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逛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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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地铁站,已暮色沉沉。之前下车的一票人,从这个站口出的只剩三两个。立在站口,面前一条大街。旁边是护墙圈起的建筑工地。之间一条窄窄的巷子,被脚手架围了个通道,防止高层的坠物。没有路灯,愈发阴暗狭窄。通道里,更不见一人。好一番辨认,确定自己并没有搞错。旁边这条小巷,就是当年常常堵得水泄不通的那个隆福商业区的入口小街。

此时,是清明后的周日。之前刚订好了票,去“隆福剧场”看戏。

说起隆福,作为东城的北京人不得不多扯两句。

以前的隆福,可说是北京东城里王府井之外最热闹的地界。以隆福大厦作为中心,前面一条东西向小街从东四直通美术馆大街。里面有长虹影院和东宫剧场、还有餐馆酒楼。更多的,是各种地摊商铺。星罗棋布、热闹非凡。商业街上,除了大量当时流行的服装电器摊子,还夹着无数卡碟磁带的铺面。更受年轻人欢迎。中学离那不远。下学路过东四,少不得会停下。先去东四路口的那家邮局看看新来的杂志,然后过马路转进那条小街逛个来回。街口,记得有家老字号灌肠铺子,生意极好。不时驻足围观,看师傅把大屉的绿莹莹的灌肠端上来切好撒上蒜汁。自己虽京生京长,却被父母的南方饮食习惯包裹着,从没在味口上成为真正北京人。豆汁灌肠卤煮啥的,只有好奇,从没怎么碰过。

中学毕业,再没有每日路过的必要,隆福寺很少再来。出国以后还有中间返京几年,时不时去光顾西侧的美术馆和三联书店。却再找不到理由走进巷子重返隆福。那座繁华的隆福大厦多年前被大火烧毁。据说也烧断了这里的财路与元气。这个商业区从此落魄萧条一蹶不振。眼见着王府井西单还有其它新起的购物中心越来越热闹。可外面看,这里似乎总是工地。不是正在施工,就是在等待施工。似乎从没有完工的时候。

走过巷子,看见东西打横一条街。这就是原来隆福热闹的商业街了。现在,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原本的繁华变得如此冷清,确实让人唏嘘。不远处一个院门,霓虹灯写着“东宫剧场”几个大字。这是俺要找的地方。“东宫”是“东城区工人文化宫”简称。现在叫“隆福剧场”。猛一看这个名字,想起电影《东宫西宫》,总让人感觉和同志基友有些瓜葛。

剧场院子极小。几乎进了院门就上台阶。旁边一售票间,有买票取票字样。询问,得知自己订票要在门内电子出票机上取。

入得剧场大厅。也颇局促。前面几个一人高的海报,就把门厅占去大半。海报上都是今晚剧目的角色。找到角落的票务网站出票机上,扫截屏的手机二维码。出错,查无此票。旁边一个兄弟试了试,也一样。正纳闷,后面一个女生上前,手机上点出二维码。扫过了。出票机上显示出姓名座位,底下滋滋地吐出票来。我恍然,忙去票务App重新点开二维码,终于也过了。这家票务网挺讲究,怕二维码截图被盗。几分钟就会自动更新,所以截屏无效。

说起这电子票,后面更有故事。白天,一人窝在酒店房间读了一整天论文,准备明天去园子里同教授洽谈合作项目。只读得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四点半起身,看了看酒店设施:没有泳池,健身又在地下。估计又是阴暗幽闭的那种,便没了念想。户外跑呢?窗外是阴晴不定的扬尘天。越发没了出门跑步的心劲儿。正好想起进京前,查过这个周末几出戏,送给一位戏迷同学过目。她都不入眼。然后给了几个建议。无奈自己昨天没空,错过了订票取票窗口。内心沮丧之余,犹豫着试一试运气,就算聊胜于无。

先找到剧场网页,说票已售罄。叹气。

回到票务网站上,倒是有票,可离开场只有三个小时,如何取票是个问题。这个票务网以前用过。其它都方便,就是拿票不易。要么,提前几天给快递到家。要么自己上门去办公室取。办公室倒是离以前父母家不远,可现在,它在城东自己却在城西,今天又是周末下午。有人上班吗?如何搞定?

