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这几天在中国家里指挥工程,要把院子里的地重新铺一铺。
以前院子里的地,是鹅卵石和石板直接铺在泥地上。石缝间会长草。美则美矣,但麻烦,随时要除草。如果很久没回家,一开门,满院草长及腰,简直有聊斋的既视感,割草都得割两天。
母亲决定请人把石头全撬起来,下面抹平成水泥地,再把石头铺上去,用细砂填缝。
这就少了浑然天成的素朴,但一劳永逸,以后再也不用除草了。
当然,以后院子里就再也没有草。只能在花坛里看到真泥土了。
我还是有点怅然的。从此我那把专门用来除草的镰刀没有用武之地了?从此不能在石缝里看蛐蛐了?从此雨水落下来、不能打得墙角的蒲公英黄花一颤一颤的了?
孩子小时候跟同龄的小表舅一起蹲在地上玩蚂蚁,两个大头靠在一起亲密无间。这样的景象再也不得见,因为大头们早就不愿意靠在一起,而且从现在开始、蚂蚁也将要消失了。
母亲说:把两个花坛也往边上推了推、靠墙。这样院子就大了。
南边花坛里曾经有一颗核桃树,几年下来长得巨大,枝叶如盖,每年能收几桶核桃。据说核桃树的根会长得与树冠一样宽,怕树根蔓延太宽,撬坏了旁边的屋子,于是果断砍掉,种了一棵(隐名)树,也是几年下来就长得繁茂葱郁,蜂绕蝶舞。我上屋顶去晒东西,透过树冠看不见下面的地面,感觉自己站在云端。
北边花坛里更新换代好几次,我都记不清了。最近是一棵银杏,我去年夏天亲手砍的。位置上种了一棵石榴,还小。母亲说:“谁等得了它啊。我得去寻摸一棵大的,今年就能吃石榴!”
母亲,你是对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虽是一个极恋旧的人,但多年来也明白:即使旧物可珍惜,但人总是最重要的。只要人开心自在,旧物打碎了、丢弃了、消失了,又何妨。
归有光的项脊轩,“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现实是一种怅然。我的小院,父亲在核桃树下捡起落叶,又扔回花坛里作肥料。这回忆,是另一种怅然。
再往前追溯几十年,现在的屋子还不存在,上一代屋子还在奠基阶段。据说父亲抱我坐在刚有个框架的门槛上,我还不会说话,挣手挣脚大哭,一用力,两人一起骨碌滚下还未成形的堂屋泥地里去了。
这我自然是不记得的。不过当时在场的每个人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至少轮流给我描述了一遍,因此这么多年来,不记得也记得了。
既然回忆还在,旧物尽可以打碎。人都不能永恒,恋物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我等不及要看那不用除草、干净整洁的小院了。花坛里会有挂满石榴的新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