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被选上,我骄傲我的轮廓曲线流畅(图)
文章来源: 悉采心2023-02-03 12:48:46

 

虽然没被选上,我骄傲我的轮廓曲线流畅——老留 黎锦扬 (9)

 

小黎在好莱坞的编剧生涯受挫,认赌服输,卷铺盖走人。他打定主意回旧金山,归隐于“鼠窝”继续写小说,却出了岔头,苦中作乐的浪漫主义情怀未能得到成全。

不过这次是好事:纽约那边来电话,阻断小黎甘当“鼠辈”的回归之路。花3千刀买去其《花鼓歌》舞台剧之优先改编权的约瑟夫(Joseph Fields),在通话中邀请小黎前去百老汇,一同观摩紧锣密鼓的现场彩排,并让他以原作者身份,参与讨论提意见。

 

小黎掉头东去,奔赴百老汇的普利茅斯剧院(Plymouth Theatre) ,也就是现位于曼哈顿市中心的The Gerald Schoenfeld Theatre的前身。 走进剧场,扮演女主角的日裔女子派特(Pat Suzuki),正以“沙瓤西瓜”一般沁人心脾的嗓音,在台上活力四射地演唱:我喜欢做个姑娘(I Enjoy Being a Girl )。

 

开始的歌词是这样的:

I'm a girl and by me that's only great          我是个姑娘 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个更棒

I am proud that my silhouette is curvy        我骄傲我的轮廓曲线流畅

That I walk with a sweet and girlish gait     走起路来美滋滋的一娇娘

With my hips kind of swivelly and swerve    臀就那样左摆右浪

I adore being dressed in something frilly     我好爱穿百褶裙裳

……

 

小黎被Pat的表演深深打动,深到了穿过快乐直抵感伤。了解Pat的人都知道,现实生活中的她,鲜少兑现过歌词中做女孩的诸般美好。原因扎心:在一个女人最渴望通过自身来开启探索女性之美的少女时代,命运所提供给派特的,却只有荒芜的囚禁。

我在前文中谈过,二战爆发后,11岁的派特同在美的12万日裔一道,被关进偏远的集中营。监管犯人一般的营地中,谁管你性启蒙,谁在意你美不美。纵然你体内萌生一片宛若仙境的樱花苑,一样会在缺乏自由呼吸的禁宥中,干枯成废墟。派特后来不修边幅,即便战后回归自由,仍留下“后遗症”,穿着打扮缺乏辨识度,邋遢不整。

在一次唱歌排练中,有人以为她是混进场的街头游民,大声疾呼要求把她赶走,致使她在旧伤新痛中愈发自弃。她干脆剃寸头,常年穿大布衫,一直停留在被婀娜多姿的女性美所遗忘的中性之地。

 

人生就是这般矛盾而荒谬。生活里看似完全“不爱做姑娘”的派特,在舞台上却要高唱“爱做姑娘”。被请来试看表演的观众不知情,以为派特本就是一活碰乱跳、热辣无比的亚裔小妞,眼前一亮跟着燃了。——哇哇惊叹的,送飞吻打呼哨的,往肿了拍手往死里喊的,简直嗨翻天,完全不晓得派特的“左摆右浪”,是经由怎样风雨如晦的来路。

而对其略知一二的圈内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事儿,无暇多思,往往会把她在台上的精彩表演,更多地归于她无与伦比的专业素养。有人啧啧咂嘴,有人插科打诨:Look,真没想到平日里这位大喇喇的“假小子”,在台上换了个人似的,这么妖娆地又唱又跳,倒真像个风情女郎!

 

这不,又一曲唱罢,坐于观众席中交头接耳的“三人帮”,再度因派特的出色表现及台下的热烈反响,难掩欢欣,眉飞色舞地互递眼风。——你猜得正对,这“三人帮”可不是观众,而正是《花鼓歌》音乐剧制作团队中的三大头角,即开篇提过的约瑟夫,以及合写过《音乐之声》的黄金搭档,——罗杰斯和汉默斯坦(Rodgers and Hammerstein)。

当“三人帮”回过头来,向常坐于身后的小黎询问观感时,小黎毫不犹豫地为派特“背书”。作为派特的经纪人之好友,他从那位经纪人口中得知她太多饱含创伤的过往,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也许是伤口太深,才能流出“沙瓤西瓜”一般的甘洌歌声;也许是生活本身悲剧连连,才让她更懂得如何捕捉剧中的喜感。小黎望着台上忘我表演的派特,竟然真假难分,悲喜难辨。

 

小黎对着舞台飘忽走神儿,“三人帮”却早已“移情别恋”,东瞅西望转向台下众生。身兼多职的他们,切换角色的能力不逊于台上的派特,这会儿已从我行我素的艺术家,转为谨小慎微的商人。在无数个彩排日子中,他们时常如间谍一般,混入场内的坐席间,给台上的表演做观众,更给台下的观众做观众。

倘若听到噼里啪啦的座椅声,他们便循声望去,看是不是有人开始对演出生厌,不耐烦地离场。若发现前后左右有耷拉头睡觉的,他们就赶紧把那个时间点记下,连同台上正发生的情节一道做笔记,休息时及时开会,彼此给出意见。

