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嫦娥
作者：清 宣鼎
在苏州地方有个秀才叫黎明，字东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风姿俊美潇洒，衣冠楚楚，但直到二十岁了仍未成家娶妻。家附近有个姓赛的女郎，名叫月姑，天生艳丽，同族中人见过她的美貌后都称她为赛嫦娥。可惜父母早亡，孤单单地靠着姨母家过活。已经十七岁了，常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门口看跳神之类的小戏。偶然黎生见到她，十分倾慕她的美貌，回家后就托媒人来做媒。就在快成功时，黎生忽然反悔了，觉得一个年轻女子公然不顾他人目光将自己美貌展现于大庭广众之下，且毫无羞涩的样子，恐怕早已经不是一个贞节女。这一夜，他梦见父亲责备自己说：“赛家姑娘并不是平常的妇人，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还有兴家立业的本事，你怎么能只凭表面现象去看她呢？”随口吟成一首绝句道：
玷璘妃子貌如花，丹颗分明点臂砂。一自赤绳亲系足，石榴裙下有乌纱。
吟诗完毕，拍了拍他的背，黎生顿时醒过来。到第二天，他再次托请媒人前去求婚，赛月姑的姨母骂道：“黎家这牧牛儿可真是不要脸，我家赛嫦娥长得天仙的美貌，哪点配不上你，竟被你当成街上卖不出的蔬菜，随意挑拣扔弃，竟然还有脸再来提亲。”怒气冲冲地把媒人赶了出来。黎生十分后悔，感到绝望，成天病怏怏的。过了一个多月，病势加重，自己一个人躺在寂寞的书房中，吃不下，睡不着。
黎生有个堂兄，住在黎生家附近，因连着好多天没听到堂弟的读书声，就走来看看他，问起得病的缘由。黎生伏在枕上叩见了堂兄，后悔伤心地哭着叙述了缘由，并请他帮助。堂兄也不禁发愁说：“听说赛嫦娥姨母的心肠很硬！不过确实是堂弟不对在先，不如我们先看看赛嫦娥是否对你有情，再商量后事。”随后又把媒人喊来，教了她主意，让她再上赛嫦娥姨母家去说媒，许诺成功了一定有重谢。赛嫦娥的姨父，在黎生堂兄那任会计已有十年了，两人关系相处得很融洽。黎生求婚的事，姨父还不知道。临走，堂兄让黎生好生保重，把自己比作唐人小说《无双传》中的侠士古押衙。
这个媒婆外号叫张画眉，嘴巴很是伶俐。这天张画眉又来到赛嫦娥姨母家。姨母见后说：“画眉是又想替黎家做说客吗？”张画眉笑道：“我可不敢了，活该那穷鬼当一辈子光棍，我可不再管他的闲事，今天我是来送花样给赛嫦娥的。”见赛嫦娥躺在绣床上还没起身，就轻轻地走近她身边说：“姑娘也太娇惯了，都已经日高三丈了，怎么还赖在绣床上睡懒觉？”赛嫦娥皱着眉头说：“夜来生了点小病，到现在还是头昏脑涨的。”张画眉用很柔和的口气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赛嫦娥忽然拉住张画眉的手悄悄问道：“那黎家小伙子是在怨我呢，还是在想我？”张画眉听了知道女方有意，就竭力夸说黎生的苦苦相思之情。赛嫦娥就说：“那他为什么不再请你来做媒呢？”张画眉说：“他的堂兄已经在替他想办法，但需要姑娘给他一件信物，那么让他堂兄来做媒求情成功的机会就更大了。”赛嫦娥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从枕边取过一张薛涛笺，把它亲自封好交给张画眉，请她转交给黎生，并一再关照她别弄丢了。
张画眉带了信笺给黎生，他还没读完信笺的内容，就从床上一跃而起，笑着说：“赛嫦娥真是个多情的姑娘，也不枉我生病一场。”信笺上是这样写的：
