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卖了20多年墓地,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公婆、丈夫还有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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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人陈官华生于1936年,时至今日已卖了20多年墓地,期间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公婆、丈夫、两个儿子、四个兄弟姐妹,以及许许多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样的20年,一个人难免体会凉薄。陈官华如今独自租住在殡葬公司二楼,那里存放着她的骨灰盒、寿衣,灵堂和火葬场的手续也都安排妥当。她不愿意交出“财权”、与小儿子同住——在很多老人的故事里,那意味着对最后的时间失去掌控。

不仅如此,陈官华仍旧热爱打扮,喜欢高跟鞋、旗袍,收藏了许多漂亮的裙子。也许陈官华已经想透了死亡这件事。
陈官华
死亡和它的同谋,衰老,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人们。起初,你会失去黑发和光滑的皮肤。接着,你的耳朵失去了灵敏,你的关节嘎吱作响。再往后,你会丢掉牙齿,直至某个器官,个头也开始缩水了。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过程,回过头来,你会发现生命的枯萎一直在进行中。

但陈官华一直注视着这种枯萎。她已经活了85年,在重庆这座城市,也许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死亡。在20多年前,她开始在这里卖墓地。她见证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位老妇人,常年瘫痪在床,排泄物时不时到处都是,子女埋怨她拖累了自己;还有一个中年人,在应酬中猝死——他的父母刚给自己买完墓地,不得不再给儿子买一个;还有一对淳朴的夫妻,把晚年寄托在领养的一双儿女身上,结果儿子染了毒瘾,女儿失去了联系,老夫妻落得老无所依;一个家庭因房子归属四分五裂,老人的尸体躺在床上7个小时,无人过问。

这样的事情在这20多年里每天都在发生,但又很快被遗忘。在送别了数位客户、朋友以及亲人后,衰老也在陈官华的身上发生了。她有肺炎,心脏不大好,有过一次濒死的体验。她赚来的钱换成房子,儿孙住进去,自己睡在租来的店铺,面朝西,终年见不到阳光,有一只3岁的猫负责逮老鼠。

但我去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工作。有一阵子墓地生意冷清,她去保健品公司上班。她上台讲话,在理发店做个盘头造型,衣服和高跟鞋颜色是统一的,穿上了旗袍,因为“是最显气质的”。她有次一个人坐飞机,逢人就说,我都八十多啦,等着对方投来讶异的目光。接到网贷电话,她戏弄对方,我要500万,你不够吧?她还写了首打油诗,“老树发新芽,遍地开红花”,印在相册里。

你真的理解死亡吗?陈官华问我。她决定带我去她卖过墓的华岩公墓看一看。
|陈官华搀扶着好友兼客户魏玉芬
1

去公墓

公墓大厅一片金碧辉煌。大厅中心坐着一尊金色佛像,四周是一排排金色架子,上面是抽屉似的格子。这里格外安静,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有人正在叩拜佛像,某个“抽屉”被拉开了,上面摆了一小束白菊花,里面是遗照和灵牌。一个“抽屉”就是一块安放骨灰的坟墓。

上到四楼,走廊一侧是一排小房间,房门紧闭。这里的视野很好,楼下是片空地,周围有一圈高高低低的树,附近有一汪水池。陈官华停下脚步,抬头念一遍门牌号,伸手拆栓门的绳子。推开门,一股闷热、浑浊的味道涌来。她转向右侧架子,从下往上数着“1、2、3、4、5”,点到第五排,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摆着红色假花和金色的塑料栏杆。灵牌上印了一张中年人的脸,黑色头发,有着和她相似的嘴巴。

这是她三儿子,突患疾病,在2002年去世,活了39岁。三儿子左边的格子是一位老人——她发出一声清脆的“哈”,“这是我老公。”他活了74岁。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格子里,我们见到了她的大儿子。他2007年去世,比他父亲早一年离开,活了52岁。

房间里很暗,陈官华背对着门站着,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她穿着白色尖头高跟鞋,蓝色连衣裙搭配着翡翠吊坠,两只卡子各取一绺卷发别在脑后。

