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已经借尸还魂!
文章来源: 明月天天有2019-10-08 09:24:50

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 (Elie Wiesel) 大难不死,逃过了德国纳粹集中营的死劫,随后他沉默了十年。接着,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的传世之作。他的作品主题都是同样的,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痛苦经历,变态与死亡。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纳粹的罪行也早已清算。为什么他却要一再地去揭开许多人要拼命忘掉或抵赖掉的历史伤疤呢?威塞尔先生说,因为人的记忆是短暂的,历史会因人的遗忘而重演。此话也不幸地为中国历史作了注释。

四十年前的一场“文革”,彻底地改变了几代中国人的命运,扭曲了几亿人的心灵。很多过来人,不愿重提旧事;后来人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又哪能想象得到,他们面前的许多长辈当年都是些威风凛凛,红极一时的叱差风云人物!红楼梦世界里起码还剩下一对干净的石头狮子,“文革”的十年在中国想找这么对石头狮子难于上青天!

在我印象里,“文革”就像火山爆发,是发生在一夜之间。在我住的大学校园里,突然到处刷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标语传单铺天盖地而来。会写字的都在随处涂着“打倒…”“炮轰…”。我的小学同班小崔家靠马路的后墙上,不知让谁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草泥马笔”,每个字有洗脸盆大,让我们足足揣测了一天,至今印象深刻。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就快从小学二年级毕业了。我的世界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地。那是一所大学附设的职工子弟学校,学生全是本校教职工的后代。那时候当官的不象现在这么明目张胆,有点权力抡足了劲儿使,又贪又腐又不要脸。那时这所大学的名誉校长,在天安门城楼与毛一起参加过开国大典。毛专为他提过词,是国家的道德楷模。这所大学在他的艰苦奋斗原则训导下,办得是一付寒酸。当时这所大学校长的小儿子,校党委秘书的女儿,还有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的儿子,都与我同班。三个人考试永远只能得三分,班上的学生根本没人买他们的帐。一次校长的儿子过生日,邀请全班同学到家里吃点心。我发现他家唯一多几件单位配发的家具和地上有张地毯而已。

“文革”刚开始时,学校并没有停课。我们年纪虽小,但已经是跃跃欲试,难以管理了。一天课混到一半,外面操场上忽然人声鼎沸,教室里顿时大乱。几个胆大的男生不听老师劝阻,爬上窗户从二楼往下张望。接着不知谁喊了一声“嘿,斗校长啦!”全班学生呼拉一下子跑掉了大半。

来到操场上,只见十几个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早已把校长打倒在地。那身平时威严的深蓝制服,此刻沾满了尘土和吐沫。校长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脖子上套着跟草绳子,不时有学生走过去踢他一脚,朝他身上吐口唾液。校长身后跪着的是教导主任,当年不到四十岁。她平常架在脸上的那付细金丝眼镜,早已不知去向。她承受着侮辱,泪流满面。我只记得她不断地重复着“孩子们,孩子们…”,每次都被高年级学生的怒喝打断。

此刻学校的操场上,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观众”,几个年青教师也捋胳膊卷袖子地加入到学生当中。“让他在地上爬!”人群中一个女的喊了一嗓子。顿时起哄声四起。校长双手被解开,接着“四蹄”着地,身不由己地被几个学生牵着,开始沿操场的四百米跑道爬行。跟在前后的学生,有用细竹竿抽打的,有冷不丁踢上一脚的。每次校长倒下,四周便响起一片欢呼。半圈下来,校长双膝磨破,口鼻出血。他半躺半跪在地上,开始向自己的学生们求饶。“不成,不成!接着爬!”呼喊声中,吕校长又开始爬行…

校长有一儿两女。两个大的也都在本校念书。老二小芳因高烧留下的后遗症,变得有些迟钝,那年正巧留级来到了我们班。从校长挨斗那天起,这两个孩子便成了众矢之的。谁都可以走过去朝他们吐上一口,扬手抽一耳光。一天课混到一半,忽然教室里冲进来几个外班的学生。他们揪住小芳便打,老师学生没一个敢上前劝阻,眼睁睁地看着她遭了一顿毒打。等那些凶手离去之后,大家只是默默地帮她把散落了一地的铅笔,本子拾起。

最惨的一幕,是在校长挨斗之后不久,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勾结自己在中学当了红卫兵的哥哥姐姐们抄了校长的家。很多年后,据当时与吕校长为邻的一个朋友讲,这帮孩子砸开门后,先把凡能摔破砸烂的东西彻底毁掉,然后开始折磨吕校长的母亲。老太太当时已年近八十,一双小脚不能下地,整天坐在床上度日如年。这群小“造反派”(其中很多人的父母就是整天挨斗的“黑帮”)冲进她的房间后,便朝她吐痰,接着开始用枕头砸她。一边齐声高喊,“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老太太斜靠在床上,先是双手合十,给这帮孙子辈的作揖,接着便被扯到地上,被迫跪下。她身上,床上,地下…到处被泼上了水…当校长的孝顺儿子,本想接老母亲进城安享晚年。他没想到,竟让老人家遭此毒手。抄家后没几天老太太就中了风。送到医院,大夫不给地主婆看病,再拉回家里便一命呜乎了。

过了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父亲按政策终于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一家五口三代人,盼了几十年这才终于住进了三居室。当天晚上,住对门的邻居来敲门贺喜。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竟是校长一家!

老校长一儿两女都已成家。小芳已做了母亲。因单位无房,只好仍与父母同住。老校长进门坐下,仔细端详着我,最后只说了句,“你都这么大了。”两家人相对,竟再无言。谁都不愿再去触碰那历史的伤痛。那晚我第一次离校长那么近。在灯下,他脸上手上疤痕累累,清晰可见。

文革十年,老校长被自己的学生变成了鬼。

我们与校长家为邻近三年。不知何故,每次我与老校长在楼道相遇,两人都只是相互客气地点点头,从没说过客套以外的话。

据说那所学校曾几次请他回去继任。每次他都坚决予以回绝。

校长是个行政十三级干部,“解放”后被党派到这所学校当校长,委以“教育革命下一代”的重任。从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如今怕是早已遍布全球了。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位文革时的无辜受害者。

我一直想对校长说,我为当年那些邪恶的无辜者感到羞耻。请您能原谅他们的罪恶。

校长没有给我这么个机会。八九年后不久,他便因脑溢血死在了家中---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痛苦的回忆与永远的疑惑和折磨。

原作于1996年4月4日
改于2006年4月17日

后记:文革是怎么开始的?打压知识分子,连年不断的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洗脑,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阉割历史,个人崇拜登峰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