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婚事》
文章来源: RogerWho2016-05-04 14:09:45

宁春经人介绍,从遥远的云南大理嫁到美国。她的老公是老乡,当时在南加州经营一家餐馆,担任主厨,生意不错。她知道美国不是遍地黄金,知道美国的生活枯燥,不太舍得在大理经营的糕饼店。经过介绍人一再说合,与老公见过几次面,他出手大方,很能喝酒,亲朋好友对他印象不错。

妈妈的一句话定了乾坤:女人要嫁人就得生娃子,生了娃子就得上好学校。美国我不太清楚,听说他们的大学忒别了得,你去了美国,生了娃子,将来娃子读好学校还是容易。大理的学校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她有一个弟弟,高考考上了一所昆明的三本学校,大一下学期被勒令退学。他染上了严重的毒瘾,被强制进入大理的戒毒所。她爸爸说, 男人碰不得两样东西,一样是赌,一样是毒,碰上就变废人。你弟弟毒瘾这么大,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过来?能活几年都成问题。你走吧,我只当就你一个女儿,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她到了美国,在免费的成人学校恶补英语,趁空到家里的餐馆帮忙。过了几个月,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接过了前台的全部工作。餐馆不大,十几张桌,仰仗老公做海鲜的手艺,生意倒不错,每天打烊核算一天所得,常常累得酸痛的身体为之一震。餐馆的收入抛去开销,净得比她在大理开的糕饼店高出几倍,而且,这里赚的是美金,当时一块美金抵七块人民币!

一天,餐馆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女客举止不凡,她免不得多看了几眼。几位在座的熟客走过来,低声问,那位客人是不是某某某?她没听说过某某某,不好意思地问,是谁?客人说,就是那个二十几年前在好莱坞出名的电影明星哪。她不太喜欢看电影,知道的几个明星也是近几年红的。她口里应道,听过听过。

她急急地走入厨房,对正在抡大勺的老公说,外头来了一个电影明星,你要不要去看看?老公僵住,想了一会儿,问,是哪一个?她说出名字,老公的大勺铛地被甩下锅。他关了炉火,说,卧槽,这个人得会会。

他们夫妻俩走到那张桌前,老公举起备好的酒杯,跟明星碰杯,感谢她捧场。明星客气地说,听朋友说这家的菜做得好,果然不假。

领班正好带了数码相机,喀喀照了好几张。进了厨房,他们忙着看照片,讨论该把哪一张洗好挂出来。老公的声音颤抖,宁春也跟着激动。她家的餐馆虽小,大明星来了还夸了老公的手艺,这可不是天天能遇上的好事。

远走他乡的骚动慢慢平静下来。她接受了美国,开始为未来憧憬,寻思着,是不是该请父母过来住住。不知不觉,她怀上身孕。美国可以做超声波,可以预先知道婴儿的性别。那天,她和老公坐在医生的观察室,医生肯定地说,婴儿是个小妹妹,看起来很健康。

她为幸福所击倒,无暇顾及老公的失望。回家的路上,老公说,没儿子,还不如不生。她气急了,说,你来美国这么久,怎么还这么封建?老公说,随便你怎么想,老子我就是不开心。她说,儿子就那么好?你看我弟弟,不就是废物一个?老公说,是我儿子就会像我,你看我哪里不行?

他的不开心可不是一时的气话。以后去医院,他总是有借口,让宁春一个人去。实在推不开,在诊所一言不发,医生讨厌他的嘴脸,把他打发到外间等候。女儿哇哇坠地的那天,老公匆匆丢下母女俩,匆匆赶出家门,快天亮的时候才回家。他面有喜色,说,女儿是旺父的命,猜猜我今天赢多少?

老公喜欢在外面搓几把麻将,赌钱的那种,宁春劝他少碰,他说不碍事,赌的是小钱,跟卫生麻将差不多。

女儿天生体弱,宁春放下餐馆的工作,心思几乎全部放在女儿身上。老公下班后,夜出不归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怀疑老公在外头找女人,怀疑跟餐馆的一个女招待勾搭上。

情况比找女人更糟糕。等她知道真相,一切已经太晚。老公几乎输掉了家里所有的储蓄,连餐馆也赔上。

她牢牢记得父亲的话:男人一不能碰毒,二不能碰赌。如今,她弟弟被毒废了,她老公被赌废了。她的命里,注定要遭遇这两种男人?

她提出离婚,老公丢给她已经三岁大的女儿和几千块存款,搬到美国中西部,投奔一家福建人开的自助餐馆。收到离婚证书的那天,她对自己发了毒誓:此生不再结婚,不再伤心。

她想过回国,父母也表示,回去的话,不回大理,可以到昆明重新开始。她自己犹豫不决,几个朋友的意见不统一,赞成去留的各一半。搬到公寓后,在找到现在打工的面包店前,她天天接送女儿上教会办的托儿所。她的情绪还不稳定,头一个月,该接女儿的时候老迟到。女儿的老师是个戴眼镜的白人,面相和善,总是陪女儿等她。她照例不住地道歉,老师说没关系,你的女儿很乖。

一次,她封了一个100块钱的红包,塞到老师手上。老师打开红包,一脸躁得通红,说,我陪你女儿等你,不是为了这个,是我愿意的。她们推来推去,老师说,这样吧,我收我收。钱现在是我的,我可以支配它的用处。你把钱交给校长,算捐款。我们是小学校,永远缺的是经费。

老师初看显老,仔细看,比宁春大不了多少。阳光照耀下,宁春发现老师长的其实挺美。听别的家长说,托儿所老师的收入很低。眼见着钱不拿,真是好老师。

钱交给校长之后,她想,女儿跟美国有缘,她愿意在这里陪女儿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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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的秋日,宁春正用红丝带给生日蛋糕盒打包,站在她面前的客人说,我见过你。

客人很年轻,身边站了一个相仿年龄的女孩。宁春仔细打量两人,不觉得他们面熟。男孩说,我们住在同一所公寓区,我住五号楼,你是不是住七号楼?

宁春点点头,脸上泛出笑意。她还是认不出他是谁,嘴巴说,是呀是呀,难怪觉得面熟。

她手上的动作加快,心情陡地好起来。上午来买面包的客人稀少,华人面孔罕见。她在面包店的里间忙活了几小时,真的希望有客人来,聊上几句,用母语聊更好。她在公寓住, 不是故意不搭理谁不注意谁。她忙。她没心情。

她问男孩,是你过生日吗?

男孩说,不是,是我女朋友。

她冲着女孩说,生日快乐。你好漂亮。

女孩大方一笑。她的脸相身段还凑合,光采来自她的年轻。年龄是个宝哇。年轻的女孩,只要不是丑八怪,怎么看怎么顺眼。自己呢,奔三十啰,青春一去不复返,还离了婚……还拖了个小油瓶……

打好包,收好钱,她多问了一句,你们在美国读书还是上班?

男孩说,我在上班。她从国内过来玩,过几天就要回去。

他付了钱,自我介绍说,我叫约翰。

宁春取过英文名字,叫珍妮,用的机会不多,迸出一句,我姓宁,宁春。

男孩说,我姓周,周望春。

女孩说,太巧了,你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春字。

宁春和周望春笑起来。宁春是三月生的,正值开春。男孩应该也是生于春季,或许生于冬天, 冷的时候盼望春天来临。

他们走了。宁春站在柜台后,手轻轻搭着玻璃柜,两眼射向窗外。面包店的门冲东面,冉冉升起的太阳投下灼热的日光,已拉下的竹制窗帘难以阻挡。抠门的老板不开外间的空调,宁春的背脊生出层层热汗。过了一会儿,她背脊的热度升高。不用转身,她知道,瘦高的老板正热辣辣地盯着她,盯着她腰子下面的那个部位。

她不太喜欢面包店的工作。工钱低,工作条件不好,老板眼神带色,要不是老板娘几乎天天跟来上班,说不上哪天他发疯。可是,这个工作目前不能辞,离家近,走路才一刻钟,周围找不着第二家。

她的想法是,等女儿从托儿所毕业转幼儿园,她自己盘下一家小面包店。她忘不了云南大理老家开的那家糕饼店,对面包情有独钟。她已经要家里把店挂出去,卖到的钱转过来。她反复算过,就算店铺脱手,钱还是不够。她必须再熬些日子,必须再多攒几万块,

下班后,她一步紧似一步地赶回家。早上她送女儿上托儿所,现在女儿正在家等她。她收入不高,为了工作,咬牙请了一个退休的中国大妈接女儿,再照看女儿的一顿午饭。她前脚进门,那位大妈后脚就要出门,嘟囔道,晚了晚了,孙子睡午觉,睡得长,见不着奶奶了。

大妈在跟媳妇闹别扭,孙子成了她们过招的工具。她劝过大妈,说孙子最终一定跟媳妇。大妈听得不爽。她连忙住嘴,怕大妈一怒之下撒手不干。

女儿躺在半旧的沙发上,冲她点了一下头,注意力又回到图画书本上。她搬来一条椅子,挤着女儿坐,用中文问女儿,今天学校好不好玩,老师表扬你了吗?中饭吃什么,好不好吃,老奶奶对你好不好?