刚卖公墓时,陈官华趁着便宜,提前为自己和老伴准备好了。可谁都没想到,第一个住进来的是三儿子。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他乘公交去母亲家。没有空调的公交车像个钢板铸成的蒸笼,他提前几站就下车了——应该是已经感到不舒服,可还是迟了,刚下车就栽倒在地上。她给陵园的领导打电话,说三儿子去世了,想买墓。领导不相信,你干儿子啊?“我第三个儿子。”陈官华说。

五年后,大儿子离了婚,得了癌症。他住在陈官华店铺的二层,每天关着门,背着母亲偷偷喝酒——一直到去世的那一天。

又过了一年,陈官华和同事去泰国旅游,临行前,老伴给她打电话,说,你来看下我。她安慰他,说回国后就去。等回到家,媳妇告诉她,爸爸不好了。她放下箱子赶过去的时候,老伴一个人躺在单位宿舍,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整遗容、换寿衣、请灵车、搭灵棚,人生中第三次,她为自己的家人操办了后事。

除了照片,她没有保留三个亲人的遗物。她想他们还活着,只是在另一个世界生存去了。她用手捂着肚子说:“我儿子是我身上的某块肉,他死了,始终在我灵魂中。”在墓园的那间屋子里,她又打开了十多个格子,都是她的朋友。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死亡,父母、公婆,四个兄弟姐妹,两个儿子,丈夫,数位朋友和客户。

在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陪她去车站等人,同行的人找台阶坐下休息,让她也坐会儿。她摆摆手,坚持站着。后来她趴到我的耳边说:“我可不是一般人,怎么能随便坐地上。”
|独自生活的陈官华,穿着旗袍在做饭2

衰老是一场掠夺

我们中的不少人会因为衰老、疾病而无法独立生活,更糟糕的情况是卧病在床数个年月。在那一刻到来前的漫长铺垫中,死亡已经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陈官华提起过一位瘫痪的老人。她得了糖尿病和尿毒症,全身浮肿,瘫在床上。小女儿在放杂物的房间为她搭了床铺,靠近阳台。床中央挖个洞,底下放只盆,是简易的厕所。但老人总把粪便弄到身上,又蹭到床铺上,然后换来女儿的抱怨。房门必须常年紧闭。尽管如此,陈官华第一次去他们家,隔了两间屋,还是闻到了臭味,她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捂住口鼻的冲动。连排泄都变得不再私密,已经足以销毁一个人全部的自尊。

也许有的人是幸运的,能免受常年病痛的折磨。但总体而言,临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美国医学家许尔文 努兰关注到人在死前的状态,他在《死亡的脸》中写道:“即使是那些去世时看起来很安详的人,在逝世前的几天或几周,他们还有意识的时候,也常饱受身心之苦。”

与之相反,死亡还会以突然、骤降的方式出现。这常发生在中年人的身上。它像一记重击,让那些尚未做好准备的家庭在一夜之间偏离了轨道。

住在鱼洞的老潘在陈官华这买了两个墓,是他和妻子的。老潘做好了准备,他希望“那一天”越平静越好。但没想到的是,儿子先出事了。他儿子潘良成在一次酒局上喝醉了,同行的人开车送他回家。等车到了家门口,喊他名字却没了动静——他在半路呕吐,呕吐物卡在咽喉里,哽死了。“吐的到处都是。”陈官华记得见到潘良成的最后一面,五官皱成一团,“人都变色了,全部是淤青。他眼睛也撑起,嘴巴也张起来了。”

那些突然死去的人大多面容不安宁,陈官华觉得,是因为“他们还有话未同家人讲”。死亡逼近还会让人性暴露得更加直接,让人们看见亲情关系的真相。这往往和财产有关,它是人死后留下的最有实际价值的东西。

一位老人找陈官华订了墓,去取钱,才发现存折里只剩2块3毛——钱被孩子打牌输光了。另一位老人经常搬着板凳在她办公室门口守着,等她去家里调解。一开始是些家庭纠纷,诸如老人做饭,儿媳妇把气停了;洗澡,把水关了。再往后,老人想买墓,儿媳不给钱。

