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荣枯酒店的大堂里便已经坐满了酒客,众人觥筹交错、笑语欢声,阿得、翘翘等伙计、女侍自然是忙得不亦乐乎,老板娘碧莲也跟着在厅堂里四下招呼。碧莲今天特意穿了身描金绣银的艳色衫裙,又安排侍女们将一匹匹红绡缠在荣枯树的树干上,为的是冲一冲接连发生凶案带来的晦气。身为一个康国血统的胡女,碧莲心中对鬼神的敬畏并不比唐人来得多些,而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碧莲其实是担心凶案的发生会影响到酒店的生意。
不过就眼下的情形看来,这担忧似乎是全然多余的了。
碧莲蝴蝶穿花似的从喧闹的人群中走过,边走边盘算着晚饭之前能有多少进账。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自罗纱衣摆间若隐若现,雪白的胸脯更是毫无畏惧地挺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碧莲对自己的美貌一直是很有信心的,也向来很享受这般让男人艳羡、女人嫉妒的快感。可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有过任何的窘迫局促或激动,仿佛自己的魅力在他眼中就和一坛普通的浊酒无甚差别。
碧莲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无比烦闷,说起来和独孤仲平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已经三年了,除了生活习惯与和他的特殊身份,自己对他的了解却也没比旁人多出多少,碧莲甚至一度怀疑独孤仲平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虽然象碧莲这样的胡人女子,阅人无数,风流惯了,即便是再出色英俊讨人喜欢的小哥,也并不能让她过于挂怀,但独孤仲平总是有些特殊,毕竟没有他,就没有这家酒店,也没有碧莲今日的生活。但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若即若离呢?碧莲是懒得猜男人的心思的女人,只有独孤仲平能让她时不时地琢磨下。除夕夜韦若昭的出现。碧莲一眼就能看出韦若昭对独孤仲平有意,独孤仲平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让一个姑娘在他的房里过夜,加之这个姑娘年轻漂亮,实在很难说他不会对她有什么想法。看来自己果断将她赶走是对的,碧莲心里想着,一抬头却看见韦若昭就站在自己面前。
“是你?”碧莲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嚷了一句,“你又来做什么?”
韦若昭却一笑,道:“这儿明明是酒店,我当然是来住店的!”
碧莲以为韦若昭又是在虚张声势,便道:“住店可以啊,钱拿来!”
碧莲满心以为这招能再次将韦若昭赶走,却没想到韦若昭竟拿出了个鼓鼓的钱袋,径自往碧莲面前一拍。碧莲一打眼便知道那钱袋是用上乘锦缎缝制成的,光钱袋本身只怕就值数十文钱。韦若昭还炫耀似的将钱袋抛起来把玩,听声音少说也得有好几百文钱。
碧莲的眼睛都要直了,看来这小姑娘还真有些本事,这半天的工夫竟弄来了这么一大笔的钱。就算她本能地对韦若昭有所排斥,但毕竟是生意人,有钱不赚岂不是傻子?碧莲于是瞬间换上一副笑脸,道:“不知姑娘想住什么样的房间?”
韦若昭想了想道:“我可不要住那种窄巴巴的阁楼,离灶间太近的也不好,乌烟瘴气的,我要住上等房。”
“没问题,”碧莲笑逐颜开,“上房一百文一天。”
“笑话,我自然知道是一百文一天,”韦若昭底气十足,一副老江湖口吻,“我还要包饭食,也要最上等的。”
“上等饭食一天五十文。”
“小意思,尽管挑好的来。”
碧莲只得领着韦若昭来到客房一楼,进了全酒店最好的一间房间。 “那就是这间了,”碧莲伸手一指,“本店最好的上房,不知姑娘中意不?”
韦若昭走进这间房间,但见直通花园的窗户敞开着,她急忙来到窗口朝外看看。后园中枝繁叶茂的花木就在眼前,而抬起头,正好望见她那天住过的独孤仲平阁楼的窗户。
“那是不是就是那个画画的住的房间?”韦若昭兴奋地指着阁楼看来颇为陈旧的窗户问。
“没错!”
“那好,我就要这间!”韦若昭痛快地说。
碧莲这时已看明白韦若昭的心思,直在心里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后悔带韦若昭来看这个能看到独孤仲平窗户的房间。但事情已经这样,她只得笑道:“那间可是一楼,常有人出来进去的,姑娘要是嫌吵,不如……”
韦若昭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我就要住这一间了!你先去吧,饭好了叫我一声!”她说着将钱袋直接丢给碧莲,“这个给你,花完了,再到我这儿拿!,现在我要休息了!”
