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过往10年公益界的新学说,还是康晓光的“行政吸纳社会”,和朱健刚提出的“治理吸纳慈善”对这个行业所面临的基本问题最有解释力。
公共政策把社会组织纳入治理体系,慈善被视为“社会治理工具”的一环,这很好地解释了公益行业如何一方面实现了“身份的正式化”,同时面临着越来越细的“合规审查”。
当“被吸纳”成为常态,公益行业如何自处?
CFF年会是一个观察行业的窗口——这既是多方视线交汇的场域,也是公益人一年一次集中表达自我、凝视自己的时刻。
我看到三重变化:
“论坛语言”的变化:语言体系整体向“治理化”靠拢,“安全话语范式”成为共识。
代际气质的分化:老一代的“使命感”与中青代的“职业化”,在各自的叙事中呈现出不同的问题意识。
行业主基调的转向:在制度与资源双重收缩的大背景下,“适应”和“疗愈”成为主要的应对方式。
“论坛语言”的变化:一套“安全话语范式”已经成型
2025CFF年会的开幕主论坛所使用的语言,是一套高度规范、安全的话语。年会主题是“共建可持续价值”,开场就强调:
“基金会如何秉持长期主义,以协同共建的方式创造可持续价值?以高质量慈善回应社会需求,为中国式现代化贡献力量。”
这类表述大量借用近年各类政策文件中“高频”的词汇,比如“高质量发展”“协同共建”“服务国家战略”“中国式现代化”
这些词贯穿开幕致辞、主办方发言、承办方介绍,以及关于基金会十年发展的政策盘点。
在主旨演讲部分,学者陆铭从“投资于人”谈到中国人均GDP跨越1.4万美元门槛,服务业占比提升,城市人口集聚、服务消费增长等等,用的是一整套宏观经济与结构转型的话语。
这场演讲精彩、扎实(尽管观点谈不上新颖),也确实拓宽了“共建可持续价值”的宏观视角。但如果站在行业发展的视角,它更像一堂“服务业经济与消费结构”的公开课,而不是对慈善行业自身的价值、困境与结构性问题的追问。
另一位嘉宾则从法律与政策的角度回顾了基金会十年的发展:讲到基金会响应脱贫攻坚、讲到慈善法修订,这些内容非常系统地勾勒出“基金会如何嵌入国家治理体系”。但在这样的叙事中,基金会作为“政策执行者”与“社会创新者”的角色边界,被有意无意地模糊了。
我留意到,一些在过去被视为行业核心关键词的表达,明显低频甚至缺席,例如:“社会创新”“行业自治”“慈善伦理”“公益机构的主体性”“结构性的社会问题”“我们应当秉持怎样的公益价值”
我当然可以理解,在当前行业内外部环境的制约下,有些话题不适宜在主论坛、在众多领导与从业者面前被集中地讨论。从这个意义上讲,CFF2025年会输出的是一种“安全话语范式”。
当制度空间收缩,语言首先收缩。
在“行政吸纳社会”“治理吸纳慈善”的逻辑下,论坛语言向官方话语体系靠拢,是一种集体的自我保护与适应。
老一辈的“行业问题意识”,与中青代的“职业生存逻辑”
开幕式上,中国乡村发展基金会执行副理事长刘文奎从“冬天无处可躲”谈到行业结构性收缩。
“本来以为到昆明来取取暖,结果发现昆明比北京还冷。所以我觉得冬天来的时候是没地方躲的。不管大基金会、小基金会,什么公益组织,我觉得都会体会到这种感受。”
在主论坛一派“正确”和追求“和谐”的氛围里,刘文奎是极少直接谈论行业丑闻的发言嘉宾(儿慈会、西安善行),他说:“有人让我不要谈这个,我觉得没什么好忌讳的。”
刘文奎谈到了丑闻频发下行业遭遇的信任危机,也谈到了在监管日益趋严的背景下,从业者所遭受的巨大压力:
“备案制度下,500万以上关联交易披露的技术要求,可能需要一个人连续干两个月,这对小机构来说是沉重的合规成本;”
“基金会数量出现净减少,去年和前年相比,全国基金会减少了300多家,其中 100 多家是主动自己注销”;”
“公众捐赠越来越向头部基金会集中;大额捐赠越来越向教育、科技集中;基层、小微公益组织生存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弱势群体获得的捐赠份额必然相应下降。”
这些问题,其他发言者也未尝没有提及,实则也是大多数从业者的真实体感,但没有人像刘文奎说得这样理直气壮,酣畅淋漓。当然,他也没有“拆台”,结论回到了:
