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从小兰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春天的西雅图深夜常常又黑又湿,但那一晚有点奇怪。 小兰家的暖气很足,暖和得有点闷。我迈出她的家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我只穿着薄薄的短呢大衣,我打了个寒战,缩缩了脖子。 小兰家前院的水泥地上像撒了一层白盐,闪着亮光。我抬头看到一颗又大又圆的白瓷盘挂在黑蓝色的天幕上。一层层灰色的云像棉被一样铺在晴朗的夜空。 今晚的月亮好亮。人世间有多少不幸,我爱你,你不爱我,你欠我,我欠你的,我哭,你也哭的。这天上的月亮俯视大地,能看得见这些心碎吗? 我上了车,慢慢地开车回家。这条主街曲曲折折,沿湖而修。我摇下车窗,银色的月光立刻漫进车里。 我的身上披上了一层婚礼上新娘穿的那种雾气般的白纱。这条窄窄的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我这一辆车。 我摇下的车窗外是黑夜中的华盛顿湖。湖面一时像一面镜子,一时又起了些纹路,一层层,波光凌凌。那天上的明月也落到湖中,随着湖面,也是一时像个白瓷大圆盘,一时圆盘起皱,变得七零八落。 这股情绪不是悲伤,不是痛苦,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圆满。 这个美丽清甜的月夜,给我的心裹上了一层白色的糖衣。我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这句话:”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疑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今晚我们三个女人,都长相可人,品格端正,心底善良,勤奋负责。我们都尽心尽力地对待身边的人。 我们这样的好女人为什么都要经历这么多的伤痛呢?是因为生活太难了,还是因为我们碰巧都遇见了不靠谱的男人。但世界这么多人,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一生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遇到了,离开不回头朝前走不就行了? 人生像是一片无际的大海。每个家庭都是一艘小船。这只小船上本来有两个舵手,一前一后地划船。一个累了,生病了,另外一个就会承担多一些。 当一个人跳船出逃以后,这艘小船就只剩下一个舵手。划桨,掌舵,照顾船上的小娃,全都变成这唯一舵手的工作。 那当风雨来临,这艘只有一位舵手的小船就会越发的脆弱,在大海中随着风浪起伏飘零,随时有被打翻的危险。 是我们这些被撇下的舵手不够坚强吗?是男人没良心吗?每个人有选择爱情的权利吗?难道年轻时的誓言就让我们有权利要求另外一半永远只爱自己,绝不能爱上别人吗? 一个人能控制住他的心吗?男人控制不住,女人能控制住吗?那爱上了别人,又该怎么办呢? 一艘小船需要两个舵手,但如果一个舵手非要跳船,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止吗?我们有权利阻止吗? 婚姻等于爱情吗?小兰这么痛苦,是在为爱情受苦吗?是只为爱情受苦吗? 生老病死,人世间有那么多悲伤,离婚女人的痛苦又算什么呢?但不是想不痛就不痛的啊。 还是因为我们都太渴望爱了吧。但我们渴望爱有错吗?就是不坚强自立了吗?男人们呢?他们抛弃妻子孩子的时候痛苦吗?他们也不都是完全的坏人吧?他们也会像女人一样被爱伤得这么深吗? 如果他们被抛弃,也会这么痛吗? 现在有一种说法,每个人都应该靠自己来圆满自己的人生。我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一个人怎么可能自己来托举自己呢?有人会愿意孤独终老吗? 夜越发晴朗,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湖水的气味。那气味带着一股刺骨的腥味,却有一股特别的刺激性的生命力。 随着冷风,我的脑海里飘过来尼采的一句话:”爱和死永远一致,求爱的意志,也就是甘愿赴死。” 我们这些离婚的女人,都是这样以命来追爱的女人。但我该如何来管住我那颗渴望爱的心啊? 