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韦若昭就到了长安了,然后就遇上了胖大人、碧莲姐还有你啊……”
“等等,”独孤仲平仿佛意犹未尽,“你只说到韦若昭希望成为你,却还没告诉我你又是怎么就从陈绿珠变成了韦若昭的?”
“你也太贪心了吧?”韦若昭抄起桌上水壶、咕嘟咕嘟一阵痛饮,“是你想听韦若昭在上阳观的故事的,我都告诉你了。至于再后来发生的事……”她想了想,笑道:“等你把你那些秘密告诉我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渐渐昏暗下去的日光照在韦若昭脸上,年轻的面容看上去仿佛平添了几许阴影。
真是个狡猾的姑娘!独孤仲平面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且不管陈绿珠和韦若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到举目无亲的长安终究不易,往后对她还是不要那么严苛了吧。
独孤仲平正想着,就听见韦若昭道:“也不知胖大人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以李秀一的本事,至少也不会一无所获!”
独孤仲平对李秀一的本事还算有信心,就凭他三日来往返京洛的劲头,就算找不到那个凶犯也多少能挖出些线索。
韦若昭却沮丧地摇摇头,道:“可时间不等人啊,多耽误一个时辰就多一分危险!师父,你说万一他已经得手了可怎么办?”
“你在这里胡思乱想不是也没用?”独孤仲平笑了笑,“折腾这几日你也累了,倒不如趁这会工夫好好休息。”
“可是……”
韦若昭还想说什么,独孤仲平却已径自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摆明了不想再说。韦若昭无奈只好离开,走到门前却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真想知道这时候那家伙到底在哪儿!”
是啊,独孤仲平听着韦若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也在默默地盘算,凶犯这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花园正中的凉亭里已经摆起了一张小巧的桌案,铺设在白色云母石地面上的是以丝线精雕细琢而成的素色茵毯,仿佛置身云端,一片雪白也将周围花丛衬得愈发娇艳。
桌案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一只雨过天青色的曲颈酒壶并两只配套的酒盏。姚琏与崔萍隔着桌案相对而坐,各自举杯相敬、一饮而尽。
“崔小姐觉得这牡丹酒如何?”
“好喝,”崔萍轻轻点头,一脸赞许,“真是想不到牡丹也可入酒。”
姚琏一笑,道:“这是用今年的新花瓣和早晨花叶上结的露水酿制成的,我从来没请别人喝过,今日得识崔小姐这等爱花懂花的人,就算是酒逢知己了,自当破例。”
崔萍脸一红,低声道:“多谢公子抬爱!”
“我原也想不到这酒的制法,这还是拜一位仙子所赐呢!”姚琏拿起酒壶替崔萍再次斟满,一边斟酒一边说。
“仙子?”崔萍好奇地问。
“对,是花国的仙子,”姚琏点点头,“你我且饮此酒,若是缘分到了,仙子她也许会赐见崔小姐一面呢!”
崔萍道:“若是从前,仙佛的事我本是不信的,可今日赏了这奇花,饮了这奇酒,又得识了公子这样的奇人,真不由得我不信了。”
“欲见仙子,先要静心,”姚琏又是一笑,随手摸出一管洞箫,但见那箫身莹白剔透,竟仿佛是白玉雕琢而成,“不如在下再献上一曲,请崔小姐赏鉴下,看是否有洗尘收心之意。”
崔萍更觉惊讶,道:“公子还通音律?”
“略知一二罢了!”
姚琏说完便悠悠扬扬地吹奏起来。箫声婉转,孤高却不凄清,反倒带着些喜悦祥和之意。崔萍也算是粗通音律,却从未听过如此美妙、动听的曲子。
崔萍注视着姚琏,但见他双目微闭、神情专注,显然已全身心投入到音乐之中。而此时的崔萍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心神,他的手可真白,几乎和那管白玉箫融为一体,他的胸膛是那样宽阔,他的脖颈是那样挺拔,还有他的鼻子、眉眼……
他的一切都让崔萍无比着迷,可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存在于这尘世中吗?崔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面前的牡丹酒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她想也没想便举起来一饮而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她此刻蠢蠢欲动的心绪。
姚琏一曲吹罢、放下玉箫,崔萍依然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直到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自对面响起,方才回过神来。
“崔小姐,你怎么了?”姚琏神情关切。
崔萍手捧一杯残酒,目光迷离,痴痴地望着姚琏,道:“公子,我不是在做梦吧?”