女儿一概不理睬,头都懒得抬,一对晶亮的眼睛粘着书本。宁春不生气,她为女儿自豪。看了女儿半晌,她伸出腿,架在沙发扶手上,说,妈妈累了,给妈捶捶。女儿立即丢下书本,小拳头使劲砸下来。

有时候,她搞不懂女儿。书中自有黄金屋,会读书,将来差不到哪里去,可以做的大事情多着呢。哪个当妈妈的不喜欢?可喜欢给妈妈捶脚叫什么?将来当按摩师?当按摩师要读什么书呢?

宁春和前夫都不爱读书不会读书,这点女儿不像;喜欢捶脚,证明女儿是个勤快的人,这点像自己。唉,像自己不好,劳碌一辈子,命运不好。女儿将来的命运跟自己一样怎么办?

下午一晃就过掉了。娘俩吃了晚饭,她陪女儿在附近公园玩。女儿开心,爬上爬下,等公园黑到怕人才答应回家。女儿在小房间先睡了,门还留着。她自己睡大房间的大床,熄灯前会看一阵子电视。今天是星期三,她一直跟的大陆电视连续剧暂时停播。她不断转台,就是找不着她喜欢的节目。

她最后查看一次女儿的动静,轻轻掩上小房间的门。熄灯后,她久久不能入眠。外头的路灯投射进来,几辆驶过的汽车播放轰轰的音乐,震得大地翻转。

她拥有过自己的大房子,大房子位于安静的街道。她拥有过完整的家。后来,家破了,房子没了,离婚了,她几乎失去一切,剩下的只有女儿。

如今,在小店打工赚辛苦钱,和女儿住公寓,与那末年轻的人当邻居。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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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一段日子,她留心那个姓周的男孩,却一直没机会相遇。她想,大概搬走了。公寓就是这样,大多数住客是过客,来去不定。他住五号楼,她住七号楼,两栋楼长的一模一样,硬要区分的话,五号楼前的草坪好像更绿一些,面积好像更大一些。

那天她起了大早,想到马路对过的“汉堡王”买早餐。经过五号楼,看见草坪上站了几个人。周望春一身白色衣服,在舞动一柄木制的长剑。他的速度飞快,长剑生出点点白尘,观看的不住叫好。她停下脚步。他面相文弱,看不出身手如此灵巧。她想起来,在他来店里买面包之前,她在公寓区的确见过他,脑子里储存下来,只是没机会激发。

等她回来,草坪上的人已经散了。她进屋叫醒女儿,女儿赖床,不肯起来。好说歹说哄她起来,哄她吃完早餐,眼见着又要迟到,这回比以往的迟到还晚十来分钟。她不由分说,夹起女儿,蓬蓬走下楼梯,女儿带着哭腔,说,妈咪,你夹痛我了,你放下我,不放,我马上就要哭出来,我会哭出来给你看的。

宁春将车从车库倒出来,拐弯处被一辆小卡车堵得严严实实。她想按喇叭,想想算了,等等看。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前头的卡车纹丝不动。她想退后,退到底从另外一个出口出去。可是,她的车技不够好,倒车倒不好,指不定会撞到什么。

她跳下车,奔到前面,发现卡车里面坐了人。她说,我的车在你后面,你拦住了我的车,可以让一让吗?

司机是个长大胡子的男人,眼睛带有血丝,嘴里嚼着什么。他懒得看宁春,嘶哑着嗓门说,不着急,再等一下。宁春说,请你让一让,我有急事。男人干脆不搭理她。

这时,又一辆车驶过来,停在宁春的后面。过了几分钟,车门打开,走出周望春。他走近,问宁春,怎么回事?前头的车坏了吗?宁春摇头,说,没坏,他不肯让。周望春走过去,对男人说,你让一让可以吗?你拦住了两辆车。男人转头,定神瞧了瞧周望春,说,请耐心一些,再等一下。

宁春提高嗓门说,我已经等了快十分钟了,鬼知道他要等什么?

周望春说,请你无论如何让一让,我们不能等。男人不搭理他。周望春猛地拉开卡车的门,一把揪住男人的上衣,厉声问,你到底让还是不让?男人口出秽语,使劲拨周望春的手,拨不开,提起左膝想撞人,周望春俯身,紧紧抵住男人的大腿,喊一声:最后说一遍,你给我们立刻让开。他加大力量,男人痛苦地说,你疯了,你在伤害我,你在犯罪,我要告你。

周望春收起身,将卡车门嗵地关住。卡车开始朝前移动。

他对宁春说,可以走了。宁春感激地说,真的谢谢你。不过,你也要当心。那个人样子挺凶的。周望春没有答话,径自朝自己的车走去。宁春坐进车,对还在瞪着大眼看动静的女儿说,宝贝,我们走吧。

她启动发动机,两脚软而无力。她为刚才的一幕后怕,为周望春担心。

上班的时候,她有些分心。她试着回想那个男人的凶狠膜样,担心他是不是住在同一个公寓区的房客,以后碰上会不会有麻烦。她试着猜测周望春的工作。别看样子挺文气,像白领,可白领哪来这么大杀气?发起脾气那么凶,手劲肯定大得很,要不,那个开卡车的不会认输。

她给几个蛋糕抹的奶油不匀。老板端起来,左看右看,手指搓着,像是要动手拨弄拨弄。他一脸不悦,说,蛋糕是我们店最贵的东西,客人要是吃得不对,要求退货的话,我可要从你的薪水里扣。

她道歉,老板还是不肯闭嘴。她想了想,说,老板,我做坏了我承担,你给我好了。老板说,给你?这都是花了钱做出来的。一共三盒哟。宁春说,我知道,该怎么算怎么算,我不占一分钱便宜。

老板公事公办,在收银机上结帐,统共少算她一块钱。他说,好吧,你是员工,多少打点折。

接过她递过来的钱,他在她的手上盘桓。她抽出手,心里升起怒火,真想把一盒蛋糕扣到老板头上,然后说,去你妈的,我不干了。

哎,就差几万块。有了那几万块,她就成为自由自在的人,往后一辈子不要看到这种老板的嘴脸。

她盘算好,下班带回家,自己吃两盒,第三盒送给周望春。今天要不是他出面,谁知道到什么时候车才能开出来。而且,谁知道那个男人会做什么。想到此,她的心收紧,后悔当时应该早点倒车出去,躲掉这个无端的冲突,不至于连累到周望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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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过几次店里的糕点回家,很讨女儿的喜欢。这会儿,女儿兴冲冲地爬上凳子,摆好一对叉子。宁春揭开蛋糕,女儿动作飞快地用手指挖进去,让她一时阻挡不及。她说,宝贝,你又忘了,吃蛋糕要用叉子,不能用手,不卫生。女儿舔舔蛋糕,皱皱眉头,说,妈咪,今天的蛋糕不是你们店做的?宁春点头。女儿说,是新来的员工做的吗?我认为,不太好吃耶。

吃过晚饭,她带女儿上公园。事先说好,今天要提前回家,妈咪有事。女儿问什么事,宁春说,给一个人送蛋糕。女儿说,为什么?她说,他为妈咪做了一件好事,妈咪需要感谢他。女儿说,非要今天送?她说,是。女儿说,是个大的男人还是一个小男孩?宁春想了想,说,正好在中间,算是个大男孩吧。女儿,哦,那蛋糕的怪味不是问题。他吃不出来。

天黑前,她带女儿走到五号楼前。为避免突兀,她特意搬了张小凳子,手里拿了本杂志,让女儿在草坪上玩。女儿的精力还未耗尽,踩上草坪就四处翻滚。她一边读杂志,一边注意旁边的动静。车来车往,五号楼也有住客进出,只是见不着周望春的影子。她想,他要是回来特别晚,或是打夜班,在这儿等不就是白费功夫?

