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中的世外桃源 （摄影 Mick)

1、算命先生的预言

我是一个开野租的司机（开黑车的俗称），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的家乡不仅风景优美，还有各式各样令游人流连忘返的小吃：牛肉粉、木桶鱼、棒棒鸡。。。可是对于童年的我，这些好吃的都是画在墙上的烧饼，只能远观，不能近尝。

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也只能让我们一家四口勉强吃饱。逢年过节时父亲才从镇上的小餐馆买来一大碗牛肉，他舍不得动筷子，却总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兄弟俩狼吞虎咽。

其实我并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我的亲生父母在离村庄很远的大山里，因为养不起我，在我三岁那年，把我送给了现在的父母。我的养父母一直怀不上孩子，我的到来让他们欣喜若狂。说来也巧，就在我到养父母家的第二年，养母竟然怀上孕了，十个月后产下了一个男孩，我就有了一个弟弟。我的养父母从那以后对我更好了，他们认为弟弟是因我而来的，我是家里的福星。

弟弟出生后不久，村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父母把他请到家里给我们兄弟看相。

那个算命先生看到襁褓中的弟弟，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他会跳出农门，远走高飞。父母听了自是欢喜，便把我拉到身边也让算命先生看。算命先生只瞄了我一眼便说，这个孩子没有富贵命，一辈子都要土里刨食。

二十年过去了，从小就喜欢画画的弟弟如愿考上了美术学院，毕业后去了外地的一所大学教美术，娶了一位城市姑娘，在当地安家立业，从此彻底脱离了农村。而我，成绩一直都很差，不要说是大学，就连高中都没有考上，算命先生的预言居然成了现实。

我为弟弟高兴，也为自己的处境倍感失落。像我这样没有学历、没有专长的人，难道真的要像算命先生所言，这辈子只能从地里刨食了吗？

养父母看出我的失望，就鼓励我外出打工，可是我不忍心离开，特别是养母的身体让我不放心。长年的辛劳拖垮了养母，她原本就羸弱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每况愈下，风湿病经常都折磨着她的双腿，而且她的肾脏和心脏也都不好。我犹豫着，头脑中的两个小人不停地打架。

母子连心，我的踌躇和痛苦都被养母看在眼里。她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是爸爸妈妈的福星，没有你，就不可能有弟弟。在妈的眼里，你和弟弟就是我的手心手背，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谁离开家我都舍不得，可是你们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爸妈还没老，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出去闯闯吧，在城里打工总比当农民好。

我一手拉着养父，一手拉着养母，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我想，即便我走到天边，我也会常回家看望他们的。
 

2 离乡背井，外出谋生

九十年代初，我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大城市。

二十多岁的我个子不高，人也长得精瘦，但是力气不小。一开始我给一家搬家公司打工。

搬家具是个累人的活儿，有些家具要先拆开再搬运，有些人家住的楼房没有电梯，从四楼搬下来，再搬到六层楼上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候一个活儿刚完，下一个活儿就到了，来不及吃饭，更没有时间休息，就又奔到下一家去。

每天等我回到出租屋里，人就像面条一样软。我匆匆扒几口饭，倒头就睡。

日子过得好像白开水，没有味道，也看不见希望。没有活干的时候，我就倒在床上昏睡，睡醒了就躺着发呆，望着天花板。我又想起了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命里没有富贵，没有功名，我的努力真的有意义吗？我又想起养父母，想起养母对我说过的话，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因为我想过好日子，更想让养父母安享晚年。

时间并不容许我多想，一旦开始干活，我就又忘记了算命先生的话。每天挥汗如雨，从城市的一头奔向另一头，我的眼睛里只有家具，只有台阶。只是在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我会轻声问自己，好日子还有多远？

不久后，朋友介绍我去了一家工厂。在流水线上作业，比搬家轻松了一些，但是工作时间更长。为了多赚钱，我经常周末也加班。

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当过搬运工，进过工厂，还送过外卖。

一晃我已经人到中年。我结了婚，老婆脾气好，我们几乎从来不吵架，有事情都商量着来。后来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我的女儿从小就表现出绘画的天分，似乎是上苍让她替我打破算命先生的预言。虽然我的负担更重了，我也更加努力地工作赚钱，但我的内心很充实，因为我相信我的一双儿女能够拥有比我广阔的天空。

