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在上海的时候，不速之客一点儿不稀奇，常有人不请自来。曾有个幼儿园同学，住得离我家不远，有段时候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就来我家，没什么事，但喜欢在我家坐着聊天，聊到晚上十点，第二天要上班，不能不睡了，才回家去。到了周末，那可是一天要来三次，上下午和晚上各一次，她很客气，到了饭点便回家吃饭，吃完饭再来。

 

年轻人如此，长辈也一样，尤其是文革刚结束那几年，常有多年不见的父母老同事老朋友突然敲响我家大门，进来一阵激动，我妈有时激动得饭也不吃了，丢下筷子就去招待客人，叙旧一叙几个小时。

 

那会儿，物质匮乏，家家粗茶淡饭，量也做得有限。饭点来访会使主人尴尬，留饭吧，没拿得出的菜，不留吧，又显得不近人情。好在多数来客都是一进门就宣告吃过饭了。我妈给我们的规定是，去别人家，到了上午十点半或下午四点半赶紧告辞离开。

 

来了客，茶是一定要泡的，有些客人一坐几小时，一次次续茶，茶水最后快成白开水了。我家有三个大热水瓶，一个空了，换个满的，有时三瓶喝得精光，我妈让我赶快煮水。

 

我自己也常心血来潮去访问别人，不必事先通知，直接去。有几次竟然聊到错过了末班公车，好在同学一般住得不远，可是有个大学同学家住在当年的南市区，半夜12点我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上海就是好，很安全。

 

出国前被告知，到了美国不要随便串门，去以前一定要约会。四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了。可是有一天，两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不是传教的、推销的、要钱的，竞选的。我把这件事纪录下来，写了篇小文《祖母的玉树》。

 

祖母的玉树

 

打开门，见两位陌生女子站在院子门口，其中一位拿着手机对我家拍照，遂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拍照女子解释，「我祖父母曾住在这里，这次跟朋友从亚利桑那州来加州玩，特来此故地重游。 你不介意我拍照吧？ 」我当然不介意，并邀请两位进屋来「尽兴」游，她俩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根据市政府纪录，我家房子建于一九五三年，曾经是平房，车库水泥地上留下的标记显示，一九五六年加盖了车库和二楼。 不知何故，二楼也建有厨房，加上客厅、卧室、洗手间，可作为独立的居住空间。 六〇年代，二楼的大阳台又封起来改成了书房。

 

二十多年前，我们从一位长住法国的房主手中购得此房，他从未自住过，故不清楚房屋的历史。 住进来后，我常好奇以前谁住在这里？ 为何扩建房子？ 是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吗？ 这下好了，原住户的孙女能替我揭开谜底了。 

 

拍照的女子叫凯西，进门掩不住惊喜：「天哪，难以想像又回到这里，许多记忆一下子回来了。」 她仔细打量，不时感叹，「壁炉跟以前一模一样」、「这扇法式玻璃门是订做的，比普通的更宽」、「漂亮的横梁还在」。 我们搬来后做过整修，单层玻璃窗换成了双层的，老旧的厨房洗手间改造一新，但保持了房子原来的布局，并特意留下五〇年代工匠风的壁炉架、窗框和装饰横梁。 

 

凯西指着窗户旁的餐桌说，那里曾经也放过一张大餐桌。 童年的她和堂兄妹放学就来祖父母家，下午和煦的阳光洒满了草坪，远处是蓝色的大海，孩子围着桌子做作业，空气里溢出烘培的香味，祖母常用杏仁饼干、开心果饼干、奶油甜酥卷等意大利甜点款待孩子。 冬天，祖父点燃了壁炉，松木在火里发出噼啪的响声; 到了圣诞季节，壁炉架上整整齐齐挂着一排圣诞袜，每只袜子上是不同的名字，那是祖母为儿孙亲手钩织的。 在这里，祖母手把手教凯西烤饼干，十字绣，织毛线，温馨的童年令凯西感怀万千。

 

我问凯西是否跟祖父母住在一起？ 她说当时只有尚未结婚的叔叔住在祖父母家。 两老颇有理财头脑，在二楼加盖了出租公寓，贴补收入。 凯西和堂兄妹因父母上班，放学后由祖父母照顾，傍晚父母下班后再接他们回家。 

 

凯西把头伸进叔叔住过的卧室，「真干净，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叔叔的兴趣广泛，钓鱼、修收音机、收集各种矿石，房间里曾塞满了叔叔的「宝贝」和各种工具，难以找到插足之地。 为了钓鱼，叔叔在后院筑了个水泥池养殖蚯蚓，为自己和同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鱼饵。 我不再为水泥池的用途而困惑了。

 

叔叔彼时二十岁左右，常领着侄子侄女去海边钓鱼，去沙滩上放风筝，爬树摘果子。 面对前院，凯西说：「那棵树长高了，小时候我只要用力一跳，就能搆到大树干的分叉处 ，堂哥还在树干上用小刀刻了名字。」 我跟她绕着树仔细查看，发现个模糊的V字。 凯西难掩兴奋，「这是堂哥Vincent名字里的第一个字母。」 

 

院子角落有一簇因干旱而变成红色的肉质植物「玉树」，凯西禁不住叫道：「这是祖母种的玉树。」 我告诉她，改造院子时，考虑加州缺水，受玉树丛的启示，我设计了一个抗旱节水的肉质植物花园，如此说来，这些玉树已经生存四、五十年了。 我剪下几支玉树枝干，凯西将栽到亚利桑那的花园里，「我一定好好照顾它们，这是奶奶的玉树啊！ 」

 

（原载2023-1-5《世界日报》，网页链接： 

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2/6888149 ）

 

这就是凯西奶奶的玉树，不显眼的植物，生长得很慢。最近加州连续下了三周的雨，玉树有了点绿色，干旱的时候，呈暗红色。

 

 

 

阵雨。雨过天晴的时候，看到盛开的迷迭香。季节都乱了，往年迷迭香每年三四月开一次花，去年十二月居然又开花了。接着雨季来了，少有晴天，小花依旧怒放。这棵紫色的肉肉植物，干旱时瘪瘪的，成了深紫色，现在吸足了水，也变绿了。

 

我们这一带比较幸运，没有发大水，仅是海边的浪较大，有段时候关闭了海边的步道。而加州不少地区山洪暴发，海浪滔天，山岩滚落，海岸塌方。感恩珍惜平安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