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吸引住她,是为单亲妈妈鼓气的文章。对里面列出的十项把握命运的要点,她部分赞同,部分不赞同。突然,女儿呼喊,看,妈咪,他回来了。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周望春朝她们走来。女儿早上见过他,她已经知道妈咪等的就是他。聪明的孩子,好聪明的孩子!

她站起身,说,你回来了?

周望春放慢脚步,看神情,像是在猜想在发生什么事情。

她说,今天早上多亏你。你没事儿吧?

周望春望一望她手里拎的蛋糕,说,我,我没事儿。你还不错吧?

她把蛋糕递给他,说,不知道给你买什么。这是我们店做的蛋糕,给你,一点心意。

他说,太客气了。这算什么呀。

他们身边走过了几个人,好奇地打量他们。周望春一只手拎提包,一只手挽着脱下的西装外套。他把外套调到拿提包的手上,似乎要接蛋糕,想想不行,马上又换回来。她说,我给你送上去吧。

一直不讲话的女儿接过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他的公寓是两室一厅,进门就能看见墙上挂的一幅大照片,是周望春和他女朋友深情相望的合影。客厅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不像一个男孩子的家。她说,收拾得真干净,天天打扫哇?他说,没那么勤快。我想找一个合住的,这几天有人过来看房间,得让人留下好印象。

宁春顺势问,女朋友回去了?周望春说,回去了。她想多问点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问。她说,是呀,一个人住是大了些。他说,一个人住是舒服,住久咱就住不起呀。

她对女儿示意,女儿把蛋糕庄重地递给周望春,周望春对女儿说,这么大的蛋糕,我一个人吃不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女儿掉头望宁春,宁春说,不了,我们家还有。我们先回去吧。

女儿默默地跟过来。周望春说,要不要坐一下?宁春说,不了,还有事,下次再来。

走到门边,看到窗边挂了那柄长剑,她好奇地问,是你早上练的那把剑?周望春点点头。她问,练的东西叫啥?他说,剑术。

宁春没有听过剑术。她说,你天天在草地上练?他说,没有。平时在道馆练。这几天教练临时出差,要求我自己找地方练。

女儿踮起脚,想摸长剑。宁春制止她,说,不可以动。

周望春小心地取下剑,褪去剑套,退后好几步,小心地抽出,对女儿说,想不想摸一摸?宁春责备地盯他一眼。他说,不是真的刀剑,是木头做的。女儿抬头望她,她说,摸一摸吧。

        女儿摸一把,做出夸张的受惊吓状。两个大人都笑了。 她说,那个开卡车的人不会回头报复我们吧?周望春说,报复什么,是他不对。她说,说的也是,不过,出门在外,当点心总没错。

周望春衬衣的领口被解开,领带有些歪斜。不知怎么的,她想走过去给他整理衣领。

周望春问,你天天要送小孩吗?

她点点头。

他冲着女儿问,你爸爸呢?

女儿垂下眼睛,轻声说,我没爸爸。

娘俩出了门。宁春心里挺想多呆一会儿,尽管他们一直站着说话。她觉得,他像她远在云南大理的弟弟。他们长相神态一点都不像,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人跟人不能比,差不多的年龄,弟弟在戒毒所备受煎熬,周望春来到美国,有工作还会剑术还敢打架,弟弟怎么可以相比?

不久,周望春招到了室友。他的室友是个中年男人,个子高大,面善,背微驼,走路拖着地,肩上搭一条陈旧的鹅黄色的皮包。他是个热心人,话比较多。人才来没几天,公寓区的事打听到一清二楚。听他介绍,周望春在一家华人公司打工,薪水不高还不给办身份。他自己呢,正在准备会计师资格考试,只剩最后两门课。他老婆在外州,等他的证书拿到,她会过来与他团聚,然后买房子开事务所。所以,他在这里属于暂住,最多三四个月。

他问过宁春是什么身份,她答道,我是公民。他说,都公民了?怎么还在这里租房子,还不买房子住?

宁春不吭声。

室友说,我帮你算一算哈。租房子挺吃亏的,每月付的租金,等于狗不理包子打狗,肉星儿也甭指望吐出来。买房子呢,就算办了房贷,你付的月供一部分是本金,将来卖房子,全得回你的口袋。

室友似乎无心,戳到了宁春的痛处。她不满室友的多嘴,以后见他,能躲就躲,实在不行,应付几句就闪人。同时,她发觉,最近好像不太见得到周望春,他在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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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她和女儿还在吃晚饭,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她以为是公寓的经理。昨天她向经理反映,她家洗澡间的热水温度不够,经理答应派人来看,并问什么时候过来合适,她说下午到晚饭前都可以。

她拉开门,门前站的是周望春的室友。他向里探探脑袋,说,在吃饭哪?那我等一会儿再来吧。她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有事找你商量。本来应该事先打电话的,小周和我没你的电话,你吃你吃,不急,等一等没关系。我先下去溜达溜达,待会儿再来。

她匆匆扒过饭,让女儿进小房间,嘱咐说,我跟刚才那个叔叔有话要讲,你能乖乖地呆一小段一小段时间吗?女儿说,当然可以。那我可以出来拿水喝吗?宁春说,当然可以。

过了半个小时,室友敲了门。

宁春问他要喝什么,室友说,白水,不加冰。他喝了几口水,用手背抹抹嘴角,问,你女儿呢?宁春说,在房间里看书。室友说,好乖的孩子。小小年纪自己读书,不像我那儿子,不看住他,一个字不给念。宁春问,你就一个儿子?他说,一个还不够?你看我,貌似四十好几,实际才三十几岁,硬是给儿子气得。还是女儿好,疼爸爸。

说到这里,他顿住,嘴巴一咧,说,我就爱胡扯,说错了别见怪。

宁春等着。

室友说,我们都是过来人,我呢,是个直爽的人。我冒昧问问,你是单亲妈妈,打算再结婚吗?

他的表情严肃,口气真挚。宁春心头一坠,以为他要打自己的主意。他明明结了婚,老婆在外州,还有儿子,仗着现在单身在外,想吃她的豆腐?

她没好气地说,这是我的私事,请你别管。

室友说,别误会别误会。我知道,这是私事,上帝也管不着。是这样,有件事可不可以劳你大驾,帮个忙?

宁春很想打发他走,一时说不出口。

他说,你认识小周对吧?

她点点头。

他说,小周研究生毕业,只拿到一年的实习工卡,工卡用掉了九个半月,公司不给申工作签证,他学的专业又不好找工作,急得不行。我劝他,干脆回国得了。他家在国内,女朋友在国内,当海归,再怎么样,饭碗总能找到一份。他不甘心。为他留学,他家前后只怕化了好几十万,还管亲戚借了些。他想在美国多打工,起码把学费赚回来。还有哇,他觉得美国特对他的胃口,美国美国,美丽的国度,舍不得。

跟小周有关,保准不是啥好事。她强作平静地问,我能帮小周什么忙呢?

室友喝了口水,扭头看里面小房间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连翻书声都听不见。他问,你女儿在里头?她点头,说,小点声,没事。

室友说,我给小周出了个主意,干脆找美国公民结婚,拿到绿卡,等的时间长一些,但马上可以先领到工卡,进出美国自由。

宁春问,你们想干什么?

室友忙解释道,不关小周,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先征求你的意见。他还不知道。听了,把你惹毛了,你向我开炮。

宁春问,好,你想干什么?

他压低声音,说,我的意思,你能不能帮这个忙?就是,跟他那个什么。

宁春当即拒绝,说,不能。哪有这么做的?

他说,讲大道理,当然不可以。我四处打听过,在美国很多人这么做。

他边讲边研究宁春的反应。宁春面无表情,心如潮涌。

他说,求你帮忙,不是叫你当活雷锋。我打听过,行情至少五万,要价七万八万十万的也有,就看当事人之间怎么个商量。

至少五万块钱,不算天大的数目,却足以填补她开小面包店的缺口。有了这笔钱,她可以马上辞掉那家店,找到心仪的店面,成为完全自由的人。她心里反复念叨的不就是这笔钱吗?

室友似乎听得见宁春内心活动的动静,喝他的水,一时不开口。

宁春问,光是你的意思?

室友说,我非常尊重女同胞,还不先征得你的同意?我觉得小周这小伙子不错,我自己呢,有点闲,脑筋就往这方面想。你认识小周,觉得他人怎么样?

她觉得他人不错,样子文气了一些,发起威来挺吓人。不过,觉得他人不错,不表示她就愿意嫁给他,还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安排。

见她不说活,室友自问自答,小周是个正派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对生活有自己的看法。他要是个歪歪斜斜的人,我不会管这份闲事,自己的事儿不是忙不过来嘛。

宁春问,小周不是有女朋友吗?

