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的梦想，是当一名中学老师，像赵老师一样，在教书的同时，教给孩子们做人的道理。高考后填志愿，我嚷嚷着报师范。我妈是大学老师，作为过来人，她对我的天真不以为然。她说，老师就像蜡烛，照亮了别人，燃烧了自己。中学老师更不行了，不但工作辛苦，社会地位还不高。一共五个志愿，我妈替我填了前面四个，最后一个让我自由发挥。我选了北师大，大名鼎鼎的北师大，自然不会要我这个把它放在最后的考生，权当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吧。

如果没有遇见赵老师，我不知道我的个性是否和今天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从上小学之后，我就没有真正快乐过。在学校里，我是一个普通的，谨小慎微的，讨好型的女孩子。整个小学生涯，我的官衔都是小组长，这么一个小小芝麻官，我也做得如履薄冰。我的期末评语中几乎永远有这么一条：工作认真负责，但是胆小怕事。爸爸曾经对我的评语表达过失望。几次之后，再看到同样的评语，他就沉默了。我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我相信，爸爸应该是对我不抱希望了。

和当小组长相比，最困扰我的，是和班上女孩子们的关系了。我不太了解当今美国的女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即使是十岁左右的年龄，女孩子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阶层划分。食物链顶端的，是深得老师青睐，各方面都出色的女孩子，她们高高在上矜持自信，具备呼风唤雨的魔力。次一层的，是这些优秀女孩子的跟班，她们狐假虎威，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再往下，是缺乏存在感的，默默无闻的大多数。最悲催的底层，是那些不知何故得罪了上面两层，成了过街老鼠的可怜女孩子。这些女孩子挨整的场面，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残忍。

大部分时间，我属于默默无闻的大多数。但是，我又是不甘平庸的，总想通过努力，加入到受欢迎女孩子的行列。也许是我成熟的太晚，或许我的情商真的太低。总之，我很少晋级成功；有时甚至事与愿违，几乎落入底层。我这辈子看到的人性中的丑恶和势利，多半发生在那个本该充满童真的年龄，

是赵老师的出现，改变了我。

赵老师是数学老师，也是我初中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主任。他四十岁左右，肤色黝黑，体态敦实，又粗又硬的头发，剪成板寸发型，一副倔强憨厚的样子。天冷的时候，赵老师爱穿草绿色的中山装，让我联想起退伍军人。天热的时候，他几乎都是白衬衫，笑咪咪地露出一口白牙，和黑人有一拼了。赵老师在学校的口碑一般，主要是说他口才不行，茶壶里面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

赵老师的口才真不怎么样。为了找到恰当的表达，他时常显出竭尽全力的样子。好在在数学的世界里，开阔的思路和严谨的逻辑远比口才更重要。不知是他身为班主任的权威，还是未来高考的压力，或者是他给我们布置的课外题带来的挑战。毫无异议的，数学是我们最重视的科目之一。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注意力从取悦别人转向自我，渐渐尝到了求知带来的快乐和满足。

大部分情况下，赵老师都是好脾气的，但有时，他也会出人意料地大发雷霆。有一次下大雪，好多同学打雪仗，逃了一节不重要的副课。应该是任课老师告状了，赵老师来到教室，要求逃课的同学站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赵老师火了，他说，他最恨不诚实没有担当的人，甚至用“废物”这么严重的词强调他的愤怒。

我们渐渐发现，赵老师对不诚实的藐视，远远超过了错误行为本身。于是，当赵老师兴师问罪的时候，常常如同邀功领赏一般，呼啦啦站起来好几个。我不记得赵老师是如何批评我们的，应该是轻描淡写的吧。我只记得，面对站起来的孩子，赵老师的目光是赞许的，鼓励的，甚至是有些温柔的。我也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过好几次，仿佛自己做了好事一般。我曾经的胆小怕事，曾经的害羞，就这样不治而愈了。

回溯起来，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应该是国内思想和文化最开放包容的时期，著名的西单民主墙，就是那段时间的产物。有一天，赵老师特别问我们，有没有人去过新城广场，参加类似西单民主墙的活动。当时，也许是学习压力太大，或是纠结于青春迷惘，同学之中，还真没有人关心这个话题。尽管没有人去过，赵老师还是叮嘱我们，如果去的化，要注意安全，多听多看，不要人云亦云，要学着做出自己的判断。现在想来，看似淡泊的赵老师，一直用独立思考和自由平等的理念，影响着我们的世界观。

高中时期的一场运动会，让我看到了赵老师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高中的时候，我们一些成绩好的学生，考入了一所全市顶尖的中学。在新学校的校运会上，赵老师班上的一位男生，我曾经的同班同学，以他的坚持，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是最考验耐力的五千米的长跑项目，跑在前面的，是校运动队的运动员。项目进行到中间的时候，那些眼看夺标无望的选手，不想做无用功，陆陆续续退出了赛场。最后，只剩下我的那位同学。他不顾场外投来的各种目光，独自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跑完全程。我想，同为赵老师的学生，我是懂他的。我们何其有幸，在可塑性最强的年龄，遇见并不完美的赵老师，他对平等自由的热爱，他对诚实和坚持的推崇，是对我们最丰厚的馈赠。

有一次，和文学城里一位酷爱哲学的男性博主互动。我提到，我没有信仰，对哲学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回复说，我不认为你没有信仰，你的信仰是自由。这样的评价，是一份令我骄傲的褒奖，而这个自由的种子，来自赵老师的启蒙。

收拾女儿房间的时候，看到书桌上的一件小摆设，上面是短短一段话。我擦拭过它很多遍，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上面的内容：

有些人，进入我们的生命，但是很快离去。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停留，在我们的心中留下印记，并从此改变我们的人生。

赵老师于我，就是这样的人。

刚刚过去的教师节，看到数篇回忆恩师的文章，促使我终于动笔，写下我一直想写的赵老师，送上我对他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