在手机上随手选了座位,发现一条注释,本场次可以在电子取票机上取票。这是个新发现!打电话过去,虽是周末下午,却立刻有人接起。服务问答很热情,可问题没有解决 —— 确实可以取票机拿票,可取票机在不在剧场现场呢?说要查一下再打回来。果然一会儿,电话打了回来,来电显示竟然是杭州区号。难怪话音里,有吴侬软语柔柔的客气。回答倒是肯定。取票机就在剧场。于是放心下单。

可马上,又发现问题。自己护照上的拼音不被系统接受。之前订票不记得有这个问题。又一个电话过去;立刻又接了;又是等回复且很快打回。说不用担心,直接填写中文名字就好。

今晚要看的,是同学推荐的小话剧《命中注定》。自己选了最便宜票价,最后一排正中。坐进去看,离舞台确实有点点远。四周观众,多是年轻人。中年不多。也有带孩子全家来的。随着开演时间临近,不少身边观众起身离席。细看,原来都换到了前排的空位。临到开幕钟声响起,剧场仍远没坐满。粗看,上坐大约一半儿多些。不明白为啥剧场网页上早早挂出票罄的招牌呢?

这是出小剧场的轻喜剧。演员统共六个,还监了服装化妆剧务。一人还要分饰二角。角色轮替交换之外,还有反串。这种编排降低了成本,表演上有发挥空间,也有自然诙谐效果。剧情其实简单,矮矬富二代的英俊陪读,才华横溢却出身贫寒。因为一只走失风筝联络上了举人家才貌双全的小姐。人未见却已倾心!不料小姐早被财迷父亲同时许给了矮矬富二代与年迈的京城高官。这之后的纠葛,无外乎是当代草根年轻人对社会各种有和无、富与贫之间诟病的控诉鞭挞。还有在金钱事业与爱情之间取舍的纠结。戏虽古装,言辞却摩登犀利,从乐视京东大佬们最近的种种不堪,到当今无数从上到下的种种时弊,都入了台词,台下自然笑声掌声不断。有若干年前无关痛痒的调侃,当今,也都变成了弥足珍贵的笑料。

据说西方表演体系里,讲究演员观众的互动。表演的最高境界,是观众能够参与,成为演出一部分。坐最后一排的好处,是舞台之外,观众也都尽收眼底。于是,某些意味深长的台词之后,注意到前面彼此相互扫视后的会意大笑。是默契理解、心照不宣、还是介乎共同越界出轨的刺激兴奋?很是有趣!观众的表现真成了表演一部分,甚是有趣。反过来,这种现场表演的大胆犀利,也衬托出当今国内影视剧从题材到语言的脱离生活与枯燥乏味。另个角度,也颇能理解国内小剧场的流行与影视剧情的不堪。

不过,新潮剧看着痛快,却总还是针对年轻人的快餐,就像如今市面上流行的麻辣香锅。不管什么食材,用同样刺激的调味料一锅烩出来。麻辣辛咸、红油重口。肚饿的拿来下饭倒也过瘾。只是调味料基本遮蔽了食材的本来的原味与新鲜。都一个味道。经不起也不适合细细咀嚼尝味。自己粗浅理解,真正的好剧,应该是能写出人性的本质,比如几年前看过的舞台剧《驴得水》。针砭时弊的,看似格局宏大,实则并不深刻,就像川湘菜肴里的调味料,简单粗旷地调成众口一味。只是作观众宣泄发泄的出口。当然,即便这样,也比影视剧里一味歌颂的拔高主题有趣太多。