室友说,哦哦,我给忘了。他是有女朋友,中学就是同学。如果你这边同意,我给小周出个主意,先让他女朋友等一等,等他自己拿到正式绿卡,你们马上离婚,他立即跟女朋友结婚,把她办过来。他们年轻,等得起。

她问,那他女朋友怎么会答应?

室友说,我看不一定。

宁春不语。

室友说,听起来好像不对,是吧?我跟你说,现在国内出来的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前几天,我参加一个朋友女儿的婚礼,好多年轻人。小姑娘才读社区大学,找了个美国同学帮忙。他们公开讲这个,说还有谁谁谁也是这么干的,还开玩笑,别整出真感情。我说呢,当事人商量好,管好自己那一摊子,按部就班,到时好见好散。说得更白一点,这就是假结婚。你呢,想跟别人约会跟别人约会,到时结婚也行,谁也不用管。你看,行吗?

宁春还是摇头,说,没做过这种事,做不得。

室友说,没做过更好,专做这种事的人,谁敢找?这样吧,你不要先拒绝,请好好想想,末了,就算你不帮忙,我们还是好邻居,不伤和气,今天我讲的话,就当我多喝几杯,谁也别乱讲出去。要是愿意,怎么个安排,找什么律师,你们商量,我不掺和。

他自顾自笑起来。宁春没有笑。她语带讥讽地说,你怎么这么热心?

他两头拉了拉肩头下滑的衣服,歪下脑袋,笑着说,我生来爱当媒人。女人做得来的事,男人为什么不做?跟你交个底:我来美国有些年头了,来得对不对下次有机会多聊,一句话,大家不容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最不容易。为了办身份,美国逼得大家各显神通。小周这个人真心不错,你一看也是个老实人。为了身份,他愿意出钱,你多少增加了些零花钱,在他人生的关键时刻拉他一把,算积德呢,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一夜无眠。说心里话,经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女儿还小,天天离不开她,她没有心思没有时间跟别的男人周旋。不过,岁月催人老,过了三十,女人的身价下跌的更快,等她哪天想找条件好一点的男人,哪个好男人愿意呢?

室友说得不错,她是帮个大忙,得到的报酬不低,她几乎没有代价。问题是,这么做合适吗?女儿在身边,就算是假结婚,婚还得结,仪式还得办,怎么跟女儿说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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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宁春一劲想心思,连态度一向和善的老板娘也看不下去,问,你怎么啦,丢三拉四的,这个样子,不适合上班哟。

她接过去,说,对不起。昨天一夜没睡好,我请事假吧。

老板插进来,说,才上一点时间,工钱不好算呐。

她解开围裙,说,不用算。没关系。

下班时间早,她没有直接回家。她多开了几段路,驶入一家韩国人开的露天商场。“樱花银行”的隔壁,是一家法式面包店,她想买几片新鲜的羊角面包。拉开门之前,里面飘出她最熟悉的烘焙气息,香得让她发晕。隔着玻璃窗,看见里面坐了几桌人,都是中年妇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聊得起劲。

她喜欢这家店,觉得比自己上班的店强很多。她想过,自己开店的话,应该向这家店看齐。规模不一定比得上,质量和服务方面多下硬功夫,让挑剔的客人也找不出毛病。

她没有进门。她想到昨晚那个室友的建议。自己开店,日子一下子可以大大提前。只要她愿意,只要她答应,她自己的店马上就可以开张。

她扶着门,让几拨客人进出。她觉出自己的荒唐。她可不是这家店免费的礼仪小姐。

她买了面包,叫了一份绿茶,挑靠窗的一张小桌坐下。她背对着窗,手端着茶,眼睛像探照灯,将店里的上上下下扫来扫去。收银的服务女生被她看得不自在,找错好几次钱。宁春这才收住失控的目光。

她想了很多,脚底一阵阵酥麻。

过了几天,室友又来敲门,宁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愿意帮忙。

双方商定的价码是六万元,分三次付:头款三万;临时绿卡拿到后,付一万五;最后的一万五,等正式绿卡拿到后支付。然后,他们立刻办离婚。

从此,她称他为小周。

下决心办手续前,宁春提议先听听移民律师的意见。那天,小周戴了一幅黑框眼镜,比平时显得老成一些。他开车,两人各有心思,基本没怎么说话。小周尽量避开她的视线,宁春觉得好笑,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还害羞?

拐上五号公路向北,小周打开车上的音响。一首歌的旋律特别熟悉,女声英文唱的,宁春一下想不起叫什么。她问,这个挺熟悉的,叫什么?

他说,《老鼠爱大米》。

她说,难怪啰。还有英文的?

他说,是。我女朋友介绍给我的。我的外号叫大米。

她没问“大米”一说怎么来。他们彼此没熟到那个份上。

蛮好听的一支歌,牵进了他的女朋友,感觉怪怪的。

移民律师是宁春找的,当年给她办绿卡身份找的就是他。具体手续都是前夫操办的,宁春一直没亲眼见过律师。见过面,她略略有些失望。律师年过五十,脑袋上的头发留得不多。他身体显胖,压得旧沙发椅吱吱作响。

只要能办事情,律师帅不帅不是个问题。可是,律师的形象实在有点那个。小周穿得整整齐齐,就差没系领带。他直直地往那儿一坐,即使黑框眼镜有些减分,还是朝气蓬勃,律师更显得衰老。她想,不是离婚,真没有机会再嫁小周这么年轻的小伙子。

律师说话干脆,方方面面解释得很清楚,通过结婚办绿卡要过两关,第一关是临时绿卡,一年半多一点时间以后,两人要再申请,把临时绿卡换成永久绿卡,满打满算,总共三年时间。

宁春不再注意他的形象不佳。她听得仔细,小周还拿出纸和笔,刷刷作笔记。讲到最后,律师身体重重后倒,沙发椅吱吱乱叫,他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小周清清嗓子,手捏圆珠笔,小心地说,我讲几句心里话,这里方便吗?

律师说,当然方便。我们之间的谈话,不出这个房间。

小周说,我是不是要提醒您一下,我们是假结婚。

律师面无表情,似乎没听见。

小周望一眼宁春。宁春没有回望,觉得耳根开始发热。她想,千万别脸红,那要丑死人的。

小周接着说,我们是假结婚,所以我……

律师打断他,视线对准宁春,说,结婚是喜事,别说得那末难听。你不用跟我讲七七八八的事,我是律师。你花钱请我,我给你们解释美国的法律是什么,你们应该怎么准备。时间到了,我负责帮你们递件,OK?

律师想起身,身体陷得太深,一时拔不出来。宁春突然想笑。她清清嗓子,说,我有个问题,可以提吗?

律师说,别客气,有什么提什么。

小周转动身体,好像有点紧张,不知道宁春要问什么。宁春说,我们的年龄差挺多,到时会不会成问题,移民官会不会刁难?

律师翻翻他们已经填好的简单问卷,问,你们差多少?

宁春说,五岁。

律师叉起五颗手指头,说,五岁?不是五十吧?

小周紧张地笑起来。

律师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差五十才勉强算差距,过不多久,记录还会被刷新。

两人笑起来。

律师说,说正经的,不申请绿卡的话,差多少也没人管。申请绿卡,别差太多。你们,差五岁,正好,没关系。我跟你们直说,我做的结婚绿卡没有上千,至少好几百。你们本来就是邻居,都是中国人,一个没结过婚,一个要开始新生活,弄得要死要活的爱情故事不过如此吧?我敢打保票,你们的临时绿卡申请递上去,移民局很快会批准,不会安排面谈,没什么好问嘛。换永久绿卡的时候,移民局可能会安排面谈,可能不会安排,就算安排,你们没什么好紧张的。

回家的路上,宁春仔细研究律师提供的资料清单,左看右看,似乎看不够。小周问,没问题吧?宁春说,问题倒是没问题,我担心,我女儿怎么办?

女儿还小,没办法给她讲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情,一个男人成了新爸爸却不是真爸爸,年幼的她怎么分辨呢?就算讲得清楚,女儿还是不知道的好。他们要举办婚礼,要办一些夫妻关系的证明,女儿是脱不掉的。等女儿足够成熟了,再跟她讲自己的选择,但愿女儿能理解。

小周说,你说得对。你有什么打算?