 

3、 从维修工到野租司机

到了2000年，我的生活终于有了转机。我在离市区五十多公里的学校找到了一份修理工作。我的任务是维修教师宿舍楼里的各种设施，下水道堵了，我就去通；水龙头、灯泡坏了，我去换。我随叫随到，干活认真细致，从不乱收取费用。渐渐地一些老师都记住了我，他们每次需要维修时打电话给维修部，就直接点我的名。

和这些老师相处久了，我了解到不少老师的家在市区，他们平时在学校上课，周五下课后都要乘车回城和家人团聚。学校的地理位置很偏，从校区到车站没有直达车，出了宿舍楼要走1.5公里才有汽车站，而公共汽车在周五从中午开始就人满为患，因为有许多学生也要进城。

我的心中不觉一动，要是我能开车送这些老师到车站，适当收取费用，不是于人于己都有利吗？

这个念头一闪现就生了根，我回家和老婆商量，打算先去考驾照，然后买车。我的老婆精明能干，她在学校做学生的宿舍管理员，认识不少学生。听了我的主意，她兴奋地说，很多学生也有这个需求，特别是他们要去机场的时候，大包小提根本没办法赶公共汽车。于是我们夫妻一拍即合，拿出了所有的积蓄。钱不够，弟弟主动支援了我们，再加上亲戚朋友的拼凑，总算凑够了一辆二手的韩国现代。

虽然我读书不好，学开车却很快。我很顺利地拿到了驾照，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天生我材必有用。

拿到驾照后，我和老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回老家看望养父母。我开着自己的车，奔跑在回家乡的路上，心里那个美啊。养父母看见我们一家的到来，也甭提有多高兴了。

每年不管多忙，我都要抽时间回老家看望。有了孩子后我比从前更忙了，但是逢年过节我都要带着孩子们去看爷爷奶奶。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能忘记自己的根。

养父母自从知道我打算跑出租，就一再嘱咐我，开车要小心。养父说，钱赚多赚少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要平安。他还叮咛我，收费要合理，不要欺骗学生娃。不图别的，就图个心安，心安才能平安。

4 心安才能平安

十年前出租车属于垄断行业，做正式出租司机的门槛很高，没有本市的户口根本进不去。但是出租车的价格偏高，局限性也大，无法满足普通人的需求，一些有私家车的司机便顺路捎些乘客，逐渐地形成了一个地下出租车群体，因为这些人没有正式的执照，便被称为野租。

我因为学会了开车，加上人缘好，被学校的领导看中，她将我调到了行政部门做专职司机，专为几个领导开车。这样一来，我就不必每天固定去维修部上班，只有领导需要用车的时候才通知我到位，我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

一开始我偷偷在周末的时候接送老师和学生去车站，后来被领导发现了。庆幸的是她并没有指责我，或许女性更能换位思考，体会别人的不易，她了解我的情况，知道我的家庭负担比较重，只靠学校支付的微薄工资，生活难以为继。领导不但没有为难我，反而还尽量提早安排告诉我出行计划，以便我有更多的时间支配。这让我非常感动。和我的养父母一样，她也经常叮咛我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出事。

心安才能平安，我一直牢记养父的这句话。每次出车都小心谨慎，特别是遇到送人去机场，我总是会事先确定起飞的时间，给自己留够时间，避免因为时间来不及，或者遭遇堵车而产生的慌乱。

