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对面的毛脚女婿和蚂蚁
文章来源: 海风随意吹2021-08-23 16:10:31

周末,找出了《余华作品集》,二十多年前买的,里边的小说,有的看过忘了,再拿出来看一遍。过几天,会给大家介绍他的一个长篇《在细雨中呼喊》。今天写的,是看了他自传中的一段话后,有感而发。

自传写于二十多年前,余华记述了他与黄源老先生的会面:

“我刚到县文化馆工作,去杭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期间,曾经去看望黄源老先生,当时年近八十的黄老先生知道他家乡海盐出了一个写小说的年轻作家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对我进行了一番鼓励,并要我去杭州时别忘了去看望他。

我如约前往,黄老先生很高兴,他问我家住在海盐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问我医院在哪里?我说在电影院西边。他又问电影院在哪里?我说在海盐中学旁边。他问海盐中学又在哪里?

我们两个人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很久,他说了一些地名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起身告辞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同样一个海盐,在黄源老先生那里,和在我这里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

从上海买回余华这套书的时候,我已经搬家到现在住的房子里。周末,因为山火,加州的天空里有烟尘,灰灰的,建议不要去室外活动。家里有个阅读的角落,在大玻璃窗旁边,望出去,都是树,能看到一点儿海。放下余华的书,我往外看,对街人家的篱笆,风吹雨打,变得灰头土脸了,有年代感,至少我搬来的这二十多年里,没有换过。篱笆后的树丛长高了,也长大了,浓密的绿叶争相越过篱笆木条的顶尖,占据了半条人行道的上空。估计园丁不久又该来修剪树枝了。

乡下,除了门牌号,连个地名都没有,树名,我也记不住,树又多,大橡树旁,哪一棵?不知道,从路口数过来第几棵?没数过。万一忆旧,标志就是某某先生的房子,可惜这些某某先生们,不知了去向。窗外熟悉的街景,找不出任何值得诉说的有趣内容。

可是还有一扇窗,以及窗外千变万化的景色,却永远在我的记忆里。

我家在上海的老房子,有一个房间对着一条热闹的马路,小时候,我就睡在那个房间里。老房子还在,那里曾经是法租界,许多建筑的门口,都挂了“优秀历史建筑”的牌子,我住过的房子也挂了一个。意思是,这些房子不能拆,需要保护。

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马路对面曾经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有三条线路的公车在那里停靠,从早到晚,对马路的街沿上,站着等车的人。等车的人中,有一些是熟人,邻居同学,也有面熟的陌生人,和面生的陌生人。他们的注意力都向着左方,颇有点像“向左看齐”。如果车子晚点了,性急的年轻人会走到马路的中间,踮起脚张望。当然这样的事,现在不再可能发生了,那条马路成天车水马龙,不想找死的话,就断然不要站到马路中间去。

公交车来得相当频繁,三五分钟一辆。站牌上写着三条路线的首班车和末班车时间。首班车往往是早晨五点,末班车是晚上十二点。在普通公交车停运的时段,还有通宵公车,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有一班。那时候,我常常沉睡梦中,不知道等车的人多不多。

估计是不太多吧,有个别夜间等车的,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会趁兴喊一嗓子。夏夜,家家户户开着窗睡觉,寂静的黑夜中,突然听到老公鸭声嘶力竭,“临行喝妈一杯酒”,“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老公鸭越喊越来劲了。这时候,窗口后面爆发出男人的恶骂,“X%@¥#”。老公鸭可能也是偶尔坐个夜班车,这样的事不常发生。

更多的时候,是我站在窗口,看马路对面等车的人。马路对面曾经有一栋两层楼尖顶的老房子,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小资本家或小业主。房子是连体的,单开间,正门(没有天井)对着马路,后门在一条窄窄的小弄堂里。家家都是底楼开店,店堂的背后是厨房,楼上住着店主的一家,店主家人口较多的,会借用尖屋顶的空间,搭一个阁楼,在屋顶上,开出一扇“老虎窗”来 。

那排房子,有食品店、烟纸店、文具店、五金店、花店、裁缝铺、修鞋铺什么的,等车的人,在店铺的外面,隔着玻璃橱窗往里张望,也有的,趁着等车的空隙,进去买东西。

冬天的下午,那扇窗户,是我的最爱。温暖的阳光射进西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隔着关得紧紧的钢窗,注视马路对面的人,那一老一小像是爷孙;胖男人刚进了食品店,拎出来的网线兜里,有一听饼干和三四个纸包,是个有钱人,买了那么多好吃的;还有穿着中短呢大衣,裹着灰色羊毛围巾,头发梳得溜光的年轻男人,手里提着圆形的白色大蛋糕盒子,用红线扎着,估计是毛脚女婿要去拜见未来的丈母娘。结了婚的,走亲访友,往往是小两口一起出行。

我妈常说,这个窗口是老人和小孩的最爱。等她老了,走不动了,就坐在窗口,看外面的世界。

八十年代初,我离开上海的时候,那些店都开着。九十年代,每个暑假回上海,那些店,依旧在那里。只是裁缝铺、修鞋铺和烟纸店改头换面了,变成了服装店和皮鞋店。这些店里,食品店的顾客络绎不绝。花店的生意也格外兴隆,贺喜的大花篮,店堂里放不下了,一个一个摆放到人行道上,每个花篮上都飘着红底金字的飘带,写着开业大吉、财运滚滚、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花篮的颜色非常“闹猛”,大红大绿。

又隔了几年,我再回去,所有的商店,连同那栋房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那个盒子是地铁的进出口。上下班高峰期,“小白领”像蚂蚁一样,一个紧跟一个,钻进盒子,不见了。每隔几分钟,又有一长串蚂蚁从盒子里冒出来。要想了解上海的时尚和潮流,只要看看蚂蚁就足够了。那个地段,有人称“钻石地段”,取代小商铺和老旧房子的,是几十层高的玻璃写字楼,供蚂蚁进出的盒子,还有一家连一家,没有特色的“时装店”和“精品店”。

公车站也搬迁了。在我的眼里,摩登的蚂蚁,远远没有拎着一网兜零食的胖子有趣,塞着耳机,安静快速行走的蚂蚁,估计没有一个会突然摘掉耳机,喊一嗓子。夏天,不开窗睡觉了,关窗户,开空调,空调机里的水珠,一滴滴掉落在人行道上。没有人听到水珠落地的声音,白天不能进城的重型卡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正隆隆地开过我记忆中的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