宁春说,我没想好。让我女儿慢慢接受,如果不行,我想就算了,请你找别人。

小周说,我懂我懂,一切听你的。

宁春请小周到家里吃饭。她做了几样拿手的菜,每样菜都放了辣椒,青辣椒红辣椒,菜色煞是抓眼球。宁春问,吃辣椒习惯吗?他说,不怕辣就怕不辣。宁春说,那就好,我只会炒辣的。

女儿负责摆碗摆筷子,摆得不够整齐,小周殷勤地帮忙。开始吃饭了,小周赞不绝口。

女儿使唤筷子不太灵,夹饭夹不住,饭常常掉下,她用手接住再塞回嘴里。小周忍不住笑。宁春说,你看她,野蛮人。我不知道教她多少次,她就是学不好。小周仔细观察过后,一招一式教她,她试过几次,灵便许多。宁春说,还是你行。女儿说,妈咪,明天再请他吃饭,我明天要使给他看。

宁春和小周交换了目光。宁春的眼里闪出水波,密密麻麻。她问,你自己会做饭吗?他说,最基本的会,饿不死。我们在一起,都是她做的。她手机里收的菜谱,字数赶得上一本长篇小说。

“她”是小周的女朋友,现在出场,把他们拉回到现实当中。他们将合演一场戏,有个大致的戏码,结局已定,差的就是细节。

宁春说,你有福气。现在的女孩子,能做饭的真不多。

小周连忙点头。

吃过饭,女儿丢下两个大人,爬到沙发上读书。气氛有点尴尬,小周提出要帮洗碗,宁春说,不用不用,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小周只能告辞。

他们在一起又吃过几次饭。女儿的筷子使用自如,三个人在一起相处融洽。宁春想,正常的家庭生活就是这样,可惜,是假的。

宁春拜托小周带女儿上公园玩。女儿回来,高高兴兴。她问女儿,你们怎么玩的?女儿说,他跟我一起吊猴吧, 跟我一起溜滑梯。妈咪妈咪,我跟你说,他真笨,从猴吧上掉下来,摔了好多次。他脸皮好厚,不怕人笑话他。

宁春问,谁笑话他?女儿说,还有谁?那些妈妈呗。她们不陪自己的小孩玩,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等他掉下来,她们全部朝我们看,笑得屁股都掉了。

宁春说,那你还要不要跟他出去玩?女儿说,当然当然,我要跟他比赛,我要击败他,每次都不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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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正式结婚,地点选在赌城的一座小教堂,只请了几个客人。室友帮照了不少照片。女儿牵着她的手,小指头在她的手窝游来游去,宁春询问地望着她,女儿说,妈咪,你的结婚戒指呢?结婚不是都要带戒指的吗?

结婚是假的,能想到那么多吗?宁春说,已经买好了,妈咪忘记带了,明天带给你看。

当天他们就回洛杉矶。第二天,宁春去面包店上班。老板娘眼尖,一眼就看到她手上带的戒指。老板娘说,你结婚了?你不是……?

早上她取出以前带过的戒指,给女儿过目,忘记褪下来。她说,结了。老板娘说,恭喜呀。你怎么不通知一声,我们好喝喜酒哇。宁春说,不想找麻烦,我们办得很简单,连双方父母都没请。

说到这里,她眼睛发潮。是呀,婚姻本是人生最大的一桩事,正常的话,哪有不请父母出场的?她的事,不能让国内的父母知道,知道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

老板露了面,双手搓着工作围裙,一言不发。她本来准备干到月底辞职,薪水好结算。冷不防给老板娘这么一问,看到老板不友善的尊容,她说,正要跟你们说,干完今天我就不回来了。

老板的脸拉下来。老板娘挺老练,说,好好的怎么不干了?结了婚不是更需要钱吗?

宁春不接话。老板娘说,骑马找马,下个工作找好了再辞呀。

她说,我已经找好了。

老板娘顿住,不再说什么。

面包房一片寂静。做了一段时间,说对它没有感情是骗人。她安慰自己,是自己辞工的,自己很快就要当老板了,用不着难过。下班前,结算好了工钱,好心的老板娘亲自做了一盒最贵的蛋糕给她,她摸自己的口袋想付钱,老板娘说,可别这样。你结婚,不请我们喝喜酒,你有考虑,我理解。我们没有机会给你道喜,送你蛋糕就是一份心情。人走了,情意还在,是不是呀?

她在家休息,把没时间清理的东西清理一遍,帮着带女儿的大妈提出辞工,说要全天陪孙子,要不全给媳妇拐跑了。

过了几天,女儿的小眼圈红红的,说,妈咪,你不是结婚了吗?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宁春愣了半天,对女儿说,你的爹地要去很远的地方上班,不能经常回来。

女儿那副沮丧的样子,她很想反悔。当时答应下来,怎么没想到这些细节?

当天,小周搬出去,住进一户不要求签租约的人家,自己的地址改到宁春这边。她想过要不要帮助搬,甚至想看看他的新居。他和宁春商量好,以后有机会就过来陪陪女儿,三个人出去玩,多拍一些照片。

女儿毕竟小,很快适应小周的行踪不定。她人生的涟漪几下起伏,在她幼小的心灵过后无痕。小周来了,她很高兴;小周走了,她也不念叨。女儿睡得早,一觉睡到天亮。小周来吃饭的话,尽量呆到女儿睡觉再走。他会帮宁春洗洗碗,做点简单的维修。他不是手巧的人,他打开手提电脑,照着YouTube 播放的操作指导做,挺费时间倒适合他,时间正好可以打发掉。

小周的室友考上了会计师,他的老婆过几天就到,公寓已经找好。他专门到宁春这儿来告辞。他说,我这个大男人当了一回红娘,虽说这档子事有那末一点不正规,我的的确确是当好事来操办的。我要走了,希望你和小周的事圆满结束。还希望呢,不要假戏真做。

宁春瞪着他。他双手举起,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讲错了讲错了,给你道个歉。我们保持联系吧,别忘了我。下一步还需要我提出什么证明材料,给我言一声,我立马签字。

宁春开始寻找市场上要转手的面包店。老板娘临行的话让她感动,她的店不能开得离老板娘太近,不能跟老板娘抢生意。看了一个来月,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店,离家开车十多分钟,方向跟老板娘的店相反。她悄悄观察过一阵子,发现这家店的生意真像广告说的那样稳,客人以中老年居多。盘下之后,她想做一些改变,争取吸引到年轻的客人。

小周的第一张绿卡顺利办到。正如律师所料,移民局没有通知面谈。

为女儿,她请了一个新的看护。新店要开张,杂事特别多,她做不到每天中午回家,做不到多陪女儿。装修装了三个月,跟包工头结完最后一笔帐,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柜台后面,闻着新漆的气味。如果不是地上脏,她真像躺下来,她太累了。

她想起来美国发生的一切。如果老公不赌博,她还是他的老婆,还在那家餐馆,完全不可能会有自己的面包店。她习惯了面包的芳香,这是她唯一喜爱唯一擅长的行当,她有信心做得好好的。所以,没有老公的恶习,她不会有今天。那么,还要感谢老公不成?

如果没有和小周的假结婚,缺的几万块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凑齐。没有小周,她不会有今天,至少,不会来得这么快。那末,对小周欠一个感谢,真心实意的感谢。小周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不太会做饭,又是随便对付了一顿晚餐吧。他还年轻,吃方面马虎一点没多大关系,以后成了家,有个孩子,吃就要讲究。不知道他的女朋友最近来了没有,他们怎么谈论这场婚姻呢?他们看得开,开放,说起来恐怕当一般的事,我不行,对谁也说不出口。

她坐了很久,忘记了时间,玻璃门外笃笃响了三下敲门声,她吓得腿哆嗦。妈呀,怎么呆这么久?这时候,谁会到这儿来?莫非是……?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抖着手打开手机,预先拨好911 的号码,随时按下去。借着停车场微弱的灯光,从门边斜望出去,她看到门口站的是包工头。

她拉开门,包工头给惊了一跳,说,有人哪。我拉了工具在这儿,刚才做完别的工,顺便过来,碰碰运气。宁春倚着门,讲不出话来。包工头说,你怎么啦?她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坏人。

她拉开所有的灯,包工头找到了遗忘的工具。他说,你这儿地段好,做得起来。她感激地笑笑。他说,你一个女人家,店关了就马上回家,一个人不安全。

回家的路上,她的车开得很慢,过十字路口小心翼翼。包工头说到女人家,说到不安全,是个及时的提醒,以后千万千万不能一个人呆到这么晚。哎,如果是个夫妻店,男人在,总归会好很多,感觉就会不一样。

她一个人带孩子过,终算习惯下来。这会儿,她感觉特别特别孤独。她想跟人述说,或者, 靠着一个坚实的肩膀,什么也不说。

她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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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张那天,她请了几位朋友,包括小周,包括室友。老板娘也来了。她没给老板娘介绍小周是谁,老板娘也没问东问西。老板娘就是大气,没有半句酸酸的话,恭喜发财的吉利话挂在嘴边。老板没来,老板娘说,小店永远离不开他们其中一位。

小周给她送了一只大花篮,红绸带飘的贺词是“口齿流香  心想事成”,看得宁春喜滋滋的。小周说,你今天看起来不一样。宁春穿了绸缎做的唐装,光彩耀人。她说谢谢。小周说,你有当老板娘的味道。

女儿有一阵子没见到小周,今天见着,小手抓牢他,粘着他进进出出。

室友携夫人同来。他老婆好像比他长得还老成,戴一副眼镜,满面倦容。宁春担心室友乱讲话。她过虑了。室友几乎一言不发,紧跟着老婆。看来,他怕老婆。当时老婆在身边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当那个红娘?