谁向银河浣绛纱，抛残玉屑与丹砂。女龙雌凤伤离别，愿结人间并蒂花。
原来这是一首闺门中的咏月诗，所用韵脚和黎生梦中父亲所说的那首诗的韵脚只有次序颠倒，就更加相信自己和赛嫦娥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堂兄来看望黎生，一起读了这首诗，黎生并把诗韵的征兆告诉了堂兄，堂兄对此也十分惊诧。堂兄随即把赛嫦娥的姨父召来，对他说：“世上像黎东明这样的人怎么会永久地贫贱？还请您为了孩子的幸福多加考虑。”姨父也觉得黎生有才气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堂兄立即替黎生下了聘礼。
这年冬天，选了个良辰吉日，黎家派出花轿将新娘迎进门，挑开盖头，只见赛嫦娥更是娇媚无比，花烛之夜，两人缠绵恩爱。之后第二年，黎生试院岁考受挫，难掩失意之情回到家中。赛嫦娥对其劝勉鼓励，每天晚上点灯纺织陪伴黎生读书。来年春天，黎生果然没负所望，成绩优异被选任为金陵儒学博士。赛嫦娥随他一起来到清水衙门，见他办公地方到处冷冰冰的，认为这种坐冷板凳的教官不足以扬眉吐气。黎生却说：“桌上有鱼菜，美味无穷，阶上有蝴蝶飞，诗人才会诗兴大发。我们如今和儒学大师们为邻，这里面有不少才俊之士，怎可对教官如此鄙薄呢？”赛嫦娥说：“只可惜我是个女子，不然以我的才华和能力，我也会取得一番成就。不过按公公梦中所说，我会在暗中帮助郎君的。”黎生听后高兴地笑着向她道谢，夫妻之间更加恩爱无比。
赛嫦娥最喜欢到尼姑庵中去，烧香拜佛，求神灵保佑自己能早生贵子。雨香庵中一个老尼姑和她特别投缘。黎生教学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就常骑马到附近群山中去探访六朝遗迹，带着美味佳肴和美酒，在那儿吟诗作赋，时常流连忘返。赛嫦娥在家一个人耐不住寂寞，也簪珠花，抹花粉，穿着鲜艳衣衫、轻飘的裙带，时常乘着竹轿去找尼姑聊天。尼姑见到她来，总是拿出美味的食物来热情招待，喝着初熟的新开封的酒，互相谈论《楞严》十种因缘问题。
有一天，赛嫦娥和尼姑正坐在僧房松窗下对饮聊天，忽然佛婆急匆匆赶来报告说：“总督夫人今日游山，现在已到庵堂来了。”尼姑赶快穿上黄袈裟，拿着念佛珠，恭敬小心地出门迎接，只见这时总督夫人已下轿进了佛殿，正在参拜诸天菩萨和十六金身罗汉。尼姑见她双手合十施礼，夫人也举手还礼，问方丈室在哪里，想先休息一会儿。尼姑带她前去，身后跟着两名聪慧的婢女，其他的仆从轿夫等均留在外厢房喝茶。赛嫦娥这时已暂时避到别处，因她和总督夫人从未见过一面，怕夫人怪罪。夫人突然抬头一看，见方丈室桌上放着两副杯筷，酒气弥漫，笋香冲鼻，十分震惊和怀疑，停步不前，怀疑尼姑是在和藏着的奸夫在喝酒。尼姑见她变了脸色，就赶紧跪在地上禀告说：“并非夫人所想，刚才正逢黎教授的妻子赛夫人来这里，因此设酒和她攀谈。听说您大驾前来，急忙之中来不及收拾，还请夫人明察。”夫人问：“那怎么不见她？”尼姑说：“小家女子，未见世面，不会应对，估计是胆小不敢见夫人，暂时避到别处去了。”夫人怀疑她是在掩饰，就说：“既然是教授的妻子，我夫和她的丈夫还有着同僚之谊，何不请她来聚聚呢？”