还有一家人,老人下午2点去世,尸体放在床上,没子女管。直到晚上9点,陈官华赶过去,正下雨,她用布把尸体遮起来,喊子女搬运,却没人敢碰。多年后,老人的妻子去世了,搭灵棚,老大、老二都不愿放在自家楼下,最后去了老三家。三姐妹后来打起官司——母亲把房子留给了老大。老三委屈,再也不给父母烧香了。

“不是爱的人,是爱的钱。”陈官华几年前接受媒体采访,说自己卖墓月入五六万。她幺儿看到后,来店里大闹一场。

“他觉得我赚得多了呀,他们没见到钱,喊我拿钱出去。”她摊着手说。再接受采访,她绝口不提收入这码事。

后来孙子结婚,陈官华为他准备了婚房,给了部分装修的钱,约定好装修完过去坐坐。过段时间,孙子又来问,婆婆,结婚给多少啊?她说没钱了。她一直都没去过新房。
|虽已85岁,但陈官华喜欢穿漂亮的裙子3

孤苦无依的与无法掌控的

那位瘫痪老人的故事并未结束。老人年轻时在农村守寡,靠种地拖大了三个女儿。瘫痪后,女儿们把她接到城里,像照顾婴儿一样轮流照顾她,喂饭、清理粪便、忍受弥散不开的味道。但老人和婴儿是不同的,婴儿总会长大,老人只会更加衰老。好在她的饭量很小,每天一只小汤碗足矣。毕竟吃得少,排泄就少。

在陈官华的建议下,筋疲力尽的女儿把老人送进了养老院。大家以为她会继续安静地等死,然而第一天,她吃了一小碗饭菜,没饱,又吃了一碗、两碗。连她女儿都惊讶,母亲竟然如此饥饿。

她不必再压抑求生本能了,在养老院不会麻烦子女。她的亲人却一直相信,她胃口很小,也不需要陪伴——都没什么用,她只管躺着等待解脱好了。可如果无视她在临终前对体面和亲情的在乎,又哪有资格替她决定以何种姿态迎接死亡。

三天后,老人死了。陈官华帮她化妆、换寿衣。她揭开她的贴身衣服,发现她的肚子上缠了一圈东西,是橡皮筋缝着一只袜子。袜子里鼓鼓囊囊,打开,塞着3000多块钱,最大的面值50元。子女给她的零花钱,都存在里面了。

人们不了解死亡,又从未和家人认真地探讨过,以致于看不到正在经历死亡的人最真实的恐惧。类似的事情总在发生。另一位老人临终前在病房住了一个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的子女手足无措,请陈官华来看看。老人听到陈官华来了,睁开眼,眼泪从眼角渗出来。陈官华安慰她放心去吧,会办好后事的。老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死死地抓着她。捏着捏着,那只手没了力气。在经历了对亲情的失望后,她只能把希望维系在陌生人身上。

更多人愿意相信养儿防老这样朴素的观念。陈官华也坚信过,她就是婆婆晚年的支撑。婆婆生病,是她献得血;临终,她为她做了顿烧白;下葬,她老公呆着不动,是她扛着锄头下地破土;每年祭拜也都是她张罗,前一天值完班回家,第二天一早围着灶台蒸香肠、腊肉,送到坟上。

但陈官华现在不这样想了,尤其是报道引来的纠纷之后。儿子、儿媳让她跟着吃住,条件是上交退休金,她坚决拒绝。她把老房子留给幺儿一家,她攥着房产证,不然他们就当自己进坟墓了,有钱才有发言权。她蜗居在店铺二层10平米的房间里,旧物积满了灰尘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下楼梯时,一把菜刀就插在头顶的杂物里,刀柄露出,让人怀疑是用来防身的。