在这寂静的夜里,我开着车,看着眼前的那条蜿蜒曲折的路。我的车灯只能照亮一小截路。我不紧不慢地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时间转眼就过了两年。又是鸡飞狗跳又是欢声笑语的两年。酸甜苦辣,总是混在一起,这就是生活的滋味。 吴青礼貌地拒绝了分担大学学费。他解释说他的花销很大,工作不稳定。我没有回他的信。他没有提出飞过来看看两个孩子。 儿子懂事多了,虽然还是愣头愣脑,但天天积极运动,好好学习。 老妈还是唠唠叨叨,身体不好,但我们相处得越来越和睦。 那颗像个大圆盘一样的月亮模糊消散了,我眼前的画面换成了机场的贵宾候机室里的一排排沙发桌椅。候机室响起的登机通知声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我回到了今天。我陪女儿飞去加州她的大学,去帮她搬宿舍。 “阿拉斯加航空公司A260航班,飞往加州洛杉矶机场的旅客,请到53号停机口准备登机。” 飞机要降落了,从窗户看出去,是加州那一个个黄黄的山包。加州的天真蓝,阳光热烈。 我们取了事先租好的车,开车到酒店放下行李,然后一起到校园附近吃晚餐。 女儿问吃什么?我回答:”你选!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吃。” 女儿甜甜一笑:”谢谢妈妈。” 女儿的双眼弯弯的,脸颊露出浅浅的两个酒窝。 这次我来帮女儿搬家,完全是为了加深和女儿的感情。我一切都会顺着女儿,她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街吃了汉堡薯条。吃完饭后,我们顺着小街散步。这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傍晚。 南加州那不带一点遮掩的明晃晃的阳光变成了柔和的金黄色,给我眼中能看到的一切都打上了滤镜。天空,水泥地街道,行人,路边的木瓜黄,西瓜瓤红的雏菊,都那么的丝润光滑,闪着光。 小街的路边种着一簇簇的细密小白花,一股清香随风飘来。女儿蹦蹦跳跳地向我介绍她的世界。 “妈妈,这个冰淇淋店的冰淇淋很好吃。我有coupon. 是去年我打工的地方送给我的。” 女儿欢快地叫道:”就是这家自行车店。妈妈,我想买一辆自行车。” 很快,我俩就走进校园了。干燥的南加州到了夏天,色彩就是”枯黄”两个字。 但是女儿的大学校园的马路上都是几十米的参天大树,绿色的大草坪,像一个大花园一样。点缀着一栋栋红瓦白墙的西班牙建筑。 现在天已经全黑了,华灯初上,三三两两的年轻学生走过。整个校园静谧却充满活力。 女儿问我:”妈妈,你在中国读的大学,你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我的女儿要和我谈心!太好了,太棒了。可见我的亲子关系搞得好。我真是一个好妈妈。 于是我说:”妈妈的大学生活非常美好。很忙,但很快乐,一切都充满希望的感觉。” 我的心里在小声叫:”天啊,天啊。女儿要和我聊她的恋爱了。我是多么好的一个妈妈,才能赢得女儿的这样的信任。可惜为人要低调,吹牛除了得罪人,没有什么好处。要不我要发一个朋友圈好好吹嘘一下。” 我故作平静地说:”有啊。妈妈那时候很受欢迎的。妈妈上高中的时候,学业压力大,我有点胖,上大学第一学期没有男孩约我,于是我开始减肥。” 说到这里,我瞟了一下女儿。我知道体重对女儿是个很敏感的话题,以前我们也为这事吵过很多次架。 母女吵架,总是妈妈输的。我这个”败将”已经被训练得挺乖的了。 我说:”其实我那时一点不胖,我也没瘦下来多少。所以体重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开始打扮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穿搭,去舞会,参加学校的社团。后来就不断有人来追我了。” 女儿抿抿嘴,摇摇头:”这里漂亮的女孩太多了。我的朋友,除了几个很漂亮的白人女孩,都没有男孩约。” ”白人女孩”这几个词很刺耳。我很震惊。18,19岁,是女孩最美的花季,没人追求? 我说:”宝贝,去年你每个周末都在参加派对。我原来以为在派对上会有男孩约你的。妈妈上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认识男孩的。” 可能看到我的脸色变了,女儿补充道:”就是特别吵,人很多,挤成一团。” 我舒一口气,说:”这么乱,那怎么能认识男孩子。