告别的时候,小周悄悄地问,店里还需要帮手吗?

宁春已经请好了几个员工,运气好员工可以放心的话,她不需要成天呆在店里。不过,如果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助看店,她就会更轻松。她问,你是想来店里做?

他说,周末我有空,平时需要我的话,我能来就来。

她想了想,说,我考虑一下。我要请你的话,我会付工钱。我的店小利润薄,多的我拿不出。

小周说,哪里需要你付工钱。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欠你的给我机会还。

她看看四周,低声说,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说了。

小周在春末过来帮忙,里里外外很热心,与员工处得也不错。他硬是不要工钱,她就给他订餐,下工的时候让他带走。她不是很满意那些饭菜的质量,嫌油放太多。她有心亲自做,无奈时间不够用,提前做好的保不到新鲜。

忙碌充实的日子过得快。她的生意起来,每天结算,净得比不上当年开餐馆那时候,但是,实实在在,积少成多,过不了太长时间,她可以买房子了。

她想,再买房子,用不着像以前的那么大,她和女儿住得宽裕就够。她想起小周室友关于买房租房的高论,很有道理。不过,房子太小也不好,万一,万一再嫁人呢?碰上有房的男人当然好,万一那个他只能住过来呢?太小的话,不又要换房子?麻烦。那个男人会是谁呢?唉呀,一下子想哪儿去了。

女儿从托儿所毕业,即将转入附设在小学的幼儿园。那位对女儿始终很照顾的老师说,经常听你女儿念叨你先生,我从来没机会见到他,为我带个好。她一愣,半晌才点点头。她以为女儿忘了那桩婚事。女儿没忘记,女儿只是习惯了对她来说有点奇怪的安排。宁春盼望,这件事还是快点结束,她们娘儿俩的生活回归正常。

有人开始给她介绍对象,其中还有混得不错的小老板或是在高大写字楼上班的白领。她婉言拒绝。几个中年客人对她言语挑逗,约她出去吃饭,她想办法挡掉。忙是忙,她觉得这么做对不起小周,尽管她并不欠小周什么,她的个人生活完全自由。

过了一段日子,小周做不到每个星期来,缺工前会先打电话,不是有别的事情就是哪里不舒服,请宁春原谅。他不是正式员工,没领薪水,宁春能多说什么?不知怎地,她有些怅然若失。

一个星期六,小周来了,两眼无神,面色发青,跟客人的互动连连失态,一会儿忘记收钱,一会儿收了钱不找零。等一个面色臭臭的女客人怒冲冲地拉门走开,宁春细声问他,今天不舒服?小周僵硬地点点头。

宁春到里间忙活,再出来时,看见小周站在柜台后,两只脚倒来倒去。她想,这样不对,要么下班,要么摆出服务该有的面貌。她略带责备地说,怎么了?他调转身子,久久凝视着宁春,宁春給瞧得很不自在。她偏过身子,佯装整理柜台上摆的几小袋凤梨酥饼,说,小周,你回家休息吧,别为难自己。

小周走近,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等着。

他说,我们出去说,就一会儿。

她们出门,走到一棵鲜花怒放的树下。她面对着自己的店门,只要新的客人来,准备随时赶回去。小周像她一样,也是面对着店门。过了几分钟,他还是不开口。她有些不耐烦,说,小周,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我们打烊以后再说吧?

他终于开口,说,那件事,我看,我看就算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他。他避开对视,说,我的女朋友提出跟我分手,我想回国,绿卡不办了。办绿卡,我们商量过,她同意过的,现在不同意,怎么可以这样?

消息突如其来,宁春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她稳住精神,她问,为什么不办了呢?

他说,她答应等我。回国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通话。她说,她定做了未来三年的日历,每天倒计时,等三年走完,她要买新的日历,看我们团聚的时间要走多久。

好浪漫!他们年轻,他们等得起。宁春受到感动,甚至感到少许的嫉妒。这种等待是苦中带甜的等待,她希望自己经历一场。只是,她觉得自己不再年轻,经不起同样的等待。

她让自己清醒过来。她觉得,她应该准确把握到小周的心理。她说,你们的事,我不方便多说。你回去,她会改变想法吗?你实在要回国,你付的钱,我会如数还给你。不过,你給的钱我都投到面包店,一下子全部还不出,等我一些时间,我保证一分不少还给你。

小周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还,我不要你还。

宁春说,要是可以吃后悔药,我一开始就不应该收你的钱,现在让你们为难。店里的生意你亲眼看到,我还得起,你不会等太久。

他说,你不了解我这个人。

宁春说,你才不了解我这个人。

不等他回答,她扭头往店里走去。小周没有跟过来。

她的心情非常非常恶劣,在里间骂了员工莫妮卡,骂她慢,这么慢,客人要跑光的。莫妮卡是个好员工,诚实牢靠,宁春平时对她很好。莫妮卡眼泪汪汪,低声诉说,今天哪样事情不对头,只有上帝知道。

她知道哪里不对头。她不承认而已。理智告诉她,假戏不能成真。感情却无法遏制,她不想让小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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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上火,身体跟着捣乱。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一点半钟的时候被左腹部的阵阵绞痛闹醒。她怀疑白天吃坏了什么东西,仔细追想,饭菜不是原因。白天受了小周的刺激,就算火气还在,痛的地方是心窝,不会是腹部哇。以前同一个部位好像也痛过,也是在晚上,都不如这次严重。

她想硬挣过去。十几分钟过去,痛感加重。是不是得了什么要人命的病?她惊坐起来,火速穿好衣服。她得上医院看急诊。

车开了几条街,她想起女儿一个人在家里。女儿小,不可以一个人待在家中的。她调转头,让发动机空转,用力推开车门,打算带女儿一起去。这一用力,她痛得几乎瘫倒。她按住腹部,倒向坐椅背。她没办法上楼梯。

她抬起眼,只见二楼一片漆黑。她心里说,女儿,好好睡吧。妈咪对不住,必须马上去医院。

医院门前只停了几辆车。急诊室坐了三拨病人。接待的护士问她来医院的原因,她吃力的说了,护士不动声色,先让她填好几页表格。她说,我英文不太好,这里有没有懂中文的?护士瞧了她几秒钟,抓起电话讲了一通。不一会儿,一个男护士出现。

男护士的国语带浓厚的广东口音。他说他是越南华侨,中文马马虎虎。他挺细心,她听不太进去他说些啥,她在需要签字的地方飞快签上名。

男护士给她量了血压,问了一些例行的问题,然后,她被请进急诊室。负责护士五十多岁,一脸慈祥。护士领她到一张活动床边,拉开帘布,为她隔出一个小间。她看到床边架子上成串的管子,腿开始发软。我真的病了。是什么病噢?

刚刚躺下,听到隔间的女患者发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一连串的呻吟。她一阵惊恐。她才三十岁不到,只为生女儿进过医院。现在,她无助地躺在医院,感受病患的恐惧和苦痛。

难道自己真的会得绝症?

护士在她身上忙活,听了她的描述,护士说,很可能是肾结石。不过,我的话不算数,医生等会过来,以他的话为准。宁春听得懂肾结石这个词。护士说,我的丈夫上个月得了同样的病,痛得哇哇叫。

宁春知道肾结石不是大毛病,一块巨石从心头移开,疼痛也好像不那么强烈。

医生来了。他六十来岁,不修边幅,作派很像办绿卡的那个律师。医生简单问了问,断言说,肾结石。我们先給你输一些液,减轻疼痛。你需要在这儿多躺一躺,为保险起见,再做一个电子扫描。

她担心女儿,急切地问,一共要化多长时间?医生说,一个多两个来小时。

医生将听诊器插入皱巴巴的白大褂衣袋,站起身正要走,想起什么,他问,等下谁开车接你回家?宁春说,我自己。医生皱起眉头,问,你一个人来的。她点头。医生说,給你输的药含镇静剂,药效发作,你开不了车。

见她一脸为难,护士建议道,你先生呢?你的亲戚呢?