演出中,见无数观众拿着手机拍照录影。这其实与版权要求不符。其实是对创作的不尊重。如今京城正规剧场剧,都有专人激光笔点播提示。这种小剧场,大约人力不逮,并没有人执行。剧尾,演员出来谢场。六个人撑起一台戏,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休息一贯到底,相当不易。即便剧情欠细致深刻,也还是不错的观看经验。演员返场介绍,演举人姥爷的演员,主业竟是人大附小的老师。反串演得可圈可点。真心不错!走出剧场,没吃午饭晚饭,肚子已经咕咕叫个不停。

当年的商业街冷冷清清,竟没有几家食肆。一家重庆小面馆,已经上门板打烊。前面一家烤鸭店太大不说,服务员们已经围在桌边吃晚饭。走到了东四路口,这条街上再没见到第二家小餐馆。

出了隆福小街,沿东四大街向北,路边的小吃铺子明显多了。走出两百多米,见到一家卤煮店。推门进去,食客不少。点了一碗卤煮,分不清情况,小声问开票的服务员确认不是清真。服务员笑着说放心,我们这儿都是猪身上的。里面的老师傅刚刚修了地上的水管,既不洗手也没带手套就直接上了案板开切。很不讲究!旁边等着取餐的食客,竟也无一人出声。

取了自己的一大碗坐定,发现碗里原来是猪肚猪肺等油豆腐与大块面饼烩成的一锅。肉倒是入味,可惜汤太咸。面饼呢是死面的。不知锅里炖了多久,可芯儿还是生的硬的。嚼起来像吃橡皮。吃了两块便没了胃口。只把肉和油豆腐吃完,还剩大半碗汤和饼。感慨自己这么不讲究的,头次尝试老北京特色吃食,竟是个失败的经历。

隔天,天越发阴沉。

上午见完教授谈完事情。中午约了中学同学在园子里见面。同学几年前辞了国外的大会计师行工作,回到这里的商学院上班。守着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为了父母,为了乡愁。也为了这知名学府里浓浓的书卷气。

午饭,就在园子里的会所。自助餐丰简和宜,挺好。饭后,她带着我去园子里的湖边散步。这湖还是当年满清王府的遗迹,满满中国园林的遗风。湖边,美国人又建了个水塔。加上学术重镇的名声,便有了“一塔湖图”的美名。刚刚清明,湖畔已经柳绿花红、燕舞莺飞。春风强劲,吹得落花满地。即便天光阴暗,依然游人如织。

上次游这个湖,整整三十年前。湖边的景色,倒几乎没有大变。这,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算相当难得。湖心岛还有石舫依旧。博雅塔也还是老样子。周围难得没有其它新建高楼抢风头捣乱。和三十年前一样,湖边步道蜿蜒回转、曲径通幽。走起来移步异景,绵延流长,总感觉景致的变化不同。园子好像迷宫般的让人意犹未尽。

送别了要去开会的同学,又专程返回湖边。上下左右走了几回,终于熟悉了湖边的布局。可有了这层熟悉,倒感觉出湖面的狭小。大小,其实只是个池塘,却顶了湖的封号。就像加州的湖泊被东部人嘲笑—— 在他们那里,这些只够称为水洼池塘。也是,著名的walden pond开阔水域近千米宽,湾区没有几个湖赶得上。这般说,那东部的湖,在加州岂不成了海洋?

又想起几年前园子里毕业的中学同窗热热闹闹的毕业周年庆。高中坛子里也成了件事情。我开玩笑,你们P大的事,都是大事儿(笑)。据说仪式上,一位当年风光的校园歌手演绎一曲原创,叫“某某湖是我的海洋”。当时坛子里见了题目,感觉怪怪。好像歌者从是园子的微生物专业毕业。看着世间所有人和物,都硕大无朋。小小池塘也成了海洋,成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如今立在湖边,也些许那种体会。湖边景色变化多端,符合老祖们见微知著的心思。也像禅系的苏格兰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ck)诗里的“一沙一世界,一瞬即永恒!”