在华岩公墓,陈官华带我去看她老伴的姐姐王夏岚。王夏岚结过两次婚,第一段婚姻有过一对双胞胎,夭折了,再婚后无儿无女。为了能让她有个孩子,陈官华甚至把四个儿子里最乖巧的二儿子送她,但婆婆拦住了,孙子不能变成外孙,会改姓的。后来,他们领走了王夏岚老公的亲侄女,又从医院抱养了一个男婴。他们将未来寄托在儿女身上。

多年后,一次姐弟争吵中,男孩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他不知怎么找到了亲生父母家。他不再安心工作,家里值钱的东西也总是不翼而飞。他越来越枯瘦,嘴唇没了血色,眼神涣散,他父母觉得孩子是病了。后来才知道,男孩的亲生哥哥吸毒,他跟着染了毒瘾。他变卖家产,甚至拿刀逼王夏岚给钱,两位老人吓得只能租房子住。

弥留之际,王夏岚把耳环、镯子塞给了陈官华。她去世后,陈官华还给了姐夫。姐夫今年90岁,一个人生活。过继来的亲侄女,在多年前和老两口闹翻,卷走一笔存款后再无联系。姐夫定期还要给50多岁、没有稳定工作的儿子生活费。

亡者无法掌控身后世界。王夏岚或许不这么想。她把遗物交给陈官华,使出最后力气阻拦儿子再次误入歧途。但最后,王夏岚的儿子还是偷走了遗物,卖掉了。
|陈官华在追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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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散去

在目睹了这么多死亡故事后,陈官华自己也跟死神擦肩而过。

那天她住在店铺里,凌晨1点多,她下一楼上厕所。突然眼前一黑,心脏绞痛,头发昏,吸不上气。她伸手摸,摸到了墙壁,摸到了门闩,撑着墙挪了出去。夜静极了,只有她喘着粗气。她扒着货架,半蹲半站地蹭到椅子,闭着眼,坐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打120,救护车哇啦哇啦地响,搞得街坊四邻都知道了。她也没有给幺儿打电话,不想打扰他——那晚她原本在家里,但幺儿的朋友来喝酒,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子弄得乱哄哄,她看着烦,才去店里讨清净。这会是结束吗?她有过糟糕的想法。但依然认为,坚持一下就好了。她熬到清晨,打车去了医院。是急性心肌梗死。

我查阅了心脏疾病的相关资料,它在犯病时被描述成一种不堪忍受的重压抵在胸前再蔓延全身,是濒临死亡的感觉。

在医院,一个年轻人看她面色难看,关心她:“奶奶,你啷个不喊个人啊?”

“娃儿都在上班,没人来啊。”

医生说赶紧通知家属,她握着手机,向上滑滑滑,找不到他们的手机号,也翻不到微信聊天框——她的微信前排全是工作信息。最后,她先联系了一位同事,后来才找到幺儿的电话。

她只住了三天便出院了。出院证明上写着:“建议尽早完善冠脉造影评估,告知心肌梗死疾病的风险,但患者仍要求出院。”

我问她为什么急着出院,她说团队都在等她,她要回去开会。更深层的恐惧是,在医院她是个病人,回到店铺,她才能掌控生活。

后来才知道,住院当晚,她给孙子打了几通语音电话,都没接通。孙子文字回复她,这么晚还没睡吗?她又发了条语音,孙子说乱七八糟的,不理解在说什么。陈官华一气之下把他的聊天记录全删了。

“你靠哪个都靠不住。”

和她送走的老人一样,陈官华也承受着晚年的痛苦和无所依凭。但她不想低头。她和朋友一起去乡下考察一家农科公司,赶上农民打谷子,她也要扛耙子一起干。有人阻拦,你摆个样子拍张照片就行了,她追着问:“你是嫌我做不到吗?”