先生,亲戚,宁春都没有。在美国没有。她心里一阵戚然。

护士再建议,要不然叫出租,我们这里有附近出租汽车的电话。

宁春考虑良久,对护士说,我的手机在裙裤里,请帮我拿一下。

她启动手机。手机的壁纸是女儿的照片。她亮给护士看。护士说,好可爱的孩子。你很幸运。她端详着女儿的照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打开通讯录,里面一共收了二十来个号码。她一个一个往下看,在小周那儿停住了。要不要打给他?这么晚,他会生气吗?

她决定,给他打。她一个一个号码拨。她不指望他的机子开着。可是,她想不起这么晚还有谁可以麻烦。

小周的手机开着。他声音清脆,毫无睡意。宁春说,是我,打搅你了。小周连忙说,没有打搅,我睡不着。对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人苯,不会讲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电话上联系。平时他们依靠的是短信。公事公办,短信最合适。

她说了自己的处境。小周说,我马上赶过来,你的医院在哪里?

过了大约半小时,护士走过来,告诉她,家属来了,在外面等。她想解释,外面等的不是家属。不是家属,又是什么人呢?算朋友吧。她选择沉默。

好心的护士说,他可以进来,给你一些安慰。宁春看看自己。她脱了上衣,换了患者的长袍,掩藏不住身体裸露的部分。她对护士说,没关系,让他在外面等。

电子扫描的结果还没出来,等待真的折磨人。她打开手机,翻看照片簿,里面基本上全是女儿的照片,其中几张是宁春和小周的合影。她保存下来,是为了他申请永久绿卡用。仔细看,小周长得挺精神。她回想他们相识的一幕幕,发现,他们的关系可不像假结婚那么简单。这不,她躺到医院,他等在外头,然后,一起回家。

她走出急诊室,迎面见到了小周。她疾步上前,慢下来,说,来了。

他说,来了。

他的头发没来得及梳,几缕头发绞在一起翘起。他的裤裆前端没拉拉链,他看到她的目光,往下一看,迅速转身。

上了车,她的眼皮沉重,光想睡觉,只说了一句,麻烦你。

他说,客气什么。

他打开音响,又是英文版的《老鼠爱大米》。这是他女朋友给他挑的歌。他“啪”地关了,蕴含着情绪。

她说,怎么不听了?

小周闷闷地说,你需要休息。

宁春舒服地半躺着。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好很多,也不那么觉得睏。

到了公寓,她客气地问,要不要上去喝口水?

小周说,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她目送他的车开走,然后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屋。女儿仍在熟睡。她坐在女儿的床边,开始哭起来。她怕吵到女儿,悄悄躲进小厕所,关紧门,痛快地哭出声。

次日,她在家呆了一整天。小周专门请假,帮她照应面包店。在店里,他給她打手机,问候一下,问她想吃什么,他顺路帮她买。宁春想了想,说,餐馆的东西我不想吃。我想吃自家做的东西。小周说,相信我的话,我給你做?只要你家冰箱里有东西。

小周说过,他不太会做饭,热心归热心,做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到了她家,小周对坐在客厅捂着腹部的宁春说,我有个想法,你现场指导,我来做,再笨我也要拿下来。

几样菜做出来,味道差强人意,女儿不是很喜欢。宁春觉得很香。这是不一样的饭菜,心情能一样吗?

等女儿爬到小房间读图画书,她说,我昨天态度不好,給你道歉。

小周说,哪里。我说得太突然,换成我也会生气的。讲好的事情怎么好中途改变呢。你放心,我不会问你要那笔钱的。

宁春避开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那个我们再说。我先问你,你想不想在美国呆?就是说,你到底喜不喜欢美国?

小周说,当然喜欢。喜欢就是喜欢。

宁春说,既然喜欢,你是不是可以这样,把绿卡拿到手,多一项选择,我帮忙帮到底。好好想想,要是觉得要回去,我不拦你,也轮不上我拦你。我尊重你的意见,退不退款退多少,我们再商量,我绝不为难你。

过了几天,小周说,听宁春的意见,先把绿卡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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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换正式绿卡的申请资料递給移民局,移民局安排他们面谈,給他们准备的时间是两个月。律师给他们送了新的准备文件清单,她浏览一遍,觉得好像都办到了,面谈还有什么多问的。她觉得可以对付。

一天晚上,小周来电话,口气没有平时坦然,说,白天我跟律师请教过,律师说,文件部分好准备,移民局也清楚。难办的地方,如果我们碰上刁难的移民官,他会把我们分开面谈,会问很隐私的问题。如果我们两人的答案不一致,我的申请可能会被驳掉,至少会被长期拖延,理由是要调查。

她不安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小周说,律师说了几遍,移民官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夫妻,怎么判定真夫妻呢?真夫妻要在一起过夫妻生活,真夫妻会熟悉对方的某些生活习性某些身体特征。

宁春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这事越走越远,现在怎么挡得住呢?跟前夫办绿卡,没这么麻烦哪。

小周说,我花时间上网查过,整理了经常问的100个问题加建议答案,我給你发过去,你先准备准备。

通过电子邮箱,她读到这些问题,一个强烈印象是,没真正过夫妻生活的人不可能回答其中的一些问题,背得滚瓜烂熟可能侥幸过关,那要花非常多的时间,而且,移民官只要稍作修改,两人答案不一致的话,麻烦还是会出现。

她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小周说,应该没问题吧。万一出了问题,我认了,大不了回国。

宁春说,我觉得,光背答案恐怕不够。要么这样,你来我这里,把我家的里里外外看个清楚,我把平时用的东西一些生活习性告诉你,是不是更好?

小周说,那太好了。哪天合适?

宁春说,这个礼拜三晚上。礼拜三是我们店一星期最淡的一天,我早点收工。

女儿入睡之后,她坐到床上,打开电视。最近忙,国内跑火的电视连续剧都生疏了。中文台在播一出都市情感剧,换作平日,她是非跟不可。她喜欢看电视剧,但不把自己放进去。她分得清,电视归电视,她归她。

电视开着,耳畔回荡着剧中人的拌嘴,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跑到洗手间,給自己化了淡妆,怎么看不满意,觉得自己犯傻,急急地抹掉。

她换了一件新的半透明连体裙,在房间洒了空气清新剂。她几次想走近客厅的窗台,从那里可以看到访客的停车位。可是,客厅亮了灯,人站那儿,下头的路人看得很清楚,熄灯的话,小周可能误解,以为家里没人。

她只有坐在床沿,看着剧中人越吵越长的拌嘴。

小周敲开门,情不自禁地说,你今天很漂亮。

宁春心里美美的,稳稳地说,是吗?

小周僵在那里。宁春指着客厅,说,进来坐,坐吧。

他们坐在餐桌旁,小周抽出一叠纸,说,那我们准备吧。宁春的头点着,心思却在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遨游。他的一个问题拉她回头,这个问题,她不能不重视。问题是: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她说,在我工作的面包店。他在问题边上勾了一下,说,完全正确。下一个,第一次一同吃饭的地方是在哪里?

她说,我家里。他点头。

她想,真正的恋爱不就是这么开始的?

还有一些问题涉及到家里的摆设。他们小心地查看,她告诉他哪里摆什么,他小声说,你的家具比我还简单。她说,最近加了几件,算不错了。

走近她的卧房,他站在门口,说,你说说就行,我就不进去了。

她说,这可是无聊的移民官问得最多的地方,光站那儿怎么行?进来,也是简单得很。

卧室的灯比较暗。她刚才看电视,身上披了一张薄毯。毯子撩开,床垫上睡过的身体凹印还存留。小周的眼睛盘旋在那里。宁春说,下面的问题是些什么?

他举起打印纸,说,卧室的摆设,床的方位,窗外的树木。枕头的颜色,被褥的品牌。

他们一一验对。

小周停下来,盯着打印纸发怔。她问,完了?

他说,没。常问的下一个问题是,你们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她半开玩笑地说,你说在哪里就在哪里,我背下来就是。

不知道是谁主动,还是两个人同时动,他们抱在一起,吻到一处。宁春喘息着说,答案是刚才,在这里。

她拉灭了电灯。她小声问,你带那个了吗?