类似的园子与池塘,确实有人守着了却余生。晚年的莫奈最后的二十几年,足不出户,守着自己在巴黎郊区的一座园子,专心在园子里池塘睡莲木桥垂柳的暮霭朝露、晓午晨昏光影的变化。用画笔一幅幅记录下来。就这样,成就了印象画派顶峰的睡莲系列。影响了几代现代画派。但背后,是身体上折磨他的白内障,是生活里最痛的晚年丧妻失子,是人类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一战。园子与池塘,成了他遁世的寄托。

三十年前,也和别人走在园子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当时,也有一份这样的感觉。虽然没有考进园子的殊荣,对园子和走在身边的人,还是有一份纯纯执念。觉得有可能,一辈子在池塘边这般田园下去也是惬意的生活。后来,阴差阳错各奔东西。再后来出海越洋,见识了更美丽的世界,经历了更广阔的人生。明白园子之外,有更色彩斑澜的生活。也明白多精致的象牙塔,不过是人生无数驿站的一站。而生活无数的可能性,也远非一眼见底的小小湖面可以容纳。这么看,就感觉把一座园子当成自己世界的全部,格局呢,总还是小了一些。

湖边逡巡,累了就坐在树后湖边长凳,掏出随身带的速写本即兴描上两笔。风大,纸页常被吹得扬起。要按住了小心落笔才不出错。也有人不时驻足观看。颇有些紧张。慢慢,有了感觉。越画越顺手。脸皮也越来越厚。不再关注旁人的眼神。

耳听得身后小径上来了一位老者,大约带着成年孩子全家重返校园的老校友,一口湘音,还有湘人特有的夸张。“那时冒(没)得电。那口镇(钟)是个根(工)友敲的。他冒(没)的表,全靠日晷,可一分不差。我们上下课全靠了镇(钟)声。”说话人的语气神态口音,像极了父亲。父亲离去两年,又正好刚过清明。猛然听见,心有戚戚。坐在石凳上,对着湖,手里握笔,却画不动。眼睛盯着笔头。听着老者声音渐渐远去,始终不敢抬头。更不敢回头。

第二天,航班延误。在机场百无聊赖,又把园子里的景色调出来,照着临摹了两幅。来得早,候机大厅人并不多。安静,又无风,更没有被旁观的局促。手松了很多。感觉,也好了很多。

看着手下现出的图画 —— 水塔、石坊、湖心岛、池塘。三十年前后,都没有变。可当年一同游湖的人,早已渐行渐远。如今遥不可及。而自己当年懵懂的纯情,早已被后来走南闯北的经历稀释得荡然无存。物是而人非,即便园子还在,建筑还在,景色没变,也和当年的感觉全不相同。其实,生活里的不期而遇,就像话剧《命中注定》里的故事。一只走失风筝,引来的不仅仅有两情相悦的不期而遇。还有珠联璧合心心相映的美妙,有才子佳人美满姻缘的期盼,也有后来生不同裘死同穴的悲怆。生活里,从来不缺这般的机缘巧合。巧合地不期而遇走在一起、厮守一生。或者,巧合地从此各奔东西,再没联系。

现在想想,手里描画的这些景色,只是船边刻的记号。时间长河,早已义无反顾裹挟着生活的小船一路向前。而我们,也只能欣赏当下的风景。即便回首追忆从前,即便向前憧憬未来,对命运河道上的岔路分道,却无从预测预知。带来的美好也罢,回忆也罢,只不过是大河里的浪花。我们总笃定地相信缘分命运,可说来好笑,也许正是这种生活里的出人意料与不可预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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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Life 发表评论于
文青,写的画得真好!
陈默 发表评论于
往事尽在不言中。赞好文和美画。
whatever9999 发表评论于
赞美文美画,透着淡淡的忧伤和往事的追忆
小黑猫 发表评论于
图文并茂的美文,读完心中升起无限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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