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油墨香里的沼泽金盏花
文章来源: 南小鹿2020-07-05 10:02:10

每年四五月去温哥华岛度假,总会不经意地在浅水池边见到沼泽金盏花(marsh marigold)。一簇簇挤在一起,肾形叶如迷你版的荷叶,但比荷叶肥厚。花朵生在长达80厘米的中空的茎上,花色金黄,单瓣花酷似大号的毛茛(butter cup)。偶有复瓣品种,散发出莲的韵味,让人联想到柔美的江南,仿佛听到了飘荡在碧波上的《西洲曲》。

(单瓣沼泽金盏花)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多年生的沼泽金盏花没有真正的花瓣和花蜜。那些金黄色花瓣状的是萼片,一朵“花”有五至八个椭圆形萼片,200多个雄蕊,雄蕊之间具扁平的黄色花丝。沼泽金盏花原产于北半球温带地区的沼泽、湿地、沟渠和潮湿林地,4月到8月间开花,但在加拿大西部似乎并不常见。它们开花时悄无声息的,有着惊鸿照影般的姿容,衬着池水里的天光云影。我在池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只为陪伴它们。花儿一见我就笑了,一颤一颤地,和我打招呼:“来啊,来啊,听听我的故事,我也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一朵小花……”

的确,莎士比亚约于1609年创作的戏剧作品《辛白林》(Cymbeline)的第二幕第三场的一段歌词中就提到了沼泽金盏花:

“听,听!云雀在天堂门口歌唱

太阳神醒了

给他的马匹饮

花杯里的甘泉

沼泽金盏花开始眨巴眨巴

睁开他们的金色眼睛。

美丽的万物都已醒来,

醒醒吧,可爱的姑娘!

醒醒,醒醒!

Hark, hark! the lark at heaven's gate sings,

 And Phoebus 'gins arise,

His steeds to water at those springs

On chaliced flowers that lies;

And winking Mary-buds begin

To ope their golden eyes:

With every thing that pretty is,

My lady sweet, arise:

Arise, arise.

歌词里的“Mary-buds”是沼泽金盏花的俗名之一,其学名Caltha palustris中的Caltha在希腊语里意为“高脚杯”,指的是花朵的形状,“palustris”在拉丁语是“沼泽地”的意思,表示其常见的栖息地。其它俗名还包括kingcup(国王杯)、brave bassinets (勇敢的摇篮), crazy Beth (疯狂的贝丝)、meadow buttercup(草地毛茛)、water buttercup(水毛茛)、crowfoot(乌鸦脚)、meadow cowslip(草地牛唇)、cow lily(牛百合)等。这些俗名大多与其它野花重名,须根据上下文或学名来判断真正的物种。

在中世纪的英国教堂里,沼泽金盏花是专门献给圣母玛利亚的花,象征着圣母头顶散发出的金色光芒,因此被称为marigold (玛丽金)。在爱尔兰,它和报春花均与51日的朔火节(Beltane Fire Festival)相关联。人们在430日傍晚采集沼泽金盏花,摆在窗台上或散落在门阶上,用来保护家庭免受邪恶入侵。在节日的传统游戏和舞蹈中,用沼泽金盏花、花楸和山楂树枝编成的花环挂在牛角上,以防止“牛奶贼”(milk thieves)。沼泽金盏花还被用来揉擦牛犊的乳房,以免这些动物们受到仙女或女巫的伤害。

(重瓣沼泽金盏花)

还记得以一部《简爱》而为中国人所熟知的英国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吗?她生前的几部小说作品充满了奇妙的活力,给人信心、勇气以及对自由的向往。小说行文简洁优美,用词精准不流于俗套,字字珠玑,读来满口留香。《雪莉的故事》( Shirley, A Tale)是她继《简爱》之后的一部社会小说,故事发生在约克郡,其中一段如诗如画的风景描写里提到了沼泽金盏花:

“她们俯视披着五月盛装的深谷,某些草地上铺满了洁白的雏菊,某些草地上盛开着金色的沼泽金盏花:透明的翡翠色和琥珀色的微光洒在草地上,这天所有的鲜绿色在阳光下露出清澈的笑容。”(they looked down on the deep valley robed in May raiment; on varied meads, some pearled with daisies, and some golden with king-cups: to-day all this young verdure smiled clear in sunlight; transparent emerald and amber gleams played over it )。

这是一幅典型的英国乡村美景,山谷里绿草如茵,花期相近的雏菊和沼泽金盏花在草地上开得如火如荼。女作家以自己熟悉的家人和朋友为原型,创造了小说中的诸多人物。女主人公雪莉就是夏绿蒂英年早逝的妹妹艾米丽.勃朗特的化身, 聪明、直率、勇敢,但二者条件完全不同。雪莉是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不再像艾米丽那样受穷、受挫、经历痛苦并受到死亡的威胁。女作家以一种姐姐式的宠爱,看着妹妹在文字里美丽骄傲地盛放,如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尽管夏绿蒂试图将所有的美好品质赋予雪莉,小说的情节和构思也比《简爱》合理,但这部作品远不如《简爱》轰动,雪莉的人设也不像简爱那般受欢迎。