同她见面的第一天,她就告诉我,她做什么都要成功。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是老大,老二也是女孩。老三出生时,又是女儿,脐带都没剪断,就被丢进厕所。第四个终于是男孩。家里的苞谷不够吃,陈官华晓得把最嫩的紧着弟弟吃。她跟妹妹们说,要发愤图强,不能被瞧不起,不能让父母觉得养女儿没用。

十四岁,她念完初中,想参军,考上海文工团。婆婆一家听说后,从重庆赶到涪陵,堵住门,拉她回去成婚。丈夫爱喝酒、爱打牌、不爱管事,她要侍奉公婆、带孩子、努力赚钱。儿子结婚了住在家里,她下班回家,锅是凉的,一家老小都等着她做饭。

人到晚年,她开始卖墓。当时她从重庆钢铁公司退休,又被返聘,在工会管理离退休工人。赶上市里推动殡葬改革,公墓的工作人员到街道宣传,组织退休工人去看墓,没什么人响应。陈官华熟悉这些人,她主动接过这个活。挨家挨户敲门,绝口不提“坟墓”,忌讳,改叫“百年后的后花园”。她还编了词:“前有照,后有靠,两边有环抱。左青龙,右白虎,中间住的是官老爷,两边住的是陪同将。”拮据的人,她卖给他们最划算的;讲究的,她找风水朝向好的;老无所依的,她送小摆件,安慰他们会好好操办。生意越做越好,她开了门市店,一直到今天。

唯有一种生意陈官华不接,自杀的人。“有啥子疙瘩解不开要自杀?这叫做短命,没有用处,没有勇气,我瞧不起。”

她享受热闹与忙碌。保健品公司开产品推介会,下面坐了几十位老人,陈官华在台上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我就是不得去,永远不得去,奋斗到150岁,那时候才去!”胖胖的中年女人站起来带头叫好:“活到150,大家说好不好?”老人齐声喊“好!”振奋人心的音乐声适时响起,陈官华乐得开怀大笑。

晚上回到店铺,簇拥的人群消失了。她把带回来的米线汤倒进猫的饭盒,换掉高跟鞋,接了杯水,一个人对着大门坐着。对面老旧的楼房透着别家的灯火,每过一会儿,就能听见一局麻将结束了;一个女人提着嗓子在楼上吵架;老人背着花书包,牵着孙子从门前走过,小孩碎碎念着奥特曼。猫不知去哪了。陈官华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打开电视。房间里终于有点声音了。

唯有一次,她显示出疲惫。她在墓园打开老伴的盒子时说:“你享福啊,你老婆一天这么样累,这么样辛苦,你们在里面享受。”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活着就是受罪。她一辈子为两个家庭而活,亲人要么死了,要么冷漠。

“现在还剩什么啊,这一生。”
|年轻时候的陈官华5

四季轮回

在四楼的那间屋子里,陈官华环顾四周,在众多的格子中寻找着,然后,打开了靠近墙壁的一个。她指指照片,“还是笑嘻嘻的。”

照片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名叫傅君璧。中年时,丈夫去世,留下她和七个孩子。生活贫苦,她向外出租了一间屋子。租客是湖北人,在战争年代离家逃难,落脚重庆。他和家人断了联系,再没回去过。为了谋生,他在重庆做棒棒,攒到一些钱,买了台缝纫机,给别人打衣裳。裁缝一直没有结婚,在重庆无依无靠。没钱时,他给傅君璧的孩子做衣服抵房租。傅君璧不计较,邀他和家人一起吃饭。时间久了,两个人产生了感情。但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发生关系,只是在飘摇的人生中相互扶持了一段。

一些年过去,裁缝死了,傅君璧把他安葬在重庆合川的农村。后来农村迁坟,傅君璧找到陈官华,向她讲述了这段感情。她的子女对此一无所知。她希望迁坟时在裁缝的灵牌上刻上自己孩子的名字。陈官华答应了她。裁缝的坟墓终于不是光秃秃一块,他也拥有了家人。

合上傅君璧的盒子,我们走出房间,顺着楼梯下去。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台,一位老人给他刚过世的母亲烧香,他静静地伫立,好像在诉说什么。向远处望,城市和寺院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界线。这边是华岩寺郁郁葱葱的树林,繁叶浓荫覆盖在寺院上空。对面是灰白的城市景象,高楼林立,正在施工的工地上,起重机在工作。仍然像往常一样运转。

