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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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32)牧民的背影

(2024-05-15 01:16:36) 下一个

我走來的路(32)牧民的背影

  草原雪山

我在銀行的工作是儲蓄外勤,須去農場礦山「上門服務」,四棵樹煤礦在八十公里外天山腳下,奎屯各工廠的燃料和民眾過冬用的「冬炭」都來自此地。

【註】「四棵樹」是地名,新疆很多地名很有特色,如「三個莊」「 五十公里」「大柳樹」。

   筆者在四棵樹山下     

車過高泉之後,便在無路的戈壁上顛波,氣喘如牛的解放牌卡車爬上進山的便道,沿一條山溝進發,轉過幾個急彎,赫見三面岩壁峭立,一座石砌碉堡守住峽口,這裡是煤礦四隊,也是一個勞改營。

已到午飯時分,食堂的新生員為我們端上炸醬麵,細糧麵條,肉糜炸醬,這是西北最好的食品。外面敲響了午飯鐘,勞改員們列隊走出礦洞,個個衣衫襤褸,全身煤灰,黑糊湖的臉上只有兩隻眼睛,每人肩扛一塊大煤,堆在食堂門口的空地上,然後排隊領取自已的飯食,兩個包穀饃一碗水煮白菜,蹲在地下狼吞虎嚥吃起來。

隊長告訴我們,場部和另外幾個非勞改隊在山的那一邊,要翻過山頭,「如果你們不怕,可以穿過坑道,出去就到了。」午後,我們攀上半山,仰望翻山的羊腸小道彎彎曲曲消失在亂石推中,已經腿軟,還是走坑道吧。

坑道口有一個持槍的守衛,也沒問我們是誰。狹隘的坑道內又低又暗,坑口一段還有些木柱支撐,再往前走就毫無安全措施。勞改員們頭戴籐帽,赤裸上身,在一旁用十字鎬、鐵鍬挖煤,裝上手推車,推出洞外,完全是最原始的作業。坑內只有壁上幾盞小油燈,發出昏暗的微光,上下四週都是煤,我們小心翼翼低着頭,躬身沿坑壁摸索前行,頭頂不斷有水滴在頸項。一個勞改員指給我們一條支巷,轉兩個彎,終於見到了另一端洞口的陽光。

乍出洞口,眼前一亮,我們神話般地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展現在面前的是一片遼闊的大草原。這裡是天山北坡,緩緩頃斜的山坡綠草如茵,遠方散佈着放牧的牛羊和牧民的氈房。再往上便是險峻的山腰,長滿了成片高大的塔松,蒼莽濃綠的松林隨着山勢連綿起伏,到四千米線以上,寸草不生,只見陡峭裸露的岩崖,覆蓋着終年不化的積雪。銀色閃亮的冰川,在青紫色的絕壁直瀉千丈。

 四棵樹草場 (筆者作于1965年)

朝山坡下走不遠就是煤礦場部和另外三個採礦隊,我們剛踏進場部辦公室,一陣山雨下來,涼氣襲人。場長為我們在招待所生起火來,說:「這裡在下雨,山上在下雪呢。」雖是夏季,山裡人隨身帶着棉襖。

驟雨過後,我踩着濕潤的草地往山上走,絨毯似的嫩草綠油綠油,夾著黃色白色的小花,雨後山間的空氣,澄澈明淨,清新涼爽,真把人五臟六肺都洗得乾乾淨淨。坐在一塊山石上,聽遠遠傳來牛羊的叫聲,哞……咩……

悠悠白雲從層層疊疊的雪峰背後、深不可測的山谷峽底,幽幽升起。西斜的夕陽,把最後的光和熱灑在寧靜的草原,給雪山、松林、草場和歸家的牛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緋紅,真美,真美。

我愛新疆,愛它的山脈草原,愛它的藍天雲彩,愛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和他們的文化。

二 牧民的背影

新疆建設兵團地處維吾爾自治區,卻是漢族人天下,我們來到奎屯一年,周圍完全沒有維、哈族人,偶而有天山牧區下來的牧民,騎着馬、牽着駱駝,只為買一些山裡人的日用品,孩子們好奇地圍着看他們滿臉的絡腮鬍子,和馬鞍上奇異的飾物,從百貨大樓出來的牧民,惶恐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匆匆解韁離去,返回他們與世無爭的草原。

新疆——維吾爾、哈薩克、塔吉克、烏玆別克等民族的世代原居地,漢族不過是外來新移民,我在新疆十七年中﹐見過太多的以強凌弱、以霸欺善。我目睹的這一幕,令我刻骨銘心,對「大漢族沙文主義」深惡痛絕。

1965年深秋,金黃的麥子收割了,雪白的棉花採摘了,林帶裡黃葉紛飛,露出銀白色的樹幹。牧民已在準備進山過冬的物品,一家哈族大小六口,騎著馬,兩匹駱駝馱着氈房(帳篷),帶着幾條牧羊犬,來到奎屯,把牲畜拴在林帶,喜洋洋地進了百貨大樓,他們一年難得幾回進城的。

奎屯的林帶,筆者2005年重返故地寫生

百貨大樓的四五個警衛,見那幾條肥壯的狗起了歹心,顯然饞不是起因,當年新疆還沒被文革弄到山窮水盡。那幾個河南鄉巴佬退伍丘巴,意在異族面前顯示自己的高貴地位,一擁而上,抓走了一條大狗。一個小時後,它的主人從百貨大樓出來時,這可憐的動物已被剝了皮,吊在大樓後的院子裡,準備下鍋了。

狗是牧民最忠實的伙伴,主人驚慌失措﹐哭叫著狗名四處尋找。三個小時過去,那幾個滿嘴酒氣狗肉香的警衛,走過去拍拍坐在林帶邊哭泣的牧民肩頭說:「這裡,不准拴馬,你,快快的上路!」

哈族人吱吱唔唔用生硬的漢語說:「我嗎,找我的狗呢,我的狗嗎﹐找不見了呢。」和牧民相依為命的狗﹐是牧民的家族成員﹑命根子。

警衛橫眉豎眼,一揮手:「走,馬上走!」用力一拍腰間的手槍皮套。他高高昂起頭,正一正歪了的舊軍帽,美美地感覺自己正是千軍的統帥、生殺的閻王。「你﹐走,馬上走!」

沒見過世面的山裡人嚇得嗦嗦抖,「我嗎,找狗呢,我嗎,好人呢。你嗎﹐不要拿槍呢。」

「嘿嘿﹐槍斃你﹖告訴你﹐你還不夠資格﹗快快上馬走!」警衛高傲地冷笑着﹐手指着通往獨克公路的大道。

四周看熱鬧的人們都高興地笑了,他們在弱小者面前充分地享受了控制他人的滿足,享受了強大民族的集體快感。這些「高人一等」的漢人,大多來自內地窮鄉僻壤,十億芸芸眾生中多餘的廢物,在「二等民族」面前,他們直起了腰,昂起了頭,把手指伸到弱小民族的鼻子前。

這家哈薩克牧民終于上馬走了,帶着恐懼、悔痛、委屈,當然還有仇恨,走了。近些年,新疆民族騷亂的消息不絕於耳,其中有沒有那家牧民的子女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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