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花园:如梦似幻的思春情怀

来源: 南小鹿 2021-04-12 21:23:4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639 bytes)

偶尔在网站上看到有人推荐吉屋信子(Yoshiya Nobuko)的短篇小说《Kibara》(木原?)的英文版,此乃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版的广受赞誉的《花物语》系列中的一篇。英文译本的名字为《Yellow Rose》(黄玫瑰)。

吉屋信子是日本少女文学的鼻祖,她的作品对昭和时期的漫画、文学和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可惜《花物语》并没有中文版,本人只会几句粗浅的日语,今生是无可能读得懂日语原著了。

因为这位西人读者的推荐,我生平头一次读了日文小说的英文版片段,想体验一下阅读后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文化同源,我一直觉得中译本更能展现日本小说的气韵。比如日本文学作品里出现的受汉唐文化影响的古诗,中文版可以比较完美地保持诗歌这种特殊的文学载体的魅力,而英文版往往译成了大白话来展现诗歌的意思。读了波士顿大学的副教授Sarah Frederick翻译的《Yellow Rose》的片段后,我的看法 变了,只要译者吃透了小说的精髓并且翻译到位,中英文版都可以看的。 Sarah Frederick是日本文学专家,对昭和初期的女性文学有着深入的研究,她的英文译作较好地体现了吉屋信子自然优美的文风,小说的女同性恋题材虽然大胆,但文字却柏拉图式的纯净。

我试着将《Yellow Rose》的部分英文段落转译成中文,在此过程中获得了一种空灵细腻的日本美学体验。

小说的女主人公桂木美尾(Kasuragi Misao)是一位22岁的大学毕业生,为了逃避嫁人的命运,在距离东京1000多公里以外的一所女子学校谋到了教职。登上从东京出发的火车,她遇到了葛城某所学校的毕业班女生浦上玲子(Urakami Reiko)。姗姗来迟的玲子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束黄玫瑰,冲过月台,终于赶上了缓缓启动的火车。 女作家写道:“也许是因为她跑得太快了,以至于她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单手握着的那一大束花全都跟着颤动起来,黄色的玫瑰花束与这个女孩飘扬的衣袖同一频率颤动着 – 这是一幅美丽的景象 – ”(Perhaps because she had been running so fast her little chest beat wildly, sending the profusion of flowers in that single hand all a-tremble, and this quivering of the yellow rose bouquet moved in unison with the fluttering of the girl’s sleeves – it was a beautiful scene–)

 

一粒煤灰落到了玲子的眼里,美尾伸出援手,两人亲密的情谊从此开始。美尾观察到,“她的马尾辫梢向下伸到枕头下方,一缕迷乱的头发散落在洁白的额头上。她那双清凉的眸子全都轻轻地闭上了,只有嘴唇像花朵一样随着她的呼吸而绽开- 也许她的紧闭的双眼在月亮的寂静中看到了一个梦……啊,多么可爱!” (The end of her ponytail stretched down below the pillow, and a wisp of stray hair lay on her white forehead; her cool eyes were both gently closed and just her lips moved with her breath like a flower – in the stillness of a moon perhaps her closed eyes were seeing a dream……ah, how lovely! )

一整个夏天,两个年轻的女孩时常在一起,女作家用碎片化的段落,记录了两人之间的“恋慕”是如何升华到一个纯粹又唯一的境界。段落中的空白处给予读者无限多的想象空间。如:

“因此,将钟声传到清見潟岸边的水域。 那钟声一定是来自冲津的清见寺钟楼– ”

钟声穿过暮色中的水域……

一动不动在沙滩上的阴影中……其中两个

两个阴影悄无声息地停下来,似乎要让钟声轻轻地拥抱它们–

暮色,月亮在天空的另一头隐约可见-当它们靠近海岸时,只有微弱的浪花尖上呈现出淡淡的白色,像磨损的流苏。 ”

(Thus carries the sound of the bell down to the water at Kiyomigata shore. It must be from the Seikenji Temple bell tower in Okitsu –

The bell sound crosses the twilight waters……

Motionless on the beach shadows……two of them

Two shadows paused silently as if to let the sounds of the bell gently embrace them –

Twilight, the moon thinly visible at the yonder edge of the sky – as they neared the shore only the very faint tips of the breaking waves sported a faint whiteness, like frayed silk tassels.)

