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上海之秋(5)孵咖啡馆-茂名北路月球

觉晓 (2025-12-08 11:06:29) 评论 (8)


为什么去咖啡馆?写过《米拉波桥》的阿波利奈尔,评价“咖啡馆犹如沙漠中的绿洲,是人们聚集的地方。”

我在陕西南路Mia酒店斜对面的思远旧书店淘的《莫迪格利阿尼》里,找到上面的句子。这家店是我入住Mia一周后才发现,隐藏太深。

这个上海之秋,常常有出乎意料的发现,滋生喜悦,犹如流感季节得了额外的免疫能力。

莫迪里阿尼,现在普遍的中文译名,从意大利到罗马威尼斯巴黎,终于孵在“罗东德”即圆顶咖啡馆。

到达月球之前,进了花园饭店。进花园饭店之前,逛过了淮海坊。在进南昌路淮海坊之前,我手里拿着茂名南路上买的杂粮饼,来自澳门肥妈餐室门口摆的摊位。从“澳门”接过,举着山东杂粮饼,简直要拉上火烧赵家楼了。

手记,手机照片,我此时写文互为参考,有时不免令我糊涂。为什么我从陕西南路到复兴中路,到了茂名南路买了杂粮饼走南昌路?再从南昌路又回到茂名南路。

我吃完杂粮饼,想扔手中的纸袋,找垃圾桶,问淮海坊弄堂口的门房保安,换了一张脸,没有搭理我。抬头见门房内有监视屏幕,和超市一样。保安肯定我进去,不是找人,而是徘徊在人家的前门或后门。

再往前推,想起来了。

弄宽,门紧闭,几大盆盆摘,不担心有人偷。靠墙有宣传119消防安全的大壁报。可怜后来发生了香港火灾。我边吃边转悠,为节省时间。

我是不是可疑?寻找名人故居的哪里有这么早?六点四十五分呀。弄堂口墙上版图介绍,右面路灯下光圈照着的两位是许广平和竺可桢,巴金和徐悲鸿在左面。下面还有一排人名,夏丐尊、蝴蝶,等,最后一个是陈翰笙。



离开多伦多前读一本英文儿童书,写中国小孩的Little Pear,作者的哥哥Owen Lattimore,他们兄妹几个从上海搬到保定搬到天津,义和团事件,他们从天津逃到北京。查啊查,绕到陈翰笙,陈在《从上海到东京》,提到二战时是蒋介石顾问的东方专家Owen Lattimore。

站在淮海坊南昌路弄堂口只想着扔纸袋,早忘记了门房旁边最后一块牌子上的名字被抄在多伦多小本子上。照片替我留下追踪线索。现在码字时,翻到游在边角的小蝌蚪,“1933 霞飞坊 9号”。

或许,这块牌子看了我一眼。文学地说,它“凝视”着我,英文小说里用“gaze”。只要被“gaze ”,有了含义。

一九三三年,陈翰笙从诺曼底公寓搬到霞飞坊。霞飞坊就是眼前的淮海坊,“霞飞”,法租界,远东谍报,左尔格小组。

我还不会打开微信扫门旁名人故居的二维码简介。谁住在哪幢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the moment ,南昌路360号后门,左面一块红砖上,有两只小碗,一只空了,一只有水。南昌路一条街的前门,是店铺。而眼前的后门安静,看不见前门的乾坤。

我晓得能够摆出猫粮碗的不会是七十岁上下年纪的,那一定是年轻一代。

弄堂房子的边沿到下水道的雨水沟,小辰光叫“阴沟”,勾起我对阿娘家和外婆家的石库门房子怀念。



追忆上海之秋的细节,我像一只跳蚤钻进时间的羊毛尼裙的百褶蛀洞。小小纸船放在台风暴雨的阴沟里,看着它行驶,翻船。

第一次,我把淮海路南的几条街走得辨出东西南北。故乡的街道在脑海脉络清晰,才完成重回故乡的意义。离开故乡的人,才有故乡的概念。上海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日本作家下笔定义的“魔都”,称“故乡”是投射唐诗宋词意境。

在“思远”淘的另一本书是郁风的《我的故乡》,浙江富阳。郁风的三叔是郁达夫。

莫迪里阿尼的故乡是意大利的里窝那市(Livorno)。

上海变化太快,老房子动迁被坼,已经陌生。我只能寄情于几条马路,一些老建筑,甚至一条阴沟,引出胸中长叹。

再回到茂名南路,过了淮海路,来不及多看一眼国泰电影院。走茂名南路西面的人行道。想到多伦多咖啡之友薇薇安说的描述地点要确切。

花园饭店的花园在茂名南路的西面人行道后。只是有点不对。围墙的铁栅栏怎么是黑白混杂的,不是黑的。好像被人泼上去白漆在原来的黑色上,难看。我拍了张照片,都嫌弃删了。

七点,对着花园的主楼前的一排旗杆出,有一个员工在升旗,落寞的,不像学校的升旗仪式。我进去了。喷水池在,池边一棵棕榈,高高的,令人诧异。

2017年二月,我进花园饭店,回来写博客。美国的忘年交唐老师说,她小时候去花园饭店泳池游泳。

站在大堂,左面的绿洲酒吧不到营业时间,提议可上三楼的夜来香主酒吧。我走到二楼走廊,仍然保持如旧,挂着的一组照片不变,一张是一九四零年的外侨婚礼。

回到大堂,问站在那里的员工,往里走到了早餐餐厅Rose,墙上挂牌还是原物?很漂亮,像着黑丝绒旗袍站在立着的麦克风前唱夜来香。



问门口员工,可否进去。转一圈,退出。欧陆早餐是98元,我不是为早餐而来。吃个环境,我想可来一次。洗手间,和上次一样,进去了还不想离开,镜子比白雪公主家的令人着魔。