韦若昭说着将气呼呼捧着钱袋愣在原地的碧莲推出门去,并随手关上了门。甚至顾不上看看房间里的摆设,韦若昭便急匆匆冲到窗前、彻底推开窗,仰头观察着对面阁楼那扇窗户。而恰在这时,那扇窗竟被推开了,能够看到,里面独孤仲平正和一个秃头红脸的胖汉围着矮几交谈,而矮几上一片金光闪烁,正是在曹十鹏尸首上找到的那些金器。
韦若昭忽然明白了,独孤仲平自始至终就是在敷衍她。原来,她刚才按照独孤仲平的指示前去公主府调查,结果不但吃了闭门羹,还被公主府的门卫好一番讥笑。她这才知道金吾卫根本就没有资格去那种权贵人家调查,而且如果没有发给金吾卫的腰牌,光凭口头几句话,她什么身份也不能算。什么立了功就肯接纳自己,根本就是想把我哄走,故意让我去吃个瘪子!而独孤仲平这时明明在和人研究那些涉案金器。韦若昭气恼之下,决定到对面的阁楼去和独孤仲平理论清楚。待走到二楼走廊里,看到阁楼的门只虚掩着,韦若昭忽然又灵机一动,决定先在门外听听究竟。
“这可都是开门见山的好东西啊,”秃头红脸的胖汉谷大厨啧啧惊叹着,“能用上这些的不是王爷公主,也得是宰相节度,一般土财主可趁不上。”
独孤仲平忙问,道:“你看真不真?”
“真!绝对真!你看这手艺,这份量,绝对错不了!这是什么路上的生意?”谷大厨一件一件地把玩着那些金器,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独孤仲平顿时板起脸,道:“不是生意,是赃物,案子里缴的。”
“哦,”谷大厨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借擦汗掩饰羞愧,“那多半是云里飞手下过的,除了他,谁还有这等本事?”
“你还记得云里飞?”独孤仲平眼睛一亮。
“当然了,那小子当年可是……”谷大厨说着挑起大拇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只一门心思当我的厨子,不过那时候要不是他栽了,这些东西他想出手,嘿嘿,少不了还是得找我……”
“你就庆幸吧,”独孤仲平言语淡然,“为了这些东西,老曹已经送了命了。”
“老曹,庾大人手下的曹捕头?”谷大厨骇然变色。
独孤仲平点点头,道:“云里飞自己只怕也是死在这上面。”
韦若昭只听得更加疑惑,这谷大厨明明一副厨子打扮,为什么会对金器这么懂行?听他的语气,似乎以前并不是厨子。还有独孤仲平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韦若昭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推门而入,边走边道:“好啊,你们在这儿鬼鬼祟祟地,是不是想把这些值钱的赃物私分了?”
见韦若昭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谷大厨只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金器掉在地上。
独孤仲平看见韦若昭一时也是一惊,继而叹了口气,道:“我的天!你怎么又跟到这儿来了?”
“没想到吧?”韦若昭得意洋洋,“我现在就住你对面!”她说着朝窗外对面自己的房间指了下。
独孤仲平一脸无奈,道:“长安那么多地方,你为什么偏偏要住这儿呢?”
“是你举荐我来的啊,再说了,店钱也是你给的嘛。”
“什么?你把那些钱……”
“上房上等包饭,一百五十文一天,嘿嘿,不贵。哎,你挑的这个地方真不错,比我在朝华寺借铺强多了!”韦若昭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赶紧一指眼前金器,“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里头有重要线索?”
“我家大人差遣,你就莫乱问了,”独孤仲平边说边示意谷大厨将矮几上的金器包起来,庾大人不是让你去查那高楼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还敢说?”韦若昭顿时柳眉倒竖,“哼,你倒是会打主意,和胖大人合起伙来唬我!是不是怕我本事比你们强、抢了你们的营生?”
独孤仲平还没说话,碧莲突然风风火火闯进来,刚推开门就开始嚷嚷,道:“你还知道回来啊,那个韦姑娘——”碧莲骤然看见韦若昭就站在自己眼前,而矮几上还摆着一溜没来得及收起的金器。碧莲忍不住惊讶地看看谷大厨,又看看独孤仲平。
谷大厨急忙尴尬一笑,道:“嘿嘿,老板娘,是独孤先生让我来帮着掌个眼,嘿嘿,我得去看看我炖的羊肉去。”谷大厨说完便溜了,独孤仲平于是将剩下的金器包裹好,整个端进了墙角的矮柜,又扣上锁。
碧莲几乎僵在原地,愣愣地道:“我是不是看错了?”
独孤仲平摇头:“你看是没看错,但想错了。老谷是我叫来的,给这些赃物掌个眼。”
“赃物?”碧莲按捺不住地朝挂了锁的矮柜瞟了一眼,“你真的没有瞒着我,和老谷他们做生意?”
独孤仲平叹了口气,道:“若有,天打雷劈行了吧?”
碧莲急忙靠过来,伸手去捂独孤仲平的嘴,娇嗔道:“哎呀,什么有的没的就瞎说!我还以为你心思活动了,打算放我们一条生路呢!”