“梦里若得心绪安稳,倒也不妨做一个。”
“这曲子简直不是凡间应有的,倒好像……好像是天上的仙人听的,”崔萍低下头,眼前这人的笑容仿佛带着魔力,让她不能自拔,“这曲、这花、这酒还有这人,今日闻见了一回,就是死了也无憾了……”
“小姐真乃姚琏的知音也!这曲子也是我那仙子传下的。”姚琏见时候差不多了,故意凑近崔萍,“天色不早了,我送小姐回去吧!”
崔萍犹豫了一下,却压低声音:“若是公子不见怪的话,我想再留一会儿……”
“在下自是求之不得,可是,”姚琏一脸正色地注视着崔萍,“我只怕小姐家里这半天不见人,怕是要着急呢!”
“不会的,他们以为我是去了表哥家,可是……可是他怎么能与公子相比……”
崔萍后面的话几乎细若蚊鸣,而姚琏却听得一清二楚。姚琏嘴角扬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也好。不过夜近露重,我扶小姐进屋去吧!”
姚琏说着一只手已经搭在崔萍肩上,崔萍身子一颤,却已不自觉地向他靠去。
“小姐你醉了吗?”
姚琏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崔萍,而崔萍脸颊绯红,眼睛半睁半闭着,正痴痴发笑。
“只愿长醉不用醒。”
崔萍在姚琏搀扶下沿着花园中的小径朝远处的屋宇走去。
“公子,”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崔萍一路娇喘连连,“……公子当真还不明白我的心吗?只要你不嫌弃,崔萍愿意一辈子留下来侍奉公子!”
“小姐此话当真?”姚琏骤然站定、一脸严肃。
崔萍此时已经注意不到姚琏的神情,连声道:“天崩地裂,粉身碎骨,我的心也是跟着你的。”
“小姐真有此心,”姚琏也终于不再掩饰,露出狰狞的笑容,“姚琏定不相负。”
姚琏随即抱起几乎已经站立不稳的崔萍,疾步朝屋舍走去。
这屋舍初看上去与寻常民宅并无不同,不过是坐北向南、单檐歇山的构造,白墙黑瓦、五开四架,显得十分古朴。可走进去看便会发现除了四面围墙,其余的砖石已经全部被拆掉了,原本三间进深的屋子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空间,而一根根耸立其间的木梁与一层层自屋顶垂下、一直拖曳到地上的轻纱更将这个空间装点得诡异非常。
崔萍只觉得脊背一凉,却是姚琏将她放在了屋子正中的石板地上。由于时近黄昏的缘故,屋子很是幽暗,崔萍努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只看见姚琏正背对自己摆弄什么。而他面对的方向垂挂着一道帷幕,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隐隐约约地闪着光。
“公子……”
崔萍叹息似的低声呼喊着,姚琏于是回到她身侧。崔萍就手揽住姚琏的脖子,双目微阖、嘴唇微微翘起,这是崔萍唯一能想起的从春宫图上看来的姿势,那还是几个丫头从她哥哥房中偷出来把玩时被她看见了,当时只觉得面红耳赤,此刻却不自觉地学了起来。可姚琏却只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小姐冰清玉洁之人,与仙子有缘,待我为小姐引见。”
他说着挣脱开崔萍双臂的痴缠,起身来到方才那帷幕前。崔萍不解地看着姚琏的举动,而随着帷幕缓缓被拉开,一株无论花朵、枝叶皆是银白色的牡丹赫然出现在崔萍眼前。
帷幕后地面上的石板已经被撬开,露出了下面的黄土。而这牡丹就直接植根于土壤之中,足有海碗碗口般大的花朵傲然耸立枝头,闪烁着耀眼而绚烂的银光。
崔萍痴痴地仰望着眼前的奇景,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微风轻拂,银色花枝随风微微摇曳,崔萍只觉得一股极其强烈的异香扑鼻而来,她不自觉地吸了下鼻子,继而竟全身瘫软下来。
“这花……这花怎么会……”
崔萍有些语无伦次,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失去了控制,美丽的脸孔也变得抽搐起来,说不清是哭是笑。
姚琏脸上却满是睥睨的笑容,自豪地道:“这么美,这么艳,这么有力量,是么?”