如果是演员没演好,那么就及时督导,反复排练;如果是剧情本身出问题,更没啥说的,回去宵衣旰食,埋头重写。他们修改再修改,锤炼再锤炼,最后拍板定案的舞台剧,与小黎原版小说中的故事,交集已不足一半。

 

到此小黎看出了门道:从小说脱胎的舞台剧,是个完全可以不遵照“遗传学”诞生的“新生儿”,到底长啥样,真的不好说。其实根据买卖合同,联手制作歌舞剧的“三人帮”,是大老板,对剧情握有生杀予夺的决定权,但直到坐进剧场,小黎方知,“三人帮”也得纡尊降贵,把观众当老板,小心翼翼地看其“脸色”行事。在此你我不难找到那背后的真相,——用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来说:资本有逐利的天性;用老百姓的话讲:有钱能使鬼推磨。

于是,普利茅斯剧院里,小黎第一次以亲临现场参加“Workshop”一般的经历,观摩到舞台上下同步完成的“艺术商品化”过程。他在见证了“三人帮”怎样将合投的这笔资金、最大利益化的同时,也目睹了他们如何将自己在其中的那一小撮分成、最大利益化的过程,——在剧本从他的初创向观众口味的不断妥协中。

然而与此同时,小黎也通过无比敬业的这几位老美,解读到什么是西人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一部戏的完美上演和票房收入,他们倾尽心血,反复淬砺,直到把一部剧做到让每个人“江郎才尽”的极致……

 

歌舞剧正式公演后,果然大获成功。波士顿、纽约、芝加哥……当巡回演出到达旧金山一站,环球影业(Universal Studios)投来橄榄枝,欲同“三人帮”合作将其搬上银幕,并请小黎过去当顾问。就这样,曲曲折折,进进退退,在好莱坞因编剧受挫而不得不离开的小黎,终于又以“顾问”身份,重返好莱坞。

 

不过一路走红的派特,这次却没那么幸运。剧场里备受青睐的她,却没能因此走进好莱坞。新制作团队重新洗牌,选出新的女主角,那即是通过电影《苏丝黄的世界》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在好莱坞徐徐绽放的华裔小花,——关家倩(Nancy Kwan)。

南希20出头,父亲是剑桥毕业的香港建筑师,母亲是英国模特。混血的南希骨相偏西,皮相偏东,立体又柔和,美得“一举两得”。她年幼时父母离婚,随父长大,却绝不是等待王子相救的灰姑娘。

关父富室大家,一路为女儿提供精致的生活和优质教育。读贵族学校、学骑马、练专业芭蕾等等。待她于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戴上毕业帽,恰逢急缺华裔女演员的好莱坞在寻找“苏丝黄”,她作为Readymade 的女主角,被导演发现。

 

那日,当我从黎老的口中,得知当时的南希美得不可方物时,便愈发替派特着急:打败派特登上银幕的南希, 会不会乘胜追击跟到舞台,又“一举两得”地取代她?

黎老摇摇头,笑道:也没有。南希形象好,但没有派特会唱,这对电影不是啥事,找个配音就搞定,但对于现场性要求很强的舞台剧,却是不可弥补的遗憾。

嗯,想想也是。如果一位演员在台上一直嘎巴嘴,喇叭里放的却是别人的歌声,那么观众会是啥反应?——张艺谋在奥运会上所搞的“假唱门”事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因而自此之后,同为《花鼓歌》女主,派特与南希却各守一方,你霸你的屏,我站我的台,两不相干。在此不妨小开脑洞,做一个平行延伸的想象:就在南希为塑造电影版的女主、同配唱演员B.J. Baker反复对口型苦练时,派特也正于又一次卖力的彩排中,喜忧参半地边想边唱:我骄傲我的轮廓曲线流畅,虽然没被选上,走起路来美滋滋的一娇娘,至少今天啊,不是我最后的绝唱……

而双栖双赢、笑到最后的还是有,那便是舞台剧大获成功后、在屏幕上再度共同参与制作的剧作家兼资本家,——“三人帮”。

 

派特当年在舞台剧《花鼓歌》中的扮相(照片取自网络,以下皆如此)

 

派特在十几年前应邀演唱“我喜欢做个姑娘”时,以平日生活中的装束登台献唱 (照片从网络的video中截图)

 

当年通过电影《苏丝黄的世界》 (The World of Suzie Wong) 在好莱坞徐徐绽放的华裔小花,——关家倩(Nancy Kwan)

 

南希(关家倩)在电影《花鼓歌》中的扮相

 

制作花鼓歌的“三人帮”(从左到右) :约瑟夫,罗杰斯,汉默斯坦

 

罗杰斯、汉默斯坦在剧场里工作的片刻

 

上集链接: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22911/202301/24793.html

 

(除图片外,此系列皆为作者根据黎老口述和他送我的书、通过网络信息核实后,认真撰写的人物传记。版权所有,文学城独家上线,未经作者同意,请勿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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