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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紀冰化了一年多業餘時間——他以工農兵大學生資格自大學中文系畢業後被分配在一個工業局情報所的宣傳科工作——﹐把那部二十八萬字的長篇小說徹底重寫一遍。年代﹑場景﹑人物不變﹐——這
樣﹐比另起爐灶寫部新的要容易得多——主線﹑基調﹑情節﹑細節全部翻新。他把一批在北方某地山林農區插隊落戶知識青年的十年農耕生活寫得生動細膩﹐也真實表現了他們的喜怒哀樂。然而﹐他寫他們
內心對社會主義對黨和政府對貧下中農充滿了熱愛之情﹐對這片他們曾經灑下血汗熱淚﹑印下青春漸逝的足跡的土地﹐有著無限眷戀的溫情﹔在苦痛﹑失落當中有激勵﹑奮發﹔在磨難﹑挫折裡面有覺悟﹑進步。由此﹐當回城政策下達時﹐半數左右的知青猶豫了﹐彷徨了。——都是可愛可親的故鄉﹐都有難捨難分的親人﹐都屬自己生命的一段實錄﹐都牽扯著自己的血肉神經……怎麼選擇啊。一些人回去了﹐三步一回頭﹐哭哭啼啼﹔一些人留下了﹐在哪裡耕耘都有收穫﹐在哪裡播種都會發芽成長綠蔭葳蕤……當年聽黨的話開赴山村是意氣風發﹐現在回城建設社會主義是磨拳擦掌﹐留下來與公社社員一起大辦農業是其志可嘉﹐啊﹐一曲何等悲壯而慷慨的青春之歌啊﹗
當然﹐寫作過程中﹐劉紀冰也不無慚愧之感。因為當年他面臨下鄉命運時﹐也曾千方百計逃避﹐甚至還用縫衣針刺破手指滴點鮮血在小便裡去醫院化驗想開個腎結核症不能務農的證明﹐但因血液攙得太多﹐化驗結果引起懷疑﹐醫院讓他當場排尿﹐以至戳穿了西洋鏡﹐最後不得不淒淒慘慘地打起背包走路。在農村時﹐他從來沒有好好勞動過﹔對人生充滿絕望﹐對當局充滿怨恨﹔遇有機會﹐便走了種種門路﹐化了不小代價﹐得到了個選送大學﹑當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從此離開﹐再也沒有回那個山村去過。然而﹐劉紀冰知道﹐這個時代的作家﹐大抵如此寫作。“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嘛。“生活真實與藝術
真實相結合”嘛。怎麼能照搬照抄原始素材呢。想自殺﹐那麼就像第一次那樣地寫﹔想文壇登龍﹐只能像如今這樣地改寫。
劉紀冰的優勢在於﹐他在內心深處是贊同黃叔倫的寫作觀的。他也真正飽讀過大量古今中外的不朽名作。他也並非不具觀察生活洞悉人性的能力。他與老黃的分歧只是在於如何應用運用而已。他明白那些真材實料只需使用多少百分比就恰到好處﹐就能使他的作品遠遠超越那些公式化概念化的人云亦云的作品。他的人物是生動的﹐個性是鮮明的﹐對話很有真實感和生活氣息﹔作品構想的基礎和情節發展的走向完全符合黨中央的宣傳口徑﹐但充滿偶然性的大量細節﹐卻使那副正宗意識形態的面目變得非常豐滿而多姿多態。
劉紀冰閉戶埋頭﹐日夜趕工。以前﹐他寫完若干﹐就要讀給小芳聽﹐防她走馬看花敷衍了事。實際上小芳讀得聽得極其認真。這次﹐他不要小芳看也不讀給她聽了。他的內心十分激動﹐創作情緒極佳﹐因此文思如湧﹐妙語如珠。加上已有原先的底稿﹐他十分明白哪些部份可以留用﹐哪些部份必須背道而馳。
寫完謄清後﹐他打電話到麥草家。“麥草老師﹗我是劉紀冰﹐小劉啊﹗還記得我嗎﹖”
“當然﹐當然記得﹗”麥草說﹐“好久沒有音訊了。你在忙什麼﹖寫沒寫東西﹖”
“在您的指點下——”劉紀冰很興奮﹐因此不得不作停頓﹐“我扭轉了我的主導思想——這一點很重要——然後﹐重新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很好啊。你這樣勤勉﹐最主要的是端正了思想基礎﹐你的新作一定站得住了。”
“您﹐能抽空看看稿子嗎﹖我很難為情﹐只怕……”
“迫不及待﹗”麥草說﹐“這正是我的職責和嗜好呢。”
麥草認真讀完全稿——他讀得很慢﹐但很仔細——劉紀冰已經等得心焦火燎﹐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了﹔幾次想打個電話去問問﹐甚至打算寫封簡單的冷冰冰的信給麥草﹐叫他看不上眼就乾脆退還給我﹐別