尼姑赶紧出去寻找，果然在曲房中找到赛嫦娥，把她拉去拜见夫人。赛嫦娥上前施礼，在夫人膝边跪下，满面红晕，眼泪汪汪的，酒意还未全消，看上去就像带雨的海棠，鲜艳欲滴，似乎刚从酣睡中醒来。夫人随即拉着她光洁如玉的手腕，打量了很长时间，笑着说：“这位娘子，连我这老婆子见了都生爱怜之心，你是不是就是外面人人称美的赛嫦娥？”尼姑在旁赶紧附和：“是的，正是她。”夫人说：“久闻美名，到现在才得见面，我老婆子还真是眼福不浅。”然后让赛嫦娥和自己挨肩坐下。赛嫦娥再三谦让说：“在夫人跟前，按礼该当侍立。”夫人说：“你就别在这儿瞎客套了，赶紧坐下吧。”坚持要她坐下，赛嫦娥这才向夫人拜了拜，倚夫人而坐。身上粉香四溢，头上珠翠闪亮，耀人眼睛。细看她眉目，眉淡如山，眼睛清澈如一泓清水，细看她手脚，手如笋芽、削玉，脚如莲瓣、金钩，声音如雏燕在晴天呢喃，又如黄莺在晨光中歌唱，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夫人更是对她赞不绝口。
尼姑把桌面重新整理，再上酒席，请赛嫦娥相陪，然后自己走进走出端菜送酒，十分殷勤。赛嫦娥用香手帕把酒杯拭净，斟满美酒，跪献夫人。夫人对赛嫦娥的知书达理很是欣赏，神情专注地注视着赛嫦娥，尼姑又在旁极力赞美赛嫦蛾能操持家务，工于刺绣，会书写，事事讨人喜欢。夫人问道：“你丈夫多大了？”赛嫦娥回答：“二十三岁了。”夫人说：“如此青春，怎会去做这样的冷官？”赛嫦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夫人叹息说：“老身嫁得富贵尊荣的丈夫，一生本也算是老天厚待，可惜五十岁的人了，没有女儿在旁。我老了，有许多琐碎的事情，媳妇是帮不上手的。曾生过一个女儿，但却年少夭亡，每每想起她还是不禁要伤心哀痛。”说完，用手巾不断擦泪水。赛嫦娥百般劝慰，夫人这才转悲为喜，接着又自嘲说：“也许是老身太痴心妄想了，本就没一点福分，怎么还能妄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呢？”尼姑拍手说道：“娘子自幼是个孤儿，常为早丧的父母而痛心。如果夫人不嫌弃，不如就认她作义女，如何？”夫人笑了，微微点了点头。赛嫦娥顿时领会意旨，跪在地上磕头说：“我与您本是天差地远，能和您相逢是我的福气，如今能做母亲的女儿，有母亲的庇荫，真是我的福气啊。”夫人听后高兴极了，几乎要把她挡在怀中，放在膝上，接着从腕上褪下一只金手镯，套在赛嫦娥的手腕上，说：“没想到能遇上女儿，区区薄礼，就当是母亲给女儿的见面礼。”说罢，就放下杯子起身，赛嫦娥和尼姑跟随在后恭送，再三请夫人保重，而夫人已经上车，车马辚辚，风驰电掣般走了，场面豪华气派令人眼花缭乱。尼姑也说赛嫦娥真是有福气。
赛嫦娥回到府中等候丈夫归来，直到深更半夜，黎生才趁着月色醉醺醺地从门外进来。两名童儿把他扶进房，躺到床上就沉沉地睡着了。早上起来，赛嫦娥正要把昨天的事情详细告诉丈夫，这时黎生又收到了同事已写好的帖子请他去游蒋山。赛嫦娥只能把话又咽下去了，独自在家对镜梳妆。忽然家中仆役大声禀告说总督夫人派了老仆妇来接小姐。老婆子进来就对赛嫦娥说：“夫人昨天从城北回来，和总督大人说了一夜的话，早上起来就命人在中堂铺好红地毯，还点了两支大红喜蜡烛，还交代我迎接你，姑娘赶紧走吧，别耽搁了时间。”赛嫦娥赶紧起来换上在喜庆节日才穿的衣服，头上插满珠翠，用香屑塞在鞋子里，带了婢女，坐上小轿，就往总督衙门赶去。刚走上台阶，就看见总督和夫人盛装打扮，带着家人排立在中堂。赛嫦娥见此情形想行拜见礼，总督制止她说：“先别着急，要等女婿来后一同行礼才吉祥呢。”然后笑着对夫人说她眼力很不错，真不愧是才人之女。夫人派旗牌官急忙拿了名片去召见黎教授。