与《花物语》的其它诸多短篇一样,《Yellow Rose》也落得个悲伤的结局。两个女孩原本打算结伴去美国旅游的,但玲子的母亲早已为女儿定好了婚约,希望女儿在4月份毕业后立即出嫁。最后,美尾独自坐船前往波士顿,将悲伤留给了故地。这篇短故事不以情节取胜,打动人心的是余味绵长的细节和意境描写,由此烘托出来的两位年轻美丽的女子的感情深度令人回味无穷,值得一读再读。

不知为什么,小说中玲子手里捧的那束黄玫瑰(yellow rose),总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日本本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Japanese rose”(日本玫瑰)。“Japanese rose”是西方的园艺师给棣棠(学名Kerria japonica)起的俗名。棣棠与玫瑰同属于蔷薇科,但棣棠乃棣棠属唯一的植物,花色浓黄,复瓣品种开出的花特别像一朵朵小玫瑰。

在中国古代,棣棠大概是路边的野花,很少有诗人赞美过它,唯一只记得范成大写过一句“乍晴芳草竞怀新,谁种幽花隔路尘”。估计在宋代,棣棠是作为一种行道树种在路旁的。

棣棠传到日本后备受推崇,日本人取名“山吹”, 有一种颜色就直接叫作山吹色(也就是中国人形容的明黄色)。山吹色代表着日本人心中的刻骨铭心的乡愁,而随风摇曳散发着独特浓黄的棣棠是日本人故乡的草木,人们把它写进《北国之春》,传唱到世界 。

棣棠最早是单瓣的,后培育出复瓣品种,花量大,花期长,将浓黄色发挥到极致。复瓣品种的日语名为八重山吹,日本室町時代有一段名为“山吹之里”的传说。

 太田道灌是江户城的筑城者,被人称为“江户之父”。他年轻时有一次外出游猎,半路上突然遇到暴雨,于是来到了一户农家请求借一件蓑衣。出来了一位少女,没有给他蓑衣,而是递给了他一朵山吹花。道灌觉得这个女人很莫名其妙,他把这段不愉快的经历讲给了

家臣们听。其中一位博学之人道出了隐义,他说,《后拾遗和歌集》收录了一首歌:“七层八重的花繁盛地开放了,可悲的是山吹的籽实一颗也没有「七重八重 花は咲けども 山吹の実の(みの)一つだに なきぞ悲しき」。其中,籽实(実の、mino)的读音与蓑衣(mino)的相同。那位少女其实是在委婉地表示,家里穷得连一件蓑衣也没有。

道灌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自此发奋学习,在歌道上获得了很高的造诣。

欧美的园艺师特别喜欢棣棠,因为棣棠和连翘是城市中少见的无惧料峭春寒的开花灌木。棣棠耐半阴,若是长在阳光直射的地方,花色反而褪的很快。它最大的优点是不与大多数花木抢阳光地盘,而且树形优美,柔嫩的青翠如竹的枝条发散成拱形,即使到了萧瑟的冬天也能保持苍绿,成为园中的亮点。

棣棠的花期比连翘稍微晚一点,温哥华处处可见连翘,栽种棣棠的却不多。幸运的是,我家附近废弃的太平洋铁轨旁就长着一排棣棠,平时没什么人管。夏季花朵凋谢后,市政府的园丁才来将老枝修剪的整整齐齐的,第二年又是一簇簇花,那浓黄的色彩比连翘的金黄色更有诗意,也更加明亮和温暖。

我有制作花草标本的习惯,偶尔喜欢在书本里夹进一朵小干花或一片枯树叶。白色的干花代表思念,红色的干花代表爱慕,如果让我选一种忘忧色,我会选介于 橘色与黃色之间的山吹色。 那年春末的某一个下午,我将一朵棣棠花放进了书页,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小说《黄玫瑰》的部分情节。吉屋信子曾在《花物语》卷首黯然写下:一去不返的少女时光,梦里盎然花飘香,朵朵绽放轻摘下,全都献给——令人爱怜的你。

如果那一天,赶火车的玲子手里握着的是高贵的明黄色的日本玫瑰(棣棠),而不是黄玫瑰,故事的结局会不一样吗?- 我忍不住这样想。

有谁能把《花物语》一系列52个短篇小说全部译成英文呢?我想看看,每一种不同的花,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如梦似幻的思春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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