耽誤了我向別處投稿的時機﹔但最後﹐這些衝動翻騰的念頭都給壓了下去。還得耐心等待。我不是謝冰心﹑巴金﹐人家不能不睡覺不休息來讀我的作品呀﹐人家年歲也不小了﹐戴著老花眼鏡﹐一天能看多少
字﹖——麥草把小說組的幾個主要編輯叫到休息室﹐鄭重其事地說﹐
“這部稿子﹐傳閱一下。抓緊點。手頭的東西先放一放。在我手裡已經很久了﹐主要是看得慢。老了。年輕時我也一目十行的。我覺得很不錯。相當好。有份量。你們不必受我個人成見的影響。放開法眼去鑒定。好就說好。不好就說不好。一個禮拜給我一個意見。行嗎﹖作者是個知青﹐新手。他一定已經等得望眼欲穿了。”
兩個星期後﹐雜誌小說組長約見劉紀冰。告訴他﹐三個月後﹐分四期連續登完﹐編輯部只有一些微小的改動。第一次﹐發頭條﹐同時刊出麥草署用別個筆名的親筆短評。
劉紀冰手舞足蹈一路小跑去找小芳。小芳當即拉他出去吃了一頓西餐慶賀他的成功。
但是﹐當小芳讀到第二部份時﹐就大搖其頭了。“你的良心給狗吃了去﹗別的作家怎麼寫我不管﹐你這樣寫……”
“怎麼啦﹖”紀冰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似地看她。
“對得起知青們的眼淚嗎﹖”
“讀了麥草的評論沒有﹖”
“那是麥草的評論。”
“權威的評論。”
“當局的評論。”
“你說﹐當局的評論有用﹐還是落水狗的評論受用﹖”
“這……指誰﹖”小芳吃驚地問。
“你想到哪個就是哪個。”
“落水狗﹖”
“一點也不錯。”
“我沒有什麼好講了。”
“本來就不用你講什麼。”
“你下決心跟‘岸上狗’走﹖”
“嘴巴乾淨點﹗”
“你先髒嘴的。”
“小芳﹗想想我們的前途﹗”
“‘我們’的前途﹖”小芳揚起眉毛問道。“你劉紀冰奔出了錦繡前程﹐怎麼會有我方小芳的份﹖”
“太可笑了。我默默無聞的時候你沒要吹﹐現在我開始走紅了﹐你倒想吹﹖”
“不是我想吹﹐而是你自己跟我分道揚鑣了。”
“沒有。”紀冰正色道﹐“小芳﹐別犯幼稚。你當然無法避免幼稚﹐但得聽我的。你不要以為我良心大大的壞了壞了的。我沒有。但我們活在這個制度裡﹐又逃不出去﹐就得懂得‘周旋’兩個字。法捷耶夫當年要是不違背良心寫小說歌頌斯大林的話﹐早就給槍斃了﹐能有懺悔改變的機會嗎﹖他就懂得周旋。我們的鄧大人當年要是像彭老總那樣﹐也就早變骨灰了﹐還能有機會扳舵轉向嗎﹖你不懂掩蓋自己﹐不會在這個社會爬上去﹐你怎麼能有朝一日實施理想﹖我並不鄙薄黃老師﹐我為落水狗三個字道歉。黃老師有他的革命老本﹐如今的當局不會拿他怎麼樣。而且他也老了。官位﹐全沒有了﹔寫作﹐江郎才盡了﹔知名度﹐漸漸消失了。他大唱反調﹐倒能博得一些喝彩﹐以及上面的注意。當局點他一下﹐輕輕的敲他一敲﹐他倒又熱門起來了。我們呢﹐本錢既無﹐又正在青壯之年﹐我們要是走錯了路﹐被定為反黨份子﹐就真的萬劫不復了。現在講改革開放﹐這條路會越走越寬﹐今後不會有人再推翻這條路線。所以﹐現在要是摔了政治跟斗﹐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你聽我的沒錯。我哪怕當了全國作家協會主席﹐我也不會吹掉你。我們就是我們。我們是一體的……”紀冰昂頭講到這裡﹐以為小芳一定茅塞頓開感動落淚了﹐低頭一看﹐小芳早已雙手捂著耳朵跑出十米開外去了。
他快步追上小芳﹐雙手執住她的肩頭。“小芳﹗我不想我的寫作剛剛有點苗頭的時候﹐卻弄得後院起火﹐雞飛蛋打﹗”
“我不是雞。你也沒蛋。”小芳說。
但是﹐不管怎樣﹐劉紀冰走紅了。
對他的長篇小說﹐社會上好評如潮。一家著名的電視台找他簽約﹐請他自己動筆改寫五十集電視連續劇的劇本﹐國內幾位知名演員擔任了劇中的主要角色。麥草親自為他改定的書名《塞上曲》﹐初版第一次印刷就是三十萬冊﹔同名電視劇在全國播放﹐幾億百姓在晚飯後的黃金時段迫不及待地坐在電視機前觀賞這部既催人淚下又鼓舞信心的革命現實主義作品。
那時﹐吸引人們的﹐就是這種作品。< to be continu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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