每一次出车我都早早地在约定的地点等候乘客，遇上赶早飞机的，我就提前给乘客电话提醒，特别是年轻的学生娃，他们很容易睡过头。好几次亏了我的电话，他们才没有误机。

年轻的学生远离家人，难免会遇上困难，能帮助他们的时候我就尽量提供方便。有一次，半夜时手机突然响起了，是一个从外地回来的女生，在市区下了火车后想直接回到学校，但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我二话没说立即起身，老婆有些不放心，但她能理解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孤身在外面的心情，于是嘱咐再三后还是放我出了门。我让那个女孩不要急，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原地等我。当我开到火车站把她接上车的时候，惊魂不定的女孩才终于安定下来。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好几次。有几次，大半夜里有学生突发疾病需要去医院，或者是台式电脑坏了，马上要拉到镇上去维修。还有一次，一个老师的孩子单独从外地坐飞机来学校看妈妈，飞机到达的时间和老师上课的时间发生了冲突，临时又无法调换，于是这位老师请求我代她去机场接孩子。我拿着孩子的照片等在到达出口，就这样把孩子带回了学校，平安交到了那位老师的手上。老师非常感谢我，但实际上我更想感谢她对我的信任。

我的车虽然比较旧，但我非常用心打理。我定时擦洗、保养，车里车外都干净明亮，以至于有的乘客经常误认为我开的是一辆新车。

车需要定期护理，人心也如此，只有时时勤拂拭，才能心明眼亮。收费上，我对学生和老师一视同仁，对贫困的学生减免。用车方面，通常我会要求乘客事先预定，但如果乘客临时遇到急事急需，我也都尽量满足，从不额外加收费用。

讲究诚信，童叟无欺。渐渐地我的名声越来越大，客户也越来越多。很多学生从进校开始就坐我的车，一直坐到大四毕业，然后他们又会把我介绍给新来的学生。老师群里也一传十，十传百，很多老师都收藏了我电话，有了微信后大家又互加了微信。

现在我有一个打车的微信群，里面有好几百号人。为了安全，我只接送学校的员工和学生，从来不在学校外面招揽顾客，老师和同学们习惯了在群里预约打车，或者拼车出行，因此后来虽然网络约车兴起，但对我并没有太多影响，因为师生们相信我，学生们都叫我强叔，老师们则称我为强师。

5、 疫情无情人有情

2020，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因为疫情，学校进行线上教学，师生们都不允许返校，我的野租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一下子失去了这个重要的经济来源，我的收益骤减。

大女儿去年初中毕业，考入了本地的一所重点中学。这原本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但随之而来的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再加上学画的费用，还有养母因病不断出入医院的花费，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在开出租车的同时，还在一个朋友那里包了一小块地，用来种植本地特产的红心猕猴桃。原本是无心插柳，没想到却在疫情期间长大成荫。我在微信群里发布了猕猴桃的广告，几天就销售一空。我种的猕猴桃很好吃，越来越多的人找我订货，我就将订单交给其他种植猕猴桃的朋友们。后来我又扩大了水果种类，过去的乘客几乎都又变成了我的顾客。就这样，无意中我走上了微商之路。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是我做人的本分。之前学校有位老师离职，将她不需要的部分家具和电器送给我，我要付钱，她坚持不收，于是我请她留下新的地址，告诉她待到红心猕猴桃成熟之际，我会寄给她一箱，以表谢意。

新学期开始了，疫情缓解了，师生们又都返回了校园。我的出租车生意绝处逢生，又开始运转了起来。更多的新生将在十月份返校，到时候，我的生意可能会更好。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命由我不由天。虽然我的命中可能没有功名富贵，但是我相信，只要我诚实做人，踏踏实实去努力，哪怕这一生都与富贵无缘，但我，仍然会活得心安。

因为我一直记得养父的话，心安了，才能平安。

作者后记：

前两天，快递送来两箱猕猴桃，看到熟悉的寄件地址和姓名，我想起了强师傅，以及常年坐他车子的时候，听他告诉我的他的故事。

我和强师认识非常偶然，但是后来因为经常坐他的车，开始逐渐熟悉和了解他。强师的家境虽然贫寒，但是他很乐观，他敬畏天地神灵，本着“心安才能平安”的朴素理念，尽心尽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始终坚守内心的善良和对人的承诺。

强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想起他来，却总是让我敬重和感动。于是，我写下了这篇他的故事，致敬所有像他这样的平凡的人。

强师傅寄来的猕猴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