在王夏岚沉睡的房间外,有一棵桂花树,树旁是炉子。过去,那些悲伤的亲人站在树下哀悼、烧香。陈官华向墓园建议,不要在这烧香,会把树烧死。现在,炉子已经停用了。每年秋天,桂花树长出细密繁茂的黄色小花,嵌在重叠摇曳的绿叶中。

陈官华想起三儿子去世前去算命,那人说他将要投人胎去了。他转述给母亲,陈官华不信,明明还活蹦乱跳的。死亡来得太突然了。陈官华想,人死了,就是路断了,他要去另一个世界,走另一条路。

死亡该来就来了,别无选择。生命周而复始,就像桂花树经历四季轮回,总会发芽、开花,也总要落叶归根。
|从南山公墓望向重庆市区6

继续往上爬

我们走到户外,走到水池边。几条鱼正在水里自在地游着。“哎呀,你看乌龟来了,乌龟都现身了!”陈官华孩子似的大惊小怪。一只乌龟朝我们游来,它仰着头,等待投喂。她兴奋地拉着我给她拍照,“我今天好幸福哟。”

她身上有种奇特的混合,经受岁月摧残的衰老和正在燃烧的生命力。她离死亡那么近,可她又那么年轻。

在墓园,人的一生被压缩在小小的墓碑上。它向世人证明,长眠于此的人曾经活过。他被记忆,被哀悼,被爱或恨着。葬礼则是人生在世的最后一场仪式。陈官华为很多人操办过,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场会是什么样。

她做好准备了。寿衣和骨灰盒放在店铺二楼,灵堂和火葬场的手续也办好了,只需要子女打个电话。绝对不麻烦后人,不让他们掏钱。

她的朋友魏玉芬也做好了寿衣。她84岁,30岁丧夫,一个人养活四个孩子,50岁再婚。今年,她的二婚老伴去世,他们共度了34年的人生。她找陈官华买了墓,为他和结发妻办了合葬。但魏玉芬没有给自己买墓地。她老家在农村,已经没有地方留给她安葬了。她在城市也不剩多少关联,老伴去世后,男方的子女和她断了联系,四个亲生子女也只有幺儿常往来。前年,她去贵州的干女儿家玩,看到她老家屋后有一片山,长着很高很漂亮的树。

“有一天我死了,火化过后,把我骨灰盒拿到那儿,给我封了就行了。”

可贵州不是你的家啊?

“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关上盒子什么都看不见。你在阴间、阳间是一样的,你在阴间还不是要求生活?该受罪就受罪,该种庄稼就种庄稼,该种什么就种什么。就这样。”魏玉芬本本分分地说。

今年初,陈官华的朋友周奶奶来店里找她玩。“我现在得癌症了哟,我那天你要给我服务好。”周奶奶扯着她的手说。

“放心嘛,妹妹。我一定照顾你呀。”陈官华也拉拉她的手。

两个80多岁的老人笑呵呵地说了再见。不久后,周奶奶去世了,安葬在华岩公墓。陈官华为她准备了两个漂亮的小花瓶。她带我去看望她。照片上,她面带笑容。听说她生前是一位开朗的女人。

有一天,陈官华做了一个梦,她走在山坡上,看到一些去世的人在后面喊,跟我走嘛。陈官华说我自己走。走着走着,那些人下了坡,她继续往上爬。

她希望可以安静地、自然地走向那一刻。在它到来前,没有人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但她可能会穿着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

我们走出公墓大门,有三个人正倚在树下乘凉。一个戴塑料遮阳帽的女人不时朝来往的路人说着什么。她三十来岁,穿着朴素的衬衫,马尾辫束在脑后。见我们走来,她招呼道:“来嘛,预测人生。”

陈官华已经走出几米远,突然止步,转身,“我都85岁了,算啥子命!你来给我算命吗?”走了十几米,他们的声音消失了,华岩公墓也消失在一排商店背后。我挽着陈官华的手臂走在马路边,她的皮肤像被什么榨干了水分。一辆辆汽车从我们身边快速驶过,又驶向不知名的远方。陈官华说:“我的命都没算好过。哎呀,我不相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