我看你还是开学后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在那里认识新朋友吧。” 女儿摇摇手:”今年我不想放任何心思和时间在男孩子身上。我只想关注我自己。去年我很想交男朋友,搞得我去这些派对都压力好大。” 我心想,去年你告诉我,你根本对交男友没有兴趣。原来是骗我的。 我不动声色地说:”关注自己是对的。妈妈很同意你。” 我常常说”同意”和”你这样做是对的”这两句话。这是我的维护亲子关系的”秘诀”。 我说:”妈妈的建议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生活学业都安排好。” 女儿点点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我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到五六个大学生站在路边聊天。身材苗条的女孩子们,穿着露出肚脐的短款T恤,金色栗色的长发像丝绸一样垂在脑后。男孩子们都高大挺拔。俊男美女,欢声笑语。 第二天我和女儿很早就起床了。女儿带着我在忙碌的校园奔来跑去。 女儿随便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上身套着宽大的长款白色半旧T恤衫,下身是浅黄色的肥短裤。女儿的这一身穿着是我最不喜欢的,可以说体现了她所有的身材缺点,肩厚,腿粗,毫无曲线,像一块长方形的板砖。 女儿对我宣布:”今天我允许自己不漂亮。”我无言以对。我只好勉强一笑,微微点头,心想,你今天会见到很多分开了整个暑假的同学们,为什么一定要挑今天来扮丑呢? 女儿的人缘很好,一路都有不同朋友奔上来,尖叫拥抱,穿插着” Oh, my god!” 我心里暗笑,老外就是夸张啊。 看到女儿的同学们都穿得挺美的,再看看女儿那一身短打,我强忍着没有评论:”你为什么一定要开学第一天穿得这么难看?换一天不行吗?” 大学给学生们联系了外面的存放物品的公司。这个公司放假前会把一个个2.5米左右大小的木箱子送到学校来,同学们把私人物品放进去,公司拉走,存放到别处。现在开学了,公司再把木箱子送回来。 我跟着女儿来到了操场旁边的一大片空地。一排排上百个一人半高的木箱子整齐地列队排在那里。 女儿不知从哪来找了个简陋的小推车。我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要盯紧这个小推车,不要被别人偷走。 女儿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生。小推车上堆了六个纸箱子,女儿在前面拉着推车,我紧随其后,两只手搭在箱子顶部,防止箱子翻下来。8月底,南加州火热的阳光直晒下,我感觉我的头顶冒出油来。 我的脑海里不断显现出我给儿子用平底锅煎鸡蛋的画面,还配着”滋滋”声。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晒的。 当我正脸部扭曲地推着那一车箱子移步时,一个大男孩踩着滑板呼啸而过。他穿着无袖T恤,两个手臂都是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一条条的肌肉。 踩着滑板的男孩手里拎着一个小行李箱。他一个华丽转身,”哗啦”一声停在我们面前,轻松地说:”hi!莎拉!需要帮忙吗?”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矫健潇洒的背影。我好奇地问:”宝贝,这是谁啊?” 女儿说:”我以前告诉你有一个男孩约过我。就是他。” “啊!他啊!”我叫了一声,手一滑,顶上的箱子朝外滑落了一点,女儿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扶住,顺便瞪了我一眼。 我说:”挺帅的啊。你还说他长得不好看。你不理他?”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都急死了,你还在说这些。”女儿的脸通红,眉毛立起来,满脸的不耐烦。 我立刻闭嘴,心里在嘀咕:”这男孩不错。”又想起女儿今天穿得这么难看。真是的! 之后女儿就不怎么理我了。我为了讨好女儿,卖力地帮着搬几十个箱子。女儿的东西真多啊,书,裙子裤子薄外套厚外套,凉鞋跑鞋长靴子短靴子,化妆品护肤品,各种大包小包。 女儿带着我去了校园里的邮局取她在网上买的东西。