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近,不点破,美在定格(三)
文章来源: 思韵如蓝2018-10-20 18:51:01

两篇写下来,朋友们不依了: 你写的分明是生命中经历的一些微妙细腻的感受,用米兔的有色镜一照,简直有点亵渎了笔下的人物。我想想真是: 真正经历米兔的女性都说再也不愿想起那些噩梦,哪有象我这样点滴不忘,细细道来的呢?

记忆的闸门既然打开,我也愿意顺着思绪再走一回。足迹类的文章是我的最爱,留给老年后那个在摇椅上睡意昏沉,眼眉低垂的自己,将是有回味的消磨。

话说我毕业后来到多伦多,一头扎进了求职就业的洪流。经济萧条,工作难求,我在几家大公司做过长短不一,合计一年的临时工。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间游走,寻觅,尝尽忽喜忽悲,朝安夕危的动荡辛酸后,我终于落脚一家全球著名科技公司,成了正式永久员工。

我们部门的项目是与安省政府合作,电子自动化全省的地产信息搜索系统。部门经理Nancy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每天给大家发一个短信,题为Inspiration of the Day。不知她是真的博览群书,还是直接从那些个Famous Quotations网站上照搬过来,我那会儿还是葱白她的。古至苏格拉底,近至弗朗西斯培根,西方的伏尔泰,东方的孔夫子,正统到释迦牟尼,歪门至弗洛伊德,所有汇集起来的"包罗万象"和"断章取义",只围绕着一个中心点: 好好卖命,就是你的人生价值。

这精神鸦片,吸上一天两天,确实提神振奋。时间一久,身体就不济了: 工作强度大,待遇报酬低,管理效率差...终于,在上级领导Ron来体察慰问的集会上,怨声载道的众人纷纷倒戈,剑指Nancy。Nancy当众落泪了!

为了平息众怒,Nancy被调离。Ron很快物色了新的经理。那是一个早上,Ron把大家临时召集到厨房前方的场地,指着身边同样一身正装的男子,把他介绍给大家。噢,他与赛珍珠同一个姓氏呢,我望着不苟言笑的新经理,脑子里飞闪过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联想。

职场江湖的教父Ron永远意气风发,他滔滔不绝地施展他的忽悠强功,拍着胸脯担保他带来的新经理,将如何把傲人的资历外加丰富的经验带给这份工作,我们都将感受新天新地。言毕,Ron拍拍身边淡定到了仿佛事不关己的新经理:"Bill,新官上任,有什么给大家伙说说的?"与我见过的所有夸夸其谈的职场高管完全不同,只见Bill摇头缄默,一言不吐,惜字如金。"咳,咳,"没趣的Ron好像并无太多介意,一挥手,大家散了,各自回到座位,继续干活。

我边干活边嘀咕: 这人有点意思。这么内向寡言的人,不会招摇不会来事,老奸巨猾的Ron 竟然也会三顾茅庐。他好像还不情不愿,并不感恩戴德。他长得象谁呢?噢,想起来了,有几分Harrison Ford的味道,只是外形更斯文,更清秀。

新官上任,不点火总是说不过去的。很快,每人读到了Bill的第一个邮件。他想重组部门,划分梯队。至于各队领头,则是欢迎贤人智者,各自竞相提名。我到底年轻,想入非非的毛病又犯了!我毛遂自荐地回了个复。

第二天收到邀请,去经理办公室面谈。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Bill。他的表情依然平淡,但那是一种与斯文宁静有关的平淡,完全不是傲慢与冷漠。他显然已经准备好了说辞:"非常感谢你的参与。这次大家特别踊跃,我认真地比较了每个人的资格,已经选定了最合适的人选。我会记住你的兴趣,把你放在未来的候选名单上。"

我走出经理办公室,自我解嘲: 你凭什么期待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恰恰就看到平平常常的你,还偏偏当你是不平常?! 我没觉得失落,相反还自我检讨了一番: 自己一惯的水中捞月,缘木求鱼式的"奋斗"精神,是该歇歇了!

很快回到心如止水的时候,却又一粒小石子飞来: 第二天一大早,收到Bill电邮: Sherrie,我想了一整晚上,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一个机会。你能再来谈谈吗?我好奇他到底想了些什么。我前一天接受回绝的时候挺爽快的呀,没有委屈,没有辩解,点头一笑,就昂然潇洒地撤了!

我再次来到Bill的办公室。才第二次,他就好像与我熟识了。羞涩的人在开放自己的瞬间展露的笑容是最动人的,男女皆是如此。我突然觉得这个内向的上司带给我赏心悦目的愉快。这次交谈非常轻松,Bill褪去了本不属于他的官腔,主动告诉我他的学历,专业,还有成长。我第一次知道了加国教育体系里的天才班。Bill说他小时候上了天才班,见识到许多真"天才"后,就一蹶不振,威风不展了。

当上Team Lead,我时常会和其他领队一起,跟经理开开汇报小会。Bill拒人千里的表相让大家谨小慎微,敬而远之。倒是我这个"候补特招"的小领队,因为见识过他冷峻下藏着的"和煦",我不怕他。他也因为成全了我的"另类入选",而对我多出一份"伯乐"的情谊,尽管我这匹"千里马"也从未扑腾出个啥名堂。从越过众人远远投递过来的目光,到厨房里碰面时的短暂寒暄,在这上百号员工的部门,大概只有我明白,这仪表清朗,性格"孤僻"的领导,其实是个暖男先生。

