样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她在那里认识的我爸,另一个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来报到的年轻人,只不过他原籍是北京,而且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最后一届由高考而不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毕业生。

我爸是带着户口去的,所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报到的年轻人,包括后来插队的知识青年全是,文革结束后为了调回原籍,通常是大城市,求爷告奶地跑断腿。他是北京人,可惜出身不好,能有个大学上已经很令他感恩戴德了。他高考成绩十分优秀,由于出身问题给杵了个没人上的学校,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后和好几个专业的同学一齐大波轰,轰到最好的地方是北京郊区,怀柔平谷,次一点的就是河北农村了,张家口等地,再次点的连河北都没保住,直接内蒙古了。我爸在张家口一个村里的中学教语文和画画儿,上课教学生画那些随时进教室串门的猪,下课带学生打猪草熬猪食,喂猪。说是带学生,其实是反过来,学生带他。他北京城里出生长大的,哪会干这个。

这些从大中城市去边远农村落户的年轻人,自然是不会真的响应党的号召的,虽然他们在当时真以为此生就在这荒草原上度过了,可意识和审美倒底还停留在过去-- 他们没有一个和当地农民结婚的,无论口头上多么爱戴贫下中农。那一个村的中小学老师里自行结合,成了好几对。按当时的政策妇女可以回娘家生孩子修产假,共五十二天,我因此出生在三河县城大医院,这在当时也很荣耀。我妈要不是商品粮,国家干部,哪儿轮得上这么高级的待遇。就张家口西窑子村卫生所那条件,赤脚医生都是稀罕的,我和我妈能不能活都成问题。

jelous 发表评论于
你姥姥的父亲太缺德了,让她嫁个又穷又丑的人。姥姥那么嫌弃他,干嘛还生了三个孩子呢?
zhu286 发表评论于
播主好有才????
云间独步 发表评论于
好看!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山韭菜' 的评论 : 是小说。小说。我以前有机会接触过很多原始资料,关于妇联,妇女问题,妇女犯罪等等,看过大致几十例案件,现在是把它们汇集起来,综合成一个小说来写了。人物都是虚构的,事例是真的。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wumiao' 的评论 : 太过赞誉了。不敢当啊。
山韭菜 发表评论于
是小说还是写实?文笔了得啊!人物描写栩栩如生,老爷老姥令人心痛惋惜,凄惨悲哀!但愿这些都是文学创作!
xin_li_xin 发表评论于
恐怖 呀
wumiao 发表评论于
哎呀,这很像余华的作品。原来还是小说,不是个人的纪实文学。但有这么厚的文学底蕴和丰富的素材故事,让人羡慕了。
muhan 发表评论于
就喜欢这样的纪实文学。期待下期。
田野maomao 发表评论于
姥姥和姥爷都是受害者!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多谢诸位评论!这是我们现代人如此看待这种关系。当时的人以为这是正常的。倒退50年,中国各地这样的夫妻简直太常见了,就象文中所说的,谁家不这样。以前的文艺作品里涉及到感情夫妻相处的好象很温和,但文艺作品都是文人创作出来的,他们和占人口比例绝大多数的中下层民众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所以看徐志摩等人写出的东西以为当时的人们多么文雅多么尊重女性,感觉中国好象和西方社会的文明程度没太大区别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小徐徐 发表评论于
有些夫妻就是一辈子互相伤害。
beaglegirl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重口味啊(不是贬义词),象梵高的有一些画,很浓郁,又有点象四川麻辣菜。你姥姥姥爷真是冤家路窄。看过这种爱恨交加的relationship,在电影里。这种情况肯定是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了。
长得像暴龙 发表评论于
入木三分!孩童时期的事情的确影响孩子一辈子的性格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风水纵横' 的评论 : 多谢阅读!不是作者我本人的姥姥。是别人的,但都是真实的历史和经历,用做本小说的素材了。
风水纵横 发表评论于
记得我们学校的一个教导主任也是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女人总是沉默并微弱的笑而他本人性格却十分暴戾,对学生如对牲口但在老婆的面前却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老婆在离世之前对他说:我从没有爱过你。在她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她爱的人死了。
你姥姥很惨,那都是命。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纷纷繁繁' 的评论 : 谢谢纷繁MM支持!眼太尖了。这篇就是模仿老舍的<我这一辈子>而成的。同时也借鉴日本电影<令人厌恶的松子的一生>的表现手法,就是鲜艳的色彩和喜剧夸张的方式,反而更能突出那种深入骨髓里的凄凉。
我这次是尝试性地写作,请读者多提意见!
纷纷繁繁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特意login 支持下作者。原谅我语言比较贫乏,没法从更高的角度来分析为什么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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