他停止动作,说,你没有吗?

她真的没有。用不上。最后一次同前夫做爱是何等遥远的事啊。

他说,街头有711店,我去买。认牌子吗?

她佯装没听见。

他回来,没有要求开灯。借着屋外的路灯,他撕扯开保险套。宁春依稀能看到他漆黑的背部和左侧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在张合,他的身体在释放热气,她想伸出手,将那寸寸肌肤一一抚摸;她想紧紧搂住他,将那团团热气悉数吸纳。

她不想做无谓的动作。她怕吓走他。

他们的做爱。做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他年轻,对性爱不陌生,哦,他是有女朋友的。他年轻的身体冲击她。她的耳畔,似有一辆两辆三辆列车向她驶来,加速,鸣笛,振耳欲聋,气体将她卷起,飞高,高飞。

他们睡着了。不知道半夜几点钟,她被什么东西拉醒。她睁大眼睛,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站在床边。她吓得失魂。那个东西在发声音。我的妈呀,是她女儿。她翻身下床,抱住女儿,喃喃地说,宝贝乖,宝贝乖,妈咪抱,跟妈咪睡。她和女儿倒下,一伸腿,触到一个结实的身体。她想起来,小周睡在身边。

女儿单独睡的时间不短了。这是女儿第一次梦游找妈咪。难道女儿有预感?是祝福还是……?

她把女儿抱回小床。等她回来,小周已经醒了。他们开始了新一轮问答。他问,都记得住吗?她说,用心记,哪有记不住的?然后,他们继续做爱。

天蒙蒙亮时,小周起床,说,我还是先回去。

她理解。女儿起来发现屋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恐怕会被吓到。她将毯子拉近下巴,注视着他因为穿衣而抽动的背脊。她不记得与前夫生活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同样的一幕。好像没有。他们一起上下班,有女儿之前,他们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她想,两人一夜纵情做爱,一个要起床赶路,一个拥着充满男性气味充满温暖的热毯,她愿意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借着微白的晨光,她贪婪地望着他。他的身体细长,皮肤非常白,摸起来像那个什么……对,像饱满剔透的大米。对,像大米。难怪,他的女朋友给他那首

《老鼠爱大米》的歌。她是云南人,那儿出产中国最好的大米,她吃大米长大。在美国吃不到家乡的大米。她想啊!

她有些窘。她的身体滚烫滚烫,她还有无穷的激情蓄势待发。她有些忐忑,激情只有一夜,今晚就是最后一夜。她想问,绿卡拿到了,女朋友散了,你还有什么打算呢?她希望,小周说,不离婚,我们已经是真夫妻了。

她不能问,不方便问。绿卡拿到之后,小周也许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她要控制自己。她是当妈妈当小老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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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去城中心的联邦政府办公大楼,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搭超大型电梯上楼。移民局的等候室坐满了人,相当数量长得像亚洲人。律师事先征求过他们的意见,需要的话,他可以在面谈时在场,不能代客人回答申请方面的问题,但是可以监督移民官,防止他们滥用权力。他们也可以自己应付,这样做,移民官或许有好感,觉得他们没什么好害怕。还有一个小小的好处,他们可以节省好几百块的律师费。

他们决定,律师在他的办公室歇着。他们有信心靠自己过关。

负责面谈的男性移民官五十来岁,肤色偏暗,带一副老式玳瑁眼镜。验明两人的正身之后,他自下而上地翻动摆在面前的申请材料,纸页哗哗作响。他抬起头,清清嗓子,眼睛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扫了扫,望着小周,第一个问题是针对你的。

问了十来个问题,移民官说,从现在开始,我要分开提问。我先问妻子可以吗?

小周退了出去。

移民官问的六七个问题,也全部在他们事先准备好的100题库中。她怀疑,移民官是不是根据同一份单子提问。唯一超出题库的问题是:结婚的时候,你们的父母亲为什么都没有到场?

他们提供了不少照片,双方父母缺席,比较引人注意。

她说,签证不方便,怕签不到。他追问,你们为什么不到中国补办一场中式婚礼呢?她说,我们手头紧。我们想多攒钱。

她在心里做了一个记号,等下出去要提醒小周。

移民官用不同颜色的笔在申请资料上做记号,要么用订书机咔嗒咔嗒打钉,打钉的那个认真劲儿,好像这才是正事。他的脸阴沉着,显得心情很坏。她预感不好,可是,她没有答错,没有破绽,移民官凭什么为难她?

移民官打完最后一个钉,口气中性地说,谢谢你,你的问题问完了,出去的时候,请叫你丈夫进来。

走出门,在外头等候的小周呼地站起来,眼里包含了诸多内容。她走上前,主动捏了捏他的手,说,我过关了,看你的。

提醒小周的话,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个人的面谈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15 分钟。小周进去了快20 分钟,他没有出来。她频频看表,一分一秒牵动她的心。又过了10分钟。她坐不安稳,觉得必须马上进洗手间。蹲在那儿,居然尿不出半滴。她想起来,她忘了提醒小周关于办婚礼的问题。如果移民官问,小周答的不一样怎么办?

当年她去广州的美国领馆面谈,她不如现在一半紧张。当年,她做好了办不成也无妨的心理准备。现在,她紧张万分,当然是为小周。熬了三年,绿卡难道要成为一场梦?拿不到绿卡,小周没有别的机会,他要么黑下来要么回国,两个选项都不好。她想帮忙的话,还能怎么帮呢?

她在洗水间呆的时间过长。她怕再打开等候室的那扇门。她慢慢推开,看见小周坐在那里。见到她,他弹起身,笑颜如花。她激动地扑过去。他们紧紧拥抱。她问,怎么这么久?小周说,我是他上午最后一个面谈对象。还有还有,问了那些问题之后,我们聊了别的。还有还有,他练过剑术,我们聊了很久的剑术。

宁春不相信,说,聊这个?真的假的?小周说,真的。我知道了,美国为什么这么强大,因为美国的官僚还有人性。

他们牵着手,走到电梯边才松开。电梯里的照明灯格外亮堂,照得她的心暖暖的。上楼的时候,怎么她觉得电梯里面那么暗?

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乎没讲话。那个避免不了的话题悬在嘴里,两人都没有吐出。到达公寓楼,把她放下车后,他说,过两天我把1万5的尾款带过来,是送到家里还是送到店里?

宁春嘴巴动了几动,说,急什么。不给也没关系。你给店里打工,要领薪水的话,差不多也有那个数。

他急切地说,要的要的。我们当初说好了的。

当初,他们顶多算遥远的邻居。现在,他们至少算半个情人,不是连床都上了吗?

他们生分起来。

几天过去,小周那边没有动静。他没有来店里帮忙,没有給她打电话。按照谈好的计划,他们下面还要办离婚。离了,两人成了自由人。对这个自由,她并不向往。她觉得,小周可能会回去,可能会拼命说服女朋友,他们,毕竟是中学时代的恋人,保持了这么久,岂止是藕断丝连?小周要走,她不能留,留也留不住。如果他不走呢?

星期三晚上,生意照例清淡。她提前做好了打烊的准备。她的手机响起。是小周。小周说,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她静等着。他说,我们可以不离婚吗?宁春按耐住汹涌澎湃的激动,说,我们不是讲好了,照原计划办吧。

小周沉默良久,说,我们是合法结婚的,我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我离不开你。你呢?

她顿了几秒钟,大吼一声,还废什么话,快点给我滚过来。

打是亲,骂是爱。她想用更重的话骂他,她想不起来。

在公寓,她关了灯,静静坐在客厅的窗台边。天下着雨,雨丝变成雨点,雨点变成雨花。谁说南加州无雨,看那满眼水帘,荡涤出多么清新的世界。一辆车徐徐开来。车停靠在路边。小周跨出车。他没有带伞。他脱下夹克衫护住脑袋,打开后车厢,最先拿出的是那柄长剑。他将剑夹在腋下,右手提起一个拉杆旅行箱。他抬起头,朝这边望。她纹丝不动。她不准备带一把伞冲下去,将他护送上来。她要好好看着这个男人走进她的家,走进她的心。

他们将成为一家人,真正的一家人。来日方长,客气什么。

将来的某个日子,她要对女儿说,宝贝,我跟你爸-----对,现在这个爸,有一段挺有趣的故事,你想不想听呀?

***完***

P.S.: 此文献给宁春一样的母亲们。都不容易。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