独孤仲平不动声色地一闪身躲开碧莲,道:“你们现在就走在最好的生路上,别心思乱活动,又走回老路上去。”他说着又拉着碧莲朝门外走,道:“借一步说话。”
碧莲却不肯,嚷嚷道:“哎,有话就说嘛,韦姑娘不是你相好吗,又不是外人。”
独孤仲平还没说话,韦若昭已经跟上一步,气哼哼道:“谁是他相好?你瞎说什么啊!”
“不是?”碧莲盯着独孤仲平,“不是你怎么会给她钱来住店,还要我特别照顾着?”
“是他们家胖大人请我做暗探,出钱让我先在这儿住下。对不对,画画的?”
独孤仲平并不看韦若昭而是只盯着碧莲,板着脸道:“既然听明白了,那该我问你了,魏老板是怎么回事?”
“魏老板?”碧莲眼珠一转,开始装傻,“什么魏老板?”
“别跟我装傻,魏十三,昨天在你这儿喝酒,腰上原挂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转眼就不见了。”
碧莲顿时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他又没交给我看着。”
“你怎么会不知道?”独孤仲平看了一眼身后的韦若昭,压低声音,“又犯你的老毛病了吧?”
“说得真难听,什么老毛病,没有嘛!”碧莲一脸无辜。
“可别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独孤仲平的语气严肃起来。
“真的没有!”碧莲再次摇头。
独孤仲平突然闪到碧莲的身前,手敏捷地在她腰间一抹,再一抖,一枚温润莹白的玉佩已经出现在独孤仲平掌中。韦若昭顿时兴奋地拍手叫好,道:“我明白了,这是你偷人家的?”
原来这碧莲在经营荣枯酒店之前曾是个妙手空空的神偷,谷大厨也是她过去的手下,出赃、作假无一不精,而直到三年前,碧莲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独孤仲平,才在独孤仲平的约束下改邪归正,做起了正行生意。
碧莲有些尴尬,朝韦若昭嚷嚷了一句“你闭嘴”,又转向独孤仲平,道:“这可不能怪我,谁叫他吃我豆腐的!”
独孤仲平却不为所动,冷笑道:“笑话!全长安城哪个不知道,要说豆腐,谁有你荣枯酒店的胡人老板娘吃得多啊。”
“谁说的?”碧莲神情妩媚,伸手去勾独孤仲平脖子,笑眯眯的,“你的豆腐人家就没吃过嘛……”碧莲伸手想去摸独孤仲平的脸,反倒被独孤仲平一把捉住,将那玉佩塞进手里。独孤仲平轻轻推开碧莲,道:“魏十三现在就在大堂喝酒,趁他没发现,赶快。”
碧莲还想磨蹭,但见独孤仲平一脸严肃、毫不妥协,只好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一会儿还他。”
“就现在去!”
“你——”碧莲有点生气了,一跺脚,“真是的,早晚让你给逼死了!”
碧莲说着转身朝楼下走去,独孤仲平却不放心碧莲一定会将玉佩归还,跟在后面以示监督。韦若昭却好奇碧莲将如何将偷来的东西还给失主,也跟去瞧热闹。三个人陆续走进酒店大堂,喧闹顿时扑面而来,靠近舞台的座位上,一群酒客正大呼小叫地猜拳饮酒,领头的是个一身绫罗的小个子,正是魏十三。
碧莲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大声道:“哎呦,魏十三,你怎么好几天不露面了,你看,我的树都快枯死了。”碧莲说着指指大堂中央那棵荣枯树。
魏十三痛快点头,道:“那好办,我请它也喝个痛快好了!”
碧莲一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她说着从魏十三桌上拿起一坛酒,一股脑便朝荣枯树的树根倒下去。
韦若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这树会喝酒?”
“本来不会喝,酒客们天天拿酒浇它,不就学会了?”独孤仲平显然已经对碧莲以酒浇树之举习以为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而说话间碧莲已经被魏十三等酒客围在中间,魏十三贪婪的眼光直勾勾盯着碧莲的酥胸,道:“老板娘,我对你可是真心的,这以后嘛,就看你碧莲对我怎么样了。”
“放心吧,随时把你喝躺下。”
“那你可得扶着点我,不然我是死也不甘心啊。”
魏十三说着搂住碧莲的纤腰,手脚半真半假地不安分起来。众酒客哄笑着,碧莲也笑骂道:“你个死魏十三,大天百日的,脸皮竟比猪皮还厚!”碧莲半推半就间已经手法极快地将那玉佩挂回到魏十三腰里,而魏十三以及周围的人对此却根本毫无察觉。
韦若昭忍不住惊叹,道:“真新鲜,还有这么还东西的。”本以为身后的独孤仲平还会应一句,可等了半天却没听见,韦若昭一侧头,这才发现独孤仲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急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