现实总是残酷的,对于一个出身平凡、相貌不起眼的女人来说,内心深处沉默的骄傲、蓬勃的爆发力和执拗的热情并不是吸引优秀男人的法宝。而这些特质如果放在了一个富有的女人身上,则平添几分魅力,可见一个女人的经济基础很重要。艾米丽.勃朗特生在了一个男权社会,没有足够的世俗智慧去应付生活中的种种琐碎,无法捍卫自己最明显的权利,也没有什么机会去获得财富。她和凡俗的世界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脾气暴躁,内心充满了热烈的情怀,意志坚定拒绝妥协。她生前无力改写自己的命运,姐姐夏绿蒂只好把妹妹的性格搬到书中有钱女孩的身上,让她生活顺利,嫁的也如意。

如今男女平等,女人与其请求上帝赐一点美和一点财富以留住男人的心,不如咬牙拼搏,拿个高学历,再找个高收入的工作,给自己搭建一个好的平台,选择爱情时也就多一点从容和底气。这个时代已经不再追捧简爱了。

 

最后说一下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之前读过他的英文原版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等。最近无意中发现了他写的一首含有沼泽金盏花(kingcups)的诗歌《俯瞰斯图尔河》(Overlooking the River Stour),始知他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诗歌翻译如下:

燕子们飞成八字形曲线

盘旋在泛着微光的河面上

在潮湿的六月最后一束光中:

像生动的小弩弓

燕子们飞成八字形曲线

盘旋在泛着微光的河面上。

The swallows flew in the curves of an eight

Above the river-gleam

In the wet June's last beam:

Like little crossbows animate

The swallows flew in the curves of an eight

Above the river-gleam.

 

清澈的河浪下面

一只水鸡迅速飞出

从那里的河岸,

激起一片涟漪波光粼粼;

清澈的河浪下面

一只水鸡迅速飞出。

Planing up shavings of crystal spray

A moor-hen darted out

From the bank thereabout,

And through the stream-shine ripped his way;

Planing up shavings of crystal spray

A moor-hen darted out.

 

沼泽金盏花闭合了;然后草地

浸润在一片单调的绿色中,

虽然白日的光泽

曾赋予它金色和蜜色;

沼泽金盏花闭合了;然后草地

浸润在一片单调的绿色中。

Closed were the kingcups; and the mead

Dripped in monotonous green,

Though the day's morning sheen

Had shown it golden and honeybee'd;

Closed were the kingcups; and the mead

Dripped in monotonous green.

 

哎,我从来没转过头

透过沾满雨水的釉面玻璃,

这些情景映入眼帘,

为了看到身后更多的东西……

哦,我从来没有转过身,但是,哎,

让这些较少的事物留住我的目光!

And never I turned my head, alack,

While these things met my gaze

Through the pane's drop-drenched glaze,

To see the more behind my back . . .

O never I turned, but let, alack,

These less things hold my gaze!

这首诗的开篇勾勒了一幅美妙的画面:燕子在泛着微光的河面上飞成八字形曲线,张开的翅膀有如小弩弓,“潮湿的六月最后一束光”极有可能隐喻“彩虹”。然后诗人观察到一只水鸡在飞溅的浪花间疾驰,掀起涟漪。诗人又描述了沼泽金盏花,它们的金黄色花朵绽放于柔和的日光中,四周芳草萋萋,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祥和、温暖。诗歌的最后一段是个小高潮 原来之前描写的景色全是下雨天透过窗户观察到的。诗人对室内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他强烈地感叹道:身后的事物才是更多的(more),而他却让眼前较少的(less)事物留住了目光。也就是说,相较于他所忽视的身后的事物,眼前的美景是如此的苍白和不重要。前三段诗文里,每段共有六句,前两句和最后两句是一模一样的。最后一段诗文例外,前两句和最后两句的用词不同,作者还加入了强烈的感叹词推波助澜,表明他是多么后悔因分心而忽略了更重要的生活。

此诗创作于1916年,托马斯·哈代和已故的妻子艾玛·吉福德(Emma Gifford)曾在斯图河附近住过一段时间。他俩结婚四十多年,因生活中的龃龉于1911年分开,1912年艾玛去世。托马斯·哈代为此感到悲痛难过,爱人的离世对他后来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很多诗都用隐喻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鉴于诗歌中所述的地点和创作年份,哈代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很可能还沉浸于对亡妻的缅怀中。基于这个猜测,最后一句诗文可解读为他对两人疏离的婚姻关系的遗憾 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而他却被其它小事分了心。

是啊,维持一段稳定长久的婚姻很难,终其一生,我们都在不断地学习和摸索。

心冠疫情期间呆在家里,我忽然非常怀念温哥华岛上的沼泽金盏花。它们又悄悄地开放了吧?叶片上还沾着昨晚降临的露珠吗?人生很长,感谢有人愿意陪我共度,一起数花开花落。人生又很短,许多梦想终其一生也无法实现,所以我们要珍惜每一次花开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