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哀牢山 (八)

海伦HH (2025-05-29 21:29:32) 评论 (3)

哀牢山,这个山名咋听都觉得不舒服,太悲伤,太抑郁。我不知为何前人将这雄伟壮丽的山脉用了这么个名称。但我们无法更改。哀牢山的平均海拔在2000米以上,山峰连绵,山陡林密,沟壑纵横,地形极为复杂,自古便被视作瘴痢之地。

就在这个哀牢山区,我生活工作了整整8年。

哀牢山区里住着好几种少数民族。深山丛林里的小寨,历来缺医少药。有一天,正当我们医疗队在山里巡回时,一位彝族妇女远道赶来我们驻扎的村办公室,让我们赶紧去她家看看她的儿子。她儿子病了。医疗队里的大医生们忙着看一些重症病人,有病人需要立即手术,脱不开身。我们的医疗队长就安排我这位知青医护工作者随孩子他妈去她家看看。

那是个在山坡狭缝中的破旧小土屋,低矮的门只能低头而进,里面黑乎乎的。那是没有电的年代。房间里唯一光亮就是房间中央煮饭火堆所闪烁的微弱的柴火光。

进门好一阵眼睛才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时我才看清在屋子的一角有个男孩卷曲半躺着。这男孩是个身体瘦小的大头娃娃。他卷曲的头发长至肩膀,乱麻一团,头发上粘着很多树渣或草屑等杂物,一眼就知他已经很久没有洗头了。他那双深凹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令他看起来就像我们以前在外国电影里所看到的阿尔巴尼亚男孩的模样。他约8、9岁。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的小帅哥。他妈用非常简单的汉语加手势告诉我,这孩子的小腿划伤后感染发炎。

屋内昏暗,我打开了手电筒照到男孩的腿上,他妈随手就把儿子发炎的小腿挪到手电筒光下。我一下了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身体后仰,太可怕了,对我这个从大城市长大的人来讲,简直没法看下去:那小腿红肿的象个大象腿,腿的一侧大片糜烂,糜烂面积约为10 cm x10 cm ,上面有几百条白色的蛆在脓液里蠕动着。

我看了几乎要呕吐,那成堆的蛆非常非常恶心,很臭很臭,令人窒息。

我相信那男孩一定看到我的那副嫌弃的样子了。尽管那里很暗,手电筒光只照着他的腿,他的脸在暗处,但我能感到他的眼光直直地射向我,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呻吟,没有任何表情。

我在孩子的脚下垫了一个破旧的罐子,让那母亲将温开水拿来冲洗,先用棉签在将蛆扒掉。洗了很久才将表面的蛆扒完。我一边清洗,一边对男孩说道:“这很痛,你要忍住。只有把那些脓洗干净了你才会好,否则有可能得败血症。忍一忍,我尽量轻一点。”我反复地嘟哝着,根本不知道他能否听懂。

他没有任何应答,也没有动弹,随我怎样扣挖,他一声不哼,一丝不动。洗完后,我只能用纱布把小腿包扎起来,防苍蝇叮了再长蛆。那时药物精贵,大医生控制着。他们没能来男孩家,我没有什么消炎药可以能给他了,只能靠他自己的抵抗力来恢复。

之后,每隔一天我都去她家给他换纱布,重新包扎。约十来天,男孩脚上粉红色的新肉长了出来,发炎处也变干,肿消了,不需再包扎了。

在医疗队即将离开这个彝族村寨前,我又去了那男孩家。他母亲说了很多话,因为我不懂彝族语言,没有明白她说了什么,但我知道她很感激。她撩起男孩的裤腿,发炎处已经完全好了,只留下浅粉色的疤痕印迹。

在我帮男孩清理伤口的那些时光里,那男孩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如果他母亲不挪动他的身躯,他自己没有作出任何肢体动作,甚至他的面部也没有肌肉运动,可以说是毫无表情。只是,他的那双彝族人的深凹的大眼睛总是毫无拘谨地直直盯着我。在我帮他清洗伤口时,能隐隐看到他眼睛泛红,眼眶内压抑着眼泪;在伤口好转时,能看到他的眼珠会随着我的身影转动;在我向他们告别时,他满眼的恋恋不舍。看着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自己已经压制不住,热泪盈眶。

我离开了。他的目光一直送我远去,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