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9(22)蛇口出境
文章来源: 万家述评2012-05-27 16:39:47


我和曹思源在周舵家作客


我的1989(22)蛇口出境

长安街上枪声一响,我几乎彻夜未眠。铃声不断,不停有人来电话报告长安街沿途和天安门广场的消息,我默默地听,心里牵挂着广场上的同学,还有四君子……

6月4日,是星期天,我和四通的主要干部都到公司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各部门查询员工的安全。结果,OA部报告,该部的王超同学今晨在长安街骑自行车过马路时被子弹击中丧命。中枪的部位在正面额头,戒严部队的结论:暴徒!据说他们当时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是背后中枪:被误伤的群众;如果是正面中枪:暴徒!

我即刻让李玉和OA部的戴铁牛去看望家属。王超同学是科学院子弟,他的父母,一对普通的知识分子,甚至来不及悲痛,而是处在一种极度的惊恐当中。因为儿子被定性为“暴徒”,不知道以后还要面临怎样的厄运。

我给张福森拨通了电话,极度愤怒地吼了一声:“怎么可以这样?!”

他在电话里语不成句:“……你,等一下……,等……”好像他们在开会,我就挂断了电话。据说,张福森后来很后悔,认为是因为他没有及时回答我的电话,所以导致我离京出走。其实,他完全不必自责,因为悲剧已经酿成,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6月5日下午,我在北坞村召集干部开会,决定暂停营业,并安排了主要干部在公司轮流值班。当晚,是李玉、李文俊和彭建伟值班。据李玉说,一晚上电话不断。

6月6日上午,我在集团公司总裁办接待了海淀区的科委主任胡定淮,他思想开明,一直是四通的坚定支持者。他谈起自己6月3日夜间在西长安街的见闻,对当局的暴行和蠢行不停地摇头叹息。

这些天,我不断接到匿名电话,接听时就是一句话:“赶快走!你随时有危险!”从运动一开始去北大看大字报被拍照留念,到首都饭店彩虹厅的黑衣人高举录音机打招呼,到6月3日上午曹思源的失踪,到当天晚上和逆行的霸王车对峙,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在“有关部门”的监控之下,而且,他们马上就要下手了!

我一直困惑是谁给我打了这些报警电话。现在我有点想明白了,我认为正是监控、跟踪我的国保人员,只有他们最清楚我的处境,而且,他们已经得到了“下手”的指令,他们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希望我能配合……

当时的民心、党心、军心,由此可见一斑。后来听曹思源讲他在秦城监狱的经历,他说自己很快就成为看守他的那些小战士的偶像。我可以想见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理直气壮、慷慨激昂地演说的样子。那些战士对他说:“将来你出去了,就是大英雄;而我们,还是在这里继续当兵的……”还说:“我们这里关过四批人,没有一批是关对的。”

6月6日 下午2:00,田志强送我去机场飞广州。为了安全,我没有用自己的证件登机,而是用了储忠的工作证。储忠是我嫡亲的同胞兄弟,在当时那个年龄段,我们非常像,以至于公司里的员工都常把我们搞错。有一次,我坐在财务办公室的沙发上埋头看报表,一个四通的女孩子,记得叫杨君,叫着储忠的名字,过来亲昵地推了我一把。我一抬头,她花容失色:“啊……对不起,万总!”

在上车去机场前,我把段永基、李文俊、储忠三个人叫到车上。我平静地对他们说:我可能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先去南方看看。我不在北京期间,公司的大事由你们三位决定。老段管经营、文俊管常务、储忠管财务,我记得还正式给他们签署了一份授权书。

6月6日晚,我抵达广州。广州四通的总经理甄衡祥来接机,他也是我清华的同届校友。当晚,他安排我入住广州的中国大酒店。

6月7日,我离开广州到了深圳,下榻在蛇口的一家酒店。约了深大的罗征启校长来酒店会面,谈到这一段的风风雨雨,我们感慨万分。说起当局的暴行,我们痛心疾首。

我还把四通在南方的几员大将召到蛇口酒店,记得有沈国钧和殷克,殷克是专程从珠海赶过来的。我向他们通报了北京的情况,并告诉他们,明天我将离境去香港。

因为有IDG国际会议的邀请,所以我有现成的赴港签证。第二天,6月8日清晨,我从蛇口坐第一班船到了香港。我没有其他六四人士离境时经历的那种惊心动魄,我的经历平淡无奇得几乎有点boring。也许,我特地避开引人注目的罗湖海关,选择了相对冷清的蛇口海关,算是用了一点小小的心计。

实际上,国保的朋友们留给我的时间,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6月9日,正式的通缉令到了海关。当天凡是四通的普通员工,都在机场被截留、禁止出境。

当时有好几份通缉令。我列名的那份通缉令一共有七位:严家祺、包遵信、陈一咨、万润南、苏晓康、陈子明、王军涛。我们的通缉令是“无控期”,也就是说,任何时间都有效、永远有效。

永远有多远?能有效到永远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