工作满了一年,我又被请进经理室:"这次是向你传达加工资的事宜。"我惊喜地喊出声来。"先别激动",Bill接着说:"其实我更多是惭愧,这么少的数额,几乎有点侮辱!"Bill那不合官场做派的"低情商"总是轻易打动到我: 听够了"Business is business"之类的套话,他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是有人,只愿意卸了面具,去做真正意义上的人。

感动过后,现实还是要面对。我必须要有一份体面收入的工作,才能实现家庭团聚。我们的公司是高科技咨询公司,唯有我们部门做的是法规分析,数据输入。抛开繁复琐杂不说,工资升幅有限成了最大的困扰。我想成为真正的system engineer。我告诉Bill,无论大学还是研究生,我都修过编程,数据库,我想我能胜任公司主流的技术职位。

与从前一样,Bill对我毫无章法的东碰西撞总是报以温柔的同情:"好的,我去人事部帮你了解。"很快,我坐到HR办公室,专心于标准化的Aptitude Test; 很快,Bill带回了"高分优胜"的好消息。我更加"有恃无恐","逼"着Bill 快帮我找内部招聘。Bill打印了两个opening给我,我就自行联系开了。

公司规定,员工跳槽必须在部门经理的认可下进行,招聘方主管如果决定面试,也要通过应聘人的上司来通知。就在我日思夜盼的当口,Bill休假了,携家去了Virginia Beach! 天哪,两周后他才回来,我不是要错过对方的回应?! 热锅上蚂蚁般的我,已经"自我中心"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这个饱汉不懂饿汉饥的世界,我恨,我恨Bill!

漫长的两周结束后,我急吼吼地提醒带了一脸阳光回来的Bill。还好,两个位置里还有一个没有close。我应约去面试,对方当即拍板。我兴冲冲地赶回来告诉Bill,谁知他生气了:"你还在回来的路上,对方就打电话要人,说是越快越好。有没有尊重人?! 什么叫越快越好?! 工作正当交接,也至少两个礼拜吧!"

一鼻子灰的我,退回自己的座位。其实今天面试,我也是百感交集: 新老板的面相并不合我眼缘。他的说话,jumping and cutting style,不似Bill娓娓恬淡中散发出的古典雅韵。喜欢语言的我,读一段Bill的电邮短信都是享受。在我俩的来往交流中,生性活跃的我措辞常用惊叹号,而我发现Bill从来没有夸张宣泄,都是完整而理性的句号结尾。他的语言精致优美,无懈可击,虽然是谈工作,也能读出一份轻柔宁静。我还会再遇到这样贵族气质的上司了吗?

临行,Bill邀请另一个领队Karen,一起带我吃一顿践行午餐。Karen有点受宠若惊,她和其他员工一样,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冷峻的Bill对Sherrie另眼相看:"Oh, Sherrie, I can tell he is very very fond of you!"

我们在附近的意大利餐馆就餐。Bill告诉我,他和太太是high school sweetheart,他大学毕业后22岁就结婚了!"啊!怎么可以这么早!" 我叫起来。Bill笑了,一口完美的牙齿。自然纯粹的他也不明白我这小布尔乔亚的矫情来自何方,似乎非要"作"出点磨难崎岖,人生方显浪漫。Bill的话题多是遛狗和棒球,而不是尼采或梵高。我也第一次觉得,和一个如此温良,如此洁净的绅士共餐,什么深刻,什么天才,都不再重要。

在新的部门,我没有再遇到如Bill这样神奇投缘的上司。当我的工资开始高百分比地往上加涨时,幸福感并没有随之攀升。妹妹留学毕业了,我跟Bill联系,在他的帮助下,妹妹进了我从前的部门。她珍惜机会,干得很努力,不久就考到了连我都没有的级别证书。再不久,省政府重新签订合同,Bill的部门被关闭。除了几个资深员工被与政府合作的新公司招去,其余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工作。妹妹回家告诉我,Bill离开前对她歉意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下你姐姐再也不肯理我了!"

多少年后,我也离开了这家公司。在后来岁月静好的一个日子里,我无意看到多元文化电台里的一出介绍华人新移民在枫叶国闯出天地的系列采访片。那一集介绍的一个新移民,他努力奋斗获取的专业资格恰好是当年Bill的专业领域。我就好奇地看起来。居然,在片尾我看到了一直思念的Bill。原来他后来去了政府,现在已经成为这个专业里的资格认证顾问。他也老了,但是依然优雅。

我激动之余,查到他的电邮地址,想告诉他: 我们全家欠他一个谢谢。我从来未曾忘记在他手下工作的日子,他是最好的上司。写完,寻思片刻,还是删了。也许,让我无言的感恩化作他所不知的能量,带着祝福,落向他和他的家庭,更为合适。

他像一匹安静的骏马,并不热衷赛马场上的角逐和喧哗。他比不上天才,所以反倒没有那些扭曲乖张。他不够雄心勃勃,所以身上焕发着"无欲则刚"的淡定致远。他在人群中看到我,就此认定: 即使这个女孩永远没有机会成为白天鹅,她也绝对不是丑小鸭。他用自己的本色,诠释了我理想中的Compassionate Conservatism 。而他最可爱的地方在于: 他对于自己所有的这些美德,全然地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