崔萍痴呆了一般点点头:“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牡丹……它叫什么名字?”
“银翼仙子,好听吗?”姚琏注视着崔萍那似被痛苦与快乐交替侵袭而扭曲的面庞,“而且她还很香,香得这么独绝,香得你想为她做任何事……”
崔萍无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颤声道:“这花太香、太美了,让我害怕……”
姚琏却上前捉住崔萍的手、强迫她的眼光对准那名叫“银翼仙子”的牡丹,柔声道:“当你把性命都献给它的时候,就不会怕了。”
“什么?”崔萍身子一抖,“公子你是什么意思?”
“小姐怎么忘了?你刚刚说过的,就是粉身碎骨,心也是跟着我的。我此生只属于仙子,你既然跟着我,就应该把性命也交给仙子啊。”
姚琏的言语十分温柔,可听在崔萍耳中却是无比狰狞可怖。崔萍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刚刚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吗?”姚琏脸色骤变,“你敢欺骗仙子?”
“不,我……”姚琏异常严肃狰狞的神情反倒将崔萍吓得有些清醒了,她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却被姚琏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仙子每隔三个月都需要一个爱花的青春女子以身体供养,不然就会死去。难道你忍心看着,这么绝美的花离世而去?”见崔萍依然一个劲儿摇头,姚琏的声音更加冰冷,“什么爱花,什么情愿留下来侍奉,原来都是假的!”
“不不,公子你误会了!我、我只是……”
“住口!你想骗我,还想骗我的银翼仙子!”姚琏粗暴地将崔萍的双手反拧到身后,崔萍顿时疼得说不出话来。“你看看银翼仙子,它多么美,多么高洁,又是多么可怜,你太狠心、太自私了!”
“……公子,求求你,把我放了吧!”崔萍惊恐地抽泣着,“我还有父母兄妹,还有表哥,我们定过婚约的……”
姚琏没说话,只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崔小姐颤抖着想要躲避,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
“你可以拒绝我,但是不能拒绝银翼仙子,”姚琏的眼神再度温存了起来,手指轻柔地从崔萍沾满泪水的脸颊划过,“等我把你埋到仙子脚下的土里,你的美丽,你的青春精华,都会转到仙子身上。你就会成为银翼仙子的一部分,成为我的主人,我会对你不离不弃的。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一丁点痛苦,牡丹酒会让你快乐的睡去……”姚琏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宛如耳语,“那边已经有许多你的姐妹了,你不会寂寞的……”
夜色中的曲江与白日相比显得分为寂寥。清冷的月光下,时而有一尾游鱼越出水面、落下,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轻响,只转瞬间便又恢复了万籁俱寂。
独孤仲平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来到牡丹赛会会场门前,白日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的景致与此刻的空旷寂寥相比就仿佛一场梦境。
芦席编成的门口贴着右金吾卫的封条,独孤仲平径自上前将其撕下、走了进去。
赛会结束得仓促,参赛的牡丹还留在原地。如水的月光将五颜六色的牡丹照亮了,独孤仲平一个人在其中穿行,倒也别有一番情致。
而对于牡丹,独孤仲平向来没什么好恶,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种漂亮的草木。世人喜爱牡丹大凡是崇尚其华美富贵之意,可无论富丽抑或高洁,花草的品格都是人所赋予的,又和花草本身有什么关系呢?
每一盆牡丹跟前都放着写有花名与花户名字的木牌,独孤仲平边走边看,仿佛漫不经心,实则已将木牌上的每一个字尽收眼底。
“火烧云”、“紫气东来”、“一捧雪”、“金元帅”……独孤仲平沿着碎石铺就的步道一路向前,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一个会在行凶前细心替他的牺牲者梳头、装扮的凶手是断然不会给他的牡丹起这般庸俗的名字的。
他会在哪儿呢?