“严格监管是行业乱象的必然结果;凤凰涅槃是行业健康发展的必要阶段。”
由此可见,言论空间尽管逼仄,没到完全没法说话的时候,还得看一个发言者想不想说,会不会说。
与老一辈的浓重的行业问题意识相比,中青代呈现得更多的是“职业生存逻辑”。
比如,有学者从法治视角提出冷静的问题:“我们的基金会行业,它是一个共同体吗?”指出很多基金会对“这是一笔钱,我们来管理”这样寻常表述的理解也存在着差异。
比如,有研究者在“秘书长群体研究”中指出:
81%的秘书长在10人以下的小团队工作;他们需要同时承担项目执行、资源拓展、组织管理等多重工作;最关心的是身心健康、自我成长、家庭责任三件事,其中44%处于“压力成长”状态。
在“闪电发言”环节,许多年轻的发言者带着很强的生活感与情绪张力。
有人颗粒度很细地谈到了“公益的苦”:
“去到云南边疆的一些县城里去家访,让我看到了公益的艰难,确实很苦……早上八点从县城出发,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或者十一二点才能回来,回来整理资料到早上的四五点。”
有人与年会的主题唱反调,质疑公益作为一份工作的“不可持续”:
“今天是我出差的第六天,我爱人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病人,孩子一个人在值班房……最近的我特别不可持续。今年年会的主题是‘共建可持续价值’,我们总是在谈可持续的项目、可持续的资源,为什么不聊一聊项目官员的信念是不是可持续?筹资经理的房租是不是可持续?我们年轻人想扎根在这个行业,好好干的心,是不是可持续?”
这些话非常真诚,也非常典型地呈现了一代公益人的特征:
他们以秘书长、项目官员、传播官、筹款人等具体职务进入行业,占用他们大量时间和精力的是筹款、执行、合规、报告、绩效、审计等具体的技术性事务,他们希望求得职业与生活的平衡,服务社会与陪伴亲人的自洽,而不是“推动社会变革”的宏大叙事。
老一代关心:“行业往哪里去?”中青代更关心:“项目怎么做?团队怎么活?我还撑不撑得下去?”
老一代使命感和中青代的职业感,并不存在谁更高尚、谁更保守的分别,不同的社会化过程赋予了他们不同的问题意识。
适应与疗愈:行业的主基调的悄然改变
CFF2025年会开幕主论坛更多呈现“安全话语范式”,闭幕主论坛则集中地呈现了行业当前的情绪基调——“艰难”是最高频的词汇之一。
这背后是一种普遍的行业疲惫感:项目越做越复杂,合规要求越来越高,资源却越来越少,并越来越向头部机构集中,组织要活、人要活、家庭也要顾,所有压力集中到一代中年公益人身上。
闭幕前的行业建设发言中,主办方也加入了这场“充满坎坷”的集体表达中。北京基业长青社会组织服务中心(CFF执行机构)副理事长吕全斌回顾了自己在基金会论坛“站在这个舞台上整整十年”的经历,说这条路“充满坎坷,并不平坦”,并呼吁每个基金会拿出1%投入行业建设,用“点滴贡献成就奇迹”。
在困境中,呼吁“集体自救”。
从秘书长研究到闪电发言,从青年故事到“看见人再改变世界”的口号,CFF2025似乎有意增加了对从业者身心状态的关注。在制度环境和资源环境双重收紧的大背景下,这种“看见个体、承接情绪”的安排,未必是缺乏解困勇气的表现,或可视为一种维持行业韧性的生存策略:
当结构问题短期内无解,至少先让人不那么快崩溃;当宏大叙事难以展开,至少先守住个体的价值感与相互扶持。
CFF2025年会,诚实地呈现了这样一种集体姿态:
语言上,从“改变世界”“社会创新”,转向“治理协同”“可持续价值”;议题上,从“价值方向”,更多转向“专业技术”“合规实践”;表达上,“思想输出”,让位于“情绪宣泄”;个人定位上,从“使命型行动者”,转向“职业型执行者”。
话语在收缩,空间在收紧,人还在坚持。
这并不意味着思想的锋芒与开创性的行动已经没有空间,但也许意味着它们需要寻找新的承载方式。
一个问题重新抛回给公益人自身:在这样的结构之中,你还愿不愿意、能不能够、敢不敢于继续提出问题,并锲而不舍地追寻最初的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