坐在大堂右面偏厅,拿出纸笔。不知写出来的是什么,小蝌蚪的字,追寻不了时间的小溪。

此次来,主观意识是替一位上海籍博主缅怀一下。从他博客里读到与女友的爱情故事,花园饭店大堂喝啤酒,女友是日航的。

我这样操闲心。经过国泰电影院,没有多看一眼,却有心看这里。不能翻墙,他写过的什么也记不清。

啤酒的泡沫不是泡花水。中年的大堂员工头势清,一看就是上海男人。我跟他讲上海话,他说国语。酒店规定只能说国语,不能对客人说上海话。那么日本客人呢?那么从日本来的上海人呢?还“咕得姨妈死”?

难道现在花园饭店的总经理是外地人了?为了这点我后来与中文系的三个朋友讲。

我不管。我仍然执着讲我的上海话。问他在这里几年了。三年?好像如此回答。

问不下去了。彼时,日航的上海空姐肯定是百分百漂亮。二楼照片里上海的老市长有风度的,后来那个吃官司的市长,原来住在凯司令上的,也有貌有样。人不是单靠漂亮,是气质。

我就是这样被风推着进去,秋风扫落叶般离开。外面的两面旗帜已升起,孤零零的。

我是要去苏州河边吃午饭。想着一路过来吧。

到月球喝咖啡,真是崎岖坎坷。

过长乐路,巨鹿路,高架下的延安中路,才是茂名北路。高架是界河。

等进月球门,柜台后面戴棒球帽穿牛仔衬衫的咖啡师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反应,他重复一遍。我听清了,却不懂。

他说的是日语。当我是日本人。比马尔克斯更魔幻。我去上海第一家中日合资的花园饭店转一下,就沾染上东洋味了?

还是月球要讲日语?哈哈哈。笑着对咖啡师说,我可以说国语,上海话,英文。

终于坐在里面的小桌等拿铁,30元。只收支付宝,递上手机说我有,你扫我。第一次使用支付宝付费。

店门开着,咖啡师说透透气,也希望顾客进来吧。

我坐了有四十分钟,情绪一点点像月球。这家也是上海人老板的店,另一家在永嘉路。

咖啡师说“孤独星球”上介绍过。答我知道“孤独星球”。此刻在月球,只有我一个。

进来一个女人,牵着狗,坐门后的位置,吹不到风。她说国语,要咖啡和一个西式早点。这家店最多十三四平方米,却是要上台阶进门。



女人是熟客,像那种海归。后来五原路上也是,遛狗上咖啡馆,我看老友记的感觉。

与她聊几句关于狗。咖啡师忙着外卖点单的手冲,他要一杯杯倒出一点品。

他来上海之前在扬州杭州工作过,还是喜欢上海多一点。他不介意我拍照片。









我临走时,拿了它家的一张卡片,当书签用。后夹在第二天尹冬送我一本德国居住的日裔多和田叶子写的《母语之外的旅行》。

我是作母语之内的旅行。尹冬特意选的这本,薄小。尹冬说,多和田叶子是接下来诺奖呼声高的女作家。

摊开在月球小圆桌上的还是带上飞机的一本英文小说,我磨蹭读了一页,完成阅读仪式。翻开两年前写给朋友未寄出的贺卡,这次带回来四张如此的。

我便写在空白处。我不是在绿洲。为着月球门前的台阶,我告知咖啡师,想到蒙特利尔去过的一家咖啡馆。发了短信给爱丽。我在一个原本熟悉的地方想念异乡。

月球给我荒凉感。好在我有本子笔有自成一体的气。月球也给我亲切感,在vintage 的家具,图片,和那杯温暖的拿铁。我有没有给小费?我记得给他五元纸币作小费的。但是我没有写下。想起来我是给的,还说是我们这边要给的。我想我是给的,因为我想坐下来磨蹭时间长些。如果不给小费,我会不安。何况后来我拍照片。

连手记都记不下所有细节。回忆录会有偏差。那时我虽即刻写,情绪却泛滥。

月球的斜对面是威三小学,校铁门上有门框有1925铜牌。威三,原来在威海路上的,威海路第三小学。这里原来是新群中学,内有白色老洋房。隔壁的弄堂,洋房一座座,是团契团友Jenny的老家。她爷爷炒股起家,一弄堂的房子。

原本,马路两边人行道后面没有店家的。威三校旁,那条短小的升平街,我曾在寒假看望退休老教师,没有卫生间的旧式改造后。有学生住那里。团契遇见的艾琳的娘家住里面,钢窗打蜡地板,她说过,新式里弄,有抽水马桶。

Jenny和艾琳是老同学,那年代就近入选,上的是新群中学。艾琳说她孃孃考上民立。厨师长的孃孃也是考上民立的,五十年代。

月球,往前,到威海路左拐,就有我出国前住过的太阳公寓。威三原来在太阳公寓对面,顾名思义。再往前几步,原静安体育场,是从412号搬来的民立,我工作过的唯一学校。

我好像听见了广播操前的铃声。有些近,十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