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湿气混合着植物所特有的气味,这让韦若昭不禁想起了上阳观外那片草木葱茏的山野。
益州城外没什么高山,却多得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上阳观就坐落在一片翠竹遍布的丘陵之下。那时,她还是陈绿珠,就是在那里,她第一次从韦若昭口中得知了那个计划。
那个计划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韦若昭事先已经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而上阳观的人却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韦若昭打算先从观中出走,藏到这个山洞里,同时,她将给主持济元留一封信,就说从小蒙观里收养,已经得了许多恩惠,如今得了这不治之症,最后时刻不想再拖累观里,已经独自寻下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断,要观里不必找她。
而陈绿珠的任务是装作第一发现者将信交给济元,然后每天从观里偷些吃食,趁上山采药的时候送给韦若昭。等过一段时间,当上阳观的人彻底相信韦若昭已经不在人世之后,陈绿珠再趁无人注意之际上山、与韦若昭会合。
陈绿珠起初以为韦若昭是打算和她一道远走天涯,却没想到她真正的计划是两人互换衣物,韦若昭已经找到一个布满荆棘的山谷,一旦她跳下去将会被荆棘刺得面目全非,到时所有的人都将以为死者是陈绿珠。而真正的陈绿珠,则将拿着韦若昭的度牒、以韦若昭的身份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陈绿珠听完的第一反应就是阻止,虽然她渴望离开束缚着自己的生活,可韦若昭愿意付出生命来帮自己,这让陈绿珠深深地感觉到难以承受。但韦若昭对此却是十二分的坚定,她告诉陈绿珠,对于一个已经患了不治之症的人而言,这样有尊严的死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本是孤儿、自幼便在道观长大,可她其实也像陈绿珠一样,不喜欢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她渴望过不一样的生活,可惜老天没有给她实现的机会,而如此一来,自己就算是在她身上复活了,她希望陈绿珠可以带着两人的梦想离开这里,去冒险、去经历这缤纷世界上的一切。
韦若昭的笃定最终还是说服了陈绿珠,陈绿珠怀着悲伤、感激的心情同意了韦若昭的计划,两人在月光下撮土为香、结拜为异姓姐妹。
不久,陈绿珠的双亲接到了陈绿珠失足坠崖的噩耗,很快,人们从布满荆棘的谷底找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根据尸体身上的衣物,众人认定死者就是陈绿珠。而几个月之后,千里之外的帝国都城,一个叫韦若昭的年轻女孩加入了金吾卫,开始了在长安的冒险。
“原来这就是你和姐姐的故事,”姚琏悠悠然晃动着手里的扇子,此时他正和韦若昭隔着一层薄雾似的纱帘相对而坐,“难怪你睡着的时候除了喊师父,就是不停地喊姐姐。”
“我希望姐姐能听见我叫她。”
韦若昭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水声从帘子里传来。她坐在那檀香木制成的大木桶里沐浴,会和姚琏讲起这段往事其实很偶然,她原本希望将它永远埋葬在记忆深处,但因为睡梦中的呓语被姚琏听见,姚琏一再追问,韦若昭突然意识到或许这能帮她争取更多的时间。
“想不到你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你真的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姚琏望着氤氲水气中韦若昭朦胧的身影,“而且,你睡着的模样真好看,简直和婷姐一摸一样。”
“我是在为两个人活着,姚公子,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你能不能……”
姚琏忍不住笑了,这金吾卫的女差官果然聪明,知道利用自己的好奇心拖延时间,只不过这招对他根本无用。看垂死的猎物挣扎本是不错的享受,可惜时间不多,姚琏只能充满遗憾地打消韦若昭的幻想。
“姑娘把这两个人的性命献给仙子,你的姐姐也会高兴的!”
“是吗?”许久,帘子里传来一声低沉而颓然的叹息。看来她终于还是放弃抵抗了,姚琏心中一喜,紧接着却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这声音和韦若昭不太一样,可听起来却分外熟悉,这是……这是婷姐的声音!
姚琏手中的羽扇顿时跌落在地。这怎么可能?姚琏清楚地记得婷姐是在自己眼前咽气的,也是自己亲手将她埋葬在了那棵白牡丹花下,她不可能还活着,这一定是幻觉,是幻觉!他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试探地唤了一声:“婷姐?”
而婷姐的声音很快自层层轻纱后幽幽响起:“琏弟,是我啊……”
姚琏忿忿冲上前,狂怒地一把将垂挂在眼前的纱帘扯了个粉碎,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袅袅水雾中站着一个窈窕而苍白的女子,乌黑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肩上,显然刚刚沐浴出来。一袭白衣松松垮垮裹住她曼妙的胴体,那一举手、一侧头的风姿,当真是绰约如姑射之神、缥缈如广寒之仙。
“婷姐……真、真的是你?”姚琏一脸梦游似的表情,“你终于回来看我了吗?”
这女子自然是韦若昭,而看在姚琏眼中,却已全然是他记忆中的婷姐。韦若昭一笑,声音也是柔柔的:“当然了琏弟,你该知道的,我可是一直放心不下你啊!”
韦若昭其实没想到这招真的管用,她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却发现这姚琏
姚琏上前一把握住韦若昭的手,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欣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的!”
姚琏的眼睛里泪光闪烁,看向韦若昭的目光也变得近乎痴狂的。而此时韦若昭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紧张,她一面克制着甩开姚琏双手的冲动,一面努力回想独孤仲平询问香香的样子。
“琏弟啊,我走了之后,你过得还好吗?”韦若昭笑眯眯地看着姚琏。
姚琏摇了摇头:“自然不好!你知道吗,自从失去了你,我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我甚至想干脆一把火烧了这满院子的花,去往黄泉找你作伴!”