这时黎生正和同事来到蒋山蒋子文庙，旗牌官追寻到此，汗流气喘，拿出总督名片传达命令，就请他一起乘车回总督府。黎生不明所以问：“总督为什么事召见我？”旗牌官说：“您到那儿就知道了。”黎生说：“总督大人为什会召见我一个小小的教官？可真奇怪！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跟着旗牌官到家中，换上旗牌官的衣帽，这才骑马跟着旗牌官来到总督衙门。先到延禧节堂，这是总督平时接见下属官员的地方，黎生到此停住脚步，直到一个童儿传话说：“进！”又起步到了第二重厅堂，叫退省处，等童儿仍传话说：“进！”又起行到三重、四重厅堂，只见四处花窗画阁，异常华丽，黎生走到这不禁心生怀疑，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前走了。童儿也就站直了身子，替黎生高声报名。只听哗啦一声，屏风被随即拉开，在地毯一角总督和夫人身穿官服站立，又突然看到自己的妻子也在那儿，心里更是不安，就连脸色也变了，被这阵势吓得不知所措。赛嫦娥知道丈夫还不知道，就赶紧上前告诉了他事情的缘由，然后缓缓地将他带进中堂。
黎生小心翼翼提起衣裳慢慢地走着，恭恭敬敬走上堂来，亲手搬过两只座位放在正中，请总督与夫人坐下，然后和妻子并排下拜，就像新婚时对岳父岳母行礼一样。总督捋着须髯大笑不已，夫人也笑着说：“好一对才子佳人，只是可惜官位太卑微了。”总督笑笑说：“这难道还需夫人担心吗？”说完就带着黎生出来，把幕宾和儿子、侄子一辈都召了来，向他们介绍说：“他现在是我的女婿。”众人纷纷拱手祝贺，都对黎生称赞不已，说相信大人的眼光不凡，女婿自然是了得，说了很多奉承的话。不一会儿，大厅笙管乐声响起，仆人搬进各种美味菜肴，传话说内堂家宴正式开始了，一伙人喝酒畅聊好不热闹。
到了晚上宴席结束，黎生夫妇告辞乘车归去，路上一对对火炬照耀，就像白天一样。到了儒学官署，只见庭院中摆满了箱笼，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问家人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他们说：“这是总督大人补给的嫁妆，差不多值上万两银子。”第二天夫妻俩又进总督官府道谢，一起欢聚了二十来天。
过了一年多，总督以才干保举黎生为县令，不久又被任命为知府，选派到浙江杭州任职。考虑到女儿赛嫦娥对丈夫的深情，总督让他慢一点去上任，希望夫妻俩多聚聚。这时黎生才真正信服赛嫦娥，在石榴裙下得一官，自己对此又是惭愧，又是高兴。赛嫦娥了解丈夫的顾虑，笑着说：“我是月的精华，那郎君就是众星之首。只有星借月光，月亮是不借星光的。”
到第二年，总督被调任别省，黎生不愿随他远行，婉转地要求到杭州去上任。于是夫妻俩和总督及夫人告别，流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分手了，临别之际，总督又拿出五千两银子给他们。赛嫦娥暗中拿出一百两银子酬谢尼姑，并在庵中修建了观音阁为总督夫人的善心祝福。到浙江后，因有赛嫦娥相助，黎生官声很好。浙江巡抚和总督本是同年，就保举黎生升任臬台。黎生此时回想起从前在冷清的儒学府中的情形，不禁感叹以前的自己真的就如井底之蛙，眼界狭窄。
当时有个擅长写曲子的人，听闻赛嫦娥的事后，把赛嫦娥的故事编成了戏曲，也就是《金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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