有一张两米长的,重得像铁做的一样的地毯。女儿说太大了,要退掉。我立刻双手双脚赞成。 过了一会儿,我看女儿在电脑上忙什么。我催她抓紧时间收拾房间。现在这个房间像一个商店的货房,堆满了东西。女儿说了一句吓坏我的话:”我在网上买一张小一些的地毯。” 我正坐在她宿舍的地上装一个她买的鞋架。我听到这句话,直接瘫了。我问:”你这么多东西!还有这么大的一张地毯没有退掉,你就要买新地毯。你看看,你有地方放吗?我就不明白,你买地毯干什么?” 忙了半个小时,我搭好了那个小鞋架。我又高兴又自豪,对着这个鞋架照了好几张照片。女儿背对着我在收拾她的床。女儿铺上了浅蓝色的床单,配套的被子枕头,床头放了一盏小台灯,墙上贴了水彩画,挂了一圈小彩灯,闪亮闪亮的,很好看。 我夸张地赞道:”宝贝,你的床布置得太好了。好温馨。来,给妈妈照一张照片。”我坐在女儿的床上,拉了拉我的上衣,遮住我鼓起来的小肚子。 女儿以闪电般的速度抬手给我照了一张照片,把我的手机扔在了小床上。 我看了一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我目光呆滞,似哭似笑,腿被砍了一小半。 女儿的声音又急又高,她说:”你看我还有多少东西要收拾。我很累!你在床上坐了三个小时休息,还要我给你照相。” 我愣在那里。我的手臂有点酸疼,浑身黏糊糊的,背后一阵挠心的痒,我伸手狠命地抓了一把,才感觉好一点。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满脸油光。因为出了一大身汗,晾干了,又再出一大身汗,来回几次,我像一碗泡菜一样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我默默地从床上爬下来,坐到女儿旁边的小课桌前。我对自己说:”她累了,搬家压力很大。我不要在气头上说话,不要让矛盾升级。” 心里反复重复这几句话以后,我冲口而出的话却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今天一大早就陪你拿钥匙,搬箱子,跑前跑后。我还搭了鞋架。我哪里休息了三个小时?我浑身都是汗!” 女儿怨恨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根本就是帮倒忙。你为什么要飞过来?我宁愿你没有来帮我。” 女儿的眼神和话像刀子一样。我愣了一会儿,眼泪涌上来了。我背对她坐在她的小桌子前,默默地哭泣。 吱呀一声,宿舍的门开了。我知道是女儿的舍友回来了,我迅速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站起来转身,掩饰地说了一句废话:”你回来了?” 女儿的舍友点点头,欢快地说:”外面人真多。”她盯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红肿,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刚哭过。 刚才还铁青着脸的女儿对室友说:”请你帮我和我妈照张合影吧。” 我一步跳到女儿的身边,把手机递给了女儿的室友。小女孩一边照一边说:”你们真是一对可爱的美女。” 这张合影很棒。我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好像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眼妆。 之后,我和女儿都没有怎么说话。我在心里不停地唠叨:”女儿的东西真多,实在太多了。”但我不敢说出口了。 晚上我们去一个越南餐厅吃了河粉。照旧默默无言。但我心里的怨气像一个糖尿病人刚喝了白米粥之后的血糖指数,极速上升。 我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对我这种态度。她到底是怎么了? --------------------------- 作者有话说:这章我删了辛苦写下的1500字。因为我认为,作者不应该给答案,答案在每一位读者的脑子里。我最喜欢的美国当代作家Amy Tam (喜福会作者)说过:小说是为了寻找真相 (ficton is about finding truth)。 我很同意,而像洋葱一样层层包裹的人生真相是如此复杂。每位读者也许看到了不同的洋葱皮。真相始终埋藏至深,无法被挖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