想不到一个犯下如此十恶不赦之罪的人竟能说出这般情意绵绵的话,韦若昭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的一僵。而姚琏却敏锐捕捉到韦若昭神情的变化,一愣,紧握韦若昭的手不觉地松开了。
“不,不,你不会是婷姐,她已经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了!你不是婷姐,你只是韦若昭!你想骗我!”
韦若昭赶紧收敛心神,笑道:“我怎么会骗你呢?我只是借了那个叫韦若昭的身体,不然我怎么回来看你呢?”她怕姚琏不肯信,又摆出一副略显悲伤的模样,幽幽一叹,“我也没有办法,找不到和我更相像的了。”
姚琏更加恍惚,喃喃自语着:“不,不,这不可能,你只是听了我和婷姐的事,来骗我的……”
看来不使点狠招他是不会相信了。韦若昭想到此处,索性把心一横,紧紧捉住姚琏双手,大声道:“除了我,谁还知道你是我的琏弟呢?如果你不相信,现在就把我埋到那坑里好了!”她说着停顿片刻,“我知道你很相信,如果只是容貌相象,那可能是巧合,可你看着我的眼睛,除了你的婷姐,谁还会有这样的眼睛,会这样的看着你呢?”
韦若昭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姚琏的双眼,许久,姚琏将信将疑的神情终于变得柔和起来。韦若昭可以感觉到他的双手正微微地颤抖着。
“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吗?”姚琏越说越是激动,一把将韦若昭搂进怀中,声音近乎哽咽,“我以为你已经变成了仙子,不会再来看我了。”
韦若昭就势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不知怎的,心中的厌恶竟没有一开始那样强烈了。看来他对婷姐倒还真是一片深情啊,要是有人能这样对我……不行不行,这时候怎么能胡思乱想?韦若昭赶紧定了定神:“就算我派了仙子来,也放不下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的守护着仙子,就是在等今天!”
“可你不该为了仙子,为了我,杀那么多人。”也许以婷姐的身份可以劝姚琏回头是岸,韦若昭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不算什么,只要是为了仙子,我什么都可以做!”姚琏这时抬起头,直视着韦若昭的眼睛,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即使真的婷姐恐怕也会不寒而栗的微笑。
“你看,我不是把你等来了?”
当韦若昭以婷姐的口吻与姚琏周旋之际,独孤仲平正疾步奔走在光德坊内的街道上,此时他身上只穿着苍白单薄的中衣,头发披散、脚步踉跄,还边走边举起酒壶痛饮。
韩襄等人提着风灯没头苍蝇似的跟在后面,他们是接到碧莲的通知赶来的,姚琏就住在光德坊的消息几乎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韩襄很确定这一带是他们仔细搜查过的,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宅院、住户,而且谁不知右街使庾瓒是常常往来荣枯酒店的,这厮竟胆大妄为到了太岁头上动土的程度,不但匪夷所思,简直是令人发指!庾瓒得知此事当场便发了飙,下令所有手下倾巢而出,一定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捉拿归案。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四下里光线依然朦胧。偶尔有早起的百姓推门开窗,一见街上这阵仗便先吃了一惊,再看见当先形如鬼魅似的独孤仲平,纷纷吓得缩回头去。直到许久之后,仍旧有人记得那个黎明前的诡异情形,而此刻,独孤仲平的心里却正充斥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与焦虑。晚一分找到姚琏的住处,韦若昭便多一分危险,如果这个姑娘真的为此丧命,他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
光德坊算是个人口密集的里坊,以十字街为中心密密麻麻地散布着数以百计的大小住宅,显然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挨家挨户地搜查。独孤仲平回想着和崔萍的对话,她提到过那宅子有宅门却没人能进来,这说明那园子的门是假的,但姚琏自己也需要进出,这就意味那里一定有一扇看着毫不起眼、却足以让车马通过的暗门,而这样的宅院是不太可能建在人来人往的通衢位置上的。
独孤仲平想到此处一把拉住韩襄,道:“韩捕头,这附近可有那种破败、陈旧,看起来没人住的宅子?”
韩襄一愣,想了半天,才支吾道:“过了北街牌坊好像是有那么一片来着……”
“那还磨蹭什么,走——”独孤仲平已经不耐烦地催促着。
韩襄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心想这独孤先生怕是也急昏了头、失了方寸,但他嘴上却不敢多说,毕竟要是最后找不到人的责任落在自己头上不是闹着玩的。韩襄于是带着众人来到了那条偏僻的小巷。
“就是这儿了,”韩襄停下脚步,“上回我和几个弟兄过来看过,该是没人住的。”
独孤仲平没吭声,眼神却机警地四下打量。但见那长长的黄色院墙间,有一扇不起眼的宅门。这门是如此的破败,门楼塌了一半,积了无数的蛛网灰尘,似乎几百年来从未打开过。
韩襄注意到独孤仲平正看那门,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先生,这门怕是有好多年没人走过了。”
独孤仲平还是没说话,好多年没人走过的门,这不是正与崔萍说过的话不谋而合吗?看来地方已经找对了,可那扇最关键的暗门又在哪儿呢?独孤仲平盯着那扇破败的假门看了半天,又上前仔细检查那门上的灰尘与蛛网。
“这宅子一定还有另外一个门!”
众人听了独孤仲平此言各自露出惊讶的神情,韩襄同样不解,四下望了望,道:“别的门?可这就是个没人住的废宅啊,怎么……”
“你们看那是什么!”独孤仲平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韩襄的话,说着伸手朝不远处的地上一指。
韩襄等人急忙将目光投向独孤仲平手指的地方,但见几块暗褐色的渣滓毫不起眼地散落在墙边地上的灰土间。
“是什么?”
独孤仲平脸上这时终于浮现出释然的微笑:“槟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