一阵夜风就在独孤仲平思忖之际骤然袭来,噗的一声,灯笼熄灭了。独孤仲平刚从怀中掏出火石,眼前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一瞬间,他只觉得这遮天盖地的月光已经变成了成千上万把尖刀,明晃晃的、一齐朝他刺来,那难以言喻的剧烈头痛使得他全身止不住颤抖,恍惚之际,周围那些缤纷艳丽的牡丹也仿佛幻化成狰狞的妖魔,扭动着、呼啸着,张牙舞爪地将他围困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酒!酒!独孤仲平一手抚住额头一手伸向腰间,他迫切的需要烈酒充当灵药来缓解这可怕的疼痛与幻觉,而同时,一种强烈的喜悦却也在他心中弥漫: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独孤仲平从腰间摸出皮酒壶,也不顾辛辣、将整壶的酒尽数倒入口中,这才长出了口气,整个人也渐渐镇定下来。
月光依旧清朗,牡丹花丛也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独孤仲平弯腰捡起适才跌落在地的灯笼,抬头之际视线竟正好对上了那块写有“绿萼”字样的木牌。
“绿萼?”
独孤仲平喃喃自语着,他看见唯有这“绿萼”背后的位置空空如也,而旁边的地上还躺着另一块写有“姚琏”二字的木牌。
独孤仲平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伸手将两块木牌悉数捡起来。
“姚公子,你居然是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凶犯……”
而这时候韦若昭正拎着装满了上好美酒的瓷瓶站在独孤仲平的阁楼门外,她已经敲了好半天门,里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师父,师父,我给你买了好酒!”
韦若昭只觉得奇怪,按说独孤仲平是个睡眠很轻的人,不应该这许久还没听见。她于是推门进去,眼前的一切还同傍晚时一样,而独孤仲平果然并不在屋里。
奇怪,这时候他能去哪儿呢?韦若昭四下望望,突然意识到什么,好啊,肯定是又撇下她、自己去查案子了!韦若昭气呼呼转身想走,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那张放在角落里的琴,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韦若昭随手将酒瓶放在一旁,蹑手蹑脚地朝那张琴走去。虽然并没有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举动,可韦若昭还是按捺不住的紧张。她知道独孤仲平对这张琴极其看重,平日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它,碧莲也曾经几次告诫韦若昭无论如何决不能动它。可越是这样韦若昭就越是好奇,此番独孤仲平不在,倒正好有机会好好瞧上一瞧。
这是一张伏羲式的琴,上好桐木制成的琴身表面布满了流水般的断纹,丝线成弦、白玉做徽,轸穗乃是一色儿暗红流苏,上面缀着一整排与琴徽相同质地的白玉珠子。
好漂亮的琴啊!
韦若昭有些感叹,难怪独孤仲平如此宝贝于它。她忍不住伸手抚摸琴弦,一阵龙吟般的颤音顿时流泻而出。韦若昭吓了一跳,要是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她赶紧将琴弦按住,这时却发现琴身上有一处修补过的痕迹,一道狰狞的裂痕自腰、颈之间蔓延,仿佛整张琴曾经被粗暴地劈成两半。而琴底位于龙池与风沼间的位置上还有一道暗槽,韦若昭好奇地伸手去摸,竟从里面摸出一幅折叠好的画纸。
韦若昭只觉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再次确定周遭无人,她于是将那画纸缓缓展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人物丹青,一个年轻而瘦削的女子端坐在一片蒹葭丛中抚琴,这画并不同于时下风行的精致笔法,而是以极清简的水墨勾勒而成,而构图也颇显独特,抚琴女子不过占据了画面一角,其余大部分都被苍茫的雾气笼罩。女子的轮廓由于黑白设色的缘故而显得十分单薄,相貌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可那眉目、姿态间流露出的清冷脱俗之气,却足以令观者过目难忘。
“原来这是她的琴……”韦若昭不禁喃喃低语,因为她看见那画中的琴便与摆在眼前的这张一模一样,“可是她又是谁呢……”
一阵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就在这时将韦若昭从思索中惊醒,韩襄焦灼的声音已然止不住地从外面传来。
“独孤先生!独孤先生!”
韦若昭匆忙将画纸折好放回原处,这才上前开门。
韦若昭道:“独孤先生没在,怎么了?”
“那怎么办?”韩襄只急得满头大汗,“你先跟我回衙门吧,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